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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涸轍(8)

  老扁沒有走到北京。隻走了八十裏就被追回來“哢嚓”戴上手銬,扔進大牢。不久,作為特大反革命分子被判處死刑!

  老扁不服。要求上訴。公安局長就是當年在魚王廟一帶打日本的那個遊擊隊長。那次魚王廟被圍,他和老扁,同是三個幸存者之一。隻是瞎了一隻眼。人稱鬼眼局長。他也積極攛掇老扁上訴。老扁寫好訴狀,忽然想起腰間一直珍藏的那張從省報剪下的照片,隨即取出,一同交給鬼眼局長。

  鬼眼局長一刻未停,帶上老扁的訴狀和那張照片,坐上吉普,連夜奔八百裏外的省城去了。

  鬼眼局長耍了個花招。他瞞過了縣法院,也未直接去省高級法院。他怕拖延時間,多費周折。直接去找省裏一位分管政法的副省長。這之前,還先去了一趟省報社。副省長是他當年的上級,熟得很。副省長一見他著急的樣子,便笑著問:“獨眼豹,又和誰打官司啦?”鬼眼局長一本正經,掏出老扁的訴狀和那張照片,怒衝衝地說:“和你打官司!”副省長愣了,一看訴狀,這案子他知道。可是卻不知那張照片是怎麽回事。鬼眼局長轉身從門外領進一位省報的老記者。老記者從包裏取出一張舊報紙,送到副省長麵前,指了指頭版頭條新聞。老記者就是當年的采訪人。副省長看了一陣子,長長地“噢”了一聲,沒說什麽。留下報紙和照片,讓鬼眼局長把訴狀趕快送往省高級法院去。他說隨後就到。

  老扁果然得救了。但也沒有立即放出,直到一九六二年中央七千人大會之後,才被平反釋放。

  老扁回到魚王莊。魚王莊已是一座空村。

  草房歪歪斜斜,罅縫透天。已經倒塌了許多口屋。顯然已經很久沒人住了。莊裏大大小小的路旁,都長滿齊腰深的荒草。一條花皮孕蛇從荒草中爬出,慢慢悠悠爬過路麵,又鑽進一堆廢墟。仿佛這是一座遠古時代的人類遺址。

  他茫然四顧。又在莊裏轉了半天,竟沒有碰到一個人。

  忽然,哪裏傳來一種有節奏的聲音。這聲音隱隱約約。細聽,又十分清晰。這聲音有一股勾魂的力量,有一種陰森之氣。如深夜報更的梆子,如古刹空寂的木魚。回想起來,好像從一進村,這聲音就一直幽靈般地跟隨著他。

  這是什麽聲音呢?如此縈縈不絕,令人毛骨悚然!

  驀地,他記起了什麽,大踏步循聲找去。

  一座破敗的草屋前,老日升正光著上身,大汗淋漓地劈樹疙瘩。

  “嘭——!嘭——嘭!——!……”

  他劈得如此專注,如此用心。每揚起一次锛,幹瘦的肋骨便擠出來。仿佛再一使勁,幾根排骨便會穿皮而出,戳到胸膛外去。

  老扁在他身後默默地站了許久,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氣,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到底沒有打擾他。然後,又默默地離開了。

  但老日升那劈柴的聲音卻鑽進耳膜,注定要伴隨他的一生了。今後不論走到哪裏,他都能記住,都能聽到。

  “嘭——!”

  “嘭——!”

  “嘭——!”……

  這聲音已經響了幾十年了。

  這聲音滿村都能聽到。

  這聲音將隨著魚王莊人討飯的腳步傳向他鄉,傳向遙遠的地方。

  老扁回到家裏,卻意外地發現妻子——那個瘋女人還活著!更令他意外地是妻子的精神恢複了正常!

  當時,她正在門前的一片荒草中尋找野菜。看到老扁,猛然站住了,淚卻刷刷地流出來。但隻是一刹那間,她丟下野菜籃子,發瘋似的撲過來,一直撲到老扁身上,將他緊緊地摟住了。然後,就是一陣不可遏止的哭泣。

  老扁被這意外的喜悅弄昏了頭,也抱著妻子哭起來。

  之後的幾天幾夜,夫妻倆幾乎就沒有睡覺。並排躺著,對臉坐著,摟著抱著,一直在說話。不停地說話。二十多年情感和語言的阻隔,在那幾天都豁然打通了。老扁向她謝罪,請她寬恕。她說拖累你了,讓你吃苦了,二十多年沒讓你沾身,連個孩子也沒給你生。老扁說我已經習慣了,不想女人了。她說你不想女人,我還想你呢。二十多年沒讓你沾身,往後我要天天跟你在一起。我真想有個孩子。老扁說你看我瘦成這樣,能行嗎?她說你身子骨不好,我給你弄些好吃的滋補身子。老扁說你能有啥好吃的,都斷了炊啦。女人說我曬了一麻袋幹野菜,還到俺娘家要了兩塊豆餅,我一直留著還沒舍得吃一點呢。明日我再撈點小魚熬湯給你喝。行不?

