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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良師

  在這本書快要寫完的時候,我忽然發現,生命經過歲月的淘洗,最終沉澱下來的,最重要的,莫過於親情、師徒情、友情和愛情,我深深感謝生命中給予我這些最珍貴的東西的人們,我將且行且珍惜。

  《論語》裏麵有一句話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意思是說:“三個人同行,其中必定有我的老師。”每個人的成長過程中都會遇到很多值得自己學習的對象,我們這一代運動員因為種種原因,走進課堂受教育的機會不多,又都很早就離開了父母,所以教練在我們的生命中占據了很重要的位置,他們既是家長,又是老師,有的時候還是我們最知心的朋友。運動員時代的大多數時光,都是他們在陪伴我們,和我們一起經曆成功,品味失敗。

  這些和我們甘苦與共的教練員們教會我們的不僅僅是那些技術動作、訓練方法,他們也影響了我們的人生觀、價值觀,甚至是我們的人生道路。

  有人說師徒之間也是一對矛盾體,其實父子、夫妻、搭檔之間又何嚐不是?有患難與共的相互扶持,有成功時刻的真誠祝福,但也有相持不下的冷戰,有意見相悖時的爭吵。有些教練的名字甚至在我的記憶中都已經模糊了,但是作為陪伴著我走過人生中一個又一個重要階段的人,我們這一代運動員因為種種原因,走進課堂受教育的機會不多,又都很早就離開了父母的身邊,所以教練在我們的生命中占據了很重要的位置,他們既是家長,又是老師,有的時候還是我們最知心的朋友。

  他們都或多或少的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烙印。那些我愛的,或者我曾經怨恨的教練,我都想感謝他們,沒有他們就沒有今天的楊威。

  在這裏我想說說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三位教練:我的啟蒙教練彭友平老師,陪我走過青少年時代的丁傑老師和把我最終推向世界冠軍領獎台的黃玉斌總教練。他們也許並不能代表全天下千千萬萬為體育事業辛勞工作的教練,但也許你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到他或者她的影子,那份對事業的忠誠和愛是相通的。

  我的啟蒙教練

  我的啟蒙老師叫彭友平,後來知道我們之間還有另外一層關係,他管我爸爸叫舅舅,算是我的一個遠房表哥。隻是我從一開始就認定他是我的教練,叫表哥反而不習慣,所以一直到今天我也喊他“彭老師”。

  彭老師挑中我的時候,我才隻有5 歲,在新生街小學上學前班。

  那一年彭老師剛剛從荊州體育專科學校畢業回仙桃工作,聽說那也是他第一次單獨出來挑學生。其實對於任何體育項目都是一樣,雖然每個走到人生頂峰的運動員都付出了超乎常人的努力和汗水,但是誰也不能否認先天條件的影響,所以選材對於教練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體操需要人的力量、協調性、柔韌性都很好,同時對身高、臂展的比例也有一定的要求。沔陽就是仙桃1985 年以前的名字,地處江漢平原的仙桃人多數是身材精短、性情剛強、不易認輸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些特點都說明仙桃人是適合練體操的。

  我那時候身材還比較瘦弱,腿型也不怎麽好,但彭老師看中的是我的手臂比一般的小孩子要長,後背也很結實。彭老師把我帶到操場上讓我做立定跳遠、向上的跳躍還有引體向上,據說我一下子就做了好幾個,臉憋得通紅。

  那時候還很年輕的彭老師對於體操選材有自己的見解,他認為上肢力量是體操運動的重點,下肢的腿形不好,可以通過綁腿、壓腿進行矯正。當然這些都是我之後聽他說起才知道的,對於當時的情形我早就忘記了。

  這就是我體操生涯的開始。

  為了糾正我腿型不好的毛病,彭老師費了很多心思給我專門製定了一套訓練方法。他會親自坐在我的腿上為我壓腿,那感覺有點兒像坐老虎凳。為了盡快糾正腿型,彭老師把訓練外的時間也用上了,有時候晚上我就睡在他家裏。他用兩塊木板,一上一下把我的雙腿固定,再拿繩子繞上一圈又一圈,捆得結結實實。有時候綁著的雙腿上麵還要壓很重的東西,疼得我呲牙咧嘴,冷汗直冒。我媽特別心疼,我隻能勸她別擔心:“我能撐得住,苦的時候隻要咬一咬牙,挺一挺就過去了。”半夜我的腿麻了,他就起來幫我鬆開,活動活動再綁起來,這樣折騰幾次,一夜就這麽過去了,他也睡不上什麽覺。那時候他帶了七八個小孩,早上還要很早起來帶著我們出操。

