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亮天沒亮就催胡玉和萬主任,說:“咱們不能太耽擱,快點回鄉吧!”二人說行。王洪亮有一種預感,鄉裏今天可能會有事發生。
王洪亮的預感很準,風水鄉真的出事了。這是後話,暫且不表。再說王洪亮,他先給吳建國打了個電話,說:“吳書記,我們三人想早回去,好早點把錢交給鄉裏。”
吳建國問:“你們打算怎麽走?”
王洪亮說:“鄉裏一共就那麽幾輛車,天天都閑不著,我們不想再給鄉裏添心事,想坐公共汽車走。”
吳書記說:“那怎麽行!你如果不帶錢,怎麽走都行,可你身上帶著錢,是不能出一點差錯的。我跟鄉裏聯係,讓劉鄉長給你們派車來。”
王洪亮說:“從鄉裏到縣裏最少得兩個多小時,我想早把錢送回去,不願再多耽誤時間。”
吳建國考慮了一下,說:“我跟小柳說了,他7點30分來接我辦點事。這樣吧,我的事晚辦會兒,讓小柳來後直接送你們回鄉,然後再讓他返回。”
王洪亮見吳書記這樣關心,知道自己一定得謹慎,就說:“好吧,我等著。”
8點20分左右,小柳才來到招待所。這一個多小時,王洪亮急得一個勁地在屋子裏轉圈子,就像拉磨的驢。見小柳進屋,他忙問怎麽來得這麽晚。小柳說:“路上霧大,車不敢開快。”王洪亮問小柳:“你見到吳書記了嗎?”小柳說:“吳書記讓我先送你們。”王洪亮不再多說啥,忙跟胡玉和萬樂意拿著東西上了車。
在縣城的時候,霧還不是特別大,給人朦朦朧朧的感覺,被汽車和人流一劃,成了一絲一縷的柳絮模樣。出了城,霧就稠了,一團一團的。車走得很慢。從縣城去風水鄉的柏油路不太寬,一見對麵開過車輛,小柳便減慢了速度,特別是會車時,更是小心翼翼。當車駛入風水鄉時,萬樂意有點內急,就對小柳說:“把車往路旁停一停,我方便一下。”一說方便,王洪亮也覺得小便已到了水口,非得放一下了。
小柳把車靠在路旁停了,兩個人急急下車,站在路旁放水。這泡尿撒得叫一個痛快,兩個人眯著眼享受著排泄的快感。前方傳來了汽車的鳴喇叭聲。兩人忙把家夥收拾入庫。萬樂意扔了幾扔沒扔淨,收拾入庫時,弄了一手的臊水。王洪亮見了,問:“前列腺不好?”萬樂意說:“前列腺炎,還有慢性腎炎,二合一,醫生說我的家夥用得勤!”王洪亮笑了,說:“那得抓緊看,有病別擱,一擱就成大病。”萬樂意說:“本打算這次領了工資去看的。”王洪亮語重心長地說:“什麽都不如身體重要,這是本錢哪!”老萬點了點頭。
剛才鳴笛的車已到近前,是輛中巴。萬樂意不經意往車上瞅了一眼,見車上有鄉裏中學裏的幾個老師。他追上前問:“王樹老師,幹什麽去?”車窗關得緊,叫王樹的那個老師沒聽到,另一個站著的老師看到了,就隔著玻璃向縣城方向指了指。接著有10多個老師都把臉轉了過來,隔著窗子用手比劃著跟他打招呼。車子很快過去了。這十幾個老師幹什麽去?馬上到年關了,縣教育局那兒沒什麽活動呀?萬樂意想,也許他們去置辦年貨吧!快過年了,家裏該添置一些東西了。一想到添置東西,萬樂意心裏很不是滋味。這次雖說工資基本上能發個差不多,可領著心裏難受啊!
王洪亮一行來到鄉裏,已10點多了。
王洪亮從鄉財政所裏出來時,劉長柱站在辦公室門口向他招手,王洪亮徑直朝劉長柱走去。劉長柱見他來了,推開辦公室讓王洪亮進去,然後自己也進了屋,反手把門關上了。
劉長柱問:“洪亮,這兩天好忙?”
王洪亮燃了一支煙,點了點頭。
劉長柱說:“動靜不小啊!收了多少?”
王洪亮說:“19萬。”
劉長柱心裏有些不平衡,憤憤地罵:“奶奶的,發送一個老爹就收19萬的禮,咱幹一輩子才掙幾個鳥錢?”
王洪亮見劉長柱發牢騷,心想等他說完再解釋不遲。劉長柱見王洪亮沒反駁,以為自己的話說到他心坎上了,就又低聲告訴王洪亮:“今兒早上,老師們來了。”
王洪亮一驚:“來幹什麽了?”
