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向東被放了鴿子。
鞠向東坐在茶餐廳最裏邊,臨窗,一個火車座,鵝黃色的椅子皮麵,中間的桌子貌似胡桃木,桌上一個高幫玻璃杯,裏麵漂浮著一層茶葉,熱氣氤氳,有淡淡的茶香飄出。看上去,一切都挺舒適。
可是鞠向東並沒有感到舒適,他心裏正在煩躁。他坐在這裏,已經整整等了兩個小時又四十分鍾,他等的人卻沒有來,不光沒有來,還一直“不在服務區”。
放鞠向東鴿子的,是一個女地產商,鞠向東把她定位為他的愛人。
女地產商雖然不在服務區,但在那兩小時四十分鍾裏,女地產商的音容笑貌,一直在鞠向東的眼前晃動,就像過電影,弄得鞠向東心裏很是抓撓。那兩小時四十分鍾他基本上幹不了別的,腦子裏都是女地產商,他們過往的很多交往,快速的在他眼前閃回著,尤其是一些濃烈的床第歡愉,還有一些曖昧甜膩的短信,以及那些完全可以稱之為奢侈的激動人心的消費場麵。
回憶使他不由得心神蕩漾,同時也越發的焦躁不安。
鞠向東,男,44歲,一家三流雜誌社的主編。
雜誌社雖然五髒俱全,但是不能否認,它實在是個很小的麻雀。總共二十幾個人,上級主管單位早已經跟他們斷了奶,沒有了財政撥款,雜誌社的運轉一直很勉強。可以吃飽,但是吃不香甜,就是說,不能想吃什麽吃什麽,想吃鮑魚海參,得仔細掂量一下,當然也餓不著,也就是說,宮保雞丁和大米飯還是管夠。
鞠向東是在一次采訪中認識女地產商的。
那是一次人物專訪,配合一個房地產選題的專題報道,做一個係列人物小傳,女地產商屬於其中一個次要人物。本來是一次小規模采訪,問幾個問題就算完成任務,沒想到,女地產商表現的非常熱絡,不僅態度積極地配合了采訪,還主動跟鞠向東提出,要做一個整版的廣告,還說錢不是問題,以後要和鞠向東的雜誌長期合作。
收獲的如此意外,當時把鞠向東樂暈了,暗中多次偷偷掐了自己的大腿。
後來,女地產商除了繼續保持高漲的合作熱情,還給鞠向東介紹了其他廣告客戶,甚至把自己公司的一些其他宣傳業務,也無比信任的交給了鞠向東。除此之外,她動不動就向鞠向東請教各類問題,包括夫妻感情維護和怎麽清理郵件箱,當然,也動不動就請鞠向東吃飯,給鞠向東厚厚的大信封,一會兒說是勞務費,一會兒說是提成,把腰包一直羞澀,生活勉強支撐甚至是窮困潦倒的鞠向東,弄得天上人間。
很快,鞠向東和女地產商的關係,就發生了質的變化。
事實上,質變之前,鞠向東和女地產商的關係還是有些距離的。雖然一開始就比較熱烈,比如相談甚歡,合作愉快等,後來也很快就向著曖昧大步邁進,比如短信很多,黃段子你來我往,回複真真假假的,言語近乎T情,肢體上也有些簡單接觸之類。但是,他們的關係還處在相互迎合,相互調劑的程度上,沒有更升級的造次發生。
T情就是T情,沒有動情。
肢體的確有接觸,不過,肢體接觸也僅限於社交性質的擁抱,或者說,對他來說是擁抱,對女地產商來說就是依偎。比如有時候,看女地產商在他跟前做扭捏嫵媚狀,曖昧的情緒似乎不可抑製,鞠向東就會投其所好的把她攔腰輕輕一摟,女地產商一般不拒絕,甚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快速,迅速靠近他的懷裏給予響應。盡管做的像是自己沒站穩,但足以給鞠向東一個感覺,對肢體接觸這種事情,女地產商對他是滿懷期待的。