  為了練好體操,我真是承受了比同齡人更多的痛苦,好在很快我也得到的回報,那就是一雙“馬腿”逐漸有了改善。

  我小的時候很怕彭老師,那種對他又敬又怕的感覺直到今天也沒有改變。

  那時候他年輕氣盛,我們不聽話的時候真的會動手打我們。有幾次打得我P股腫得老高,回家被我媽看見了,心疼得直掉眼淚,但彭老師說:“你要是心疼,就接回去!”那都是過去的教學方法,我想我們這一批運動員小時候沒有一個沒挨過教練打的,時代不同了,現在的教練員也都更講究訓練的方式、方法。這兩年回去看彭老師帶著小孩們訓練,也更注重語言上的溝通,不會動手了,我沒能趕上“好時候”。

  那時候除了去學校上課,一天到晚大多數時間都是跟著彭老師過的,所謂的訓練其實並沒有太多的體操技巧,更多的是訓練我們身體的柔韌性、協調性,以及一些簡單的力量訓練。但彭老師教給我最重要的是一個信念就是“練體操就一定要吃苦”。

  那時候聽了很多他自己小時候訓練的故事以及大雙、小雙訓練的故事,講過去他們都是如何克服艱苦的訓練條件,努力訓練的,也講小雙他們是經過多少努力才進入國家隊,成為全國冠軍的。那時候太小了,不懂全國冠軍、國家隊是什麽意思,不過看到照片上他們穿著帶國旗的運動服,特別羨慕,想著自己如果有一天能有那麽一套衣服就好了。

  故事的內容隨著歲月的流逝早就已經模糊,但還記得的是彭老師經常講得我們掉眼淚,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們就趕緊把眼淚抹抹,開始訓練。

  聽我爸說現在彭老師也經常給孩子們講我小時候的事情,鼓勵他們好好訓練,以後進國家隊,拿奧運會冠軍,為國爭光。隻是現在的孩子和我那時不同,他們現在目標更明確——你去體操房問,十個孩子十個都會說他們的目標是世界冠軍、奧運會冠軍。我也希望孩子們都能達成他們的目標,隻是競技體育是殘酷的,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走到山頂,成為世界上最好的那個,這個道理他們慢慢就會明白。

  我想有一個和我相關的故事應該是彭老師經常會講給小孩子們的,二十多年了,我仍然印象很深刻。

  那是一堂很普通的訓練課,彭老師帶著我們七個孩子練習單杠,那時候年紀小,練習的時間短,手掌和單杠摩擦得太多就流了血,很疼,但是我不敢告訴教練,站在一邊的時候就握著拳背在身後。但彭老師還是在擦杠的時候發現了血跡,轉身就問:“誰的手流血了?”我低著頭沒敢吭聲。

  “把手都伸出來!”看見其他人都把手伸了出來,彭老師走到我跟前,一把就把我背在背後的手扯到了前麵,掰開了我的拳頭。看到我手心的肉皮都磨爛了,彭老師就急了,朝著P股就給了我一巴掌,“流這麽多血也不吭聲!你早說出來,我們今天可以練別的項目啊!”那時候小,什麽都不懂,隻想著這點疼不算什麽,能把今天的訓練完成就好,完全不管明天會怎樣,但彭老師知道如果我的手傷得嚴重了,就會影響後麵的訓練。

  在競技體育中,大多數運動員都是在和傷病抗爭的過程中繼續訓練的。作為運動員,克服傷痛努力拚搏的精神固然重要,但科學訓練更加不容忽視,在傷病麵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有時你不得不向它低頭。而年輕運動員對於傷病缺乏認識,還不懂得取舍。所以是要一時的得失,還是要更加長遠的未來,教練員的決定有時候就決定了運動員的職業生涯。

