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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涸轍(9)

  屋裏有動靜了。燈光一閃,亮了。不一時,有人來開門了。踢趿踢趿的。門閂“嘩啦”一響。螃蟹背上口袋,正要高興地撲上去,門開處,卻見黑暗裏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

  “你是幹什麽的!”男人堵住門,威嚴地盤問。

  螃蟹一愣:“我是……你是幹什麽的?”

  “這是我的家!”

  “你胡說!這是楊八姐的家。沒有男人。你別唬我!你準是個野男人!”螃蟹立即斷定,這人是那些常來八姐家半夜敲門的男人之一。而且他又如此傲慢!螃蟹被激怒了:“你閃開!我要找楊八姐!”

  “你找楊八姐什麽事?”

  “什麽事,你管不著!”螃蟹以雄性的強硬挺直了身子,卻發現比他矮了一截。背上的口袋老往下墜,他聳聳身子,又站直了。他要盡量站得像回事。

  對方推了他一把,要關門:“你半夜三更胡鬧什麽?滾!”

  螃蟹急了,退後一步,一彎腰低頭撞去。男人猝不及防。閃到一旁,趔趄了一下。螃蟹背著口袋,昂然而入:“楊八姐……”突然,他感到肩膀被一隻鐵鉗樣的手扭住了。那手輕輕的一撥拉,螃蟹跟跟鬥鬥,打個旋,“咚!”摔倒了。肩上的口袋掉落下去,白發饃滿院亂滾。

  螃蟹怒極。不僅因為摔倒,而是從那隻手的力量上,他感到遠不是他的對手。這使他十分羞愧,十分懊惱。剛才還以為能和一切男人爭雄呢。但我不能怕了他!小爺怕過誰呢?他摔倒的地方,正好有一根棍子。他不動聲色地摸到手裏,猛然躍起,大叫一聲反手掃去。卻聽“哎喲”一聲女人的尖叫。忙看時,是楊八姐將棍抱住了。

  “八姐!你別攔。我揍死這個野男人!”楊八姐的出現,使螃蟹勇氣倍增,口氣也變大了。仿佛剛才摔倒的是對方,他很容易就能將對方打倒。

  但他此時已被楊八姐抱住,不能動彈。楊八姐是披著棉襖跑出來的。螃蟹能感覺到她懷裏的熱氣和那兩坨肉的彈性。他感動了。他相信楊八姐是為了保護他才跑出來的。她怕自己不是對手會吃了虧。而剛才她肯定正受著這個男人的侮辱。就是說,她寧願自己受辱,也不讓我吃虧。我哪能吃了虧呢?就憑這根棍,也揍他個屁滾尿流。於是他伸手為楊八姐拉拉快要滑落的棉襖,用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的語氣關切地說“八姐!你回屋去,別凍著,我收拾他。這是男人的事!”

  而那個男人正站在黑影裏,一動不動。這是藐視!

  螃蟹用力抽了抽棍子,沒有抽動。楊八姐已凍得打哆嗦,死死抓住他:“兄弟,你聽我說!……”

  “你不用說!我知道。我收拾他。雜種!”

  “不不!你不知道,他真的是我男人,前幾天剛……從外頭回來。”又對站在黑暗裏的那個男人說,“他……他叫螃蟹,是個要飯的,怪……可憐的……”

  螃蟹的頭一下子漲了十倍,懵懵地鬆開了手。真是她男人?是那個蹲大牢的男人?他昏昏地看了看,那男人依然未動一動。仿佛正歪著嘴嘲諷自己。那歪著的嘴角像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他心上。他渾身抽搐了一下。

  螃蟹猛地掙開楊八姐冰冷的手,轉身躥出院門,撲向黑暗中去了……

  漆黑的田野裏,溝溝坎坎。螃蟹跌跌撞撞,昏頭昏腦,自羞自愧,無地自容。今天自己扮演了一個多麽可憐多麽滑稽的角色!此時,那個男人肯定正在屋子裏捧腹大笑!……“瞧!還帶了這麽多白發饃呢!哈哈哈!……

  從八歲要飯,被人家罵過、訓斥過。被一群群的孩子打過,打得頭破血流。被大人們無數次地捉弄過、戲耍過。為了討人喜歡,為女人抱過孩子、洗過尿布。為男人點過煙袋,為老人撓過癢……

  但這一切都不能和今夜受到的傷害相比!

  那時,他隻是一個小動物。為了動物性的饑餓去乞求。而今夜,卻是作為一個人、一個帶著人的情感人的欲望人的自尊的不大不小的男人而受到嘲諷和傷害。是的。自己最終還是個要飯的。

  螃蟹知道,他將永遠失去楊八姐了!他將變得像過去一樣孤獨。

  他一下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

  這幾天,老扁有點心神不定。

  立冬已過,出外要飯的人該回來了。咋老不回呢?

