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42章 涸轍(10)

  他們走向一個小火車站。這裏人多了起來。火車站極簡單,沒有候車室。隻有一個賣票的窗口。買了票便直接在站台上等。偷上車是很容易的。而且,如果強行上車,誰也沒有力量能阻止這幫年輕人。他們在窗口前停了下來,圍成一堆,嘁嘁喳喳,好像在商量買不買票的問題。當初從家鄉出來到這裏,這群人就沒買一張票。一路上不斷被抓住,然後被趕下車。然後再上去。然後又被趕下車。但到底還是來了。隻是多費了一點時間。可時間算什麽呢?他們本來就像吉卜賽人那樣過流浪生活。

  現在,他們似乎有點為難。在這裏幹了大半年活,腰裏都有了錢。但如果拿錢買車票,一人就要花上百塊,差不多占去收入的三分之一。辛辛苦苦掙來的錢,這麽大把花,未免心疼。他們在商量,究竟買不買車票。

  那個清瘦的年輕人站在中間,正蹙著眉吸煙。並未參加他們的討論。但他的意見顯然極為重要,甚至具有絕對的權威性。大家一直在爭論,一直沒有結果,也一直在注意他的表情。

  這年輕人實在也算得英俊了。清瘦而不幹癟,更顯得果斷而自信。兩隻眼不大,卻亮,而且總半掩著。像永遠在決策什麽。

  到底,他的一直思考著的表情有了變化。他把煙蒂往地上一扔,又用腳搓了搓。抬起頭說:“爭啥?買!”

  大家都靜了。注視著他。好像對他的意見並不吃驚。但又覺得還不能那麽暢快地接受,希望他說出點什麽理由來。他說得太簡單了點。

  他讀懂了大家的目光,變得有點激動,揮揮手:“買!為啥不買?人家能買,咱也能買!人家有錢,咱也有錢!”

  大家稍愣了一下,似乎一時還沒有聽懂他的話。但很快就有人懂了:“對!人家能買,咱也能買!咱也有錢!”接著,好像都懂了:“對!人家能買,咱也能買!為啥不買?”

  實在說,他們並沒有新的發揮,隻是重複著同一句話。但他們聽出了這句話所包含的那份誌氣!好像車票是緊俏貨。能買上是一件極有臉麵的事。他們過去外出流浪,沒有買過票,被人訓斥,被人搜查,被人擰耳朵,被人當眾趕下車。現在,他們要買票啦!懂嗎?就是說,要氣宇軒昂地走上列車,大大方方地坐在那個屬於自己的位子上,毫不忸怩地喝著茶,粗聲大氣地說點什麽。再不用像過去那樣膽戰心驚,東躲西藏了!

  於是,他們一呼隆擁到窗口前,各自買了自己的票。抽身擠出來,反看正看,竟是愛不釋手。他娘的,火車票是這樣的!

  一群破衣爛衫的年輕人,齊嶄嶄站在月台上,等候火車的到來。

  忽然,人群亂了。他們也扭回頭看。隻見一個十七八歲的瘦弱姑娘正哭叫著從小鎮裏奔出來,長長的辮子跑散了,像馬尾巴一樣甩來甩去。在她身後,三個流氓正在追趕,大呼:“攔住攔住!哈哈哈!……”

  姑娘已跑到月台上,惶然四顧,不知往哪裏躲藏。那個清瘦的年輕人眉梢一挑,搶上一步拉過她,塞進他那一夥人群裏。這時,三個流氓已經追到。左看右看,忽然發現了姑娘,大喊一聲:“在這裏!”三人便往裏衝。姑娘躲在一個小夥子背後,扯住他的衣襟,直哀求:“各位大哥!救救我吧。我是內地……來的,他們老是欺負我。我要回家,他們不放……”

  三個流氓剛擠過去兩個,便被堵住了。那個清瘦的年輕人冷冷地盯住他們:“你們要幹什麽?”

  一個梳著油光頭的家夥說:“你管得了嗎?”

  “我想試試。”

  “什麽東西?你也配!窮要飯的!快交出那個妞來!”

  這群年輕人早氣得摩拳擦掌了,紛紛衝上來。

  “你們是什麽東西?流氓!”

  “為啥欺負一個姑娘!”

  “……”

  三個流氓自恃是地頭蛇,哪理這個茬,氣勢洶洶直往裏衝。

  清瘦的年輕人怒極,大喝一聲:“少給他們囉唆!揍!”