  日複一日的訓練,不知道我的手掌多少次被磨破流出血來,汗水和淚水多少次浸濕手心。

  在彭友平教練的指導下,兩三年後,我終於開始在全國少兒比賽當中嶄露頭角,那時我的手掌早已經磨出厚厚的繭子,摸起來很硬,不太舒服,彭老師說那是體操給我的禮物。

  1990 年我離開了仙桃,離開了彭老師,來到了武漢,在那裏我遇到了我人生中第二位重要的老師丁傑教練。

  兩代丁老師

  武漢體育學院的訓練和生活非常規律和嚴格,講究正規和紀律性,早上幾點起床、到哪裏集合、幾點吃飯都必須嚴格根據要求執行。

  比如出早操是學生們必須嚴格遵守的紀律,如果趕上下雨就在體操房裏麵出操,別的班上的同學可能會喜歡這樣,因為室內訓練的量會相對比較小,但丁傑老師會讓我們在體操房裏麵跑步,有時候跑得汗流浹背,上氣不接下氣的,這樣可以讓我們身體的機能一早就被激發起來,整天的訓練和學習也變得更有效果。

  其實學生時代,大家都很貪睡,早上起床對於每個人來說都很困難。

  有一次看到外麵起了很大的風,我們都以為不會訓練了,就窩在被窩裏沒有起。結果沒一會兒丁傑老師就來了,他沒罵我們,隻是讓我們穿好衣服站成一隊,把我們帶到了走廊上。

  他指著走廊的窗戶讓我們透過玻璃往外看:“你們看到了什麽?”狂風把外麵吹得天昏地暗的,窗外的樹枝被吹得打著窗子嘩啦啦的響,我們幾個剛爬出被窩的男生都被問得暈頭轉向。

  “你們看到那些大雁了嗎?”丁傑老師問我們,順著他的手看出窗外,發現確實有幾隻大雁在雲層和昏暗的天空中若隱若現。“小鳥為了到達它們的目的,都努力在大風裏飛。如果你們想成為有前途的運動員,成為一個有前途的人,就不能再繼續窩在被子裏。哪怕是迎著風,你們也要盡全力去衝刺,完成今天的訓練。”那番話,我到今天都記得。筋疲力盡的時候,我的腦海中經常會浮現那天在狂風中努力飛翔的大雁,它們為了遷徙到溫暖的南方努力飛翔,而我也有想要到達的目的地,不能因為被狂風阻擋就停滯不前,那樣等到真正寒冷的冬天到來時,我可能就是路邊被凍死的那隻可憐的麻雀。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丁傑老師騎著自行車帶我們一起出操是我在武漢體育學院那六年的記憶中最深刻的事情之一。那麽多個早晨,無論風雨,無論嚴寒酷暑,丁傑老師總會穿著運動服,騎著自行車來到操場上帶我們出早操。丁傑老師好像從來都不會生病,在我記憶中他從來沒有因為自己的原因缺席過一次出操、一次訓練課。

  對於一個隻有十幾歲的孩子來說,丁傑老師的一言一行的影響是十分深遠的,現在回憶起來,他那時候也很年輕,但他從來不吸煙,極少喝酒,和我們說話的口氣和措辭都非常講究。他不講大道理,但是卻讓我們知道一個認真、敬業的男人是怎樣的。我想所謂“為人師表”也就是丁傑老師所做的吧?

  那時候中國的經濟還不發達,20 世紀90 年代初“出國潮”剛剛開始蔓延到武漢這樣的省會城市,很多人看了《北京人在紐約》都想出去實現夢想。體院也有一些老師去一些體操不太發達的國家和地區執教,當時丁傑老師的教練孫老師也去了馬來西亞,當時孫老師提出把我也一起帶走,因為那邊的體操水平比較低,我去了可以給馬來西亞的隊員做一些動作的示範,這件事被丁傑老師給攔下來了。

  後來聽說丁傑老師跟我爸談過,說雖然這樣做可以給體院還有我家裏增加一些收入,但馬來西亞的體操訓練水平比較低,我去了不能保證我能夠進行係統的訓練。丁傑老師說相信我的體操之路可以走得更長,可以有更好的未來。

  我的膝蓋骨較大的問題在丁傑老師的手上也找到了更好的解決辦法,雖然彭老師的“綁腿”讓我的腿型有了一些調整,但是膝蓋骨較大讓我在一些需要腿部伸直的動作上看起來仍然沒有那麽完美。我剛到湖北體院的時候,丁傑老師就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他非常注重我膝蓋周圍肌肉群的訓練,因為如果讓這部分的肌肉變得更加豐滿,膝蓋周圍的肌肉長起來之後,本來突出的膝蓋就會被很好地掩蓋起來了。

