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縣縣委書記侯誌友一行趕到風水鄉時,已是下午兩點半多了。風水鄉的禮堂裏坐滿了人。
坐在主席台上的侯書記環視了一下嘰嘰喳喳的人群,下麵的聲音馬上小了。紀委書記鄭理走過來,俯在他耳邊說:“侯書記,我先把調查的情況簡要匯報一下吧!”
侯書記抬腕看了一下表,說:“不用耽擱時間了,一會兒你得在會上講,到時我就明白了!”
鄭書記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侯書記低聲問:“吳建國來了嗎?”身邊的司光副書記說:“來了,在後麵坐著呢!”侯書記“嗯”了一聲,又問人來得怎麽樣了,縣委辦公室王主任說還差一個鄉鎮。侯書記說那就開始吧!
會議由縣委副書記司光主持。司書記說:“今天在風水鄉召開這次緊急會議,是縣委研究決定臨時召開的。這次會議的主要議題就是如何做好我縣當前穩定方麵的工作,如何把各鄉鎮、各部門、單位的上訪案件控製在基層,化解在基層。中央一再強調,穩定壓倒一切。現在,春節將至,做好當前的穩定工作有著非常重要的政治意義和現實意義。下麵,請縣紀律監察委員會書記鄭理同誌講話。”
鄭理清了清嗓子,說道:“同誌們,我首先代表紀委給今天到會的各位拜一個早年。現在,我向大家匯報一下我在風水鄉調查吳建國借父親出殯之際大斂錢財一事的情況……”
說到這兒,會場下頓時亂成了一鍋粥,人們交頭接耳,紛紛把異樣的目光匕首一樣拋向吳建國。吳建國知道每個人的目光裏都包含著什麽。司書記在一旁敲了一下桌子,接著又敲了下話筒,說:“大家靜一靜,大家靜一靜!”下麵的聲音才逐漸小了。
鄭書記說:“昨晚,我接到一個舉報電話,舉報風水鄉黨委書記吳建國借父親出殯之際大收禮金19萬多元,其中外櫃收入將近17萬,花圈折價2萬多。這是一起嚴重的違紀違規行為。接到電話後,我馬上向侯書記作了匯報,而此時侯書記也接到了這個舉報。侯書記連夜批示:迅速查清此事,決不姑息養奸。本著對每一個同誌高度負責的態度,今早我專門來風水鄉對此事進行了調查。我走訪了參加喪禮的風水鄉紀委書記王洪亮同誌、鄉黨辦主任胡玉、鄉教委主任萬樂意同誌、鄉計生辦主任胡風及風水鄉的財政所長。四個人回答完全一致:吳建國在父親葬禮上收受現金16.5萬元,花圈折價2.5萬元,共計19萬元。下麵請風水鄉紀委主任王洪亮同誌就此事作進一步說明。”
鄭書記說到這兒,感覺有芒刺在背,便往侯書記那兒一瞥,侯書記正擰著眉頭瞅他。鄭書記想:不給侯書記解釋了,等一會兒他就全明白了。
王洪亮走上發言席,說道:“各位領導、同誌們,作為一名黨培養多年的紀委幹部,我深深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得對黨和人民負責,對自己的良心負責。吳縣長的葬禮我自始至終全程參與。這次葬禮共收現金16.5萬元,花圈折價2.5萬元,共計19萬元。說實在的,看到吳書記在這個葬禮上收了這麽多錢,我心裏很不平衡。眾所周知,我們鄉已有好幾個月沒發工資了,特別是教育部門,三天兩頭來鄉裏討,我感到很憋氣,於是在葬禮的當天夜晚把此事向縣紀委鄭書記進行了舉報。”說到這兒,王洪亮瞅了一眼坐在下麵的劉長柱,劉長柱眼裏滿是疑惑。王洪亮知道劉長柱疑惑啥,但他想,做人就得光明磊落。王洪亮說出這句話,心裏也坦然了很多,他知道自己替劉長柱當了一回替罪羊,但他不會再自己折磨自己了。
下麵的嚷嚷聲又響了起來,王洪亮覺得很多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樣穿透了他,直入他的心。但是,他現在心裏一片純淨。他把臉仰起,接著說:“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吳建國書記之所以這麽做,竟是想借此多斂些錢財,好給我們鄉的老師們補發工資。大家都知道,我們鄉是農業鄉鎮,鄉財政的收入全靠春秋兩季公糧。吳書記來到我們鄉後,先在104國道旁建起了個體私營工業園區,大力培植新的財源和稅源,由於這兩年我們鄉步子邁得大,致使原來借貸銀行的款項沒能還補。銀行覺得風水鄉沒有還貸能力,不敢再借貸給我們鄉。入了臘月,恰是鄉裏最用錢的時候,而我們鄉財政卻陷入了困境。萬般無奈,吳書記拚著違紀違規,拚著自己的政治前途,拚著老縣長一生的清譽,用這種不是辦法的辦法聚錢給我們鄉的老師發工資。至此我才明白吳書記這樣做的良苦用心。”
“今天,我非常慚愧,慚愧的原因,一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光沒為吳書記的工作幫上忙,反而添了亂;二是我對不起吳書記。在此,我鄭重向他道歉!”
