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燁相信自己的判斷沒錯。於是,他決定按兵不動,看看欒介川還有什麽戲法沒變出來。
最近太忙碌的緣故,曉瑤感覺身體有點不適。外商苗先生來的那天早晨,曉瑤覺得自己走路有點打晃,她擔心自己會昏倒,可是沒辦法,苗先生從澳大利亞來,要考察曉瑤他們開發區的情況,如果苗先生同意投資,將會有無限的發展空間。曉瑤想:自己無論如何得挺住,她吃了兩片藥,簡單地化了妝,遮擋一下疲倦的麵容,就拎起手提包,出了門。
通往西城開發區的公路上,車輛絡繹不絕。曉瑤開著車,無心欣賞兩側的農田和綠野的景色,她覺得還有很多準備工作不到位,因為她剛學會power point軟件,圖片的效果做得不夠理想,演示的設備也很落後,她後悔真應該找鳴燁批點專項資金,購買一些性能較好的微機設備。但是那樣他又擔心給鳴燁添麻煩,她希望自己在這個縣城裏能獨立地生存,不依靠鳴燁及其他任何人。
有時候,曉瑤覺得自己的工作其實很艱難,而想象中確實比現在簡單了許多。剛上任的時候,組建招商局,工作人員說是招聘來的,實際上都是帶著編製過來的,從各單位抽調來的工作人員,都沒做過招商工作。因為經費的問題,曉瑤不可能自主招人,來的這些據說不是縣裏領導的親戚,就是部門負責人的子女。曉瑤給這些工作人員總結出“三多”、“三少”:幹部子弟多,普通老百姓少;閑雜人員多,懂業務的人員少;到處捅事的人員多,能幹正事的少。他們以為招商就是靠關係,而不是靠技巧。所以人們常說,中國人的觀念是靠人情,外國人的觀念是靠法製,中國人經商都是靠人情,不講法製。所以,才有很多人不依法經商,也就有了奶粉裏含三聚氰胺,豬肉裏注水,兒童化妝品裏加石棉等現象的發生。曉瑤曾經接到過這樣一條短信:某貪官在被執行注射死的時候,給他打第一針,他沒死;給他打第二針,他還沒死;行刑人員剛要給他打第三針,他說:別打了,那藥是假的。雖然沒經過考證,但是卻從一定形式上演繹了造假等現象的廣泛存在。
曉瑤認為觀念這個東西是頭腦裏根深蒂固的,招商過程中很多次也驗證了這一點。曉瑤不怕累,盡管秘書、翻譯、策劃等都是自己動手幹,但是財務不獨立,招商經費不足,這使曉瑤工作起來有很大的壓力。許多次,曉瑤自己掏腰包請外商,縣領導作陪後,有時曉瑤不好意思去申請經費,因為風言風語也讓她感到特別累。
苗先生來了。老人家身體很健康,70多歲的人還擔任著集團的總裁,為了這個項目奔忙,這讓曉瑤很感動。開發區還不具備規模,縣長決定讓苗先生登上樓頂俯瞰開發區全貌,這樣效果或許會很好。曉瑤為了做好準備苗先生登上樓頂的準備,事先已經一個人跑到樓頂去看過,頂部兩千多平方米的地方,她來回走了幾次。一個人站在樓頂的時候,她體驗到了高處不勝寒的感覺。風吹亂了她的頭發,樓頂天台窩風的地方,一堆垃圾在那裏打著轉轉,如果人們不去清理,就永遠也轉不出那個小角落,那個小圈子。
曉瑤認為柳樹人的觀念就像這旋轉的垃圾一樣,隻在一個小窩子打轉轉,思想不解放,無論做什麽事都有障礙和阻礙,招商也是一樣。
曉瑤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洽談、協商,苗先生總算有了初步合作的意向,他決定整體開發這片園區,建設大型的倉儲基地和現代化的科技城,科技城裏包含數碼技術、生物製藥工程等係列項目,曉瑤很高興,終於有意向了,自己這些日子總算沒白折騰。