  初到武漢體院的時候,我才隻有十歲,根本不知道丁傑老師也是仙桃人,更不知道他是老丁老師——丁霞鵬的兒子。後來我才知道,是因為我在湖北省隊一直不能成為省隊的正式隊員,老丁老師和我爸談了之後向他兒子推薦了我。現在回想起來,丁傑老師的確繼承了很多老丁老師的風格。他們對於事業的認真負責是如出一轍的。

  在仙桃體校的後期,我也跟過老丁老師一起訓練。時間不長,在我的記憶中,他在體操課上從來沒笑過。他的要求特別嚴格,特別細致。

  在他手上練了將近一年後,我參加了在山東舉行的一場全國性少兒體操比賽,拿了第二名。

  老丁老師是仙桃體操最大的功臣,大雙和小雙都是他從民間挖掘出來的,我的啟蒙教練也是他帶的,是他一手造就了仙桃體操。

  聽說早年有本小人書,叫《新來的小石柱》,說的是一個會翻筋鬥的鄉下孩子,被一個土教練選到少年體操隊,翻了個轉體720 度,拿了世界冠軍的故事。老丁老師覺得自己就是書上畫的那個土教練,他也能培養出一個“小石柱”來。老丁老師的第一個“體操房”是從一個廢棄的豬圈改造來的,其實就是一個沙坑。小雙、大雙就是在那樣的條件下走出仙桃,走向國際賽場的。

  1989 年,因為湖北省在第六屆全運會上成績不好,體育局已經決定砍掉包括體操在內的幾個成績不好的項目,加大力度發展優勢項目。

  當時省裏麵已經從其他省市引進了幾個技巧的教練,準備上技巧。但是當時因為仙桃之前有過輝煌的成績,所以在老丁老師的堅持下仙桃這邊沒砍體操,當年湖北省堅持下來的隻有仙桃和荊州兩個地區。

  第二年的北京亞運會上,小雙、大雙和隊友一起獲得男子團體冠軍,小雙還拿下個人自由操金牌。亞運會後,全國各省市教練員在仙桃組織了一次體操學習班,仙桃“體操之鄉”的名號第一次叫響了起來。

  不過那時候,患有尿毒症的老丁老師身體狀況已經變差了,我想在病床上看了李小雙在巴塞羅那奧運會上奪取自由操金牌是他一生最大的安慰,“小石柱”在國際賽場上奪冠,而他仍然還是那個“土教練”。

  這位“土教練”去世的那天,半個仙桃城的人都去送行了,二十多年仙桃不知道有多少家的孩子都曾經在他手裏練過或者是接觸過體操,我看見彭老師和小雙、大雙哭著跪在地上,扶著老丁老師的靈車走,我也跟在隊伍的後麵一邊跑一邊哭。

  那時候隻是覺得一個身邊的人去世了很難過,現在想起來就更難過,因為那時候還不懂失去老丁老師的意義。現在更明白老丁老師去世對於仙桃來說是多麽大的損失,對於中國體操來說是多麽大的損失。

  老丁老師把他對於“小石柱”的期待、對於仙桃體校的期望和對體操事業的忠誠都傳承給了他的學生們和他的兒子丁傑老師。我想正因為有了這樣的傳承,體操才得以在仙桃、在湖北、在中國,甚至是在全世界發展下去。

  可能作為基層教練兩代丁老師和彭老師都是幸運的,因為對於大多數的基層教練來說一輩子都很難培養出世界冠軍,他們甚至無法親眼看到世錦賽、奧運會比賽是什麽樣子,但我知道他們很多人的心中卻都有一個堅定的信念,就是把體操最基本的理念傳遞給更多的孩子,他們都懷揣著一份對體操無法磨滅的熱愛。

  黃導

  丁傑老師說剛剛見到我的時候隻能給我打80 分,在我離開武漢北體院的時候分數可以到90 分了。我不知道在北京奧運會上我的表現是不是可以打到100 分,但我想在黃導的眼裏我還不夠完美,因為作為一個完美主義者可能很難給別人打100 分吧。可以這麽說,我是黃導的一件作品,是他把我從一個普通的專業運動員推向國際賽場,帶上世錦賽、奧運會的領獎台。

