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禾源無比迷茫。
他跟女醫生說,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其實,他的幸福,不過是因為他牽上了女醫生的手,稱呼上把她變成了自己的小鳥,事實上也僅此而已。他和她之間,僅僅是牽手,如同那個《山楂樹之戀》。
南禾源心裏五味雜陳。
他是猶豫的,也是篤定的,或者說是清晰的。對他來說,有一次牽手,已經是種奢侈,他感覺很幸福,對此他清晰並且篤定。同時,他也深感彷徨,他牽著她的手,往哪裏走?他心裏和眼前都沒有方向。他的內心有掙紮的失落感,還有真實的幸福感,以及一種虛幻的擁有感,這幾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幾乎每天都在相互糾纏,有時候是一個瞬間,有時候是一整夜,讓一個本該知天命的男人,日子開始變得比無比迷茫。
但是,南禾源的確感到幸福。
盡管掙紮,南禾源的幸福感,是真實的,即便他們之間沒有身體間的親密。不是他沒有生理需求。實際上每次見到他的小鳥,對他都成了一次驗證,驗證自己還是個正常的男人,襠間那東西放肆的勃起,都會讓他男人的雄心跟著一起勃起。
南禾源沒有計算過,他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過性生活了。
和妻子做夫妻二十多年,說沒有感情吧,也不是,說有感情吧,更不是,尤其是後來十幾年的冷戰,他和妻子之間,在床上早已經形同陌路,現在他身在海江,兩個人更加陌路。雖說他經常回北京,過門不入卻是常態,不是一點時間也沒有,是沒有那份心情。在情感上麵,他覺得自己在慢慢死去,他慢慢忘掉了幸福是什麽感覺,他甚至做好了下半輩子就這麽麻木下去的思想準備。
是他的小鳥,在他年過半百的時候,重新喚醒了他。
就在南禾源被一種無比幸福的情感包裹時,那一天來臨。
那一天,是一個奇怪而邏輯混亂的日子,是南禾源幸福感最為強烈的一天,也是罪惡感最為強烈的一天。兩種巔峰,同時出現。
那天,他在北京機場,即將返回海江。等待中,突然一個念頭冒了出來,並且越來越強烈。於是他在機場給小鳥電話,說你馬上過來,你等幾分鍾,有車馬上到醫院接你。南禾源的語氣不容置疑,他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語氣跟他的小鳥說過話,他的小鳥顯然被他的語氣和他的指令弄糊塗了,一時間不知道跟他說什麽,想問個為什麽,問問到底怎麽了,他似乎沒打算給她提問機會。他的小鳥放下電話沒幾分鍾,已經有人把電話打給她,說在門口等她,接她去機場。路上,南禾源跟他的小鳥打電話,讓她帶著身份證直接去領登機牌,他在貴賓候機室等她……
兩個小時後,南禾源的小鳥被南禾源帶到了海江市。
南禾源的司機按照南禾源的吩咐,直接把他們載到了他的單身公寓。路上,他們幾乎沒有說話,到了公寓,南禾源神情自然的拎著小鳥的小包,一邊往單元門裏走,一邊跟司機說你回去吧。公寓電梯間裝修的講究典雅,電梯上行的時候,小鳥一直看著樓層顯示燈,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電梯運行既穩又快,很快就到了18層。出了電梯,右拐,在一個防盜門前南禾源停下,他拿出鑰匙開門,然後進了房間門,回頭看小鳥站在門邊有點手足無措,南禾源溫柔的微笑著,說進來吧,進門後又輕聲問她,你住客房好嗎,有點小,但比我那間主臥幹淨。小鳥一聽似乎鬆了口氣,趕緊點頭說好好好,樣子有點慌不擇言。小鳥的眼睛一直看著左右,不敢和南禾源的眼神相遇。南禾源發現了,他體諒的故作沒有發現。
