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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涸轍(12)

  ……夢見河灘上的樹木又被砍光了……一天淩晨,河灘上突然出現一個很漂亮的女人。這人看樣子很厲害,像是樣板戲裏一個女英雄。她站在一個高坡上,把手一揮,立刻從四麵八方衝出成千上萬的農民……哦!真多……男女老少,帶著大鋸,斧頭,菜刀。拉著牛車,推著土車,扛著木杠,木杠上盤著繩子。瘋一樣衝進樹林。那個漂亮的女人向人群大聲喊叫:“……這些樹木誰伐歸誰!……”據說她是工作隊的隊長。天知道她從哪裏動員來這麽多農民。老扁怪佩服她的。這辦法虧她想得出!誰伐歸誰,誰不來伐呢?多年不遇的好事,不伐白不伐。農民兄弟們可實惠得很,也聽話得很。比如一碗飯放在麵前,上麵的人說不準吃,自己的那碗飯也不敢吃;上頭人說可以隨便吃,別人的那一碗也敢搶過來。這辦法怪絕的。老扁真佩服。魚王莊的人出來看了看,都木木的沒吭聲。隻有土改帶幾十個年輕人衝進樹林,和那些不相識的農民打起來。打得頭破血流。女隊長帶著十幾個工作隊員拚命在一旁吼喊,不準打架!不準魚王莊的人無理取鬧!這是上級決定!但光喊沒用。還是老扁上前拉住了土改他們。他勸他們別打了。你看那些老百姓都怪可憐的,都窮得很。全當救濟他們吧。上級讓伐,他們不來伐嗎?不怪他們的,誰也不怪。你們別打了,也別攔了。攔也攔不住,成千上萬的人你們能攔住幾個。打死人要蹲大牢的。蹲大牢的味可不好受。我蹲過,可不能讓你們再蹲了。不就是把樹木砍了嗎?啥大不了的事。一百年都等了,不能再等十年嗎?再過十年,樹木又長起來啦。你們回去吧。回吧。回吧……土改他們就回去了,哭著回去了。老扁火了,衝他們後背大聲嗬斥,不能哭!都不能哭!這一回魚王莊的人就是不能哭!也不能給人下跪!也別去告狀!樹木伐了!就是伐了……魚王莊的人都走光了,剩老扁一個人。他背起手,在林子裏轉悠起來,像個悠閑的老漢。一些不認識的農民,知道他是這村的支書,都朝他抱歉地笑笑。有的還恭敬地送上一支煙,彎著腰直說,你看,這算咋回事?上級讓來的,咱不能不來,咱本不想來的……老扁很理解地點點頭,就是就是,伐吧伐吧。這沒啥。上級讓來的。沒啥。接著又轉起來。忽然看到一個病懨懨的婦女,帶兩個不滿十歲的孩子,也在那裏伐樹。旁邊放一輛平板車。小一點的孩子正坐在車把上玩蹺蹺板。大一點的孩子不過七八歲,還掄不動斧頭,正跪在地上用一把菜刀砍樹。一刀砍下去,隻砍一個白茬,刀刃也卷了。病懨懨的婦女用一把斧頭砍另一棵樹,既沒力氣,也不得法。她很著急,急得滿頭大汗。人家都砍倒好幾棵樹了,旁邊轟隆隆亂響。她娘兒仨一棵樹還沒砍倒。老扁看著也替她著急。便走過去問:“男人咋不來呢?”病懨懨的婦女說:“男人死了。俺娘兒仨好苦啊!你看,人家都比俺有力氣……”老扁同情地點點頭,你這砍樹的姿勢不對。應該這樣。他接過斧頭,做了幾個示範動作。要斜著砍,不要直著砍。直著砍砍不動的。婦女接過去,照樣子砍了幾下,果然入木很深,木片不斷崩出來。病懨懨的婦女很感激地說,你老人家心眼真好,老扁說就是就是。別急,樹多著呢。又走到那個掄菜刀的孩子麵前,摸摸他的頭囑咐,娃娃,要當心手喲。老扁背著手又轉到別處去了……林子裏真熱鬧,誰也顧不上說話,人人都熱得滿頭冒汗。這是搶樹,不忙行嗎?老扁老在林子裏悠悠地轉。一個已經累得喘籲籲的老漢便給兒子說,你看那老東西也是個不知過日子的人!趁這機會,還不幫兒子多弄幾棵樹?轉來轉去,轉個熊味!兒子不耐煩老子的討好,大聲說,還說人家呢!你伐了幾棵樹?老是坐下喘!老漢趕緊站起,佝僂著腰提起斧頭……