  第一次見到黃玉斌黃導的時候,我才隻有11 歲,那是1991 年的一次全國少兒比賽,在開幕式的時候組委會安排黃導給我指導動作,其實現在想想那隻是主辦方的一個宣傳活動,但那時候小,什麽都不懂,緊張得跟什麽似的。我記得黃導也特別認真,他輔導我做單杠的大回環動作的時候還親自給我做保護,指導我怎麽控製下杠的節奏和動作。那時候他已經是國家隊的主教練,帶出了樊迪、李春陽這些世界冠軍,但是我記得他仍然對我特別親切、特別耐心。我那時候還是個默默無聞的小隊員,所以我不知道黃導是不是還記得那次指導我的事情,但我一直都忘不了,那時候我覺得能夠當他的隊員一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但在武漢體院那幾年,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真正成為黃導的隊員,因為他對那時候的我來說太高不可攀了,不是我沒有遠大的理想,而是理想和現實之間的差距太大,所以不敢想太多。

  一直到1996 年到國家隊集訓我都是這麽想的。我沒覺得自己能留在北京,住在運動員公寓的地下室裏,我覺得我和住在樓上宿舍的人完全就是兩個世界,黃導就站在上麵那個世界的最頂端,高不可攀。

  1998 年成為黃導組裏的隊員之後,雖然關係上親近了很多,但對於黃導了解的越多,那種敬畏的感覺就越強烈。他是一個對自己要求特別高的人,一個完美主義者,他之所以能到達現在的高度是因為他對於體操傾注的心血和精力是超乎常人的。黃導每天早上六點半準時起床聽廣播新聞,每天晚上寫訓練筆記,每個組重點隊員的訓練錄像,黃導看的比誰都多、比誰都仔細,雖然他已經是國家隊的總教練,不再親自帶某一個隊員,但是那時候在國家隊每一名隊員的訓練情況、技術特點都在他腦子裏,他非常清楚。

  我想也是因為黃導對於隊員的了解和體操運動規律的掌握,才能把中國體操帶到現在這樣一個高度,我不敢說北京奧運會上中國男子體操的7 枚金牌是黃導的集大成之作,但至少是他能力的一個證明,黃導把他的名字刻在了這塊中國體操發展史裏最重要的裏程碑上。

  從1996 年來到北京、2000 年拿男團奧運會冠軍、2003 年在安納海姆世界錦標賽上創造輝煌,那幾年我一直都挺順的,雖然我夢寐以求的男子全能世界冠軍一直都沒有能夠達成,但黃導一直在安慰和鼓勵我,我們都覺得2004 年雅典奧運會是一個最好的時機,但誰都沒想到這個圓夢的機會最終演化成了一場噩夢。

  直到北京奧運會之前,我經常做那樣的噩夢,我夢見自己從單杠上掉下來,夢見隊友們的眼淚,有的時候甚至分不清那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醒也醒不來,等到醒來的時候後背都是冷汗。

  那年肖欽和海濱都是年輕隊員,第一次參加奧運會,團體輸給日本隊之後,他們都接受不了這個結果,躲在運動員公寓不吃不喝也不睡覺,但我不行,我馬上就要參加男子全能的比賽,那是中國體操隊在雅典奧運會上另外一個重要的衝金點。

  但沒想到全能決賽像男團一樣不堪回首。比賽一開始我的狀態很好,前四項結束之後分數已經超到了前麵,聽說在家裏收看電視的小雙還給我爸打去了電話:“我看這次楊威有戲,我買鞭炮過去找你們!”可是後兩項我出現了太多失誤,我從單杠上掉下來,結結實實地拍在了墊子上,後來小雙的鞭炮也白買了,近在咫尺的冠軍就這麽沒了。

  比賽完了,我低著頭收拾東西,我不想讓全世界看到我的臉,我也不敢去看黃導的表情。當時,我心裏的愧疚簡直到了極點,我覺得我們付出了這麽多的辛苦,教練傾注了這麽多的心血,結果還是沒有拿到這塊金牌。雖然黃導沒說什麽,我知道他在失去團體金牌之後壓力也特別大,就在我比賽的前一天,他洗澡的時候暈倒在了浴缸裏,大家都瞞著我,但我還是知道了。除了精神上的壓力和打擊之外,我想他應該也是幾天沒睡好覺,沒吃下東西了,他也是快50 歲的人了,身體上怎麽吃得消!

