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縣長去世的消息當天下午就在全縣傳開了。善縣本來就不大,放個屁從東頭能臭到西頭。況且這又是善縣的大事,自然非同一般。吳縣長在善縣口碑不錯,為人和藹可親、平易近人,說句話砸個坑,做個事板上釘釘,深得全縣人民的敬重。提起大胡子吳,那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吳縣長風光過,也倒黴過。“文化大革命”時,他是善縣的頭號“走資派”;撥亂反正後,他又當了縣長,一當十年。這前後20多年,吳縣長榮也善縣,毀也善縣,是善縣有爭議的人物。吳縣長生前提攜了一批人,還有一些是跟著他的部下,這些人遍布善縣的各個部門。當吳建國在電視上把訃告發出後,很多人都說吳縣長是善縣的好官,就該這麽出殯。很多人被吳建國的孝心感動。原來和吳縣長一起工作的幾個老人感歎地說:“老吳養這個兒,值!”
出殯的頭一天,吳建國想,外櫃上隻有王洪亮一個人肯定不夠用,就給鄉裏打電話,劉長柱接的。吳建國說:“再來兩個人。”劉長柱說:“你說叫誰吧,我安排。”吳建國說:“來兩個能拿動毛筆的。”劉長柱沉吟一會兒,說:“計生辦的胡風主任和教委的萬樂意主任字寫得不錯,讓他們明天一早就過去。”吳建國說:“你看著安排吧,反正別誤了事就行。”
第二天天沒亮,胡風和萬樂意就到了。吳建國住的地方是個四合院,堂屋裏是靈堂。魯南這兒的習俗,出殯若是趕三天,火化了不進家直接埋;還有就是火化完把骨灰盒捧回家,然後擇個黃道吉日出殯。吳建國選擇了前者。治喪委員會是由縣政協、人大兩家組成的,都是吳縣長的部下、同事、戰友。
花圈擺滿了院子,從門口一直擺到巷子口。善縣的六大班子成員和各大部、委、局室的領導都到了。22個鄉鎮分別送來了花圈。風水鄉除了劉長柱,隻要得閑的都來了。這天是冬天裏陰得最厚的一天,天像是要哭了。馮家寶專門租了兩輛大客車,一輛拉鄉裏人,一輛拉各村委書記和村長,滿滿兩車人,趕廟會似的。三個外櫃前圍滿了隨禮的人,王洪亮、胡風、萬樂意緊張地忙碌著,因為吳建國專門交代了,不論是誰,隻要隨禮,都收,都寫入吊簿。
下午3點,在縣殯儀館舉行向遺體告別儀式。吳建國和梁新珠哭得昏天黑地。想想老人家的好、老人的慈祥和關愛,吳建國兩口子的淚就像泛濫的洪水。追悼會由縣政協白主席主持,縣委副書記司光到場念了追悼詞。在追悼詞中,司副書記對吳縣長的一生進行了高度歸納。他說:“吳縣長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是艱苦創業的一生,是拚搏奮鬥的一生,是無私奉獻的一生。我們號召全縣共產黨員以吳縣長為榜樣,拚搏進取,開拓創新,解放思想,大展宏圖,為實現善縣的經濟騰飛而奮鬥。”
作為喪者親屬,吳建國對司書記進行了叩謝。司書記說:“建國,節哀順變。現在咱們縣的體製改革正在關口上,鄉鎮的日子尤其難過。但是,困難是暫時的。去年咱們縣實施的農村三大戰役,看來是非常正確、非常及時的,現在有的鄉鎮已出現了良好的勢頭。不要被困難嚇倒。要記住一點:隻要精神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吳建國知道司書記說的是實情。所謂農村三大戰役,即農業結構調整、小城鎮建設、大力發展個體經濟。無論打好哪個戰役,都將會成為鄉鎮的經濟增長點。
司書記輕拍了一下吳建國的肩,說:“你一定要盡快從悲傷中走出來。人終究要離開這個世界,這是自然規律。現在到了年關,各項工作都得合龍門,你得多考慮考慮鄉裏這塊工作。風水鄉是個貧困鄉,一窮事就多,況且現在人們的法製意識增強,動不動就上訪,一到年關,正是上訪的高峰期,你一定得好好把握,穩定壓倒一切啊!”
