南禾源的麵具,南禾源自己不知道。
工作中的南禾源,是另外一副裝扮,也是另外一幅麵孔。這是他的小鳥說的。
不管是當年的公務員,還是如今的企業高管,南禾源常年戰鬥在會議室主席台。這也是他的小鳥說的。所以他一張嘴,嘴裏就是場麵上的官話套話,不是“這個問題分三點”,就是“解決這個問題要分幾步走”。經常是旁征博引,名言警句一套又一套,就像是早已準備好的,更像是撚熟於心,駕輕就熟。你是不是天天跟你的部下這麽說話?在他一套又一套的時候,他的小鳥總會打斷他,並且故作擔心的這麽問。
自己有兩副麵孔,南禾源渾然不知。要不是小鳥這麽跟他說。
小鳥總結說,他表麵客氣內心不屑,表麵輕鬆內心刻板,表麵謙和內心驕傲,表麵柔軟內心剛硬……說她隻認識表麵那個,內心那個不是她認識的南河源。的確,謙和低調是南禾源的常態,但不是他的真正麵目,他隻是很會收斂,很有分寸的掩藏著自己的強硬和堅韌,別人看見他謙和的同時,也能夠感受到他的堅持,隻不過,這一切,在他的身上發生的非常和諧,讓人感覺不到刻意的痕跡。
小鳥還說,不管是穿夾克還是穿西裝,不管是當局長還是做高管,他都在扮演角色,並且越演越烈,真實的自己被越縮越小,經常看不見。小鳥還說,整天坐會議室,坐主席台的人,幽默感會越來越少。
小鳥還說了很多。
對此,南禾源從來不爭辯,永遠都好脾氣的聽著。他知道,小鳥說的是真話,沒有人跟他說過這些真話,他喜歡聽真話,尤其是他的小鳥說的。
來自小鳥的揶揄,讓南禾源開始回顧自己,一回顧,他發現自己真的越演越烈。
當公務員的時候,他騎自行車上下班,後來當局長了,他也經常坐單位班車,可自從下海當了國企高管,他就再也沒有坐過公交車。
有一次跟兒子出門,兒子說坐地鐵吧,幾站就到,還快。看他遲疑,兒子又說,就當你老人家體驗體驗生活,北京的地鐵你都多久沒坐過了。兒子這麽說了,他就跟著兒子下了地鐵站,一進去,看見人們都排隊過安檢,然後滴滴滴的刷卡,他被弄得不知所措,他沒卡,兒子帶他去自動售票機,他擺弄半天沒擺弄出一張票來,兒子插手幫忙才算見了票。看見紙票可以買票,他不由得讚歎,說以為隻有硬幣可以用。那次,要不是南楠跟著,他可能會丟。到站下車,正好是中轉站,被人流裹挾著,他完全不知道怎麽走,東張西望找路標,像個外地來京人員。從那以後,他就是有心,也不敢輕易自己坐地鐵,怕丟。
從公務員到企業高管,雖然都是正局級,但從工作環境到日常生活,都可謂天翻地覆。
作為機關一局長,他整天也就一件夾克衫,偶爾一次領帶西裝,出門倒是有車坐,也是單位派的,經常有下屬單位獻殷勤借車給他,他一般不敢接受,隻會偶爾借用。可是身為大央企的高管,他一年不分四季,整天必須西裝革履,打開他的衣櫥,幾乎隻有名牌西服和高檔襯衣,找一件休閑裝,很難。即使大冬天,他也是穿西裝紮領帶,因為他一出樓門,就有奧迪A6趴那等著,基本不和大自然接觸。出差去機場,進大廳沒走幾步,就一路從鋪著紅地毯的貴賓通道進了有吃有喝的休息室。登機下機,頭等艙的先下先上,空中還可以躺倒睡覺。要住賓館,有人給預定,還有人去結賬……由不得他自己也嘀咕,都是正局級幹部,差別咋就那麽大呢?
有一次,他在北京某酒店會客吃飯,去的時候是司機送的,他讓司機回去,說不用來接,辦完事自己回去。飯後出門打車回家,一看錢包沒有錢,全是卡,隻好讓出租司機把他拉到家門口,讓南楠出來付錢。南楠逗老爸,說你太外星人了,在地球出門都敢不帶錢啊!