那晚,南禾源帶他的小鳥出去吃了一頓簡單卻豪華的晚餐。他跟她說,兩個人吃飯不好點菜,即想讓她吃好,又想讓她吃飽,所以隻好簡單了些。南禾源的意思他的小鳥點頭表示明白了,南禾源的意思是,即想點好的貴的,又想點她愛吃的。南禾源很了解他的小鳥,她愛吃的菜都很家常,一看見生猛海鮮就皺眉頭。
晚飯後,他們一起散步回公寓。霓虹美麗,氣氛溫馨,兩個人並肩而行,看上去般配和諧,很像一對人到中年的戀人。顯然,兩個人對此都有所感覺,兩個人心裏都暖烘烘的,話語也暖暖的,雖然沒有相挽,但身子挨得很近,慢慢的走著,愉快地說著閑言碎語。
回到公寓,時間還早,他們就一起看電視,一起討論海江的景點。直到此時,南禾源才跟小鳥解釋說,我是不是太武斷了?也沒跟你商量,沒有別的,就是覺得你太累了,把你帶來就是想讓你休息一下,這個周末在海江就好好放鬆一下。小鳥溫柔的衝他點點頭,表示沒有生他的氣,能理解他的舉動。
隨後,他們一起看著電視。似乎沒有好看的節目,遙控器在南禾源的手裏,一直頻繁的換著頻道,小鳥嗔怒的埋怨,說眼睛都被他晃酸了,於是,節目就停在了一個電視劇上。小鳥抱著一個靠墊,眼神專注地看著,南禾源顯然心不在焉,他一會兒給她遞一個靠墊,一會兒問她吃不吃水果,一會兒又讓她坐自己身邊來,說正麵看得舒服……小鳥突然指著電視,示意他看,他看到一段劇情,那段對話涉及離婚。然後,毫無跡象的,小鳥像是不經意的,輕輕地問了南禾源一句,“你會離婚嗎?”
說這話的時候,小鳥帶著一貫羞怯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就轉而使勁抱緊了靠墊,繼續盯著電視。
小鳥的提問,在空氣中滯留了幾十秒鍾。
在那短短幾十秒內,南禾源經曆了狂喜和憂傷,幸福和無奈,仰天長歎和相見恨晚等等多種情愫。隻可惜,再多的情愫也沒有用,答案他已經準備好,或者說,他已經沒有思考的必要,在那幾十秒的停頓裏,他隻是享受了一下內心的波瀾,確認了他的小鳥對他的情義。
可以說,女醫生的問題,南禾源回答得很快,相隔也就幾十秒的時間。但是,就在這幾十秒裏,一大堆的問題出現在南禾源的腦子裏,並且,就像一台高速運轉的計算機,已經在短短幾十秒之內,對這一大堆的問題進行了掃描處理,得出了相應的答案。
南禾源腦子裏的問題沒有脫俗,諸如,小鳥為什麽要這麽問?是試探他還是有所希望?她想得到什麽答案?如果她想和他感情有結果,說明他的小鳥真的心裏有他。如果她隻是想了解他的想法,關心他的婚姻生活,說明他的小鳥是個善良的女人,她並不想跟他要求什麽,不想讓他為難。她能問這個問題,說明她有了往前走一步的心理準備,難道他的小鳥準備接受他的感情了?她要是想要個結果,給她什麽答案最為妥當?什麽答案可以解決所有問題……
所有問題瞬間閃過,不管有沒有答案,南禾源瞬間就做出了判斷。
“我沒想過。”
南禾源回答得很快,盡管聲音很輕,但是語速很快,好像生怕說慢了就會從嘴邊溜走,快的讓小鳥露出了驚異的神情,那神情像是受到了重擊。快得也讓他自己猝不及防,像是一個按鈕被冷不丁地碰觸,更像是一個快速閃過的生死按鈕,如果他不趕緊按下去就夠不著了。
快得讓他來不及後悔。
事後他曾思索,也許,快是有意的,他不想給自己抉擇的痛苦,不想生出另一個答案,因為答案早就已經產生,在小鳥沒有發問之前。但是,那一刻,南禾源寧肯相信自己的快是一種下意識,似乎因此可以得到某種開脫。
南禾源忘了,下意識,就是潛意識。
又是一次下意識?
