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記憶難道僅存在於目力所及的生命過程中?何況一個人的目力所及,總得從他能將稚察印入腦海、存為映像時算起。比如我,當我初臨人世時的第一聲啼哭,曾帶給父親怎樣的歡顏?比如父親,當他走過七十六個春華,駕鶴西征時,無論我靜默中的心泣,還是淚眼中的瀝瀝,這些對於最初的我,和最後的父親,都非目力所能及。可是,它們無疑是最刻骨的記憶。當我親眼目送慈愛的父親化為嫋煙無影遠逝時,徹骨的悲慟在心域撞衝出四濺的熔漿。生與死,這個宏大的命題,我無法逃避地思考著。
出遊宜都的那天,正逢情人節,街上的甜蜜情歌在耳畔卻奇怪地異化成陣陣哀樂。我真擔心自己錯位的情緒,會讓原本旖旎的勝景變形,可古潮音洞前四鳳仰首的飛簷仍讓我感受到它華美而隆重的迎賓儀姿。
雜草衍伸出的小路帶著我們來到洞口,十尺見方的平台,前眺遠野,背倚峰巒,恍然若一處穴居山林的華庭朱門。入口處赫然題著一塊碑文“謝家避難之洞”,如門牌一樣,為我非洞而似宅的假定加注。一字排開的石碑上刻有前清名士寫下多篇遊記,鑿刻在石頭上文字在時光的磨礪下,已顯得有點模糊。一撇一捺的殘痕,透過冰涼的指尖,無端地傳感著一種蓬勃的氣息,那不是逝者的遺歎,是橫貫百年史空的對話和交流。
古洞不大,屈曲奇詭,狀如三層樓宇。立在洞口內的“亞洲第一大鍾乳石柱”恰似設在堂中的一方神案,凸凹但並不磣手的壁麵想是先民摩挲出的溫潤。絕壁處,豁然現出一絲亮光,同行的導遊告訴我們,那並不是電燈光,是石縫間漏過的陽光,藏身石後的是一個可容幾百餘人的大廳,這正是謝家真正的避難居所。環顧陡峭如劍峰的山壁,我實在不能明辨他們攀援的去徑,導遊用手電照出嵌錯在石隙的古棧道,猶似掌心的淺淺石窩,險象萬千,又如何能承負住匆匆逃命的慌亂腳步?我無從得知,更無法否決。
古洞最讓人稱奇莫過洞內來曆不明的潮聲,有人描它如驚濤拍岸的海濤聲,也有人訴它如凜冽狂舞的風嘯聲,我卻分明聽到那是萬人齊放的呐喊,是生命最激越的回響,是極度壓抑的心靈釋放出的堅不可摧的氣勢和力量。佇立潮頭,我的內心仿佛也有一個強烈的聲音在與它們合唱、共鳴。
恍然中,我疑心這座自然天成的古洞就是我前生穴居時代的家園,在生命的輪回中,一步一叩地重拾起零落在洞中的片片記憶。
辭別古潮音洞,我們來到奧陶紀石林,四十八道彎彎曲曲的石門,就象暗藏玄機的神秘甬道,將我們帶到一個史前世界。印刻在石頭上的遠古海洋動物,正以它形態不一的曆史表情保存著它生命的最後舞姿。
在一個形如深井的石洞口,有人打趣這也許就是通往奧陶紀時代的時光隧道。眾人哄笑,而我卻荒誕地生了幾分堅信。探出手,似乎觸摸到消失了五億年的那段時光。這時光的觸覺,光滑、柔軟、流動,還有一些神秘的凹凸的曆史輪廓,充揚著莫名的動感。
在尋古訪幽的行程中,我開始動搖了對生命頹然的定性。洞,林,柱,石,它們何者不曾為過往的生命,但居然可以以其豐富的內質存在於曆史的天空,飄散著令後人梳析剖辯的吸力,那麽,生命的記憶豈不是穿越了流程長度。
坐沐小西湖度假村的春風,我如一位得悟的哲者,頓然明白生命的法則:也許我們無法挽留一個生命的消亡,但是我們可以珍存這個生命的記憶,最好懷想就是讓自我的生命在短暫過程中放出異彩,鎖住快樂。
(發表於《宜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