司書記說得意義深遠、語重心長。司書記是從棗莊一個區調過來的,以前是教師,後來幹過鄉鎮黨委副書記、書記,對鄉鎮的事了如指掌。吳建國說:“司書記,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去做,請你相信我,不管做什麽事,我都對得起父親,對得起良心。”
司書記點點頭說:“我相信你。”臨走時,他握了握吳建國的手,說:“你還年輕,路還長,一定要好好把握啊!”
吳建國知道司書記這一握的含義。是啊,他還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從司書記的眼光裏,吳建國已意識到,自己這麽大出殯,司書記是有看法的。你看,外櫃設了三個,來者不拒,這不是借機斂財嗎?這和受賄有什麽兩樣呢?吳建國想起剛才跟風水鄉來的那群幹部的見麵(馮家寶帶著進屋的),馮家寶說咱風水鄉69個自然村除了有一個村的書記生病,一個村的村長出差,其餘全到了。外麵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吳建國說:“你們這麽遠親自過來,讓我說什麽好呢!哎,我給你們鞠躬了!”馮家寶忙拉住了他,說:“吳書記,別這樣,你為了俺們風水鄉操心了,費力了,俺們今天來是應該的。”
其他人附和著說“應該的”、“應該的”……吳建國知道,他們表麵上說著一些言不由衷的話,其實內心裏是在罵他手長心黑呢!“罵就罵吧,挨幾句罵又算什麽呢!不理解就不理解吧!到時候你們就會明白我的苦心的。”吳建國甩了甩頭,心裏說。
儀式在繼續進行。白主席說:“所有來賓請起立,向吳縣長的遺體三鞠躬。”
哀樂低鳴,中間夾雜著新珠和吳建國泣血的哭聲。
殯儀館的兩個工人推著吳縣長的遺體向火化車間走去。政協白主席淚眼滂沱,說:“老吳啊老吳,你活得值啊!你看今天這麽多人都來送你,你好好地走吧!”
半個小時後,殯儀工把骨灰盒交給了吳建國。手捧著父親的骨灰,吳建國感慨萬千,淚雨紛飛。
骨灰被直接送到龍山陵園,這是縣裏專門修建的公墓。山腰上位置好的是專給局級以上領導準備的。山根的位置是出售的。一個墓地要四五千元,好一點的位置要一萬多。吳縣長的老家在南方,家裏也沒什麽近人了,吳建國和新珠商量後決定把他留在善縣,就把吳縣長葬到了他妻子的身旁。
梁新珠哭得死去活來。吳縣長夫婦收留了她和建國,為此省吃儉用,曆盡千辛把兩人拉扯成人,這種大恩幾輩子也報不完啊!如今老人撒手西去,這怎能不讓她有愧呢!吳建國心裏更難受,老人對他有山一樣重的恩,但他為了風水鄉,卻沒能好好地陪老人過一天,這份愧疚,是他心頭永永遠遠的債啊!
出殯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親朋該走的也都走了。胡風因為計生辦有事,先回去了,隻有王洪亮、胡玉、萬樂意沒走。吳建國讓他們三人合合賬,看去了今天開支,還剩多少錢。
三個人合完賬,胡玉匯報:“三個外櫃共收現金19.5萬元,去了支出喪事用品的3萬元,還剩16.5萬元。另外,還有一項收入,就是所有的花圈,我已和殘疾人工藝品店的人說好了,天快黑的時候他們也來看了,不論好孬,50塊錢一個,一共有520多個,零頭沒要,收了2.5萬元。他們已把錢交齊了,明天來拉花圈。加在一起,收入共19萬元。”胡玉指指桌子上的一個大旅行包,繼續說道:“錢都在這兒呢。”
吳建國上前打開拉鎖,一捆捆錢磚頭一樣躺在裏麵。吳建國看著錢,淚又滾了下來。王洪亮在一旁冷眼看著,什麽也沒說,眼裏滿是鄙視。
梁新珠出來了,看了一下錢袋,又看了一下吳建國。吳建國輕聲說:“你進屋吧,我們有事說呢!”新珠看看幾個人,幾個人都木頭一樣。
吳建國燃起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緩緩地吐出,這口氣出得很順暢。吳建國望著萬樂意,問:“萬主任,咱鄉裏還欠你們教師多少錢?”