半個月過去了。苗先生公司已經來過幾次電傳,催問土地是否清理完畢。曉瑤向西城開發區管委會和市委、市政府分別進行了匯報。
其實,市裏領導也很著急,苗先生要在西城開發區購置300畝地進行開發,雖然目前所有的地塊都已經插上了標記,標明政府已經征用,征地款也已經到了村委會的賬上,但是,因為前期工作滯後,農民們看著土地沒人來開發,閑著就是浪費,怪可惜的。再加上背後有人鼓動,於是,農民們就在地裏種上了青菜。大麵積的青菜不能一下子都被撥掉,農民要求補償,這樣一來,補償的數目就大了。
西城開發區成立以來,征地費用、拆遷費用、地上物補償費用以及給農民的補償費用已經將2億元的貸款都花光了,目前已經開始還貸款,每天還要還3萬多元的利息,這筆錢現在隻好由財政負擔。市財政每個月要負擔幾乎100萬元的利息,這對全縣財政來說也是不小的負擔。基礎設施建設需要幾千萬元的資金還沒落實到位,已經讓鳴燁感到力不從心。如果真要補償農民青菜款,這筆款去哪兒弄?
農民們聽說要來外商了,他們覺得青菜有救了。當初帶頭在地上種菜的村民張大衝興奮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在這塊地上種菜的18戶農民。
“我們種菜算是種對了。這次政府還得給我們補償。不給補償,我們就去上訪去。”
“對。不給補償,我們就去上訪去。”
縣裏召開會議專門研究西城開發區農民青菜補償的問題,讓開發區先拿出補償方案來。
農民們在張大衝的帶領下,來到開發區辦公大樓裏,和負責征地補償的規劃局工作人員叫板。“一平方米如果不給補償3000元,我們就到市裏去上訪!”在農民們看來,似乎一去上訪什麽問題都能解決,因為他們確實嚐到過上訪的甜頭。
“有什麽話好好說,別是動不動就上訪。”規劃局的工作人員小周不高興地說道。
“就你這態度,要是不給我們解決好,我們還真就去上訪。”
“我這態度已經不錯了。你說你們去上訪,能占住理嗎?”
“我們種地,是要買種子的。買種子,打農藥,什麽不是錢啊!對了,還有工時費呢。”
“你們那是無理取鬧。村裏的土地已經被政府征用了。政府也給你們補償了,你們還在上麵種菜,然後還跟政府要補償,你說你們多不講理!”
“我們已經把地給種了,你說該怎麽辦?總不能把我們的菜給拔了吧!其實這好比兩家家長不同意兒女的婚事,可兒女沒聽家長的話,硬要往一起湊合,結果懷孕了,你能說不結婚了,直接把孩子打掉就完事了嗎?”
“這都是不挨邊的事兒。如果你們想解決問題,我們就好好談,找到個合理的解決方法。否則,我們就不再管你們的事了。”小周厲聲說道。
18戶農民一致推舉張大衝當代表,他們都知道,張大衝當年的渾勁全村出名,隻要他出麵,沒有擺不平的事兒。這些農民也知道,如果找張大衝幫大家多要錢,他也不會白幫忙,大家都許諾等政府給補償之後,每家每戶再給他提出一部分人情費。張大衝很高興,也樂於為大夥兩肋插刀,但這刀絕對不會白插。
農民們一看小周的態度,知道這事要不好辦,於是,互相使個眼色,決定先回去研究下對策再來。
一致研究的結果,一口咬住每平方米如果不給2000元就先在開發區鬧,如果還沒結果就去市政府上訪。
第二天早晨,當西城開發區的工作人員陸續上班的時候,辦公大樓的門卻被人從裏麵給插上了。張大衝等為首的村民們在門裏,工作人員在門外,門外的人說:“你們妨礙辦公,要承擔法律責任的!快把門打開!”
“不開!看你們能把我們怎麽樣?什麽時候答應給我們2000元的補償,我們就什麽時候開門!”