王洪亮話音剛落,下麵便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這時,吳建國看到在後台的側門處有人低聲叫他,是胡玉。吳建國走了出去。胡玉說:“吳書記,洪玉峰主任今早去世了。薛大姐正在會場外等你,有事對你說。”
此時王洪亮還在講著。吳建國看了下表,說:“能讓薛大姐等一下嗎?”胡玉說:“薛大姐說把東西交給你就走,洪主任臨死之前讓她交給你的。”吳建國一聽,忙隨著胡玉出來了。薛大姐正在禮堂的大廳等著,兩眼腫得像鈴鐺。看到吳建國出來,淚又像斷了線的珠子。吳建國一見薛大姐哭,心裏也酸酸的。薛大姐抽泣著說:“吳書記,玉峰他,他今早走了。”
吳建國握住薛大姐的手,說:“大姐,你,你可要挺住啊!”
薛大姐哭著說:“老洪臨走前交代我,一定要把這個交給你。”說著抖顫顫地遞上個信封。
吳建國打開一看,裏麵有封信和一張支票,支票麵額是3萬元。信是洪玉峰寫的,意思是說他深知鄉裏的困難,決定死後把眼角膜和腎髒賣給醫院,所得款項捐給鄉財政,用以給老師發工資。
捧著信,吳建國的淚奪眶而出,他叫了聲“薛大姐”,就哽咽地說不出話來了。
薛大姐長歎一口氣說:“吳書記,我走了。”
看著薛大姐遠去的背影,吳建國淚眼迷蒙。胡玉過來了,見吳書記發愣,輕輕叫了聲:“吳書記。”吳建國一驚,見是胡玉,問有什麽事。胡玉說:“剛才鄭書記找你,他讓你準備一下,一會兒好發言。”吳建國覺得腦子亂得像團麻。胡玉看了看吳建國,建議:“不行就說說老洪的事?”
回到座位上,萬樂意正在發言席上講著。他除了講了剛才王洪亮說的那些,還做了一些自我批評,說自己工作沒做好,領導不力,出現了越級上訪的事件,造成了很壞的影響,為此,他願意接受一切處分。接著,一個叫王樹的老師上了台。他先向吳書記說了聲“對不起”,接著把老師的艱辛及幾個月沒發工資、大家生活艱難的事說了一下。最後,他也重複了剛才萬主任的話,說:“我們從縣裏回來,學校裏正在發工資,當知道手裏領的工資是吳書記用吳縣長一生的清譽和自己的政治前途換來的時,我們覺得拿在手裏的是沉重的鉛塊。我們對不起吳書記,我們誤解他了。我們正打算今天下午再去縣裏給吳書記消除影響呢!”
王樹老師講完了,司光副書記征詢侯書記的意思,侯書記說:“讓建國講一下吧!”
吳建國到了發言席,下麵的人立刻安靜下來。吳建國說:“今天,縣委在風水鄉召開這次緊急會議,這是對我們風水鄉的鞭策和激勵。也許有人對我這樣的舉動不理解。我為什麽這麽做,我不想給大家過多解釋,隻給大家講一件我童年的小事……”
“不瞞大家,我是個孤兒,從一生下來就被吳縣長收養了,是他一手把我拉扯大的。8歲那年,當時父親還沒落實政策。我和父親去鄰縣走親戚。回來時,遇到一中年婦女抱著孩子在醫院門口哭。父親走上前去問為什麽哭。中年婦女說她是東邊山裏的,來給孩子看病,錢被小偷偷了。父親聽了,當即就領著孩子去看病,安頓好了,又把身上的錢給了婦女,當我們爺倆來到車站準備坐車時,才發現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了。那時天已黑了。父親就背著我在月光下走了40多公裏路。一路上,父親給我講了很多。父親對我說的幾句話令我永遠銘記在心裏。他說,人活著不能光為自己,要想著別人。父親說,如果我不把錢給她娘倆,不讓這個孩子住上院,這將是一輩子的心病,不論在什麽時候提起,我的心都不會安寧。父親說,雖然咱們是走著回家,但咱們心安。父親問我,知道什麽是心安嗎?我記得我當時搖了搖頭。父親說,心安就是心裏無愧,不虧心啊!