這一個下意識跟上一個下意識,相隔數個年頭,上一個下意識似乎還在耳邊。當年他曾冷不丁地對她說,他過得很幸福。那一句話,讓她從他的生活消失,如今,又是一個下意識,在這又一個下意識裏,南禾源徹底曝光了他自己,他的有關婚姻的打算,更或者,是他對她的打算,都被徹底的晾曬。
南禾源知道後果,或者說,他孤注一擲的等待一種後果。
小鳥的驚異,南禾源看得清清楚楚,小鳥驚異後麵的質疑,他也看得明明白白。他好像能聽見小鳥在問,“既然你沒想過離婚,那你招惹我幹什麽?既然我們沒有未來,你還來找我幹什麽?既然我們不可能走進婚姻,我們還有必要在一起嗎?”當然,除了驚異和質疑,小鳥的傷心,南禾源也看得清清楚楚,盡管小鳥一直在努力的掩飾自己的傷心。
南禾源知道,自己又一次重重的傷到她了。
一把放了幾十年的幹柴,被點燃了,原以為可以轟轟烈烈的燃燒一回,哪曾想,剛剛燃起,一盆冷水傾盆澆下,表麵上雖然熄了,可裏麵一定會越燜越熱,越捂越燙。
這一切,幾乎都是在瞬間發生。點燃,燃燒,熄滅,滾燙……
問題提前出現,答案提前揭曉,他不得不又一次抵擋了她。
南禾源實在沒有想到,他的小鳥會這麽快就問到這個問題,還問得這麽直接,讓他完全無法回避。
之前他的確暗自擔心過,擔心這個問題會成為他們之間的一個問題,甚至也暗自希望過,希望她不會問這個問題,至少暫時不要問,那他就暫時不用回答這個問題。其實他很明白,她問與不問,對他來說都沒有意義,因為答案早已經在他的心裏,並且不會改變,他隻是不想讓這種尷尬提前出現。
南禾源怎麽會離婚?南禾源是一個不能離婚的男人。
他的小鳥起身進了自己的房間,回身把門關上。南禾源僵坐在沙發上,閉緊了雙眼,他眉頭緊皺,深深地吸了口氣,又深深地呼出來。隨著客房的門輕輕被關上,他覺得,自己和小鳥之間的那道心門,也在慢慢關閉。這個結果來的猝然,這個結果更來得痛心,南禾源不願意他的小鳥不開心,不願意她有絲毫的傷心,她歎氣還是皺眉,都會讓他的心髒狠狠地揪一下,並且很疼。
更為揪心的是,一想到他們之間已經漸開的心門,將要重新關閉,一種絕望和悲涼湧上了南禾源的心頭。無論如何,他不能坐以待斃,他一定要做點什麽,哪怕小鳥一晚上都不理睬他,一晚上都不正眼看他,一晚上都不跟他說一句話。
南禾源在客廳徘徊又徘徊,終於下定決心走向客房門口,伸手輕輕推門,門開了。小鳥的房門沒有上鎖,這個信號給了南禾源一絲信心,他能感知到小鳥的一種態度,期待他給他一個下文。
小鳥躺在床上,蜷曲著身子,背對著他。小鳥無言的傷心,讓南禾源觸目驚心,那一刻南禾源非常自責,罵自己是個罪人,譴責自己不是個男人,違背了自己保護小鳥的心願,同時,一股子傾吐的欲望,強烈的裹挾著他,南禾源一刻也不想等待,他要告訴她這些年自己的一切,不管小鳥願不願意聽,他已經骨鯁在喉。
南禾源從小鳥的身後抱住她,她微微顫抖著,身子蜷曲的更緊,像是拒絕,更像是渴望。南禾源心裏又狠狠揪了一下,感到了疼痛。那個纖細而顫抖的身體,在他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懷裏,活脫脫就是一個受驚的小鳥,他合攏的雙臂,分明就是一雙大大的翅膀。那一刻,“小鳥”強烈的出現在他的腦子裏,南禾源忍不住喃喃的把它叫了出來,“小鳥,我的小鳥,你真是我的小鳥……”小鳥壓抑和控製的嗚咽,終於輕輕地在他耳邊蔓延開來。