  老扁說:“大夥都出去要飯了,你咋沒出去!”女人說:“你看你憨樣!還問這,我不是在等你出來嗎?我怕你出來了,回到魚王莊找不到人。”

  老扁把她抱得更緊了。忽然又問:“你瘋了那麽多年,咋就猛然好了呢?”女人說:“這得謝人家梅子。”老扁說:“梅子給你看好的?!她咋恁大本事?梅山洞都沒給你看好!”老扁驚得坐起來,心裏七上八下的。女人說,不是她看好的,是她打好的。我叫她打得那個慘。天爺!你被抓起來以後,有一天她在當街碰到我,揪住頭發就打,一連打了上百個耳刮子,打得我滿嘴冒血,臉也腫了。她一下子變得那麽粗野,過去挺文靜的,咋就一下子變了呢?一邊打一邊罵我,你還唱你還跳你還瘋!老扁要被槍斃啦!魚王莊要亡村亡種啦!魚王莊誰沒遭罪?誰沒受委屈?你委屈了一回就瘋了,瘋了二十年,老扁給你端屎端尿端吃端喝,伺候你二十多年也足啦也夠啦!魚王莊為了栽樹護樹,這幾十年死了多少人?那叫啥?那叫犧牲!那叫獻身!那年叫你和日本人睡覺,也是犧牲也是獻身!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你當老扁就願意?他沒辦法!這麽多年,他暗地裏哭了多少回你知道嗎?他讓俺爹給你看病,領你到外頭求醫作了多少難你知道嗎?你不知道!你懂得什麽叫犧牲什麽叫獻身嗎?就是就是……我給你說不清楚。你狗屁都不知道!狗屁都不懂!光知道當貞節烈女,光知道瘋呀唱呀跳呀!你算個什麽東西!你這個娘兒們死了算啦!不死老扁在大牢裏還要掛念你,槍斃了還合不上眼!你死了算啦!你死了我嫁給老扁,你今天死了我把你埋上,趕明兒我就去大牢,到大牢裏和老扁成親!我早該嫁給他!我是他領著長大的!我比你了解他,比你熟悉他!你這個女人是拉郎配!你配不上他!隻有我能配上他!你死了吧!我打死你!讓你瘋!讓你唱!……我的老天爺!梅子那會兒真厲害。比我還瘋。又打又罵,把我打倒了拉起來,拉起來打倒,直到我爬不動了,她也打不動了才住手。圍著好多人看,都很吃驚的樣子。不知是為我,還是為她。反正都張著嘴。我一下子就昏了,迷迷糊糊,好像還是梅子把我背回了家。又給我洗臉,又給我梳頭,又給我喝水。她也喝,咕咚咕咚的。她罵渴了。我讓她打渴了。接著我就睡了。不知睡了多長時間。一睜眼,她還在我床前坐著,看著我流淚。不知咋的,我腦子裏沙拉沙拉響了一陣子,像有多少個毛毛蟲在拱,拱呀拱呀,轟隆一聲,哪裏拱透了!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淚就刷地流出來,我喊了聲妹子,她喊了聲嫂子,我們倆猛地就抱在一起哭啦!我的老天爺,像做了一場大夢!……

  老扁托著腮。走神了。兩滴清淚掛在腮邊。

  6

  老牛依然在悠悠地走。

  彎彎的木犁一天也沒有停止耕翻。

  翻開的全是沙土,又厚又細的沙土。沙土下不時出現枯骨、魚網、破船和他曾經熟悉的一切。這一切都強烈地刺激著他的神經,使他激動不已,使他熱淚盈眶,使他發瘋般地捧起那些破爛物件狂吻不止。

  然後丟下,又去耕翻。

  他要把整個沼澤翻開來,找回那個失落的世界!

  螃蟹幹了三天,終於受不住了。

  操他九姨!河工上的活恁累!車子放到河底,平架著。四把鍁圍著裝土。一鍁下去,像切豆腐,端起來方方正正一大塊,足有七十斤。鍁把忽閃忽閃的,要墜斷。一挺胳膊,一翻手腕,扔進了車箱。車箱裝平槽了,再住上垛。一塊一塊垛成小土山。每垛一塊,車子便彈一下。這一車土就有兩千斤。一個人拉梢,一個人架把,後頭四個人推。五丈長的陡坡。抬頭看準轍,往手心吐口唾沫,喊一聲:“走!”其餘人應一聲“嗨!”一用力,車子便開始往上爬。六個人踩住一個點。一步一點頭。一步踩一個坑。吭哧——吭哧!……嘣!梢子繩拉斷了。泥鰍摔個嘴啃泥。車子一閃一震,要往下落。幾個人亂吼:“架住——頂住!”泥鰍扔下斷繩,趕緊爬起來,繞到車子後腚,用雙手推。大夥一用力,車子又吱嘎吱嘎上去了。