“要工資唄!”劉長柱說,“我對他們說了,現在鄉裏暫時沒錢,等貸來款再發。老師們問什麽時間能貸來,我讓他們耐心等待。老師們急了,就走了。”
劉長柱說到這兒,狡黠地一笑,呷了一口茶,說:“等著吧,洪亮,有好戲看了!”
王洪亮問:“什麽好戲?”
劉長柱幸災樂禍地說:“我聽那幾個老師說去縣裏。他們八成到縣委上訪去了!”
王洪亮一聽,急了:“什麽什麽?老師們上訪去了?”
劉長柱才要回答,桌上的電話響了,一聲緊似一聲。劉長柱拿起電話“喂——”了聲,尾聲拖得很長、很傲慢,可聽著聽著,劉長柱的臉上就堆滿討好的笑,連聲說道:“是是是,這就派人去,我親自派人去領!”
放下電話,劉長柱說:“洪亮,好戲現在已經開場了。”
王洪亮一聽,原來就沒放下的心又提起來不少:“什麽?”
劉長柱的臉上洋溢著興奮,他幸災樂禍地說道:“剛才的電話是縣委辦公室王主任打來的。他說老師們在縣委門口堵著侯書記的車不讓出門,非得讓侯書記給他們答複。侯書記很生氣,打算在咱們鄉開信訪現場會。”
王洪亮一聽,臉色一變,說:“劉鄉長,我正怕這個事,沒想到這個事還真發生了。咱們快進城,把老師們領回來。還有,匿名電話你打了嗎?”
這回輪到劉長柱聽不明白了,問:“洪亮,你怎麽了?”
王洪亮說:“沒什麽!”
劉長柱狠狠吸了一口煙,又輕輕地吐出,說:“打了,是讓一個對吳建國恨之入骨的人打的。”
王洪亮急得直搓手,他邊搓邊說:“糟了,糟了。”
劉長柱眉頭皺了起來:“什麽糟了?你當時不是對這樣做沒意見嗎?現在怎麽了?”
“當時是當時,現在是現在。”王洪亮說,“當時是誤解了吳書記,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劉長柱成了丈二的和尚,他見王洪亮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就問:“洪亮,出了什麽事?”
王洪亮說:“吳書記把葬禮上收的禮金19萬全都無償地捐給了咱鄉財政,用以補發教師們的工資!”
劉長柱這回真不明白了,他望著王洪亮:“吳建國這是唱的哪一出?”
王洪亮實話實說:“貸款,人家不給貸,怕咱風水鄉還不起,把吳書記逼的,隻好借出殯聚點錢,給老師們發工資。”
劉長柱眉頭緊鎖,低聲叨咕:“19萬,不是小數目,他吳建國是憨蛋,是二百五,腦子進水了?把錢一股腦兒給了風水鄉?”
王洪亮見劉長柱對他說的事不相信,就把鄉財政開的收據給了劉長柱。劉長柱看後雙眉擰得像麻花,自言自語道:“沒有賠麵的廚子!吳建國這麽做,到底有什麽目的?”
王洪亮看劉長柱內心這麽陰暗,心裏不舒服,說:“吳書記沒什麽目的,隻是想給老師們補發工資,讓老師們過好這個年。”
劉長柱搖了搖頭:“絕不會這麽簡單!吳建國這樣做,一定有說法,難道縣裏又要動班子了?”
王洪亮當即反問道:“縣裏的班子,不是前段時間剛調整好嗎?”
劉長柱自言自語:“難道要提拔副縣級幹部?可現在縣委、縣政府一個蘿卜一個坑,不缺職呀!”
王洪亮見劉長柱這樣費心思量,就說:“吳書記沒有你想得這麽複雜,建國這人,我看挺實在的,他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不欠老師們一分錢的工資!”
劉長柱眉頭擰得要出水:“洪亮,你考慮事,不能光看表麵,要看深層次的東西,要透過現象看本質。吳建國他到底葫蘆裏裝的是啥藥呢?”
王洪亮明顯有些不耐煩了,心想:人家吳書記為了不欠老師的工資,把發送老爹收的喪禮金都捐給了財政,你劉長柱是鄉長,不但不想方設法籌錢,還處處給吳書記設置難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可惡!但是,他不好明顯表現出來自己的情緒,隻好說:“咱先別討論這個事了。現在最主要的,是馬上去縣裏把老師們接回來!”