  每天吃過飯,他便走到村口,走到河灘上,向四野張望。他像一個父親盼望遠出的兒女歸來一樣,盼望著魚王莊的人們歸來。這是他一年中最愉快的日子。也是魚王莊家家團聚的日子。

  但立冬已經數日,還沒一個人回來,他有點著急。

  他在河灘上漫無目標地轉遊著,看著一片片幼林,心裏十分疼愛。這一茬樹木是一九六四年以後陸續栽上的。六二年從監獄裏出來後。他沮喪了一些日子,和妻子過了一段恩愛夫妻生活。果然在一年後生了個兒子。他的心境又好起來。他費了好大勁,才重新把魚王莊外出的人們找回,開始了解放後第二次大規模的植樹。

  這片幼林終於又長成了。這使他感到欣慰。這幾年,魚王莊每年還要栽一些樹,但空閑地已經不多了。栽樹隻帶有補充的意思。大家並不急於回來,也許是這個原因。

  但他的心情卻不輕鬆。曆史上一次又一次的毀樹,使他老是產生一種幻覺。老覺得眼前這些樹是幻影,不是真的。可摸一摸,看一看,卻分明存在。隻是心裏老不踏實。生怕有一天,因為一個什麽緣故,大片幼林又被毀掉。

  這種擔心不僅是心理上的因素。

  這幾年,公社年年都派人到魚王莊蹲點。說服他伐掉一些樹木種糧食。以糧為綱嘛。魚王莊之所以外出那麽多人,是因為沒飯吃。沒飯吃是因為不種糧食。不種糧食怎麽行呢?老扁說,種也沒用,泡沙窩裏種不成。種上也收不了多少。公社派來蹲點的幹部說,總比不種好。多少也能收一點。老扁說,與其廣種薄收,浪費種子勞力,不如不種。不種吃什麽?讓大夥去要飯,到外地打零工!那總不是長法?當然不是長法。林子起來了,魚王莊就有錢了。這裏不適合種糧食,隻能以林為綱。你別亂說!沒有以林為綱這個提法。以糧為綱是毛主席說的!老扁看他較了真,嘿嘿笑了,扔過去一支煙。夥計!你別給我扣大帽子。我的頭已經夠扁的啦。再壓就壓透氣了。這麽著吧,你說你要啥?打家具,蓋房子,我送你木頭,十棵二十棵都行!你別胡說,我不要。我蓋房子用木頭自己花錢買。花錢買也行。我賣給你。沒錢先記賬。不用記到紙上,記我心裏就行啦。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透一點風出去,你割我老扁的頭當蒲扇!那位公社幹部笑了,你真會操!老扁也笑了,我不如你會操!老扁記下他家的地址說,你不用問了。我找人伐樹,派人給你送到家。我要……買三十棵。中!幾天後,三十棵挺拔的槐木,在一天夜裏拉出河灘。那位幹部再不提伐樹種糧的事了。

  又一年。公社又派來一個蹲點幹部。公社副社長。外地人,沒帶家眷,犯過男女作風錯誤。老扁摸底。他一來魚王莊還是那一套,挺著肚子訓老扁,讓他趕快伐樹種糧。老扁一臉為難,諂笑著說社長你別生氣,也別著忙。先到莊裏轉轉看看,莊裏連個青年男人都找不到。全是些老人孩子婦女。那些女人想男人都快想瘋了,就是盼不來。沒有勞力咋伐樹?社長說咱先轉轉。兩人就在莊裏轉起來。果然隻見些老人孩子和婦女。因為莊裏沒有男人,婦女穿戴也不講究,敞胸露懷,奶子吊著像葫蘆似的。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正在井台上打水,彎著腰,一邊晃動井裏的水桶一邊打量他們。一對奶子也在那裏晃來晃去。社長看得直了眼,咽口唾沫說,那女人幹什麽?老扁說不幹什麽,打水。咋老瞅咱?這女人騷!男人死了半年了,看見男人就發饞,晚上睡覺從不關門,誰願去誰去。女人打上水來,衝社長笑了笑問老扁,這是誰呀?老扁一瞪眼,不認識嗎?是咱公社社長,有眼無珠。說不定哪會兒空閑了去你家喝茶呢!女人咯咯笑了說那敢情好,啥時來都有茶喝。挑起擔子蕩起腰走了。社長又咽一口唾沫,這女人恁潑,家是哪裏?老扁一指遠處一口孤零零的草屋,就是那裏。去不去喝茶?社長口幹得厲害,說不去不去別轉了走吧。吃了晚飯,老扁又要陪他轉轉。社長說你回家吧我自己散散步。老扁說一個人散步清靜,我走啦。就回家啦。社長就繞著村散步了。魚王莊的黃昏美得很,靜得很,神秘得很,沒一點動靜。社長散步很累很渴,就去了那口孤零零的草屋,立刻就傳出咯咯的笑聲,不一會就沒了動靜。