開發區主任井然這天早晨正好過來解決一件事,也被擋在了門外。井然拿起手機給駐地派出所所長打電話:“小吳嗎?我是井然。一群村民把辦公大樓給反鎖上了,我們不能辦公了,快派幾個人來給解決下。”
“行,我立即就去。”小吳回答得很爽快。
一會兒工夫,小吳就帶著民警來了。張大衝一看派出所來人了,雖然心裏發懼,但已經這樣了,他決定還在那裏堅持一下。
小吳說:“你是故意搗亂吧?要追究你責任的,你知道不?”
“就是給我抓起來也不開門。”張大衝強硬道。
“你先把門打開,讓開發區辦公,你的事兒我們可以協商。”
“要是協商不成,我就上訪。”
“行。隻要你開門,有什麽事兒都好商量。”
張大衝因為好賭,被小吳多次抓過,他覺得無論如何也要給派出所一點麵子。
“把門打開。我們先上樓。”
還沒等工作人員到辦公室,張大衝等人已經到了樓上的辦公室。
因為補償的問題雙方還在僵持著。
井然認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必須要盡快解決。
他派副主任穆新和村民談判。將補償標準降到每平方米500元,這個數字還要報縣裏批,財政才能出錢。張大衝拍著桌子幾乎怒吼起來,但是回頭看到小吳,他的嘴張了幾下終於沒能發出聲音來。
“最少也要1500元。”他咕噥著說。
穆新說:“這不是自由市場的討價還價,你以為這是你賣菜啊。”
“反正我們不同意。今天我們先回去,明天繼續來。你們等著。”
張大衝領著一夥人走了。
井然和穆新覺得,如果不把張大衝的氣焰打下去,以後的工作可就更不好做了。
他們決定先從張大衝身上打開缺口。
小吳出主意說:“張大衝愛賭的毛病不是一天兩天了。今天晚上我去蹲坑,看看能有點收獲不!隻要拿住他的死穴,以後的事兒就都好辦了。”
張大衝也真是不爭氣,當天晚上,他又召集一夥人到家裏耍錢。結果,被小吳他們抓了現形。一共繳獲賭金1萬元,據張大衝的老婆說,這些錢都是政府給他們的征地補償款。
張大衝被派出所帶走了,聽候處理。村民們沒有了帶頭人,其他人誰也不願意出頭露麵,明知道是無理取鬧,來訛政府的錢的,誰還好意思去找呢?
井然覺得,老百姓的青菜苗錢還是應該給補償的。後來達成協議:每平方米給補償500元。村民們都簽字畫押,村民種青菜的問題總算解決了。
按照常理,這些地總算可以利用了。但是,又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兒。
這塊地上不知道什麽時候蓋起了幾間小房,裏麵住著一對殘疾人夫妻。開發區幾次派人去協商,讓他們遷走,二人就是不遷,還拿出殘疾證來,和前去開展工作的同誌辯論。在提出給予補償後,工作還沒做通的情況下,開發區報告市政府,申請強行拆遷。
實行強行拆遷的那天,行政執法、公安等部門都派人到西城開發區現場,這對殘疾人夫妻在室內坐著不動,屋子裏又聚集了十幾名殘疾人,有的殘疾人和執法人員動手,執法人員苦於他們是殘疾人沒辦法動粗。於是,大家將住戶老秋從屋子裏抬了出來。這時,殘疾人們一起湧上來,和執法人員開始了爭鬥,在互相撕扯中,雙方都有人受傷。於是,這次強遷成為西城開發區征地過程中的又一重大事件,當時的情景被很多人添枝加葉地流傳。最後,成為行政執法部門毆打殘疾人。
殘疾人開著助力車,擺成一條長龍的陣勢,從西城開發區浩浩蕩蕩地向市政府進發。這樣的陣勢持續了三天。殘疾人們手拉著手,坐在政府的門前,進到政府大院的車,再想出去可就不行了。曉瑤就遇上過一次。她把車停下來,下車和那些人商量能不能給她讓出一條道來,讓她的車出去,她要回開發區,那裏有急事找她。可是那些人跟沒聽到一樣,曉瑤急得真想給那人一巴掌。那一次,市政府門前被群眾圍得人山人海,有為政府著急的,有為執法人員打抱不平的,有可憐殘疾人的,形形色色,各懷心腹事。
市裏也十分重視這件事,因為畢竟是殘疾人上訪事件,如果解決得不好,影響麵大,也有損政府形象。但是,殘疾人也有錯誤。市裏經過詳細的調查之後,最後決定給參與打人者以行政處罰,賠償受害人醫藥費;對參與鬧事的殘疾人提出嚴厲地批評。這一事件總算平息下來。
事後,有殘疾人自己把詳情說了出來。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的殘疾人前來助陣?為什麽有殘疾人那麽踴躍地參與上訪?