萬樂意不知吳書記想幹什麽,就說:“你前幾天給了3.5萬,還差32萬呢!”
吳建國“嗯”了一聲,接著長出了一口氣,說:“忙了一整天了,你們都累壞了,歇息去吧!”
幾個人看了一眼吳建國,又看了一眼旅行包,說:“吳書記,那我們……我們都去休息了?”
吳建國說:“去吧,休息吧!明天一早你們還得回鄉上班呢!”
王洪亮、胡玉、萬樂意在賓館裏洗漱完畢,剛想睡,電話鈴響了。王洪亮拿起一聽,是吳建國的聲音。王洪亮問:“吳書記,有什麽事嗎?”
吳建國問:“沒睡吧?”
王洪亮說:“剛洗漱完,正要睡呢。”
吳建國說:“你們三個到我這兒來一趟,我已派車到賓館接你們了。你們先在門廳等著,車子馬上就到。”
王洪亮不知吳建國這麽晚打電話有何事,忙對正要脫衣的胡玉說:“胡主任,快去叫一下萬主任,吳書記有事。”
胡玉納悶:“咱剛回來,又叫咱們過去,有什麽事?”
王洪亮說:“去了不就知道了!”
胡玉聽王洪亮的話音,知道他對吳建國有一肚子的意見,因為吳建國借大出殯收取禮金,已經明顯違紀了。說實在的,胡玉心裏也有些不平衡:怪不得人們都鑽窟窿打洞想當官,原來一當官就有錢。要是當官的多有幾個爹,不發老鼻子財了!當麵一套,背後一套,在台上要人們多廉政、多清白,其實這是說給人們聽的、做給人們看的,而他們恨不得把人身上的血都喝幹淨呢!
三人慌慌地到了一樓門廳。不一會兒,車子到了。三人上了車,車子把他們拉到吳建國家裏去了。
吳建國正坐在客廳裏吸煙,梁新珠在一旁委屈地吧嗒吧嗒掉淚,見三人進來了,起身去了裏屋。吳建國指了一下沙發,三人坐下了。
王洪亮和萬樂意沒有吭聲。胡玉問:“吳書記,有啥事?”
吳建國沒有說啥,隻是把他跟前的一張折得四四方方的紙推給王洪亮。
王洪亮看了一眼吳建國,拿起紙打開來,是張捐款條,上麵寫著:
本人願將在父親葬禮上收到的全部禮金共計19萬元無償地捐給風水鄉財政,用於給教師補發工資。
吳建國
2002年元月16日
王洪亮愣了,顯得有些措手不及。胡玉見王洪亮臉色有變,趕緊湊過來。一看,胡玉沉不住氣了,說:“吳書記,你、你、你不能這樣啊……”
萬樂意見兩人都這麽說,也看了一下紙條,忙說:“吳書記,使不得,使不得啊!”
吳建國吐了一口煙,用手製止了三人。吳建國平靜地說:“王書記,我吳建國辦事講個天地良心。在風水鄉,我是個無用的書記。風水鄉窮,貸款人家都怕咱還不起。也不能怨他們,誰願意把錢借給自己心裏沒底的人呢?風水鄉的老師們為我們教育孩子,一年到頭風裏來雨裏去、拋家舍業,有的民辦教師一個月才200塊錢,然而就是這200塊錢,咱都幾個月沒發了,怨誰?怨我!我是風水鄉的父母官,一切責任都在我!”