小鳥後來揶揄他說,一般穿常委服的都不帶錢。
小鳥說的常委服,是中央領導九位常委出境的時候,經常穿的藏藍色拉鏈小翻領夾克。
每當小鳥這麽揶揄他,南禾源就無奈的笑,他知道,小鳥不喜歡他那個另一副模樣。
小鳥常跟他玩笑說,你要端正思想,做個普通人。他就做低頭認罪狀,說我改。小鳥說你改不了了。他說,我一定改。小鳥說,你是個戴著麵具生活的人,摘了你就沒方向了。他說,在你麵前,我是真實的,這也是我願意和你在一起的原因。小鳥說,可你經常讓我很恍惚,因為我麵對的是戴麵具的那個你,可能你自己意識不到,有時候讓我難以適應。
為了端正思想,為了讓小鳥開心,隻要通電話,南禾源就跟她說笑話。有一次他說,當領導也不容易。領導經常要坐主席台,此坐台是需要坐功,坐功就是邀功,你坐得夠端坐得夠久,上司會認為你夠忠誠。坐功還見憋功,就是憋尿的功夫,不想中途有離開,所以最怕尿急,怕上廁所就不敢喝水,遇到盡職盡責的服務員,頻頻給你倒水,你就得頻頻舉杯裝著喝,因為不能讓左右看出你在憋尿,你要表現沒有尿。也不能讓下麵看出你憋不住尿,質疑你身體不好使,該退休了……他的此類笑話,經常會惹得小鳥大笑,但是之後就跟著揶揄他,說開玩笑都離不開本行。說他徹底沒救了。
南禾源喜歡被小鳥揶揄,他把這當成一種享受,來自小鳥的揶揄,盡管都是揭露,但他卻覺得極為放鬆,小鳥的揶揄讓他回歸了本性,在小鳥麵前,他不怕露醜露怯。為了遭受揶揄,他就經常給小鳥講故事,一般聽完故事,小鳥就會把他總結進去,並成為揶揄他的理由。為了揶揄,小鳥還經常給他做測試,為了被揶揄,他就積極答題,聽小鳥開心大笑。
小鳥曾問過南禾源,說假如你第一次給女友送生日禮物,一是首飾,二是服裝,三是蛋糕和花,你會選是什麽?南禾源覺得這問題有陷阱,就假裝生氣不回答,小鳥不依,他隻好說蛋糕和花,說完還討好的解釋了一句,說回答這個問題時,他想的是她。小鳥不領情的撅了下嘴,照著答案說,選擇蛋糕和花,說明你不想被戀愛所束縛。
小鳥又問過,如果你經營的店鋪旁邊又開了同樣一家,你會怎麽辦?一是打價格戰,二是研究新產品,三是等等看,四是算了,你會選擇哪個?南禾源一聽這題,估計和戀愛無關,就態度積極的說,我會研究新的產品。說完又補充一句,說我也可能會等等看。哪知,小鳥聽完,鼻子一哼,說選擇研究新產品,說明你總是回避現實,選擇等等看,說明你喜歡為自己找借口……
小鳥還問過,你覺得養生之道應該注重什麽,一是規律生活,二是飲食習慣,三是定期運動,四是培養興趣,你選擇什麽?南禾源脫口而出,當然應該注重規律的生活了。說完他得意的等著小鳥表揚,結果,小鳥氣哼哼的念答案:答應別人的事情總是做不成。
南禾源屢戰屢敗,他有點急了,說這都哪和哪啊?你這都什麽測試啊,結論科學嗎?這題麵和結論是不是風馬牛不相及啊?小鳥故意哼哼著鼻子,說,測試就是這樣啊,貌似不相幹,其實有關聯,都是書上的,不是我編的。
小鳥的測試屬於玩笑,但南禾源著實有點怕,因為每次測試,他都有種果真如此的感覺,對照真實內心,不由得暗自點頭。每次結果一出來,小鳥都會說一句話,“看看,暴露了吧。”他嘴上說不對,其實感覺好像真的被扒光了衣服,露出了靈魂。如果他不配合,小鳥就說他心虛了。南禾源既不想小鳥不高興,又不想暴露自己,他經常左右為難。
南禾源知道自己無藥可救。
他已經習慣了那個麵具,並且,他的麵具是那種永遠也摘不下來的,那個麵具,已經和他長在了一起,摘掉他會疼。有時候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是為自己活著,還是為麵具。他也知道,小鳥非常了解他了,了解他的環境,了解他的生活方式,了解他的個性脾性,了解他的行為方式。隻有小鳥,能真正看清他的兩麵,隻有在小鳥麵前,他可以不用擔心,不管呈現的是哪一麵,他都無所顧忌。正因為如此,他更加依賴小鳥,隻有在小鳥麵前,他才徹底的放鬆,才是真正的自己,如果沒有小鳥,他會把自己徹底丟了。