  伐得真快!比那次快多了。隻用了三天三夜。老扁就在林子裏轉了三天三夜。走得累極。像是走迷了路。豁然一亮,河灘上沒樹了。他終於走回魚王莊……咋聽不到老日升劈樹疙瘩了呢?……斧頭和鋼釺都撂到地上。一個樹疙瘩劈了半拉,擺在那裏。老日升呢?……正在屋裏哭……哦,哭啥哩?這老家夥也會哭嗎?……泥鰍也在。兩人正對桌喝酒,什麽菜也沒有。就一個辣椒放在爛桌上。泥鰍喝醉了,老日升也喝醉了。泥鰍喝醉了光笑,老日升喝醉了光哭。泥鰍正含糊不清地吹牛皮,罵老日升。老日升,你個老狗……活個啥趣!一輩子沒吃過好東西,一輩子……沒睡過……女人!不知女人那東西……橫著……豎著。你個老狗光知道幹活,拉……纖……劈樹……疙瘩!你活著幹啥?活得沒趣!我看……你死了……算啦!你是條……狗,是……隻豬,是一頭騾子!你還是死……了算啦!我也……死!我陪你死!……我活了一輩子,比你值過……得多,我活膩啦!……我去跳……無名河……你在這屋……上吊!……你這屋梁榆木做的?……結實呢!今夜……咱倆……都死。老日升……你個騾子……你說……中不?你咋……不放……個屁哩!哭……哭……哭個熊味!你說……中不咱倆一塊……死!老日升穿著一件老黑棉襖,哭得抽抽噎噎,像個被訓斥的大孩子,使勁點點頭:“嗯!……嗯!……”泥鰍歪歪地站起,指住老日升的鼻子:“好!咱倆……可是說定……了!今夜……誰不死……誰是……老王八!”

  老扁站在門口聽了一陣子,就踉踉蹌蹌回家了。他懶得管他們的事。他覺得身上冷得哆嗦,又累又餓。回到家倒頭就睡了……迷迷糊糊……像是妻子在喂他什麽,沒吃出味來……梅子好像也在,給自己打了一針,也沒覺出疼……接著又睡……天明,老扁覺得自己背個爛口袋出了門。妻子攔住問他哪去。他說我去討飯,在外頭……溜達溜達、溜達溜達……溜達幾年再回來。妻子抱住他哭了。你不要這個家啦?要。我咋不要哩?你在家看好兒子。我溜幾年再回來。妻子又說,村裏事咋辦?老扁說村裏沒啥事。有土改呢。土改長大了。我老了。我溜達溜達。就出了門……在莊裏走,一路都有人在門口注視他。但沒人說話。他忽然覺得應該去梅子那裏一趟,再看看她。想了想,卻終於沒去……老扁走到村口,土改追上來,嘴裏冒著熱氣。大叔!你不能走呀!老扁說,我能走。你長大了。我出去溜達溜達。這些年,我悶得很,早就想溜達溜達。老沒機會。你在家吧。你長大了。土改哭了,說,大叔,日升爺吊死啦。留下一個大錢箱子,有上萬塊錢!咋辦?老扁說,吊死了就埋上。給他挖個大坑,大一點。他身架子長,坑小了窩脖兒。那些錢呢?老扁說,那些錢你看著辦吧。土改說,我拿它買樹苗!老扁說,隨你的便。老日升攢了一輩子錢,就等這一天哩。他早料到了。這老家夥臉上有古今,有陰陽,有生死。他早料到這一天了。你看著辦吧。我走了,背上口袋出了村……經過河灘。經過那一片片露著白茬的樹疙瘩……忽然發現在一棵樹疙瘩旁邊,歪著一棵小樹。小樹的根連在樹疙瘩的老根上,是頭年才發出來的。很瘦很嫩。長了一年才隻有手指頭粗。是伐樹的人把它踩倒了。他轉過臉去,本不想再看……忽然聽那小樹呻吟了一聲。他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就蹲下去,把小樹扶正了,扒扒土培好。這才拍拍手站起。慢慢長,不著急。我溜達溜達……過幾年還回來老扁似夢非夢……遊遊蕩蕩……覺得自己是走了……腳下像踩著一團雲……恍恍惚惚……走了很遠很遠……走了許多地方……走了許多年……走遍了天涯海角……後來,他覺得自己很老了,老得走不動了。也不記得離開魚王莊多少年了。他想回家,可是力不從心。他已經老得走不動了……他覺得很難過。最後,站在一塊山崖上,朝家鄉的方向望了望。然後,就慢慢倒下了。……他合上眼,等待死亡的來臨……終於,他覺得自己的心髒不跳動了。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可哪裏還在響。這聲音一直在響。這些年,不論走到哪裏,這聲音都一直伴著他。哦!……他到底記起,這是封在耳膜裏的那個聲音,他將永遠帶去了。