  這一聲喝未落音,一群小夥子早動了拳頭。你一拳,我一腳,乒乒乓乓。月台上頓時大亂。三個家夥先還企圖還擊,但很快發現不是敵手。紛紛亮出刀子,剛要行凶,已被連連踢飛。接著,便被按倒在地,一頓猛揍。臉上個個打出血來。這個剛想爬起身,突然飛來一腳,又趴下了。那個剛想逃跑,猛地一個掃堂腿,又栽倒在地。他們根本沒有還手的機會了。這幫年輕人好像積攢了多年的窩囊氣,都在此刻發泄出來了。越打越想打,越打手越重,越踢腳越狠。不一會工夫,三個家夥隻能躺地呻吟,再也不會動彈了。

  這時,火車已到。清瘦的年輕人喊一聲:“走!”拉著那位姑娘,搶先上了火車。其餘人也紛紛衝上車去。有個小夥子臨上車前,又挨個踹了三個流氓一腳:“歇著吧,明年見!”也飛身上車了。火車已經“哐哐”地開動。出站不久,便呼嘯著飛馳而去……

  7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獨臂漢子走著同一條路。

  這條路還是那麽泥濘,那麽漫長。但他慣了,也就不覺得。在經過那片最茂密的葦蕩時,小路變得幽深起來,這一段路似乎有點特別。人踩上去軟軟的,顫顫的。那感覺像小時候赤腳踩在母親的小腹上,像十八歲那年被自己第一次壓在身下的那個姑娘的腰身。那個姑娘後來成了他的妻子。她的腰身也是這樣軟軟的,顫顫的。每當走過這一段彎彎的幽深的小路,他都覺得異常舒坦,都要有意放慢了腳步,緩緩地充分地體味著來自腳底的快意。他的枯燥的生活因此而有了色彩,有了彩虹般的幻想。

  他喜歡這條路。他愛這條路。這條路是他的母親,是他的妻。

  這條路喚醒了他生命的另一本能。

  他忽然覺得他身體內的男性力量如同多年的火山岩漿,死灰複燃,這一刻衝破了缺口,浩浩蕩蕩,蓬蓬勃勃。他的身體正在等待一場生命的廝殺和宣泄。

  他再也不能安於孤獨,安於沉默了。

  他常常站在沼澤中的某一塊沙洲上,向遠遠的地平線眺望。久久地,久久地……哦,他流淚了……

  突然,他伸開雙臂,像一匹春天的野馬狂奔起來,向遠方的地平線,向那個並不存在的身影,聲嘶力竭地呼喚:

  “來呀——!”“來呀——!”

  這天傍晚,從三裏外的魚王廟升起一股炊煙。炊煙輕輕的,嫋嫋的,繚繞上升。一直升到很高的天空,才慢慢消散開來,和大氣混為一體。

  這股炊煙非常顯眼。幾裏外都能看到。這是魚王廟大半年來升起的第一縷炊煙。

  螃蟹回來了。在外遊蕩了大半年之後,他又重新回到了魚王廟。在一個布滿灰塵的牆角裏,鋪一堆幹蘆葦。蘆葦上鋪一張席片。席片上有一卷肮髒得發黑的鋪蓋。另一個牆角裏,有一口破鐵鍋。鐵鍋用三塊半磚頭支著。半鍋清水下正有一蓬火在燒。這是他爹斧頭留給他的全部遺產。

  螃蟹從哪裏摸出一盒價格低廉的煙。抽出一根,點上。猛吸一口,嗆得一陣咳嗽。走過來坐在席片上,又往後一仰。枕住鋪蓋,悠悠地噴起煙來。他開始抽煙了。他超脫了。想開了。他是個小要飯的。他沒有權利去愛一個女人。一個乞丐的纏綿是滑稽的。楊八姐和自己開了個玩笑。不,是生活和自己開了個玩笑。他不否認她的同情心。也同樣無法排除對她的怨恨。雖然恨她沒什麽道理。在男人蹲大牢期間,他填補了她的空虛生活。他既為她扮演了兒子的角色,又扮演了小男人的角色。男人來了。他是多餘的。就是這樣。

  螃蟹結束了自己的初戀,也失去了許多美好的東西。他感到被生活耍了。他有了新的人生經驗,對這個世界重新有了認識。一切都是假的,他不必那麽認真。連要飯也不必那麽認真。而他一向是認真要飯的。除開要飯,並沒有幹什麽特別越軌的事。現在,他要變一變活法。

  而且,一個十七歲的小夥子登門要飯,已遠不如小時候那麽容易了。他不能再去為女人們洗尿布,為女人們抱孩子,給人家的孩子當馬騎,為男人們點煙袋,為老人們撓癢癢……他不能再幹那些事了。他受不住那些屈辱和戲弄了。他有了自己的尊嚴。而且,那樣活得太累。他要尋找一個比較輕鬆的活法。

  他開始偷了。

  他抽著煙,眯眯地看著廟當門蹲著的兩隻雞。那是兩隻很肥的母雞。都是黃色。毛也很光滑。可以想見女主人是很會飼養的。兩隻母雞猴在地上,正驚奇地打量這座布滿蛛網的舊房子,納悶自己怎麽會到了這裏。