  這種時候,誰也不能鬆手。一鬆手,車子滾下去可不得了。這幾天已經砸傷好幾個人了。

  河工的場麵真夠壯觀。一條河道全是人,上看下看十幾裏,沒有盡頭。螻蟻似的在那裏攢動。這裏喊一陣號子,那裏喊一陣號子。一匹黑馬拉一座小土山,仰著頭往上爬,一走一竄。趕馬人拿一根棍,在馬身上猛抽,大聲吼喝:“駕!駕!駕!……”黑馬身上直冒熱汗。螃蟹看得發呆,驚心動魄。他還沒見過這麽大的勞動場麵。這場麵誘發了他幹活的欲望。一連三天,幹得挺歡實。像個小馬駒似的跑上跑下。很快就累得不行了。兩腿像灌了鉛。再看那些民工,依然是生龍活虎。開始他還羨慕,但漸漸發現,那些家夥隻是虛張聲勢,叫得響,幹得並不賣力。幹起來有鬆有緊,很會找機會愉懶。往河坡上拉土,像他這麽拉斷梢子繩的幾乎沒有。一會這個要喝水,一會那個要撒尿。河灘外頭有許多臨時廁所,用蘆席隔著。男女分開。河工上女人也不少,都是年輕媳婦和姑娘。她們上廁所,愛結夥成群,去的時候嘻嘻哈哈,出來就低了頭,紅著臉。原來,河堤上有許多男民工正站著看她們呢,一個個餓狼似的。

  到了晚上,歇工了。窩棚裏就熱鬧了。打牌、下棋、打架、吹牛、談女人、亂七八糟。也有人偷偷溜出去,蹲在黑影裏看女民工的窩棚。什麽也看不見。又往前挪挪。一個女人出來撒尿,不敢去廁所,走出窩棚門就蹲下了。男人猛一叫喚。女人尖叫一聲,提上褲子就往裏跑,接著出來一群女人,對著黑夜亂罵。男人早溜了。

  一天晚上,大堤上傳來一個小女孩的哭聲。許多人跑過去看。螃蟹也擠進去了。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褲子被褪下半邊。一手抱著一個白發饃,在那裏嚎。螃蟹認出來,白天見過她,是個要飯的,有點傻。定是被哪個民工作踐了。用兩個發饃把她給毀了。

  回到窩棚裏,螃蟹光想掉淚。這些雜種,拿要飯的不當人!我還在這裏給他們賣命,操他十姨,小爺不幹啦!他決定逃跑。

  現在要跑容易得很。黑天看不見人。但這麽空手跑了太虧。他決定偷點什麽東西。想來想去,還是去偷饃,偷幾個白發饃。不是要去楊八姐那裏嗎?正好給她嚐嚐。

  他先去夥房偵察了一下。裏頭有人說笑。在喝酒。營長也在裏頭。時間太早了點。他決定先睡一會。又怕睡過了頭,就喝了一大茶缸水,肚子鼓鼓的。民工們還在說笑。見螃蟹睡了,有人問:“兒子!咋睡這麽早?”螃蟹說:“我累啦!”

  半夜裏,螃蟹被尿憋醒了。民工都已入睡。他悄悄爬起身,出了窩棚。三轉兩拐,到了夥房外,裏頭仍亮著燈,但有鼾聲。極靜。他悄悄掀開帆布棚的一角,拱了進去。幾個夥夫睡得正酣,酒氣熏人。他放心了。一下站起身。左右看了一圈。一個大草囤子裏盛滿了白發饃。他悄悄走過去,旁邊正好有個麵口袋。他拎起口袋便往裏裝,一氣裝滿。心裏那個高興!回頭看,幾個夥夫仍睡得死豬一樣。都喝醉了。忽然想搞點惡作劇,便掏出機關槍,往一個胖夥夫被子上掃射了一長泡尿。然後背起口袋,鑽出帳篷而去。

  這裏距三岔口約有五裏。螃蟹深一腳淺一腳往那方向摸去。肩上背著的口袋不過三十斤,卻越背越沉。趕到楊八姐的茶棚,已熱得頭上冒汗。

  他心裏卻美滋滋的。幾個月不見楊八姐,心裏想得好苦。這幾個月,他幾乎是以加倍的速度擴張著男性的一切。他覺得自己可以做楊八姐的保護人了。再有哪個野男人敢碰她的奶子,他決不能再坐視不管了。有了這一口袋白發饃,他甚至覺得可以養活楊八姐了。他要把她養得白白胖胖。他相信楊八姐會接受他的一切照顧。當然,他也時時想著那個神秘的事。他渴望重溫十四五歲時被楊八姐摟著睡覺的情景。現在,他會主動向她進攻,不會再被她一巴掌打下床了。他已經長高了,有勁了。

  他敲門了:“嘭嘭嘭嘭!……”心裏激動得亂撲騰。

  沒有動靜。

  “嘭嘭嘭嘭!……楊八姐!開門。我是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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