那晚,他給她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他說了整整六個小時,她一直蜷曲著,一直背對著他。
南禾源的故事,是從他下鄉插隊說起的。
故事很長,跨越了很多事件,穿越了數個十年,基本上由一個個階段組成。一個十六歲少年農田裏的蹉跎花季,一個工廠車間裏小工人的夢想成真,一個清華學子和校花的青澀初戀,一個科研人員無心插柳的仕途之路,一個忙碌的父親家裏家外的早出晚歸,一個失望的丈夫背負前行的沉重腳步,一個公務員官場上的起落沉浮……敘述間,南禾源幾次哽咽落淚,得意處少,心酸處多,尤其是說到婚姻不睦,自己不堪內心重負提出離婚,妻子因此選擇自殺,自己備受親人指責,重重疊疊的無奈絕望中,他隻有選擇認命的時候,南禾源幾乎泣不成聲。
南禾源原本想說自己的世俗愛情,以及無奈的婚姻,想說自己心中幾十年的渴望,可是,他說了那麽久,他卻不知道,在小鳥的耳朵裏,幾個小時的故事隻留下了幾個關鍵詞,校花、自殺、指責,這幾個詞成為了關鍵詞,刻骨銘心的印在了一個心裏有愛的女人心裏,並且成為日後他們相處的症結,一個巨大的鴻溝。
那晚,小鳥一直沒有說話,她的眼淚打濕了半個枕頭,一直蔓延到南禾源的腮下,散發著一種冰涼。
那晚,他們的身體一直依偎著,或者說,是南禾源抱著他的小鳥,從她的身後。女醫生纖細的雙肩,和她單薄的背,在南禾源的胸口,還有大手中,一直處於滾燙狀態,並且顫抖著。僅僅隻是依偎,是兩個絕望和冰冷的心,依偎在一起。床上無戰事。月光很亮,透過落地大窗,肆無忌憚的灑在他們兩個身上,月亮作證,他們一夜無眠。
天一放明,南禾源的小鳥就悄悄起身了,南禾源在疲憊的昏沉中,感覺到身邊的空白,他趕緊睜開眼睛,小鳥一臉的憔悴,靜靜地站在床前,靜靜地看著他。
南禾源翻身坐起,伸手把她攬在懷裏,關切的說,“你應該多睡一會,要麽一會兒我帶你去吃早餐,然後我去上班,你回來再補個覺。我中午接你去吃飯,晚上帶你看看這裏的夜景,還有很著名的酒吧一條街……”
“你聽我說……”小鳥輕輕地聲音,溫柔的打斷了他的話。南禾源止住了,像是預感到了什麽,他有些緊張,定定地看住小鳥,說,你說。
“我這就去機場,回北京。”說完,小鳥低下了頭,在她低頭之前,南禾源還是看見了她眼睛裏的亮光,濕濕的亮光。
站在北京機場出站大廳,他們不得不分手,或者說,是南禾源不得不乘機返回海江。南禾源送小鳥到機場他買了兩張機票,他跟著小鳥上了飛機,他把小鳥送回了北京。
南禾源憂鬱的看著他的小鳥,心疼如割,頭疼欲裂,安排這次海江相聚之前,他死活都不會想到,這麽快,她的小鳥就要飛走了,這一次她將飛多遠他一點也不知道。他心裏不由得陣陣作痛,深深地難過襲擊了他的全身。
受情緒影響,南禾源居然問了一句:“我們還會見麵嗎?”那個自信而堅定地南禾源,在那一刻,一下子變得非常無助。
“我不知道。”說完這句話,小鳥很快就轉身,並且疾步走出了大廳,留給南禾源的,是一個美麗的背影。這個背影,看上去依然那麽單薄,但卻是毅然決然。看著這個背影,南禾源臉上布滿了迷茫,神情憂傷。
南禾源的憂傷,除了小鳥的飛去,還和他的一個承諾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