  這很簡單。螃蟹對它們說,你們正在窩裏睡覺,你們的主人也正在屋裏睡覺,我悄悄翻牆而過,把手伸進雞窩,摸住你們的脖子,一提就提了出來。當時,我隻是有點慌張,就像你們也有點慌張一樣。我們一齊慌慌張張離開了你們的主人和雞窩。你們到了我的爛口袋裏。過去,那隻爛口袋盛滿了要來的剩飯剩菜,吃不了都送給楊八姐。現在,我已經不能吃那玩意了。我也無需再給楊八姐送去喂豬了。她給他男人說,我是個要飯的,很可憐。好像她很富有。她忘了自己曾經怎樣慌慌張張從豬槽裏揀食吃。楊八姐,你小看螃蟹了。你看,我並不可憐。我的胃口很高。我要改改胃口吃雞了。據說,雞是很好吃的。我不記得自己吃過雞。但聞到過雞肉的香氣。單憑那股撩人的香味,就可想見雞肉是多麽好吃了。

  雞們,你們不必瞪眼。你們總歸要被人吃掉的。人是很貪婪很嘴饞的。終有一天會把這個世界吃光,連草根樹皮都吃光。然後,自己也死去。人類肯定會這樣的。但現在我還不想死,我離死還遠著呢。我要吃點雞肉什麽的,享享福。那就隻好委屈你們了。雞雞,你莫怪,你是人間一道菜。聽哪個老娘兒們在殺雞前這麽勸過你們。我就不勸你們了。我嘴笨,不怎麽會勸。而且我說不出口,那話有點作假。我不想作假。我直來直去地告訴你們,我要吃你們!但你們別慌。我暫時還不想殺死你們。殺死你們,我就太孤獨了。這個廟裏就我自己。我不來,這個廟就空著。從不會有人來。這是一塊屬於我的領地。在這個世界上,我也隻有這一個棲身之所。雞們——母雞們,先給我做幾天伴吧。

  鍋裏的水開了。沸沸揚揚。螃蟹感到口渴了。他走過去,想舀一茶缸子,卻發現上頭旋著汙濁的鐵鏽泡沫。他蹙眉,忍住了,他要努力培養自己高貴的胃口。於是,用兩根柴片夾起滾燙的鐵鍋,端到門外潑了。

  他重新走下廟台,在蘆蕩裏盛了半鍋水。回來時,意外地在一堆瓦礫間發現兩條交尾的花蛇。很肥,很粗。哈哈。他放下鍋,伸手將它們捉住了。一手拎起一條,懸空抖了一陣子。兩條蛇都不會動了。他盤算著,今晚可以燒一鍋很鮮美的蛇湯。

  梅子幫著泥鰍把羊群趕進羊欄,天已落黑,羊欄在魚王莊北麵約一裏遠。這是個古代軍營樣的欄柵。不過不是用木頭做的,而是用蘆葦編紮成的。圍了很大的一圈。欄柵裏有茅棚,作防雨防曬用。幾百隻羊便臥在茅棚底下。

  羊欄旁邊,有一口茅草屋。泥鰍就住在這裏,夜間看管羊群。茅房前拴著一條很大的披毛狗。夜間一有動靜,它就會叫喚。如果有偷羊賊,泥鰍隻需把狗放開就行了。披毛狗一身金絲樣的黃毛,個頭很高,站起來能扒住人的肩膀。泥鰍放心得很。夜間從不用起床。泥鰍老是拴住它。拴住的狗比跑著的狗凶十倍。

  梅子細心地拴好羊欄,轉身就要離開。泥鰍站在她身後說:“梅子,在這裏吃了晚飯再回去吧?”好像在乞求。

  “不。我回家。”梅子每晚仍回魚王莊裏去住。每天傍晚常有人找她看病。

  “昨夜壓死的一隻羊羔還沒吃。煮了一塊吃吧!”泥鰍倒是不斷吃葷。羊群這麽大,常有壓死、鬥死、病死的羊。這些全歸他吃。梅子從來不嚐嚐。他也從來沒有什麽不安。不知為什麽,他今天想留下梅子說說話兒。他覺得心裏悶悶的。他沒有任何不良的打算。他已經沒有那種念頭了。他隻想說說話兒。

  但梅子走了。

  他在那裏站了許久。

  多少年來,他一直仙雲野鶴般遊離於人塵之外。自認在魚王莊所有的人中,自己活得最灑脫,最快活。魚王莊的苦難和他無關。他連一棵樹也沒有栽過。魚王莊的樹木毀了,他也無動於衷。他曾在心裏刻薄地嘲笑過老扁。但現在回過頭來看看自己,忽然覺得自己也很可憐。他不過是一棵自生自滅的蘆葦,孤零零地插在河灘上。在自身生命枯竭而倒下去的時候,其實也是很淒涼的。

  他想找人說說話。說說人是怎麽回事兒。

  但梅子已經走了。

  雖然,老扁心裏籠著陰影,但這幾天依然顯得高興。他不斷去村口、河灘上接人。魚王莊外出的人開始陸續回來了。有的三五成群,有的一個兩個。老扁看到他們,大家總免不了一陣寒暄。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