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45章 碎瓦(1)

  在我童年的記憶裏,父親老是不著家。

  父親除了種地,還做些小生意。販賣糧食、麻花、木器和一切能賺錢的東西。自然是小本經營。推一輛獨輪小土車,或者挑兩隻筐子,在蘇魯豫皖交界的幾十個縣之間往往來來,一趟就是十天半月。

  家裏很窮。兩間草屋做居室兼廚房,半間草棚子放些農具雜物,一個土牆小院,院裏一棵彎棗樹,樹底下臥一條狗。全部家當就是這些了。家裏老是斷炊,老是半饑不飽的。晚上沒有吃的,肚子餓了就喝點水。我那時還小,餓了就哭鬧,母親放下紡車,把我攬到懷裏哄一陣,解開懷塞我嘴裏一個奶頭。其實母親的奶早就沒水了。我吃奶吃到八歲,到入學才斷奶,還是母親在奶頭上抹上鍋灰,又讓姐姐們羞了一通才從此不吃奶的。

  父親又是好多天不在家了。全家人都盼他快點回來。因為父親一回來,就意味著有了吃的。

  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隆冬之夜。

  傍晚時積雪就已很厚。村裏到處靜悄悄的,屋後路邊的雜貨店裏透出一小片燈光。幾乎沒什麽生意。幾個老人倚著櫃台聊天。莊稼人都瑟縮在自己的草屋裏。這麽冷的天,很少有人外出。關上院門,男人轉動著擰車擰繩子,女人紡線,而且多是摸黑做事,油燈也舍不得點的。孩子們不怕冷,不時跑到院子裏玩一陣雪。我小時體質很弱,曾有兩次差點病死。天冷加上肚餓,我沒有心思玩。父親不在家,家裏就格外冷清。母親和大姐都在紡線,我和二姐早早就睡了。紡車聲嗡嗡的像催眠曲。母親又在低聲哼唱著什麽,調子非常淒婉。母親紡線時常這麽唱,唱給自己聽,像是傾訴,又像是歎息。天還在下雪,鵝毛似的,越發緊了。有樹枝折裂的聲音。北方雪大,壓塌草屋的事也是有的。不知什麽時候,我帶著淚痕睡著了。母親說,睡著了就不覺餓了,睡吧。

  母親和大姐還在紡線。她們同樣空著肚子。

  已過半夜了吧。除了簌簌的落雪聲,外頭世界已在漫天大雪中沉入深夜的靜寂中。突然一陣敲門聲,然後是大黑狗興奮的咆哮,父親回來了!

  父親整個成了雪人,挑兩隻筐踉踉蹌蹌栽進屋,眉毛都是白的,嘴裏哈著寒氣,一副極疲倦的樣子。趕到這時回家,肯定是走了很遠的路。一家人都驚醒了,那份歡悅是可以想見的。大黑狗吱吱叫著跑裏跑外,不時往父親身上亂撲。大姐忙著為父親身上打雪,母親則忙著燒水去了。我迷迷糊糊剛坐起,父親已轉身從筐裏端出兩個大壯饃。這是四省交界地特有的一種麵食,每個壯饃要四斤幹麵做成。像一塊豆餅那麽圓那麽大,放在特製的平底鍋上烤熟,結實耐嚼,剛出鍋的更好吃。父親帶回的壯饃當然早就冷硬了,放在案板上“嘣”一聲響。父親用刀砍開,一塊也有一斤的樣子,拿起來塞到我手裏,我趕忙接過,用手背擦擦眼就啃起來。一家人都在吃,真香啊!