不過,也有讓鞠向東疑惑的,比如,他要是按照自己的感覺,攔腰一摟後再順理成章的把她擁入懷抱,更或者把嘴巴湊上去,女地產商就會做嗔怒狀,一把把他推搡開,像是遭到冒犯,讓他一時弄不清真偽,不知道女地產商到底需要什麽,明明是索要曖昧,卻要故意玩扭捏,鞠向東經常給她弄難堪了。此類疑惑有過多次,多的讓鞠向東即疲軟又亢奮。
看上去,他們之間有點情,不是那種合作者之情,也不是同事之情,更不是朋友之情,有點男女私情的意思。但一切都發乎情而止於禮。
實際上,那時候,以他們之間的供求關係,鞠向東的曖昧表現更顯突出,有點討好人家。他的確不想也不敢讓女地產商生氣,隻要女地產商有所暗示,他會及時給予一種迎合,諸如過馬路護人家腰肢,伸出胳膊讓人家扶一下,貢獻一下肩膀讓人倚靠之類。鞠向東是個聰明男人,女地產商的一次次暗示,他都心明眼亮的及時洞察,並且表現的很配合,事實證明他配合的很正確很到位,因為女地產商每次都美滋滋的笑給他看。他深知,女地產商是他的財神,再說,跟女人接觸這件事,他是男人,他不吃虧。
顯然,女地產商喜歡鞠向東,這一點令鞠向東暗自得意。有時候,女人對男人的喜歡,比男人對女人的喜歡還來得一覽無餘,這一點倒是叫鞠向東始料未及。
女地產商的喜歡持續升級。
她很喜歡拉著鞠向東散步。
每一次見麵談事情,或者飯店吃飯茶館喝茶,最後的節目一定是散步。一起散步,女地產商一定要挽著他的胳膊,並且很喜歡把頭結結實實的紮在他的肩膀上,說是借他的肩膀用一下。她動作起來毫不客氣,顯得自然而又隨意,就像他是她的男人,也像是好朋友之間的玩笑,隻不過玩笑開得有點大而已。挽著他散步的時候,女地產商偶爾會跟他說一句,自家男人從來沒讓她享受過這種依偎,此類話每每都聽得鞠向東心裏泛酸。
鞠向東思考過自己的泛酸,覺得有點來路不明,他也每每都想跟女地產商問個明白,諸如你家男人幹什麽的?你家男人對你好不好?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覺得這麽問,有失自己男人的自尊。
這種距離沒有持續太久。
女地產商姓莫,自從他們有了第一次含糊不清的散步,鞠向東就親昵地叫她“小M”,女地產商很開心他這麽叫她,說像港台女明星。女地產商比鞠向東大兩歲,憑空得這麽一“小”字,心花有點怒放,每次他一叫“小M”,她就哼哼唧唧地做古典羞澀狀笑,他就越發叫得歡。
不得不說,鞠向東的這個“小M”叫得很有些個性,那個小字發音很重,但是到了M,就很特別了,發了前麵那個“艾”音,後麵的那個“母”音,他不張嘴,就那麽一抿嘴,從鼻腔裏出聲,聽上去像是“嗯”,也像是“姆”,總之是有些哼哼唧唧,有些撒嬌,有些惹逗,讓小M不由得要精神坍塌,身體酥軟。鞠向東不是故意的,因為鞠向東從來都不是個哼唧男人,都是迎合惹的禍。
直到終於有一天,他哼唧、撒嬌、惹逗的一聲“小M”,把女地產商紮紮實實的叫到了自己懷裏,繼而,又叫到了一家賓館的大床上。
鞠向東記得很清楚,他們的第一次,是女地產商主動帶他去的。散步的時候,女地產商說走累了,不等他有所反應,人家徑直就近進了一家酒店,徑直走到前台開了一個房間,徑直進了臥室上了床。徑直的跟兩個人商量好了似的。
那一次,鞠向東很緊張,緊張的居然一入就泄,還弄得滿床泄物,感覺自己風度全無狼狽之極。小M則不然,像是忘記了自己是因為走累了才開房,倒像是餓狼撲食,一反平日裏古典羞澀狀,像條蛇一樣在床上蜿蜒起伏,接吻的時候,肆無忌憚的舌頭,更是橫掃鞠向東的口腔。折騰了一次她明顯嫌不夠。