  “嘭——!”

  “嘭——!”

  “嘭——!”

  9

  這天清晨,獨臂漢子趕上老牛。老牛拉上拖車。拖車上放一盤耙。打一聲響鞭,離開螞蚱灘。後頭隨一溜人。扛鍁的,抬耬的,背口袋的。口袋裏裝著種子。

  他們今天終於要播種了。

  一溜襤褸的衣片在風中飄。一溜黑瘦的臉上泛著活氣。緊隨獨臂漢子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女人挎一隻條籃。從襤褸的衣片下露出兩座山包樣的乳。她伸手掩掩衣片。風又重新蕩開。她索性不再理它。緊隨著獨臂漢子身後。獨臂漢子在前頭說:“唱一個吧!”女人就唱起來。她居然有一副十分纏綿的好嗓子。

  黃河走了,黃河走了,

  帶走了苦難;

  黃河走了,黃河走了,

  帶走了歡樂;

  黃河幹了,黃河幹了,

  留下三尺黃沙;

  黃河幹了,黃河幹了,

  留下多少思念。

  喲嗨喲——喲嗨喲——!……

  忽然,獨壁漢子在前頭“喲”的一聲。老牛晃晃蕩蕩停下了。這裏正是那段幽深的小路。兩旁蘆蕩沒人。一溜人都停下,不知前頭出了什麽事,伸出頭看。隻見獨臂漢子彎腰撿拾了一片什麽。高舉過頂,在陽光下疑惑著。那一片東西足有碗口大小,亮晶晶的,閃著金光。

  “魚鱗!”

  獨臂漢子驚呼一聲。眾人也幾乎同時認出來了。魚鱗——會有這麽大的魚鱗?一呼隆圍上來,泥漿沾了滿身。可不,是魚鱗。一片金光閃閃的魚鱗!

  獨臂漢子用力踩踩剛才拖車滑過的地方。仍然是軟軟的,顫顫的,悠悠的。幾年來都是這樣的呀?他從這裏走過不知多少趟,從沒想到下頭會埋著什麽。難道泥漿下會藏著這麽大的魚?

  所有的人都詫然了!

  扒——!誰喊了一聲。大家扔下手中的東西,迅疾伏倒身,用雙手在泥濘中扒起來。一片!……又是一片!一片聯著一片,都有碗口大小,都是金光閃閃的魚鱗。

  ……終於,泥濘扒盡,露出一條黃河巨鯉的脊!

  巨鯉斜臥著。如一條擱淺的大木船。

  它還活著!腮邊含一汪混濁的水。腮片在混濁的水中痛苦而艱難地啟動。半天張合一次。那費力痛苦的樣子,讓人看一眼都覺得難受。它苟延殘喘著,好像隨時都會停止呼吸。但卻沒有。隻是很有規律的半天張合一次。

  靠這一汪濁水,它居然奇跡般地活了這麽多年!