南禾源在小鳥麵前很放鬆,南禾源也很無奈。因為他總是無法麵對小鳥的眼睛。
四目相對,就是交流的開始,更何況,有時候,眼睛分明就是窗戶,不用說話,內容已經一覽無遺。
在小鳥那雙美麗的眼睛裏,過去,一直隻有信任,現在,有了些許的艾怨。他知道那艾怨是因為自己。他對小鳥說,我是個罪人。可他這麽說了以後,小鳥的眼神更加幽怨。他又說,我真心希望你快快樂樂的,每一天都開心。她就說,我的快樂和你有關,我的不快樂也和你有關。她這麽說的時候,他就閉了嘴,默默地看著她,眼神很無辜,像個受委屈的孩子。
自從小鳥知道了那個承諾,那個承諾,就成了擋在他們之間的一道牆。那道牆時高時低,時遠時近,他們都想翻越,也可以翻越,就是沒有翻越。但是他們都守著那道牆,都沒有走開。
他問小鳥是怎麽知道的,小鳥說是他喝多了酒,自己說的,他仔細回憶,確信自己沒有在小鳥麵前喝醉過,怎麽會酒後吐真言。小鳥就說,你不想承認就算了,也許你真醉了自己不知道,也許你就是沒醉過,你想告訴我那個事,清醒的時候你不知道該怎麽說,你就醉……假裝醉了唄,可以不記得,也可以記得……這段話小鳥是歪著腦袋說的,故作調皮,話裏話外透著機巧,即明確了一個事實,又給了南禾源麵子。
小鳥說的南禾源無言以對。
無奈一直折磨著南禾源。
因為害怕那種無奈,南禾源就拚命的工作,讓工作填滿自己的時間。他以為,工作能把思念擠出去,沒有思念就沒有相見,也就遠離了無奈。可南禾源的生活,無奈卻越來越多。最無奈的,還是麵對小鳥的眼睛。他越是遠離就越是思念,越來越想念,卻越來越怕見麵,越怕見麵,就越發思念,一種無奈的循環,開始主宰南禾源的生活。每當他的小鳥觸碰到他們的未來,南禾源就不得不跟小鳥說他的責任和承諾,那一刻,小鳥的眼睛就立即盈滿了淚水,波光閃動,美麗的讓他心痛。
最讓南禾源受不了的,是小鳥經常用疑問的眼神看著他。
他看得清清楚楚,她眼裏有很多“為什麽”,他都沒法回答。每當小鳥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他就想告訴她,不要那麽沉重,輕鬆一些,人生有知音,還求什麽呢?應該好好享受他們的相知相愛,他們都不年輕了,不要蹉跎了自己的歲月……可他說不出口。他知道,她不喜歡聽這些,她想聽的,根本不是這些。
因為無奈,南禾源想對他的小鳥好,那種盡可能的好,說不上是不是一種補償,是補償她,還是補償自己,他就是想對她好。他不能給她朝夕相處的日子,但可以給她每時每刻的關愛,在他的內心,他早已經把她看成自己的女人,早已經擁有了她,他想讓自己的女人生活無憂,讓自己的女人活得高貴活得有品質……
他讓小鳥陪他看車,小鳥溫順的點點頭,說好的,也沒有問他看車做什麽,是給他自己看,還是給他兒子看,或者就是隨便看看。
他帶著小鳥去了北京幾家著名的汽車銷售點,還跑了不少家品牌車的專賣店,每進一家店,他都會問小鳥,你喜歡哪一輛?每次小鳥都會說,新車都好看。他要再問,小鳥就會嗔怒的說,我又不懂車,你問人家銷售人員嘛。
跟著他看車,小鳥很開心,完全把整個行程當遊玩當散步。
小鳥當然不知道,南禾源準備買一輛車送她。
有一次,小鳥對一輛一閃而過的車說,這車我喜歡。當時,那輛車就是一閃而過,快速從南禾源和小鳥乘坐的出租車後麵竄出,然後超過幾輛車,幾乎是瞬間就不見了蹤影。
雖然是一閃而過,但就在小鳥話音剛落的時候,南禾源的目光就鎖住了那輛車的標牌。南禾源暗自笑了,他心裏有數了。
