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章桐都一一照著做了,劉春曉這才繼續說下去:“現在靜下心,仔細回想著你記憶深處妹妹章秋的一舉一動,哪怕是一個細小的皺眉,抑或是一個眨眼的細微動作。在做這些事情的同時,你的眼睛始終不要離開你妹妹的臉,一刻都不要離開。對,慢慢想,慢慢想……”
漸漸地,章桐的神情變得有些迷離,舉止也顯得遲緩了起來,雙眼微合,但是卻仍然一絲不苟地按照指令做著每一項步驟。
劉春曉知道,此刻的章桐看上去還睜著雙眼,其實卻已經進入了深度睡眠。時機成熟了,劉春曉輕輕地拿走了章桐手中的相片,而章桐的雙手卻依舊保持著握舉的姿勢不變。
劉春曉向前微微探出身子,用一種非常親切的口吻小聲說道:“小桐,你現在已經來到了二十年前你們全家出發去郊外旅遊的那一天,你十歲了,妹妹叫章秋,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小女孩。告訴我,小桐,你妹妹呢?她現在在哪兒?你看見她了嗎?”
聽到這話的時候,章桐的雙眼並沒有睜開,隻是眼皮微微顫動。她略微遲疑了一會兒,平靜地回答道:“我看見了,她就在我媽媽身邊,在編花環。”
“告訴我,小桐,在你的周圍,你現在看到了什麽?”劉春曉知道章桐的內心不是那麽容易被打開的,他決定繞一個圈子從另一個角度著手。
章桐的臉上露出了天真無邪的笑容。
“爸爸,媽媽,我,還有秋秋。”
“你在做什麽?”
“我在幫媽媽整理吃的東西。”
“還有別人和你們一起去郊遊了嗎?你周圍除了你家裏人以外,還有別人嗎?”
“梅梅和陳伯伯也來了。不過他們現在不在……”
“梅梅是誰?”盡管心中產生了詫異的感覺,劉春曉依舊自始至終保持著一種平靜緩和的語調。
“梅梅是陳伯伯的女兒。”
“好孩子,那你能告訴我梅梅的樣子嗎?”
“她個子不高,戴著副很重的眼鏡,她看不太清楚,必須得戴眼鏡……”
“你現在能看見他們嗎?”
章桐搖了搖頭,“梅梅和陳伯伯去雙龍潭釣魚了。”
劉春曉對於章桐妹妹失蹤的樹林分布圖了如指掌,知道章桐一家當年野營的地方拐彎往南一直走就是雙龍潭,“你和妹妹為什麽不和梅梅在一起玩?”
一陣沉默後,突然,章桐的口氣一變,顯得有些躁動不安,“我要去找梅梅,她在等我們,我們說好的。”
“說好什麽了,你能告訴我嗎?”這突然的變故讓劉春曉有些措手不及。
盡管和章桐靠得很近,但是劉春曉卻並不伸手去觸碰她。因為他知道,自己的雙手一旦和她接觸的話,那麽,催眠也就會宣告結束。
“別急,我就在你身邊,告訴我,小桐,好嗎?”
“梅梅說雙龍潭很好玩,她讓我幫爸爸媽媽收拾好後就把妹妹帶過去,不要告訴爸爸媽媽,我們去玩水,那裏還有好多魚……她已經在雙龍潭等我。我得趕緊走了。”
劉春曉默默地在心中數到五,然後柔聲問道:“那,告訴我,你們去了嗎?”
章桐點點頭。
突然,情況又急轉直下,章桐渾身發抖,臉部的肌肉開始逐漸扭曲了起來,呼吸也變得十分急促。
劉春曉很想馬上叫醒她,可是,他知道自己或許就隻有這一次機會來接近真相,他必須抓緊時間。想到這兒,他咬了咬牙,狠狠心,湊在章桐的耳邊繼續沉穩地說道,“現在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麽?”
“我,我看見……不,不!放開我妹妹。你弄疼她了!快放開她……”
“告訴我,你在對誰說話?”劉春曉急了。
“不!不……”章桐開始掙紮,臉部的肌肉扭曲得更加厲害,身體也向上方漸漸弓起,又頹然落下,隨即又重複這一怪異的舉動,使得她看上去就像一隻拚命想鑽出牢籠的母獅子一樣。
章桐腦海中現在所麵對的那個人就是整個案子中的關鍵人物,劉春曉強迫自己緊追不放,哪怕隻是一點蛛絲馬跡,都要想盡辦法把它挖出來。
他又一次湊到章桐的耳邊,“快,告訴我,他長什麽樣?”