  這頭巨鯉活得痛苦,活得艱難。卻又如此頑強。它身上已經創傷累累。鱗片破損不堪,露出白生生的肉茬。那是在牛蹄和拖車經年不斷地踏磨下造成的。但它依然活著。在它身子兩旁,是根本無法通行的泥淖。

  它用巨大的身軀支撐著小路。也在小路下延緩著自己的生命。

  “嘻嘻——!夠咱螞蚱灘的人吃半年啦!”女人拍拍手,搖著兩枚巨乳,以主婦的身份快活地叫起來。眾人一陣歡呼。黑瘦的臉上毫不掩飾地現出獸性的貪饞。

  獨臂漢子沒有歡呼。愣愣地提著兩隻沾滿泥漿的手。他先是沉默無語。仿佛在艱難地回憶什麽。不知是回憶那個已經毀滅了的遙遠的年代,還是回憶一個漫長的過程。突然,他的臉變紫了,誠惶誠恐。雙唇止不住地哆嗦起來。

  女人仍在跳躍。仍在歡呼。胸脯海浪般地洶湧著。麵前一片歡騰。就像當初他們來到沼澤地,猛然間發現了獨臂漢子一樣。

  獨臂漢子猛地回轉身,忽然衝他們大吼一聲:

  “放——!……”

  他想罵人,卻半截刹住。惟恐髒話出口,會褻瀆了什麽。眾人正在發傻。他揮手一巴掌,“啪!”把女人打翻在地。自己膝蓋一彎,撲騰衝巨鯉跪了下去:“罪過!魚王——這是魚王呀!!……魚王沒走!!!”

  一片駭然。

  眾人麵麵相覷。懵懵懂懂。似懂非懂。一種猝然而來的恐怖攫住了每一個魂魄。接著,都跪下了。齊刷刷地跪在爛泥窩裏。一雙雙驚恐的眼睛全瞪得眥裂……

  黃河巨鯉依然痛苦而艱難地吞吐著那一汪濁水。

  那一汪濁水維係著一個神秘而苦難的靈魂。

  不久。這裏建起一座魚王廟。是一座草廟。

  螞蚱灘從此改名叫魚王莊。

  之後多年。沼澤中越來越多的河灘露出水麵。墾荒的人也越來越多。沙灘,變為生命的方舟。一個又一個村落漸漸出現了……

  七百裏故道。七百裏涸轍。七百裏連營。

  人類以和萬千生命同樣的瘋狂,在這裏重創世紀。

  然而,令人沮喪的是,他們千辛萬苦開墾出來的土地,卻被狂風視為玩物。那風無遮無攔,像一把渾天大掃帚,恣肆地把黃沙掃來掃去。原本平坦的沙灘,一夜之間會聚成沙山。一座沙山一夜之間又被夷為平地,揚得漫天都是。這裏的天空永遠是昏黃的。莊稼被埋上了。茅屋被堵死了。行人走在路上突遇“沙雨”,會被打得摔倒在地,窒息而死。數日之後,忽然一陣狂風將沙山掀開,露出的已是一具蒸幹的屍體……

  但一年裏也會有幾天,風兒累了,故道會呈現出難得的恬靜。早晨,露水洗過的太陽甩開如霞的披發,豔豔地露出臉來。連綿起伏的沙丘舒展地臥在那裏,像一位尚未醒轉的睡美人,早在夢裏蹬翻了夜的被,無羞無遮地袒露著隆起的胸脯、平滑的腹部和修長的大腿。一副嬌憨的模樣兒。太陽燦爛地笑了,嗤嗤的。這個懶女子!

  黃昏。平沙漠漠。最後一縷炊煙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接著不久,一彎月牙兒便冷冷地掛在高天了。此時的夜色中,能聽到蟲子的微語,蘆葦的歎息,無名河的低吟……

  故道,如同都市裏的一道古街,載著它的居民和故事,緩緩流淌著無盡的歲月……

  1987.3.10於《春筍報》創作室

  《鍾山》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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