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鍾,章桐和助手潘建還在解剖室忙個不停,盡管房間裏開著空調,但還是汗如雨下。由於骨頭已經變得很脆弱,所以不能用水衝洗,每一根骨頭都必須用刮刀仔細地刮除幹淨,又不能太使勁,生怕損壞骨頭的表層。刮除下來的泥土都被送往了生化檢驗組進行取樣分析,而死者的頭骨卻因為結構複雜,被放在最後處理。
“章法醫,劉檢察官找你!”潘建指了指門口。
“劉春曉?他找我幹什麽?”章桐好奇地轉過了身,果然,劉春曉一身便裝,正透過解剖室的玻璃門在向屋裏四處張望著,看見章桐看向自己,隨即點頭微笑示意。
章桐猶豫了一下,摘下手套,走出解剖室,來到走廊拐角,這才轉身問道:“你來這兒幹什麽?找我有事嗎?”
“想請你吃晚飯,有時間嗎?”劉春曉雙手插在牛仔褲兜裏,滿臉似笑非笑。
“我估計沒時間。這個案子發現的屍體太多,我們要盡快趕出屍檢報告來,要不下次,好嗎?”
劉春曉顯得很失落,暗暗歎了口氣:“那好吧,我先走了。”
看著劉春曉的背影消失在樓道裏,章桐突然有種想把他叫住的衝動。她知道劉春曉不會平白無故來找自己,而自己這段日子以來也確實想找一個人好好傾訴,但是,章桐清楚事情絕不如自己想象的這麽簡單。
解剖室的門猛地開了,露出了潘建的腦袋。
“章法醫,DNA報告出來了!”
就這麽一刻,章桐渾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凝住了。她咬牙點點頭,不再去想劉春曉剛才的造訪,轉而快步推門走進了解剖室。要知道,她等這一刻已經等了整整二十年了!章桐實在沒有辦法讓自己平靜下來。
李局辦公室,燈火通明,自從胡楊林骸骨被發現的第一天開始,李局就沒有回過家。和別的警察不一樣,他不光要時時刻刻關注著案情的進展,更讓他頭痛的是,每天他還必須騰出更多的時間來應付媒體的狂轟濫炸。此刻,他正在搜腸刮肚地醞釀著明天的新聞發布會的發言稿。
“李局,方便和你談談嗎?”
李局一抬頭,站在自己辦公室門口的是章桐。他趕緊站起身,伸手指了指自己辦公桌對麵的椅子,滿臉笑意:“快坐吧,小章,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章桐並沒有坐下。她向前走了幾步,猶豫了一會兒,這才開口:“李局,對不起,我想撤出胡楊林這個案件的調查工作。”
一聽這話,李局不由得愣住了,在他的印象中,這可不是章桐辦案的一貫作風啊:“小章,你有什麽困難嗎?說出來,大家一起解決。你要知道,局裏本來法醫人手就不足,現在老鄭又出差在外,你要是中途退出來,那麽整個案件的偵破工作就很麻煩了!你是不是再考慮一下?有困難大家可以一起解決的!”
章桐並沒有表態,隻是遞上了早就拿在手中的一份DNA檢驗報告單:“這是其中的一位死者身上所提取到的DNA樣本對比圖。”
“哦?找到匹配的了?那不是挺好嗎?”李局疑惑的目光緊緊地盯著手中的報告單,“你又有什麽好擔心的呢?”
“她和我匹配上了!她是我失蹤二十年的妹妹章秋!”章桐的嗓音有些發抖。
“你說什麽?”李局沉吟了一會兒,繼續說道,“那麽趙俊傑在會上所說的事情都是真的了?”
章桐點點頭:“是的,我妹妹就是在那片林子裏失蹤的,而按照局裏規定,我現在是受害者家屬,就不方便參與這個案件的進一步調查工作了。”
李局沉默了。章桐說得不錯,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證據鏈汙染,局裏確實有“申請回避”這麽一條“避嫌”的規定。可是,在現在這個特殊的時期,如果章桐真的退出的話,那就沒有人能夠很快接手法醫的工作了。想到這兒,李局在辦公椅上坐了下來,誠懇地說道:“小章,我完全能夠理解你失去親人的心情,但是,請你理解現在是破案的非常時期,我們需要你留下參與工作。至於‘避嫌’的規定,我會向局黨委匯報,申請特批。特殊時期特殊管理,我相信你的公正!小章,我也希望你能夠顧全大局,為整個案件著想,好嗎?”