章桐的神情猙獰得可怕,看來已經恐懼到了極點。
見此情景,劉春曉知道自己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他迅速伸手在章桐耳邊打了個響指,很快,章桐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就仿佛做了一場噩夢一般疲憊不堪,她喃喃自語,“我沒事,我沒事……”
“到底是誰?小桐,你告訴我!”劉春曉急了。
章桐深吸一口氣,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沒事,我很好,隻是思緒很亂,我還要仔細理一理。我想回家,你能送我嗎?”
“你……真的沒事?”
“等我想明白後,我會告訴你的。放心吧,如果有情況我會找亞楠,別忘了,她可是刑警隊的頭,也是個厲害人物,我一會兒就給她打電話。你放心吧!”
麵對著倔強的章桐,劉春曉隻好放棄了追問,雙手一攤,說:“好吧……”
劉春曉在把章桐送回家後,帶著錄音資料開車去了天長市公安局。
目送著劉春曉的車漸漸駛離視線之外,章桐頓時一掃剛才精神恍惚的樣子。她緊皺著眉頭,心裏盤算了一會兒,隨即轉身向小區的另一個出口走去,邊走邊掏出了挎包中的手機。
電話是打通了,但是還要繼續等待,對方才能赴約。章桐默默地走到不遠處的花壇邊,坐了下來。她打開手提包,找出了那張珍藏已久的妹妹章秋的相片,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之中。
整整埋藏了二十年的記憶一旦被打開,就如同開了閘的洪水一樣,一瀉千裏。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章桐記得很清楚,她拉著秋秋的手,騙過爸爸媽媽的眼睛,如約來到了雙龍潭邊,她一眼就看到了梅梅正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站著,手裏拿著一個用不知名的野花編織成的花環,她好像正在向自己自己招手,又好像是在跳舞,陽光下的梅梅像極了一個美麗的小公主。章桐笑了,不斷催促著妹妹快走。妹妹極不情願地磨磨蹭蹭,嘴裏嘟嘟囔囔地抱怨著,“和瞎子有什麽好玩的!”
突然,梅梅好像聽到了什麽人的召喚,她跑開了,章桐感到很奇怪,她大聲叫了起來,“梅梅,等等我。秋秋,你快點!”
秋秋不情願地瞪了一眼,把手一甩,“你去找她吧,我自己在這裏玩!”
章桐猶豫了一會兒,她看了看四周,是一片美麗的花海,還有一個微波粼粼的水潭,像個小大人似的點點頭,囑咐秋秋道:“那好,你等我,可別亂跑啊!不然一會兒爸爸媽媽要罵死我的。”說完這句話,章桐快樂地朝梅梅消失的地方跑去了。
沒跑幾步,身後傳來了異樣的聲響,她站住了,剛一回頭,眼前的一幕頓時讓她目瞪口呆,秋秋被一個男人捂住了嘴,扛在肩上,正朝反方向的林子深處跑去。秋秋拚命掙紮著,嘴裏發出了嗚嗚的叫聲。
章桐急了,趕緊追了上去,“撲通”一聲抱著陳海軍的腿邊哭邊祈求,“放開我妹妹。你想幹什麽?爸爸,媽媽……”
此時陳海軍肩上的秋秋沒有了任何動靜,腦袋歪在一旁軟軟地趴著,緊閉著的雙眼鮮血淋漓,血沿著臉龐流下來,使得整個臉龐看起來格外駭人。就在這時,那個人停住了奔跑的腳步,轉過身來。章桐猛地一震,她認出了這個人。
“陳伯伯,你……”
“你走開,這不關你的事。”