  自此以後,社長每天晚上都散步,他有散步的習慣,喜歡一個人散步。這是個散步的好地方。魚王莊的黃昏美得很,靜得很,神秘得很。一天晚上,社長剛從那口孤零零的草屋裏出來,見老扁正站在不遠的地方。社長有點不大自然說,口渴得很,我來找點茶喝。老扁說,口渴你就來找茶喝,沒關係的。魚王莊別看窮,家家都好客。社長說,散步久了就愛口渴,就疲乏。老扁說一點不假,散步久了就愛口渴,就乏。社長說,這地方氣候還是太幹燥。老扁說就是呢,幹燥得很。睡一覺起來喉嚨裏出血條子。等樹木長起來就好了。樹木能調節氣候。社長沒再吭聲。過了一會說,我得睡覺去了。老扁說你睡覺去吧。此後,社長把伐樹的事給忘了。住了半年再沒提起。就好晚上散步。散步久了口渴,口渴了就去找茶喝。除了那口孤零零的草屋,又去了一些屋子。有幾個女人哭著找到老扁,說社長太不像話。老扁吸著煙,也不吭氣。過一會說忍了吧。那女人就忍了,再沒說什麽。抹抹淚走了。

  老扁很有辦法,那些蹲點的幹部一個個都被他掐住了脖梗。樹木總算沒動。但這種騷擾總是不斷,心裏就很煩。老覺得要出什麽事。他覺得很疲倦,很累。再出什麽事,可就沒那麽大心勁了。他累,魚王莊人都累。一年年四出奔波,一年年回來栽樹,沒個穩定的日子。身體累,精神也累。負荷實在太重了。

  這不,越怕越有事。那天去公社開會,說是縣裏要直接派工作隊來。聽說動靜很大。一千多個工作隊正在城裏集訓。集訓完了就分赴全縣,直接下到各村。抽調的多是些知識青年,複員軍人,也有一些機關幹部。看來勢頭很猛。任務是學大寨,批資本主義,以糧為綱什麽的。要命!這一回夠玩的了。以前公社派人都是一個兩個,也認識,好對付。兩個回子打架,這一回就不是那一回了。

  但奇怪的是,老扁隻覺得心裏沉重,卻一點也沒有緊張、昂奮、暴躁的心理。他好像早有預感。好像從這幾年就有預感。事情真要來了,也不吃驚。所以特別愛到老日升那裏,看他劈樹疙瘩。那經年不息的劈柴聲,早就把過去、現在、將來的一切都暗示給他了。他早就知道那嘭嘭的聲音不吉祥,魚王莊人也感到不吉祥。但大家誰也沒去製止他。那是個怪物。這一輩子就沒和人說過幾句話。快九十歲的人了,還是悶著頭做他要做的事。世上的事,他什麽都不打聽,什麽都不知道。又好像什麽都知道。

  老扁從河灘上轉回村,不知不覺又到了老日升那裏。對他的到來,老日升視而不見,隻專心擺弄那個樹疙瘩。老扁蹲在一旁,抽著煙,想從他臉上發現點什麽,尋找點什麽。結果什麽也沒有發現。那張臉幹得像苦瓜,像龜背,像一張古代的圖讖。上麵畫了許多符號,長長短短,彎彎曲曲,縱橫交叉。他能感到這張臉很深奧,很神秘。似乎含著陰陽,含著古今,含著生死。但老扁看不懂。他什麽也沒有發現。隻突然注意到老日升沒有胡子。臉上一根胡子也沒有。九十歲的人沒有胡子?脫落了嗎?回想一下,的確不曾記得老日升長過胡子!

  但沒有胡子能說明什麽呢?

  “嘭——!”

  “嘭——!”

  “嘭——!”……

  中國的大西北,距魚王莊七千裏外的一個小鎮上。行人稀少,遠不像內地小鎮那麽熱鬧。一群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正興衝衝在街上走。人人都背個行李卷,又髒又破。肩上還挎個大帆布包。好像發了財的樣子。一個清瘦的年輕人走在頭前,後頭二十多個人簇擁著他。顯然,他是這一群的領袖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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