  其時大雪仍在下,門縫裏擠進的雪積成小雪堤,冷風不時灌進屋子,但全家人都感到暖烘烘的。外間屋灶膛裏火光一閃一閃的,母親要為父親燒大半鍋熱水,盛出來半盆讓他洗臉洗腳,剩下的再燒點麵湯。那時父親坐在一旁,抽著煙看我們吃東西,一臉疲憊中透著滿足和安詳。偶爾說幾句話,大約就是外出的見聞和經曆之類。父親口拙,不太愛說話,他一生對兒女的愛都是體現在行動中。即便這種全家團聚的時刻,他也不太說話。他默默地抽著煙,一屋子都是哢嚓哢嚓的咀嚼聲。看我們姐弟狼吞虎咽的樣子,父親忽然有些心酸,他掩飾地擼一把臉,說:“甭慌,夠你們吃的。”

  後來的幾十年中,我經曆過困窘,也經曆過輝煌,住過豪華賓館,吃過珍奇佳肴,其中許多東西父親連見也沒有見過。但我永遠忘不了那個隆冬之夜,那是迄今為止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沒有什麽東西比得上父親給我的壯饃更好吃。

  歇息幾天,父親又上路了。挑兩隻筐,風風火火的,像是要去撿拾什麽。他總是這麽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母親和大姐依然在家紡線。摸著黑紡線,一紡就是大半夜。那時大姐不過十來歲。

  村裏人說,這家人瘋了。

  父親母親黑夜白天沒命地幹,就是為了買地。

  土地於莊稼人像命一樣重要。而父親母親都曾是莊園的主人,失落的莊園是他們永遠的夢想,他們要撿回那個夢。

  曾祖父曾有一千多畝肥沃的土地和一片青磚瓦屋,人稱大瓦屋家。那是他的父輩三門合一傳給他的。日子相當富裕。可惜曾祖父三十九歲病逝,撒手西去了。從此曾祖母以寡婦之身帶著三個兒子和一大片莊園,開始了艱難的人生。在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裏,大瓦屋家已有一個龐大的家族。曾祖母子孫滿堂,卻無力保護他們。幾十年間,這個家族曾十二次被土匪綁票。曾祖母沒有別的辦法,隻能一次次割地賠款,用大把大把的票子把兒孫們從虎狼窩裏贖回。其間的屈辱是無法盡述的。

  三個祖父漸漸長成漢子,胸中湧動著無數仇恨。他們決心要用自己的力量保護這個家了。

  那一年,一個土匪頭兒又去家要糧,帶著幾個人,一人一條槍。曾祖母不敢得罪他們,親自灌了兩口袋麥一口袋秫秫,讓人搬到他們車子上。事情就出在那一口袋秫秫上。土匪嫌給了雜糧,氣哼哼走了。爺爺賠著小心送到門外。土匪頭兒卻突然轉身,對著爺爺打了一槍。爺爺一閃身,幸虧縮得快,躲回門後,一槍打在牆角上:“噗!”一股塵土,濺了爺爺滿臉。土匪揚長而去。這正是日頭正南的時候。爺爺看看日頭,一口血噴出來。他反身回到院裏,衝二祖父三祖父說:“賣地,買槍!”

  爺爺是長子,爺爺說一不二,一輩子都是火爆脾氣。

  半個月後,槍買來了,三條。三個祖父一人一條槍。

  又兩個月,炮樓修起來了。兩座。在院子裏對角矗立。院牆也加固加高了。炮樓上三條快槍,加上幾門土炮,一家人膽氣壯了。果然,三五零星土匪再不敢大白天騷擾。夜晚搗亂,一陣槍打出去。大瓦屋家不再逆來順受。

  但好景不長。三兄弟也就三條槍。對付小股土匪還行,有大隊土匪前來,就隻好開門迎盜,不然一座莊園都會玉石俱焚。

  綁票的事仍在繼續發生,曾祖母又在賣地了。

  父親就曾兩次被土匪從被窩裏拉走。第一次才七個月,回來時已經會喊奶奶了。父親被土匪抱走後,寄養在皖北一個孤老太太家。每日喂三次麵疙瘩,吃罷就扣在糧囤底下。那是一種條編的大糧囤,扣在底下,別說七個月的嬰兒,就是七八歲的孩子也爬不出來的。父親在糧囤底下生活了一年多。這期間,曾祖母費盡千辛萬苦,到處托人打聽,是哪路杆子抱走的,要價多少。方圓幾百裏內都尋找了,卻一直沒有下落。父親是長門長孫,曾祖母為找回父親是不惜傾家蕩產的。後來曾祖母的娘家人也出麵尋找。一個偶然的機會,終於在皖北的碭山縣找到了父親。原來,一年前的那個夜晚,土匪把他寄在一個偏僻的小村後,自己也找不到了。他們早就知道我們家的人在找父親,也知道曾祖母開了個很大的價錢,卻隻好裝聾作啞。父親第二次被綁票是三歲。這一次很快就贖回了,曾祖母賣了十畝地,把兩千斤麥子交給土匪,保住一條命。