“風水鄉的教師們辛辛苦苦為我們培養人才,半年多了,卻領不到工資,我心裏有愧啊!我們對不起他們,這是我們失職啊!所以,我才借給父親出殯,多斂財禮,我清楚地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麽。但有一樣,我心安啦!”
吳建國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下麵鴉雀無聲。他接著說:“同誌們,我們鄉的經委主任洪玉峰同誌今早病逝了。臨死之前,他把自己的眼角膜和腎髒賣了。賣的3萬塊錢無償地捐給了鄉裏,以幫助鄉裏給老師們發工資……”說到這兒,吳建國的淚再也止不住了,淚珠一個一個地滾下來。
司書記接過吳建國的話說:“同誌們,全體起立,為洪玉峰同誌默哀3分鍾!”
3分鍾後,人們落座。侯書記作了重要講話——
“同誌們,今天在風水鄉召開這個會議,我的心情很沉重。本來想在風水鄉抓個典型。吳建國借父親出殯收斂錢財,給黨造成了很壞的影響。吳建國是黨培養多年的幹部,他這麽做,辜負了黨和政府對他的教育和期望。剛才聽了各位的發言,我才明白,吳建國這麽做,是有客觀原因的。他這是為了全鄉的教師都能發上工資過一個祥和的節日而走的一步丟帥保卒的棋,由此也看出了我們共產黨人在關鍵時刻心係人民的高尚情操。但是,我還要說一點,那就是,吳建國這麽做對嗎?他這麽做給我們黨造成的影響是不可彌補的!我建議,縣紀委要按規定給予吳建國黨紀處分。”
侯書記喝了口水,接著說:“這麽做,也許有些同誌接受不了,但情虧理不虧,我們一定要讓全縣人民知道,縣委在懲治腐敗和不正之風方麵曆來是不心慈手軟的。縣委縣政府對有損我們黨形象的做法是決不姑息的!”
“同誌們,我們正處於社會轉型、體製改變、意識轉化的階段,一些新問題、新情況、新矛盾將應運而生。這也要求我們這些共產黨員要時時刻刻心係人民,要和他們同甘共苦,榮辱與共。隻有這樣,才能保持住穩定的局麵。隻有穩定,才能發展;隻有穩定,才能繁榮富強。風水鄉的事也告訴了我們一些道理,那就是:隻要精神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雖然我們現在暫時遇到了一些這方麵那方麵的小挫折、小困難,但隻要我們與人民群眾同甘苦,共患難,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我們一定能戰勝困難、走向坦途的。”
最後,侯書記充滿激情地說道:“同誌們,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侯書記話音未落,底下掌聲已響成了一片……
送走侯書記等人,吳建國剛回到辦公室,門就被馮家寶推開了。他身後跟著進來了10來個個體私營工業園區的老板。馮家寶說:“吳書記,原先我對你抱有成見,做了一些不該做的事,我向你道歉。我們村兩委剛開會研究了,決定再借給鄉裏15萬!”其他幾個私營企業主也說:“吳書記,按規定,雖然我們3年內不交費,但我們幾個商量好了,決定每人捐出一部分給鄉裏,以渡現在的難關。”這個說三千,那個說五千;有的捐八千,有的捐一萬……望著這些熱心的老板,吳建國眼裏有些潮濕,他暗暗地想:有這麽好的群眾支持著我們,將心比心,我們這些人民公仆還有什麽理由不好好為他們工作、領著他們奔上致富之路呢?
第二天,縣紀委以文件形式下發了對吳建國的處理決定:黨內通報批評。王洪亮和鄉裏一些幹部見了很氣憤。吳建國看罷決定,淡然一笑扭頭看向窗外,風正凜冽地刮著。
財政所黃大發所長來了。吳建國問:“昨天侯書記會上定下的,讓財政局撥的15萬到位了嗎?”黃大發說到位了。
吳建國問:“咱現在財政上有多少錢?”