實際上,因為鞠向東的一入就泄,她的確沒有遭到什麽折騰,準確的說,她一直在自己折騰自己,或者說是在折騰鞠向東,所以她似乎有理由嫌不夠。當鞠向東羞愧的癱倒在枕頭上,她卻精神抖擻,呼哧帶喘的搖晃著鞠向東的肩膀,要鞠向東再來一次。
那天,鞠向東很不爭氣,苦戰幾個小時,不可思議的失敗再失敗,最終未果。
事後,鞠向東暗自總結失敗的原因,除了自己思想上精神上準備不足,導致身體上呼應不夠,他覺得最主要的原因,是由於最初有一刻,他腦子裏突然出現了太太的臉。
鞠向東總是有意無意的把自己老婆叫太太,似乎這麽稱呼才算有身份,才不辱文化人的雅致,當然,這麽稱呼自己老婆,主要是在人前,跟人說起自己家裏的女人,喜歡我太太我太太的這麽說,很是與眾不同,獨顯斯文氣質。
自那以後,小M顯然沒打算放過他,她密集的約他,他們密集的見麵,每次都是小M定好賓館在房間裏等他,每次他們都是直奔主題,有時候,甚至一句對話都沒說就直接上床。
鞠向東正值壯年,但卻不是每次都成功,時而成功時而失敗,每次失敗都是因為太太的臉。有時候,太太的臉始終揮之不去,並且一張臉上全是惱怒,還可能是鼻子眼睛都扭曲變形,於是他就閉眼,可是他一閉眼小M不依,說應該滿含深情地看著她才對。
為了不讓太太的臉出現,他每次都努力不去想太太,可是,他越是不想想,思路卻越是往太太那裏跑,整個過程就好像在太太的監督下完成。和小M的專心投入相比,他覺得自己應該深感抱歉。
鞠向東非常自責,檢討自己思想不集中。無意中,他把這件事當工作了。
終於,可能是熟能生巧,也可能是漸入佳境,還可能是自己臉皮變厚,在他們開始密集約會兩個月後,鞠向東做的越來越從容了。太太的臉依然會出現,但太太的臉再也不能影響到他的正常發揮了,更甚至,太太的臉還能幫助到他。身為女人,小M屬於其貌不揚,尤其是在床上裝高潮的時候,要是實話實說的話,簡直稱得上麵目猙獰。說心裏話,那時候,鞠向東不太想看女地產商的臉,太太如果適時浮現,就全當跟太太做愛,他來得更加自然,更加措置裕如,會減少自己單方麵做貢獻的感覺。
鞠向東心裏明白,小M今天沒來見他,是因為那天他們發生了爭吵。
那是他們認識三年以來第一次爭吵,爭吵級別堪稱高級別。鞠向東認為,第一次發生爭執就攀升到高級別,不算是一件好事情,一定是日積月累的結果。他為此做了長遠規劃,覺得以後有必要,應該時不時有些小爭吵,免得積攢太多,一吵就不可收拾,比如這次。但他也樂觀的認為,他們相愛已經三年,三年總是有些忍受和積累的,屬於正常發揮。
每次想到“相愛”這個詞,鞠向東都會滿腹幽怨地想起另一個詞“相好”,這個詞是小M的認定。
有一次,小M說起有人問她,鞠向東是不是她的相好時,她笑的樂不可支,渾身亂顫。當時鞠向東沒樂,他不喜歡相好這個詞,覺得齷齪,不是他這樣的文化人所為。這讓他想起一個段子,說中央領導找的女人叫保健醫生,省領導找的叫秘書,市領導找的叫情婦,縣領導找的叫二奶,鄉領導找的叫相好……鞠向東不願意跟鄉領導相提並論。
鞠向東幾乎什麽都迎合小M,唯獨不迎合這個“相好”,小M一拿此逗笑,他都覺得小M內心有點惡俗,虎著臉不理睬。
小M對鞠向東的文化人情節渾然不知。明明知道鞠向東不喜歡,小M偏偏經常拿“相好”惹逗鞠向東,每次她故意招呼他相好的,鞠向東就眉頭緊皺,一副不能忍受的樣子,小M就開心大笑,說他那個樣子很可愛。