劉長柱見王洪亮動氣了,笑了笑,說:“好吧,去縣裏領回老師這個事,我看你去吧。鄉裏這一攤子事,我還得留下處理。”
王洪亮心裏很生氣,他沒想到劉長柱這麽自私。他懊惱自己:以前怎麽那麽渾,咋就沒看出來呢?王洪亮清楚,以前是自己自私,讓劉長柱的甜言蜜語蒙混住了。
這時胡玉敲門進來了,說:“劉鄉長,鄭書記來了。”
劉長柱一驚,問:“來幹什麽?”
胡玉說:“看樣子是有事。”
鄭書記名叫鄭理,是善縣紀律監察委員會的書記,為人正氣,剛正不阿,在善縣口碑很好。鄭書記一般很少下鄉。就說風水鄉吧,今年算這次,一共才來兩次,上一次是夏糧收購前檢查農民負擔是否過重情況的。不用問也明白,鄭書記今天來肯定不是偶然的。
劉長柱忙吩咐王洪亮:“咱先去接待鄭書記,看看他為什麽事來的。你是咱鄉紀委書記,咱鄉紀委方麵的工作你摸得清。要沒有大不了的事要盡早辦,你再去縣裏。”
王洪亮說:“好吧!但是,去縣裏領老師的事要盡早辦,我看先讓萬主任去吧!”
劉長柱點了點頭。
鄭書記一行來了三人,在接待室裏等著他們。劉長柱和王洪亮推門走進了接待室。
鄭書記的聲音很洪亮,他問劉長柱:“吳書記回來了嗎?”
劉長柱說還沒有,王洪亮在一旁把話接了過去:“還有點兒善後事沒處理完畢。吳書記說,明天一早就來上班。”
鄭書記把臉轉向王洪亮:“吳縣長的追悼會,是你在那幫忙的嗎?”
王洪亮點了下頭:“是的,我自始至終一直參與著。”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通訊員急匆匆地進來遞給劉長柱一張紙,劉長柱低頭一看,是份傳真:
關於召開全縣穩定工作會議的緊急通知
各鄉鎮、縣直各部門:
春節馬上來臨,為做好我縣節日期間的穩定工作,經研究定於今日下午3點在風水鄉政府禮堂召開全縣穩定工作緊急會議。
參加人員:縣六大班子成員;各鄉鎮,各部、委、局的主要負責人。
不準缺席遲到!2002年1月17日
再一看簽發人,劉長柱吃了一驚,傳真一般都是縣委辦公室王主任、秘書長或各分管書記簽名,哪有侯書記簽發的?看來這個會議非同小可!劉長柱心裏感到陣陣忐忑,他隱約聞到一股火藥的硝煙味破空而至,心裏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劉長柱正在愣神,手機響了。一看屏幕上顯示的號碼,是縣委辦公室王主任打的。劉長柱向鄭書記遞了個抱歉的眼神,走出了辦公室。他在走廊接聽了電話:“王主任,你好!”
王主任在電話裏說:“傳真你收到了嗎?”
劉長柱說:“剛收到。”
王主任說:“這個會議是侯書記親自召開的,你負責把會場布置好,要安排人抓緊打掃衛生,還有會標什麽的,要又快又好地布置妥當。侯書記還吩咐了,風水鄉各村、各部門的負責人都要來參加會議。”
劉長柱說:“我們鄉最大的會議室才能坐200多人,沒有再大的會議室了。”
王主任說:“通知上不是說在你們鄉政府禮堂嗎?就是你們鄉的電影院。你們的電影院不是有1000多個座位嗎?”
劉長柱說:“我知道。”接著又試探著問道:“這次會議的主要議題是什麽?還需不需要我們這邊準備材料?”
王主任說:“你們那邊什麽材料也不用準備,隻負責把會場準備好,把人召集齊就行了。對了,還要把老師召集全。”
劉長柱低聲問:“是不是因為老師們上訪的事,侯書記才決定召開這次會議?”
王主任的嘴很嚴:“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劉長柱說:“王主任,你給我透露點消息,我們好有個思想準備。”
王主任沉默了一會兒,說:“劉鄉長,這個還需要我明說?今天早上老師們圍攻侯書記的車,侯書記今天下午召開這次緊急會議。用笨腦子想想,是偶然的嗎?”
劉長柱“哦”了一聲,喃喃說道:“我明白了。”接著他又問道:“吳建國書記那邊還通知嗎?”
王主任說:“通知,無論怎樣,一定得讓吳書記盡快地趕回鄉裏參加會議!”
劉長柱知道事情鬧大了。說起來,他希望事情鬧大。可事態真的鬧大了,他又隱隱有一絲擔心。
劉長柱進了屋,鄭書記見他麵色有些難看,就問:“劉鄉長,是不是有事?”
劉長柱隻好實話實說:“剛接到縣委的一個緊急通知,今天下午3點在我們鄉召開緊急會議。侯書記親自召集的,時間很緊,會場還沒布置,通知還沒下!”