章桐沒有再多說什麽,拿起檢驗報告單,默默地轉身走出了李局的辦公室。
“潘建,有結果了嗎?”回到解剖室,章桐一臉平靜地來到了X光掃描儀前。在她去李局辦公室之前就已經吩咐潘建對所有的骸骨進行X光掃描,期望能夠發現那些肉眼不一定能發現得了的裂痕。
潘建伸手拿起了一塊脊椎骨,“傷痕大致相同,都是第三節脊椎骨錯位而導致的死亡!”
“第三節脊椎骨靠近頸部,這樣看來,死者都是被瞬間扭斷了脖子。我們唯一可以感到安慰的是,死者沒有痛苦,很快就失去知覺了!還有一點,”章桐冷冷地說道,“手法完全相同,凶手是同一個人!”
“章法醫,我實在想不明白的是,這些未成年的小女孩為何會被害?而且還被埋屍荒郊野外?凶手為什麽要這麽做?”
章桐剛想回答,突然,她的眼前如閃電般地一閃,出現了一幕場景——一個小女孩躺在地上拚命掙紮,一柄滴血的尖刀正向她的臉部慢慢靠近。小女孩從最初的哭泣轉而至撕心裂肺地尖叫,可是這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因為一隻無情的大手正牢牢地捂住了小女孩的嘴,使得她發出的聲音最終都變成了無力的嗚咽聲。
章桐不由得渾身顫抖,瞳孔收縮,呼吸急促。她想上前阻止,可是,她動不了……
“章法醫?章法醫?……”耳邊傳來了潘建焦急的呼喚聲。
章桐緩緩睜開雙眼,這才發覺不知何時自己竟然倒在了解剖室冰冷的瓷磚地麵上。
“章法醫,你剛才突然暈過去了,你沒事吧?要不要去醫院?”剛才那突發的一幕顯然讓潘建慌了神。
“不用,我沒事。潘建,查一下死者的頭骨,仔細看一下,尤其是六號頭骨,不要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好的,我馬上去!你自己小心!”
章桐點點頭。她不敢再閉上雙眼,害怕剛才那一幕又一次出現在自己麵前。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潘建激動的聲音打破了房間中令人窒息的死寂。“我發現了!我發現了!”他朝章桐招招手,“章法醫,你真厲害!你沒猜錯!死者眼窩周圍的骨頭上確實有明顯的刮削痕跡!”
“別的呢?”
“剩下的幾個也有這樣的痕跡,但不是很明顯!就是這六號頭骨有些特殊!”
章桐當然明白這其中的原因,雖然說她回憶不起那段腦海深處隱藏著的黑色記憶,但是對妹妹的印象還是非常深刻的。妹妹雖然年幼,但是性格卻非常倔強,記得有一次發燒去醫院打針,因為怕疼,妹妹掙紮扭動個不停,父親拚命摁著她都沒有用,結果,針頭竟然斷在了妹妹的身體裏。章桐完全可以想象,麵對死亡威脅時妹妹拚命掙紮的景象,難道就是因為如此,她的眼窩上才會有那麽多的刀痕?想到這兒,章桐的心一陣顫抖,因為她突然意識到這些刀痕告訴了自己一個殘酷的事實——妹妹的雙眼被人活生生地挖走了!
王亞楠坐在辦公室裏。她沒有辦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李局剛才打來的電話讓她有種不祥的感覺。於公,沒有誰比章桐更了解這個案子了,於私,回想起前段日子章桐心事重重的樣子,王亞楠知道,此時的她肯定正站在十字路口徘徊。王亞楠猶豫了,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去麵對這件棘手的事情。
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把王亞楠嚇了一跳,她條件反射般地迅速伸手接起了話機。
“亞楠嗎?我是小桐,死者都是被扭斷脖子而死,死前被挖去了雙眼!”
“你說什麽?”王亞楠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自己肯定聽錯了,“七個都是這樣嗎?”