鞠向東真的討厭這個詞,除了覺得太俗,像是鄉間男女的媾和,更覺得褻瀆了他們的愛情。可是小M不以為然,她覺得相當有趣,主要是“相好”裏麵偷的意思比較明確。她喜歡這個意思。
那天,他們正在一家賓館的大床上。又是一番激烈的雲雨之後,兩個人疲憊的依偎著,一邊聊著天,一邊吃著鞠向東帶來的水果拚盤。
鞠向東從來都不是個體貼女人的男人,但是,自從和小M約會以來,他覺得自己有變化,主要是體貼女人的心思見長,並且覺得,一個人隻要有了心思,本領就會隨之而來。比如,他發現他們每次約會的賓館,房間裏都空無一物,完事以後,小M嚷嚷著口渴,要麽沒什麽解渴的,要麽就簡單喝一口隨身帶來的礦泉水,有時候忘了帶,隻好就那麽忍著,讓他們的約會變得有了缺陷。於是,鞠向東就想到了水果拚盤。
第一次他變戲法一樣,拿出水果給小M往嘴裏喂的時候,聽到小M歡快的尖叫聲,鞠向東就知道,自己的心思,得寵了。
可是那天,小M把他喂到嘴裏的一個草莓,“呸”的一聲給吐了出來,還有點不耐煩的說怎麽不甜。
鞠向東很清楚,讓小M不耐煩的,不是草莓甜不甜,而是他說的一句話。在把草莓喂到小M嘴裏時,鞠向東也把一句話喂了過去,“你什麽時候離婚啊?”
當然,問完那句話,鞠向東又說了很多,“我為了你,都和太太分居了,你知道嗎,她天天糾纏我,天天指著我鼻子質問我為什麽不要她,還赤身裸體的在我眼前晃……兒子也察覺到我和她媽媽的關係很緊張了……你到底是怎麽想的,我們不能就這麽下去吧,總是這麽偷偷摸摸,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那天,鞠向東也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些什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三年都平靜的過來了,怎麽突然就有了一肚子的委屈,突然有了那麽強烈的渴望,渴望他們之間有結果。
“你怎麽像個怨婦!”說這話的時候,女地產商小M完全不扭捏,更不嫵媚,甚至有點氣勢如虹。
“我現在不能離婚!我女兒要考大學了!這是關鍵時刻。”說完那句氣勢如虹的“你怎麽像個怨婦”,小M又補充了後一句,並且一抬P股,翻身下了溫熱猶存的大床,徑自進了衛生間。背影很強硬。
小M的一席話,頓時讓鞠向東灰心喪氣。
他想起來了,三年前,小M也是這麽跟他說的,句式都一樣,隻是理由換了,那句“我現在不能離婚,我女兒要考高中!這是關鍵時刻。”如今想起,依然如雷貫耳。即便如雷貫耳,鞠向東還是固執的想,要是如此類推的話,她女兒還要求職,戀愛,結婚,生子……哪一個都是關鍵時刻,那她的離婚,他們之間的關係明朗化,豈不是遙遙無期?
嚴格意義上說,他們之間的這場白熱化,更應該叫對話不叫爭吵,既沒有高聲喊叫,也沒有撕破臉,可是鞠向東卻覺得,這就是一場爭吵,並且暗藏殺機,性質嚴重,因為話題扯到了一個根本問題,那就是他們的未來。關鍵是這麽重大的話題,兩個人根本沒有說到一起去,更嚴重的說,完全是不歡而散了。
獨自喝茶的鞠向東,突然覺得自己的鼻子有些發酸,他使勁來了個深呼吸,把泛上來的酸楚壓住,然後起身招呼服務員結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