鄭書記說:“劉鄉長,那你去安排吧,這兒有洪亮就行了。今天我們來,主要是找洪亮書記了解一些事情。”
劉長柱站起身,說:“鄭書記,那我就去安排了。你若有什麽事,直接吩咐就是,我布置完就過來。”
鄭書記點了點頭:“行,有什麽不明白的,再找你。”
劉長柱交代王洪亮:“王書記,鄭書記要了解的,你一定要如實匯報,要實事求是!”
王洪亮明白劉長柱的“實事求是”指的是什麽,暗示的是什麽。但是,他十分明白,他雖然和劉長柱是鐵哥們,但他不能昧著良心說瞎話。昨晚吳建國書記捐錢的舉動讓他發現了自己的醜,發現了自己的卑鄙和無恥。人家為風水鄉,為了讓老師們都能領上工資,把自己發送老爹的錢都拿出來捐給了鄉財政啊!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他發現自己和劉長柱在吳建國麵前是多麽的渺小。他為自己的那點私心感到慚愧和內疚。同是共產黨員,他覺得吳建國才是當之無愧的,才是楷模和典範。如若他再昧著良心說話,他的心會一輩子都不得安寧的!
其實,老師上訪的事,吳建國比王洪亮知道得早。當老師們來到縣委門口圍住侯書記的車時,吳建國就知道了。吳建國在縣委工作了10多年,哪個人不認識?隻要有一點事,馬上就有朋友告訴他了。他立即趕到縣委,替侯書記解了圍。侯書記當時是去車站送市裏的幾個來檢查善縣工業的領導,攤上了這個事,顯得很狼狽。吳建國來了,侯書記“哼”了一聲,鑽進車裏向車站去了。
吳建國心裏很坦然,他知道老師們為什麽來上訪。他問老師們:“前幾天不是剛給你們撥了三萬五千元嗎?”
老師們說一個子也沒見到。
吳建國肯定地說:“交給你們萬主任了!也許是先發比較急的吧?你們回去吧,你們的工資,今天不發,明天一定發!”
老師們不信。吳建國說:“如果我吳建國說話不算數,你們明天見了我的麵就往我的臉上吐口水。”
老師們將信將疑,但見吳書記說得這麽肯定,心裏就開始發虛了。幾個領頭的一商議,作了讓步,說:“好,我們再相信你一次,如若是騙我們,明天別怪我們對不起你!”
吳建國好說歹說,老師們才上了回風水鄉的公共汽車。之後,吳建國去了縣文聯,找了一個名叫楊雯的書法家給所有參加父親追悼會的人寫答謝帖。這是善縣的民俗,是一種禮節。楊雯一口答應一定寫好並負責寄送。吳建國和楊雯交往的時間不是一天兩天了,楊雯辦事滴水不漏,屬於信得過的人。
剛交代完楊雯,吳建國的手機響了,是縣紀委辦公室的朋友打的,說鄭書記帶著兩個科長去風水鄉了,好像是接了一個舉報電話,舉報他在父親出殯這個事上借機斂財,收有19萬元,在全縣影響極壞。看樣子舉報的這個人很知情,把喪事的收入報得一清二楚。臨了,朋友埋怨他:馬上要過節了,縣裏正想找這方麵的典型,你看你,又撞槍口上了不是?趁現在這個事才開始,你快活動一下,可別因為這點事葬送了前程!
吳建國其實比誰都清楚,他雖然是為風水鄉聚了點錢,但他的行為已經違反了紀律。作為一名共產黨員,這是絕對不允許的!可是,不這樣做,風水鄉的老師們的工資就根本沒有著落,就過不去這個年。他知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這是他走的一步險棋。可他又一想:我雖然違反了紀律,但風水鄉的老師們能因此過上一個幸福快樂的節日,值得啊!再說了,幹什麽事都不能兩全其美,都不能魚和熊掌兼得啊!
剛放下手機,縣委辦公室王主任的電話又來了:“今天下午在你們風水鄉召開全縣穩定工作緊急會議。會是侯書記召集的,可能有點事,是喜是憂,建國,可要挺住啊!”
吳建國一聽,心裏一下子都明白了。
他回到家就收拾東西。新珠眼裏滿是疑惑,問道:“你這是幹什麽?不是說明天回鄉嗎?”
吳建國對妻子坦然一笑:“鄉裏有點事,我現在就得趕回去。”
新珠眼裏的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什麽事這麽要緊?你這才給爸戴了幾天孝?”
吳建國知道妻子對他有看法,可黨既然安排他當風水鄉的書記,他就得對得起這個位置啊!“自古忠孝不能雙全。”此時,吳建國才真正明白了這句話的深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