“陳伯伯,你別嚇唬我,你要把秋秋帶到哪裏去?她怎麽受傷了?”年幼的章桐緊緊地抱著陳海軍的雙腿不撒手,以為這樣就能保護妹妹。
陳海軍的臉上閃過一絲怪異的笑容,他放下了肩上的章秋,彎下腰,惡狠狠地看著章桐,說:“趕緊鬆開手,不然別怪我不客氣。我帶你妹妹去個好玩的地方,很快就回來……”
幼小的章桐隻感覺右手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陳海軍瞪大雙眼使勁掰開章桐的手,同時另一隻手迅速伸向了章桐的後脖頸,她隻感覺到一陣輕微的刺痛,以及有個女孩的聲音在喊“爸爸不要傷害桐桐姐……”隨即意識變得模糊,倒了下去。
朦朧之中,她看見陳海軍重新抱起了猶如一個破布娃娃似的章秋,迅速跑向密林深處,在他的身後,緊跟著一個熟悉的女孩的身影。
那是梅梅……
思緒漸漸收回,雖然章桐已經確定陳海軍就是凶手,但距離案發年代久遠,缺乏直接有利的證據,章桐打算約其見麵,想辦法誘使他承認,然後用錄音筆記錄,留作證據。
半個多小時後,小區後門僻靜的拐角處,焦急徘徊的章桐終於等到了她要見的人,這一次,她再也難以控製自己心頭的怒火了,走上前去就狠狠地給了陳海軍一巴掌。看著那瞬間凝固的笑容,章桐感到說不出來的惡心。
“是你,是你殺死了我妹妹,害死了我父親,逼瘋我母親。你就是一個畜生,連親生女兒也利用,梅梅就是因為你而內疚自殺的。虧我們一家人對你那麽好,你簡直就是個道貌岸然的畜生!”
陳海軍的臉上頓時一片死灰,他的雙手不停地顫抖著,嘴裏喃喃自語,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絕望:“我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的,我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的!這一天終於來了……”
“在我心目中,你就像我的父親一樣,我尊敬你。但是沒想到你卻是這麽一個人!”章桐越說越傷心,眼淚洶湧地奪眶而出。
“桐桐,你聽我說,我這麽做可都是為了梅梅啊……”陳海軍老淚縱橫,“她的眼睛得的是艾氏綜合征,我想盡了一切辦法,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一天天變成瞎子。我這雙手救了這麽多人,卻偏偏救不了自己的女兒,我沒有辦法接受這麽殘酷的事實啊!你理解我,好不好?”
“沒有那麽簡單,你不要再騙我了,當年的事情我都想起來了。難道梅梅失明就能成為你殺人的理由?再說了,我妹妹有錯嗎?那些小女孩有錯嗎?就因為人家有著漂亮的大眼睛就該遭此厄運嗎?我在現場沒有發現屍骸上遺留任何纖維痕跡,你利用梅梅去誘騙那些女孩,之後你對她們究竟做了什麽你比誰都清楚。還有我母親的藥,也是你調換的吧?她已經病得很重了,你為什麽還要這麽做?都是因為你,我才失去了妹妹和父親,你還不收手,想要加害我母親。你會遭報應的!”
章桐由於激動,嗓門越來越高。天已經黑了下來,周圍非常安靜,偶爾有一兩個行人經過,章桐憤怒的斥責聲吸引了馬路對麵走過的一個中年遛狗人注意力,回頭朝這兒看了一眼,眼神中充滿了疑惑。
見此情景,陳海軍急了,他左右看了看:“我承認,我對不起你父親,但是,桐桐,你想想,你母親如果清醒過來想起這一切,對她多麽殘忍呢?還不如永遠渾渾噩噩生活在假象中……桐桐,我們上車裏去說,好嗎?伯伯求你了!”
章桐想了想,隨即點點頭:“你現在跟我去公安局自首!”