“對,我們核對過很多細節了,應該不會錯!屍檢報告半小時後給你送去!”
天長市公安局會議室,到場的不隻有王亞楠和她下屬的重案組的人,還有專門負責追查被拐賣人口的辦案人員。
本來是一件大海撈針的工作,還好有了劉春曉筆記本上詳細資料的幫助,所以,查起檔案來自然就方便了許多。而劉春曉作為特約顧問,也坐在了靠門的最後一排。
王亞楠指著自己身後白板上的七張經過翻拍放大的相片,神情嚴肅地說道:“我標記為一號、四號和六號的身份均已經查明,並且已經和受害者親屬聯係上,他們很快就會前來進行最後的DNA確認,結案後就認領屍骸。而剩下的四個,卻隻有名字和年齡,她們的家屬早就搬離了原址,失去聯絡了。我們要尋找起來,難度很大!
“我們城郊的胡楊林是省級自然保護旅遊度假區,每年到這裏來的遊客有很多,但是由於林區的範圍太大,直到近兩年才配備了專門的森林警察通過直升飛機進行空中巡邏維持治安。調查顯示,盡管所帶設備齊全,上周三卻還是有幾個大學生驢友在林子中迷了路,至今下落不明。由此可以得出結論,凶手一定對這個林子的地形非常熟悉,以至於他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擄走孩子而不留絲毫痕跡!最終還能安然離開!”
“那麽說,凶手很有可能是本地的人了?不然的話他又怎麽會這麽沉著冷靜,而且前後殺了這麽多人呢?事後又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看上去他好像並不擔心會被別人發現啊!”有人說道。
王亞楠點點頭:“有這個可能。而且,根據法醫屍檢報告來看,死者是瞬間被扭斷了脖子,屍骸的其餘部位並沒有發現另外的傷痕,除了眼窩。這也就是說殺害這些死者的凶手動作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至少,他非常了解如何快速置人於死地!”
“那又怎麽解釋在八年前,失蹤案件突然停止發生了呢?”
“有兩種可能。其一,凶手發生了意外,從而無法再繼續實施殺人的舉措,有可能死了;其二,凶手因為特殊原因而離開了天長,他沒有機會再作案了。我覺得兩者的可能性都有。”王亞楠皺眉分析道,“對於一般人來講,八年可是一個並不短的數字。他到底去了哪兒呢?”
“如果章法醫能夠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來就好了!”
劉春曉沒有吭聲,他十指交錯疊放在一起,心事重重地看著平鋪在自己腿上的記錄本。章桐會願意敞開自己的心扉嗎?事情不會那麽簡單的。
章桐站在母親病房門口。她並沒有像往常那樣一到這兒就迫不及待地推門進去和母親說說話,因為妹妹死了,而母親的潛意識中肯定不會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章桐不敢麵對母親,她怕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
“小桐,怎麽了,不進去看看你媽嗎?”剛剛巡視完病房的舅舅來到章桐的身邊,“你媽的病情現在已經控製住了,隻要不受刺激,她就不會有事。你這幾天沒來,你媽老惦記著你呢!”
章桐想了想,還是打消了推門進去的念頭。“舅舅,我媽先拜托你了,這幾天我工作忙,可能不能來看她了,你好好和她說,她會理解的。對了,舅舅,我不在的時候,有人來看過我媽嗎?”
“沒有,我這兒派了專門護理的人員,如果有人過來探望的話,她們會通知我的。小桐,怎麽了,出什麽事了?”舅舅一臉的疑惑。
“沒什麽,舅舅,我現在不能和你說太多。麻煩你好好照顧我媽,千萬記住不能讓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來探望她!我很擔心我媽的人身安全!”
“你放心吧!”舅舅想了想,抬頭看著章桐,然後一字一句認真地說道,“小桐,你長大了,舅舅不會過多幹涉你的工作,也知道你不喜歡舅舅嘮叨,但是你遇事也不要一個人扛著,看你,臉色也不好。小桐,隻要你願意,打一個電話,舅舅就會來幫你的!我們是一家人啊,你別忘了!”
章桐點點頭:“謝謝你,舅舅!有你的話,我就放心了!”