  那天回奧運村的路上,隻有我和黃導兩個人,在路上走的時候我連頭都不敢抬。路過食堂,黃導問我想不想吃飯,我說不想吃,然後我們就繼續往運動員公寓走,一路誰都沒怎麽說話。天都黑了,四周都靜悄悄的,但我們的心裏都特別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卻也知道想說的那些對方應該都明白。

  走到宿舍門口的時候,我一下子就給黃導跪下了,忍了一路的眼淚掉了下來。

  “黃導,對不起,我讓您失望了。”我說。

  “沒關係,這話不應該這麽說,我們可能還有些工作沒做到,也有一些是我沒做好,咱們不要失去信心,2008 年再來。”黃導說著一把就把我扶了起來。

  那天回到房間,我們吃了點方便麵。我想那時候應該已經很晚了,每個房間都黑著燈,但我想可能很多人都沒睡著。躺在床上我覺得胸悶,呼吸都特別困難。後來在雅典的每一天都不知道是怎麽過的,回國那天,我站在黃導身後,發現他的頭發白了很多。

  雅典回來之後,很多隊友都有了退役的打算,我心裏也挺掙紮的。

  那年奧運會之後在仙桃有個體操節,我和黃導都去參加了。活動之後黃導約我一起去了神農架,他說想去散散心,問我能不能陪他,我答應了。

  那一趟玩了一個多月,我們兩個人就在神農架的大山裏麵一圈一圈地轉,一路上隻是遊山玩水,離開神農架那天一起吃飯的時候,黃導忽然問我能不能堅持到2008 年奧運會?我沒怎麽猶豫就答應了,不為別的,為了黃導,為了報答黃導對我的恩情,我也要堅持練下去。

  但誰也沒想到回來北京,中心就宣布黃導不再直接負責男隊訓練,去中央黨校學習的決定。我一下子就懵了,我知道這個決定對於黃導來說是多麽大的打擊。對於黃導這樣把體操當成畢生事業的人來說,不讓他帶隊員、負責訓練,他的失落和挫敗感可想而知。

  不需要去黨校上課的時候,黃導也還是會來體操館,但是我們這些隊員都已經分到了具體教練的組裏,他也不好幹預,所以隻能端上一杯茶,坐在體操館進門的榮譽牆的前麵。他身後是中國體操在過去五十年的輝煌曆史,而他看到的則是一片慘淡的現狀。由於傷病和種種原因,很多運動員都沒辦法投入訓練,我、小鵬和黃旭這些老隊員通常做完準備活動,就等著班車來接我們回公寓了。

  其實在備戰雅典奧運會的階段,黃導和高導(前國家體育總局體操運動管理中心主任高健)就在訓練上產生了一些分歧,有時候我在練一個動作,高導過來給我一些指導,他走之後,黃導會跟我說:“不用聽他的,他的那些訓練方法已經過時了。”雅典奧運會的失利也讓他們之間的矛盾進一步激化,黃導在這個時候離開也是難免的結果。黃導去黨校學習結束之後,總局還派了一個調查組專門調查體操隊的情況,高導為此也把我和其他幾名教練員和運動員叫去談話,我當時是這樣跟他說的:“如果黃導帶我的話,我會更加踏實一點,就想讓黃導帶我。”調查組來的時候,我也說了自己當時對體操隊真實的感受,因為我覺得黃導才是真正可以把隊伍凝聚在一起的人。“現在隊伍不如以前,並不像從外麵看到的那樣熱火朝天。各個組的教練都在為自己考慮,沒有一個團隊的凝聚力。”我記得當時自己是這麽說的。

  我當時還想過自己去找總局的領導反映情況,一方麵我是黃導的隊員,我不忍心看他受到這樣的委屈;另一方麵我也覺得這樣下去體操隊仍然無法走出雅典的陰影,麵對2008 年在北京家門口舉行的奧運會,我們必須要拿出最好的表現,而黃導才是最了解、最善於掌握這支隊伍的人。

  雖然我知道這樣做可能會影響自己的前途,但是為了黃導,為了中國體操隊,我覺得犧牲自己也是值得的,因為如果體操隊繼續這樣低迷下去的話,到了2008 年奧運會上還是會一無所獲。