“好的,好的,我什麽都答應你,桐桐,伯伯年紀也大了,是該作個了斷了。你跟我來吧!”說著,陳海軍徑直向不遠處停著的黑色奧迪車走去,章桐則緊緊地跟在身後。
在走到轎車門口時,陳海軍突然伸手捂住了胸口,一臉痛苦的樣子,身體則軟軟地斜靠在了車門上,嘴裏發出了一陣陣無助的呻吟聲。
章桐一眼就看出了這是心髒病突發的症狀,她趕緊繞過車子跑到陳海軍的身邊,伸手想要幫忙。
正在這時,令人料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陳海軍猛地探出那隻捂住胸口的右手捂住了章桐的嘴,剛才的發病症狀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章桐還沒有來得及叫出聲,一股刺鼻的惡臭就直衝腦門,眼前一黑,身子便癱軟了下去。
陳海軍迅速拉起失去意識的章桐,打開後車門,把她塞了進去,然後左右看了看,見沒有人注意到自己,這才坦然地打開車門,鑽進車裏後,很快就駕車離開了。
濃濃的夜色就仿佛一塊黑色的幕布,靜悄悄地放了下來,四周複歸一片寂靜,好像剛才那一幕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一樣。
王亞楠的辦公室裏,清晰地回蕩著章桐在錄音中那焦急的聲音。直到最後播放完,王亞楠一時之間還是回不過神來。她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小桐壓抑得太久了,她從未和我說過內心的痛苦。”
“你也別想太多了,王隊長,章法醫把心裏的話都講出來,其實這樣對她來說也是一件好事。”劉春曉把放音設備關上後,轉而問道,“錄音中,她再三提到一個叫‘雙龍潭’的地方,看來秋秋有可能就是在那裏被害的。”
王亞楠點點頭:“我知道,就在胡楊林裏麵,現場勘查小組的報告中提到第六具屍骸,也就是小桐的妹妹章秋,就是在那個地方發現的。那地方因為地勢偏陰,樹林茂密,不太容易被人發現。”
“那麽,那個叫‘梅梅’的,你有印象嗎?在我實施催眠的過程中,章法醫不斷提到一個叫梅梅的女孩,據她所說當時帶著妹妹章秋就是應這個梅梅的要求去雙龍潭的,而後來章秋的屍骸就在雙龍潭被發現,你怎麽看這一點呢?”
“梅梅?”王亞楠緊鎖著雙眉,“你等等,我今天剛聽到這個名字!”說著,她翻出了自己的現場記錄簿,很快就找到了那一頁,在掃了一眼後,王亞楠緊張地說道,“梅梅的特征是什麽樣的?是不是戴著一副眼鏡,視力不太好?年齡和被害女孩很相近?”
劉春曉點點頭:“沒錯,章法醫當時就是這麽說的。”
一聽這話,王亞楠立刻抓起了桌上的電話機,邊撥號碼邊說,“我們必須馬上找到小桐。”
“為什麽?”
“我想我有可能找到了所有被害的失蹤女孩之間的聯係!”
“難道就是那個叫梅梅的女孩子?”
王亞楠一臉沉重地點點頭。
電話那頭卻始終沒有人接聽,王亞楠不得不放下了電話,但是她的心隨即懸到了嗓子眼,回頭著急地問道:“你實施完催眠後,小桐是否會記得催眠喚醒的那段記憶?”
劉春曉點點頭。
王亞楠步步緊逼,語氣非常淩厲,“可是你要知道,小桐當初失憶,凶手不會找她,可是現在她的記憶已經被喚醒,這樣一來,小桐的存在對當年的凶手來講就是一個無形中的威脅。劉大檢察官,你怎麽這麽草率,怎麽能讓她一個人待著呢?還不趕緊去找她?”情急之下,王亞楠說話的嗓音不知不覺地變得高了起來,引得辦公室玻璃門外的人都紛紛探頭想看個究竟。
看到王亞楠怒氣衝衝地推開了門,身後跟著鐵青著臉的劉春曉,在場的人都不敢吭聲。
“小鄭,馬上帶上兩個人跟我走!別忘了帶上槍!”此刻的王亞楠已經有些心慌意亂了,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臉上絕對不能顯露出來。章桐從來都不會不接電話,不止今天,從王亞楠認識她的第一天開始,無論哪個時候,隻要有電話響起,她都會接的。也就是說,今天肯定出事了!
誰都沒有想到的是,章桐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不見了蹤影。
章桐已經失蹤整整三天了,劉春曉和王亞楠幾乎找遍了所有她有可能去的地方,結果都是失望而歸。也想到了查看小區各個路口的監控錄像,但是因為這個小區屬於八十年代的老新村,所以,沒有幾個監控探頭是能用的。
王亞楠帶著幾個下屬幾乎走訪了整個小區的住戶,但是除了一個曾經在那晚出來遛狗的中年人提到看見一男一女在小區後門發生過激烈的爭吵外,沒有其他任何有價值的線索。至於爭吵的內容,中年目擊證人雙手一攤,說自己在馬路對麵,不好意思上前去看熱鬧,再說了,一個男人湊上去管閑事的話,那不是沒事找事嘛。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聽得王亞楠一時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