  曾祖母的土地在一年年縮小,是被人一刀一刀割走的。

  三祖父說:“我去當兵!”

  曾祖母舍不得。三祖父才十七歲。肩膀還嫩得很。

  爺爺說:“娘,讓他去吧。”

  曾祖母說:“你說得輕巧,那是要在槍林彈雨裏鑽啊!”

  爺爺說:“娘,不該死老天爺會保佑他。該死在家呆著也會遭禍。”

  曾祖母抹抹淚不吱聲了。曾祖母直發呆。

  多少年來,她像老母雞護小雞一樣護著她的兒孫,還是擋不住一次次被狼叼走,留在身邊,的確也不保險呢。

  曾祖母終於同意了。

  夜晚,爺爺把三祖父喊出來,兄弟倆在院子裏站著。

  爺爺好一陣沒說話。

  三祖父有點怕爺爺。長兄如父,爺爺規矩很大。

  夜很黑,星星顯得特別亮,隻是被風搖得厲害,像是要從上頭掉下來。

  三祖父抱住膀子有點冷。

  爺爺說:“三,當兵要打仗的,你不怕死?”

  三祖父說:“知道。我就是想去打仗!”

  爺爺說:“打仗好玩?”

  三祖父說:“打仗不好玩。我就是想死個痛快!”

  “啪——!”

  爺爺甩了三祖父一個嘴巴子。

  “哥,窩囊氣我受夠了!”

  爺爺轉身找到一條繩子,指指旁邊的樹,“想死容易,上吊!我看著你上吊!”

  三祖父哭了。三祖父還是個孩子。

  爺爺扔掉繩子,歎一口氣。

  爺爺一陣子沒吱聲。他在想讓不讓他去當兵。

  爺爺知道這條路很險,幾乎是一條絕路,但他終於別無選擇。

  “三,去當兵吧。好好當兵,能混個連排長回來,就沒人敢欺負咱家了。”

  三祖父點點頭。三祖父曾三次被土匪綁票。

  爺爺說:“三,別光想到死,要活著回來!”

  三祖父去當兵了,在距家一百多裏路的山東省魚台。

  三祖父打仗很勇敢,又愛結交朋友,在兵營裏有一幫拜把子兄弟。打起仗來互相照應,受過幾次傷,卻無大礙。一年多時間裏,三祖父摔打成一條黑大漢。不久被提升為排長。

  這一年多裏,家裏安穩了許多。大瓦屋家有個在外頭耍槍杆子的,土匪們有所顧忌了。

  曾祖母天天燒香磕頭。

  忽然有一天,三祖父跑回家來了。

  三祖父前腳剛到家,一頓飯還沒吃完,抓逃兵的就追來了。三祖父是逃兵。

  隊伍要往山西開拔,那裏距家太遠。三祖父當兵是為了保家護院,當兵去那麽遠的地方,還有什麽意義呢?於是他跑了。

  那時候,逃兵被抓回去是要槍斃的。何況是一個排長。

  三祖父被奪下飯碗,當即捆起來就要帶走。

  曾祖母給人磕頭求情。磕得披頭散發,額上冒血。

  鄉鄰們也幫著說好話:“你們行行好,就當沒抓住他不中嗎?”

  “不中。我們抓到了。”

  “行行好吧。抓回去就是個死。”

  “軍有軍法!”