  終於有一天,我鼓足了勇氣從運動員公寓走到了總局大樓前麵,但我不知道局長在哪裏辦公,就讓保安幫我打電話到局長秘書辦公室,打算先跟秘書說明一下情況。秘書告訴我這樣屬於越級,但她會向總局領導反映情況。沒見到局長,我就回來了。

  後來黃導知道了這件事情,他很替我擔心。他告訴我說:“楊威,你的心意我領了,但你還是要專心訓練,我的事情要聽從組織上的安排。”我不知道黃導一個人在宿舍裏,枯坐了多少個夜晚,路過他的房間時都是靜悄悄的,但誰都能感受到他內心的不平靜。

  2006 年5 月,黃導終於回來了。他把我們拉到南京去進行集訓,那段時間練得很苦,但我的心裏很高興。因為我又看到了一支團結的隊伍,黃導強調團體的重要性,因為他知道那才是能把所有人凝結在一起的關鍵。

  我也能理解黃導和高導之間的矛盾,畢竟是兩代人,對待事情的看法會有不同,但我想他們都希望中國體操隊能夠越走越好,北京奧運會的比賽結束後,我拎著一瓶紅酒去找黃導談過。

  我勸他:“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黃導搖頭說:“楊威,你不懂。”黃導的心,有時候我真的摸不透,他的心裏藏著太多的東西,他很累,其實我更希望他能夠過得輕鬆些。

  其實,我和黃導之間也並不是一帆風順的,就在2008 年奧運會之前,我和他還因為訓練上的一點小事吵了一架。他覺得有一個動作我不是很有把握,所以提出想讓我改動作要領。我沒有同意,這個動作都做了十幾年了,改的話,一方麵是容易受傷,另外比我保持現在的動作失敗的概率還要大很多。我們倆都是很倔的人,在這個問題上一直僵持著,期間我們還吵了一架,好幾天沒有說話。禮拜天回家,我抱著楊雲痛哭了一場。

  後來,我給他寫了一張紙條,承認了錯誤,但動作還是沒改。現在回頭去想,我才真正體會到黃導的那種心情。

  運動員在場上的表現決定了教練員的成敗,黃導傾注在我身上10年的心血,他不想展現出來的是一件不完美的作品。但同時,他自己又掌握不了,所以就會很緊張。就像我看楊雲的比賽就會比我自己做動作緊張的要多,因為成敗是掌握在別人手上的。

  黃導很了解我,我的每一個動作他都反複推敲過無數遍,每一個細節都希望可以達到萬無一失。但體操是一個比成功率的項目,我是在場上比賽的人,我也有自己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可以確保那個動作的成功。

  幸好,我的感覺是對的,我成功了。

  當我把自己的金牌掛在黃導的脖子上時,我能看到他眼睛裏的淚水。

  他的頭上又添了很多白發,黃導真的老了,但他對於中國體操的那顆赤子之心永遠都不會老。

  2008 年奧運會之後,黃導希望我能夠繼續練下去,堅持到2012 年。

  我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點頭,可能對於黃導來說,我能不能在2012年奧運會上獲得金牌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他隻是希望能夠再和我做四年師徒,把他的這件作品雕琢的更加完美。但對於我來說,我覺得自己的家人還有楊雲為了我、為了體操已經犧牲了太多了,我不想讓他們再繼續這樣為了我耗下去。

  2009 年,我退役了。我沒能成為黃導想要我成為的運動員,他花了10 年的時間,我最終還是沒能成為他完美的作品。

  但我想比起一百句、一千句、一萬句“對不起!”我更想對黃導說的一句說是:“謝謝您!”現在我回了湖北體操中心,黃導對於我來說又有了一個新的身份,他不僅是我的恩師,還是我的上級領導。我不懂的東西,他都給了我很多建議。

  很多人都說中國體操隊在北京奧運會上取得了那麽輝煌的成績,黃導可以歇歇了,不用繼續奮鬥了。但我知道黃導的腳步不會停下,他還會帶著中國體操隊繼續往前走,不管是悉尼、雅典、北京、倫敦,都隻是他中途的驛站,他不會因為貪戀美景或者經曆暴風驟雨而停靠,隻會繼續走下去,帶著中國體操無限地接近他心中的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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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