吳建國說著說著,聲音有些顫抖,他知道自己有些激動,就喝了口水,壓了壓嗓子,然後繼續說道:“我知道借父親出殯收受禮金,是違紀犯規,是往他老人家身上潑汙水,可除了這樣做能聚集一些錢,能渡過風水鄉現在的難關之外,已別無他法了。父親如果在天有靈,相信也會原諒我的!”說到這兒,吳建國眼裏又汪了一汪淚水。
三人聽了,默默地低下了頭。他們知道,自己誤解吳書記了。
19萬元,不是一個小數目,何況吳書記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背了這麽大的風險啊!如若都交給鄉裏,他真是太虧了。王洪亮瞅了一下胡玉,胡玉明白王書記這一瞅的意思,就把紙條推給了吳建國,說:“吳書記,公歸公,私歸私。沒錢發教師工資,這是公事,是咱風水鄉的事。咱風水鄉窮,發不起教師的工資,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是咱風水鄉四萬多人的事。你拿自己的錢填這個窟窿,是填不滿的。再說,這些錢是你自己的,是人情錢,你今後還要還。這個錢,風水鄉斷斷不敢收的。”
吳建國又看了一下王洪亮。王洪亮知道自己該說點什麽了,就點了點頭,說:“吳書記,胡主任的話有道理,公是公,私是私,你可要分清啊!”
萬樂意也激動地說:“吳書記,你的心情我代表老師們心領了,我們老師就是再有幾個月不發工資,也不能要你這個錢啊!”
吳建國說:“洪亮,胡玉,老萬,咱們在一塊幹了這麽長時間了,難道你們還不了解我?我這樣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再說了,錢財是身外之物,我能有今天,這多虧爸爸,我不能讓他在九泉之下的心不安啊!”
王洪亮說:“吳書記,在你沒有這個舉動之前,我覺得理解你,而你有了這個舉動後,我真的不懂你了。但是,我有一點是明白了,你之所以大造聲勢,目的就是多斂點錢,為咱鄉的老師補發欠下的工資。你想過沒有,發了這幾個月的,以後再怎麽辦呢?”
吳建國說:“明年,咱們經濟園區的個體企業主們就能交些稅了,前年咱們在全鄉引種的獼猴桃很快就能上市了,鄉裏也能收些林木特產稅。我算過的,隻要過了今年,一切就會好了。今年是咱們風水鄉最困難的一年,隻要今年能撐下去,風水鄉會一年一個新台階的。”
王洪亮想了想,掏心窩地說:“吳書記,這樣吧,這個錢你留下一半!另一半我代替風水鄉收下,也就算是你全部都交了!”王洪亮這話說得很動感情。
吳建國知道王洪亮為什麽這麽說,說實在的,19萬,對於一個共產黨幹部,靠工資,一輩子恐怕也攢不到這麽多。在今天這個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時代,多擁有一些錢並不是壞事。幹什麽事不花錢?吳建國知道,錢,對他來說,雖然重要,但畢竟沒有黨的事業重要。年關馬上就到了,而為風水鄉的教育事業鞠躬盡瘁的老師們卻無錢過節,他的良心要受譴責的。人活著為什麽?不就是圖個心安、圖個問心無愧嗎?他對王洪亮和胡玉說:“我留一半和全部都留下不是一樣嗎?謝謝你們的好心,既然我決定全部捐出,絕不是一時的衝動。請你們理解我,支持我!”
三人見吳建國已把話說到這個分上了,知道再多說無益,就把錢裝進了書包。王洪亮說:“吳書記,那就這樣吧!明天一早我們仨就回去,把這個錢交給鄉財政,好盡快給教師們發工資。”
吳建國點了點頭:“你們明天早回,我明天處理完家裏的事,後天就到鄉裏去。”
王洪亮說:“吳書記,你多耽誤幾天也沒事,鄉裏有劉鄉長和我們呢!”
話雖這麽說,吳建國清楚得很,他這兩天沒到鄉裏去,鄉裏不知怎樣呢!再說了,現在是非常時期,是年關,容不得半點馬虎啊!就對他們三人說:“我後天一定回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