  爺爺請來了寨主。寨主是趙家的頭人,有點身份的。但他無法阻擋抓人。就向帶頭的說:“長官,請你們路上走慢點,我去求個人情來。”然後示意爺爺,爺爺明白,趕緊送上一袋鋼洋:“路上喝茶用,請諸位慢點走。”

  那帶頭的還拿捏著不接,被一個也是小頭目樣的人伸手拿過去,笑嘻嘻說:“我們也是聽差,你們求人情要快!”後來才聽三祖父說,小頭目樣的人是他把兄弟。

  抓逃兵的把三祖父帶上路的同時,一頂小轎抬著寨主也飛似的往縣城奔去。寨主和縣長是把兄弟。趙家寨主在當時是體麵人,一個寨子二千多口人,加上分布在全縣的趙家,有數萬人之多,大寨小寨常聯手和外姓人打鬥,人多勢眾,不免有些霸氣。但為官的卻愛和這類人物結交,不然這官就做不穩當。寨主就是去縣長那裏求人情的。自是爺爺一路同行。

  一路上爺爺捏一把汗,因為他不知能不能求到縣長的人情。即便求到,又不知縣長和那軍隊的長官有多大交情。那時天已落黑,到處一片蒼蒼茫茫的,一行人走得好急好快。

  沒想到順利得很。小轎把寨主抬到縣衙後門,通報過後,便立刻被請進去了。爺爺在外頭候著。兩盞茶的工夫,信拿出來了。爺爺拿到信揣進懷裏,立刻打馬出城,往魯西南一路飛奔。這一夜,幾乎是馬不停蹄。一百多裏路,全是生路,不時跑迷了,隻好叩開人家的門打聽,幾經輾轉,趕到時天已微明。軍營外一裏多的一處荒崗上,三祖父和抓逃兵的一幹人馬正在等候。原來他們早就到了,卻沒有進兵營去。幸虧三祖父的那位把兄弟從中打點說情,如果進了兵營,而人情又求不來,便隻有死路一條了。

  爺爺看到他們,縱馬躍上荒崗,揚揚手中的信說:“我已經求了人情來!還煩諸位稍候,我去去就來!”拱拱手調轉馬頭,直奔兵營去了。這一夜跑得人困馬乏,爺爺已是心力交瘁。但沒人能代替他。

  果然縣長的麵子大。這位軍隊長官曾帶兵在豐縣駐紮過,和縣長交誼頗深,當即允情,派了一個軍官隨爺爺來到那座荒崗上,命令鬆綁放了。

  爺爺帶上三祖父千恩萬謝,一同辭歸。走出很遠了,突然聽到一聲槍響。

  後來父親曾經對我說過,如果小時候好好讀書,或許會有點別的出息。他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並沒有多少懊悔的意思。隻是淡淡的有點傷感。那時他已差不多走完了一生的路。

  父親小的時候,家裏還很富。隻是沒權沒勢,老是被兵匪衙門敲詐。於是曾祖母和爺爺就老是被這個問題困擾,老是想著家裏出個有本事的人,好能保護這個家。父親是長門長子,希望便寄托在他身上了。

  學而優則仕。這是古今多少平民家庭的幻想,多少有抱負的少年苦苦追尋的一條路。然則雲泥殊路。又談何容易!

  父親上了三年私塾。

  父親悟性很高,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聰明。他少年時並沒有什麽大誌,隻是隨心所欲地生活。家庭的屈辱磨難,於他並無多大關係,爺爺的用心他還不能理解。那都是大人的事。兩次被人綁票,他都覺得很好玩。父親最早學會的話是“奶奶”。奶奶就是第一次被綁票時寄養的那個老人。那位老人沒有家庭兒女,孤身一人度日。她很喜歡父親,每天拌疙瘩湯給他喝,白麵或者雜麵疙瘩。父親一生愛喝疙瘩湯,就是從那時開始的飲食習慣。家裏找到父親時,老人家大哭一場,她舍不得讓他走。後來還來看過父親。父親長大一點後,又由家裏人帶著去看望過老人家。他對“奶奶”很有感情。

  父親上私塾後,不知怎麽迷戀上了戲曲。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