原來是有人花錢雇的殘疾人,參與上訪的,每人每天50元。那些殘疾人覺得自己反正也沒什麽事兒做,於是,從十裏八村匯集到市裏,去掙了昧心錢。
曉瑤了解了這些情況後,對殘疾人中的敗類無比地鄙視,也為柳樹的形象受損而感到痛心。
雖然給農民進行了青菜地的補償,也對個別違章建築進行了強遷,但是,這塊地上有一些高壓線杆,有關部門有規定,高壓線一定距離內不得修建廠房和民房等設施,所以這塊地的征用還是出現了問題。盡管鳴燁千方百計把補償款給撥到了位,但是,這塊地的問題還是沒能徹底解決。
苗老先生已經沒有耐心再等了。快半年了,老先生認為自己生命中還能有幾個半年?他給曉瑤發來了傳真,明確地告訴曉瑤他的企業已經準備到別的地方落戶了。他對開發區的辦事效率失望。
外商不來了。盼了很久的讓大企業落戶從而增加稅源的想法也落空了。曉瑤暗地裏哭了一場。她覺得在柳樹要是做成點什麽事兒可真是太難了。她開始感到失望了。
曉瑤這次真的病倒了。她發燒,還做了很多夢。
她夢到了自己又掉進了村東頭的大水坑,還夢見鳴燁帶著他藏在了柳毛甸子裏。二春頭上的傷疤裏還在往外滴著血,她覺得可怕極了。她竟然又夢到了鳴燁和羽兒的婚禮,看到鳴燁牽著羽兒的手走進了柳毛甸子。後來,鳴燁牽著的不是羽兒的手,又換成了曉瑤的手。那情景很真實,不像是夢啊!恍惚中,她又夢見自己搬家的時候,遺失了很多書。書裏夾著的那套香山紅葉的書簽也找不到了。
這套書簽是曉瑤的同學陸璐送給她的。那是一套塑封的香山紅葉,火紅的葉片,隱藏在一行行小詩之間,上麵寫著汪國真的詩《感謝》,分別被印在這一套紅葉上,魏碑體的字跡是曉瑤最喜歡的那種,那時候,曉瑤和陸璐兩個風華正茂的女人,每日裏誦讀著汪國真的詩,度過了許多快樂的時光。曉瑤還記得那令人感動的詩句:
讓我怎樣感謝你/當我走向你的時候/我原想收獲一縷春風/你卻給了我整個春天
讓我怎樣感謝你/當我走向你的時候/我原想捧起一簇浪花/你卻給了我整個海洋
讓我怎樣感謝你/當我走向你的時候/我原想擷取一枚紅葉/你卻給了我整個楓林
讓我怎樣感謝你/當我走向你的時候/我原想親吻一朵雪花/你卻給了我銀色的世界
她把鳴燁想象成了詩中的“你”,無論是心中的春天還是海洋,無論是楓林還是世界,都是鳴燁贈予她的最好的禮物。鳴燁,是你嗎?曉瑤睡夢中喃喃自語道。她好像用手拽著鳴燁的衣襟在村子裏走,又仿佛回到了從前手上有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