黃大發說:“今天早上經委把以前欠的錢交過來了,個體私營老板捐了10來萬,馮家寶送過來15萬,現在有50多萬了。”
有這50萬,鄉裏的一切工作就能正常運轉了。吳建國長出了一口氣。
桌上的電話鈴響了,是工行張主任打來的。張主任興奮地對吳建國說:“你的事跡正在全縣內傳播呢!盧行長知道後感動得不得了,連夜召開行長辦公會,決定破例低息貸給你們50萬。”
吳建國說:“現在不用了。請你向盧行長轉達我的謝意,謝謝他了。”
張主任不解:“建國,你這是怎麽了?”
吳建國知道張主任誤解了,忙說:“現在我們暫時能周轉開了。等我們再急用錢的時候再貸,好嗎?”
張主任鬆了一口氣,說:“我以為你對我有成見了呢!”
吳建國真誠地說:“哪能呢!你為我們鄉操了不少心,感激還來不及呢!”
張主任說:“那行。等用錢的時候,給我打電話啊!”
放下電話,吳建國走出了屋子。雖然天已四九,正是冰上走的時候,但今年的冷都在一九、二九了,到了三九,已覺出熱了;入了四九,就有點春天的味道了。這是曆年沒有的。西邊傳來一陣響聲,像裂帛的聲音。吳建國知道,那是炸淩聲,是冰開始消融的聲音。
吳建國知道,冰要消融了,新的一年的春天不會遠了。
正月初八,吳建國來上班的第一天,就接到了縣委組織部的調令,要他去全縣最亂最窮的魚尾鄉任黨委書記。風水鄉的書記由劉長柱擔任。
接到調令後,吳建國愣了半天。
不到中午,這消息全鄉都知道了,大家都替吳建國抱不平。
吳建國知道大家的心情。但是,最難受的,是他自己。看著群情激昂的同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笑著安撫他們:“縣委這樣決定,是有其道理的。希望大家像支持我一樣支持劉書記的工作。”
劉長柱一把抓住吳建國的手,發自肺腑地說道:“吳書記,你不能走,我來跟縣委說,還是咱兩人幹!你來當書記,我還是當鄉長!”
吳建國握了握劉長柱的手,說:“謝謝你,劉書記,咱們都是黨員,應該相信組織,服從組織!”
第二天,吳建國要去魚尾鄉了。吳建國本想早上偷偷走,可他剛打開門,院子裏已站滿了送行的人。
吳建國跟送行的人們一一握手。人群中,他極力在找馮家寶,可沒有找到。吳建國想:難道馮家寶知道那件事了?想到馮家寶,他覺得在風水鄉這幾年,唯一對不起的就是馮家寶了。
吳建國坐進車子,小柳把車開動了。大夥緊跟著車子走了好遠,直到車子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吳建國這時的淚早已流成了兩條河……
馬上要進入魚尾鄉地界了,小柳把車停了下來。
吳建國問:“怎麽了,小柳?”
小柳說:“馮家寶在前邊招手呢!”
吳建國打開車門,馮家寶從前麵走了過來。馮家寶說:“吳書記,我在這兒等了你將近3個小時呢!”
吳建國說:“我說在鄉裏沒見到你,敢情你躲在這兒呢!”
兩人向前走了一段路,然後站住了。馮家寶一直抽著煙,心事重重的樣子。
吳建國說:“家寶,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說,想請你原諒!”
馮家寶說:“我也有件事,想求你原諒!”
吳建國說:“家寶,其實,弟妹的事,是我給計生委舉報的!”
馮家寶聽了沒有吭聲,隻是望著吳建國說:“你的事,是我給侯書記檢舉的!”
吳建國瞅著馮家寶,馮家寶瞅著吳建國,兩人忽然各自朝對方胸上捶了一拳。然後,兩人收了手,望著對方,哈哈笑了。
最後,馮家寶又告訴了吳建國一件事:當年老縣長拿錢救的那個沒錢看病的孩子就是他。
吳建國聽了,驚呆了,問:“真的?”
馮家寶說:“真的。我娘臨死的時候一直交代我,讓我一定要找到那個老人,可我一直沒有找到。直到你在會上說了這件事,我才明白,是老縣長救了我們母子!母親說:你找到他們一定代我給他們磕個頭!”說著馮家寶就要下跪。吳建國一把把他拉住了。
吳建國想對馮家寶說句話,一時不知說什麽,隻是說:“我走了!”
馮家寶握住了他的手:“保重!”
吳建國說:“你也保重!”
吳建國坐進了車子。他回頭看了一眼馮家寶,馮家寶在他眼裏越來越小,最後小成了一個黑點。此時,魚尾鄉已在吳建國的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