第二天,南禾源就把小鳥拽到了一家汽車專賣店,一向矜持的小鳥,驚喜毫無掩飾,一覽無餘。她看到了那款車,昨天一閃而過的那款車,那輛車恬淡的站在她麵前,和恬淡的她,成了一對絕配。
南禾源鬆了口氣,然後轉身對銷售人員說,這輛車我們買了。
給我買嗎?別開玩笑了,這麽貴重的禮物我不會要的,你為什麽要給我買車啊?我怎麽會要你的車,太貴重了,再說我又不會開車。小鳥說了一連串話,最後一口拒絕。
小鳥的反應,在南禾源的意料之中。
他很了解,以小鳥的自尊個性,她是不會輕易接受的。南禾源為此早已經準備了一大堆理由,什麽她是一個有品質的女人,他不想讓她坐公交車,她的身份需要一輛車等等,包括她治好了兒子南楠的眼睛。但是小鳥就是不點頭,還說都不是理由,並堅持說她沒有理由接受他這麽貴重的禮物。
南禾源當然有理由,但是這個理由是難以準確表達的。
在南禾源眼裏,小鳥是個完美的女人。小鳥之所以吸引他,正是她具備了一般女人所沒有的獨特氣質,溫柔而又堅強,嫵媚而又果敢,才華而又賢淑,高潔而又低調,天真而又睿智,風趣而又矜持,窈窕而又豐滿,美麗而又質樸……很多矛盾的東西,在她身上完美和諧的集合。十幾年一路走來,他見識過很多優秀的女性,但他卻越來越覺得,她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女人。
他很喜歡她的聲音,高興的時候歡快,溫婉的時候輕柔,總是那麽悅耳,有時候,他就是為了聽一聽她的聲音,把電話撥過去。
這樣的女人,就應該被人嗬護,就應該擁有一切美好的東西,而不是疲於奔命。和小鳥相處時間越長,南禾源越來越不能容忍,這樣一個有地位有學識,在事業上有所建樹的女人,這樣一個又美麗又溫柔,在生活中受人仰慕的女人,這樣一個骨子裏透著優雅和高貴的女人,居然一直過著一種那麽簡單的簡樸生活。這樣的女人,應該過一種有品質的自在隨心的生活。
他再也不想讓她追著公交車跑了,那樣的場景,他想象一下都覺得心疼。
小鳥死活不同意,南禾源無奈,想來想去,他決定孤注一擲,隻有把她逼到思維的牆角,她才有可能回應他。南禾源給小鳥發了一個短信,“我愛你,這算不算理由。”
話一出口,覆水難收。
南禾源原本也沒打算收回。
這三個字,他早就想跟她說,心裏已經說過無數次,沒有說,是不想讓小鳥難過。他確信,這三個字,早已經根植在兩個人心裏,如果沒有未來,說出來就是傷害。他不願意傷害他的小鳥,哪怕一點點,任何可能造成的傷害,如果能夠避免就決不讓它發生。有時候他甚至想,自己的存在就是在傷害她。
他們都知道,他們之間的那一道牆,心已經翻越,身體還在原地,翻越中,轟然一聲,心掉在了地上,兩顆心摔在一起,摔得很疼。
南禾源深知,自己不可能放下這份感情,他和她的小鳥,永遠不可能分開,無論現實怎樣,無論結果如何,他都要堅守和小鳥的這份緣分。在他心裏,這個緣分無比的珍貴,難得的美好,此生,他再也不可能遇到了。一想到分開,南禾源就一陣心酸。
南禾源舍不得。
有一天,他跟小鳥依偎在一個咖啡館的角落,當時,小鳥跟他說了一句狠話,她說,你的嗬護,就像止疼藥,變成了我的精神依賴,我要戒了你,不能讓自己上癮。當時,南禾源什麽都說不出來,盡管心裏有很多話。
離開後,他打開手機,寫下了一段話:人生就是這樣,牽掛著、煩惱著、自由著、限製著。走出一段路,回頭一望,卻也生動著、美麗著,有著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有著你喜歡的事和需要你做的事。人這一輩子是短暫的,所以要讓自己健康著,開心著,幸福著,偶爾要醉著……他深深歎了口氣,點了發送。
小鳥最終沒有接受他的車,但她接受了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