走出醫院,章桐一眼就看見了劉春曉正站在門廊盡頭向過道這邊張望。看見了章桐,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向這邊招了招手。
等走到近前,章桐皺眉問道:“你來這邊幹什麽?”
“我找你,你助手說你來第一醫院看望病人了。”
“你打聽我的隱私?”章桐的目光中露出了一絲敵意。
“沒有沒有,你可千萬別誤會,我不是那種人。老同學,我真的是有急事要找你!我在這兒已經等了你很長時間了!”劉春曉有些緊張,他不停地把雙手一會兒插在褲兜裏,一會兒停在胸前,一副不知道放在哪邊才好的樣子。
章桐的口氣緩和多了:“我是來看我母親,她在這邊住院。走吧,我們出去找個地方說,這兒人太多了!”
“那就到我車裏去吧,我車就停在醫院外麵!”
章桐點點頭,緊跟在劉春曉的身後離開了醫院的大門。
還沒等劉春曉把話說完,章桐就搖頭拒絕了,她毫不猶豫地拉開車門走了出來,反手就把車門甩上了。
劉春曉趕緊也鑽出了車子,竭力勸解道:“小桐,你聽我說,你隻有麵對那段記憶,才有希望從此走出心裏的陰影!小桐,你要相信我,讓我來幫你,不能讓你以後的日子再受折磨了。你必須鼓起勇氣來麵對。”
“不!不!你別再費這個心思了,過去的都已經過去。請你不要再提!”她轉過身,一臉的悲傷,“我父親自殺了,妹妹被人殺害了,母親瘋了,你還想我怎麽樣?難道我也瘋了你就安心了?”
“小桐,冷靜點,你要明白隻有想起那段記憶,才有希望抓住凶手!你說得沒錯,你妹妹的死無法挽回,但是隻要抓住了凶手……”
“你不要再說了,我求你了!”章桐怒吼一聲打斷了劉春曉的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隨即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隻留下劉春曉獨自一個人呆呆地站在車子旁邊,沮喪地看著章桐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夜深了,躺在床上的章桐久久無法入眠,母親不在家,她不得不打開了屋裏所有的燈。妹妹已經死去的消息把章桐壓得喘不過氣來,而劉春曉的一席話更是把她說得心煩意亂。
難道自己真的太自私了?章桐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那張唯一的全家福上麵,記憶中父親最後的樣子逐漸變得清晰了起來。
二十年前的那個金色的秋天,妹妹走了,沒過多久,倔強的父親不聽母親的勸阻,帶著沒有照看好妹妹的自責毅然辭職離開了家。他臨走時摟著章桐,一遍遍地重複道,“相信爸爸,一定會把秋秋找回來!你要相信爸爸……”
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章桐幾乎天天都會趴在窗口看著樓下,期待著爸爸那高大的背影出現在狹窄的小道上,而爸爸的懷裏,則摟著熟睡的妹妹。
直到一個冰冷的初冬的夜晚,章桐在自己的小床上快要睡著了,門被敲響了,耳邊隨即傳來母親的哭泣聲。
章桐睡眼曚矓地推開臥室的門。她做夢都沒有想到,父親竟然在這個時候回來了,一臉的疲憊,整個人消瘦了許多。
“爸爸,妹妹呢?”章桐第一個念頭就是妹妹去哪兒了,父親的身邊並沒有妹妹的影子,“她睡了嗎?”
章桐不明白父親臉上的表情為什麽好像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爸爸,你怎麽了?”
“爸爸不好,沒本事,沒有找到你妹妹!”父親的話語中充滿了難言的歉意。
“爸爸?”
“桐桐,去睡吧,你爸爸累了,明天再說吧!”母親心不在焉地拉走了還有很多問題沒有來得及問的章桐。
她做夢都沒有想到,這竟然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活著的父親。第二天上午,父親跳樓自盡的消息就傳來了。
這些年,章桐一直不能接受父親因為過於內疚失去妹妹而自殺的事實,有那麽一刻,章桐覺得父親很自私,妹妹失蹤了,家裏不還有自己嗎?同樣是女兒,為什麽就留不住父親的腳步?
想到這兒,她深深地歎了口氣,抬手抹去了眼角滲出的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