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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涸轍(6)

  夏天酷暑時節,去高粱地打葉子,是他最快活的日子。無名河兩岸的高粱地連成一片。浩浩瀚瀚,密不透風。他舍得往地裏下本錢。哪怕是投二收一,他也幹。他把種莊稼看成遊戲。外人都說梅家的高粱長得好,隻有老賬房知道內情,疼得咬牙。

  高粱曬米前,要打三次葉子。頭一次打掉根葉,二次打掉中葉,三次打掉頂葉。隻剩最上頭二三片葉子擁著高粱穗,以便通風透光。麵積那麽大,光靠他和一幫下人忙不過來。每到這個季節,梅家的高粱地就“放葉”了。所謂“放葉”,就是誰打誰要,本村外村的窮人都行。打回家喂牲口,當柴燒,編苫子。實在無用處,打下的葉子還可以賣給梅家。打梅家的高粱葉,再賣給梅先生家,白撈錢,哪個不幹?本村外村,不知有多少人鑽進高粱地。男人脫得精赤。女人們穿著衣裳進地,到裏頭也脫得隻剩褲頭短衫。葉子密密匝匝,裏頭太熱太悶。一鑽進去,就像進了蒸籠,一會兒一身大汗。高粱葉上有白粉,有紅蜘蛛,沾得滿身都是。脫光衣裳幹活,利落,也省衣裳,也快意。女人們尤其快意。平日在家,解開一個紐扣,老人們也要嗬斥。可進了高粱地,她們就自由了。老人們明明知道,稠密的高粱地裏會有什麽事發生,也隻好不去過問。他們也年輕過。

  那時,泥鰍也幹。他並不是那種懶惰的人。他喜歡幹活。光著膀子,出一身大汗,渾身油光光的。痛快。玩女人,幹活,都是生命力的宣泄。他精力過剩嘛。

  但在高粱地裏,主要靠手下人幹。他管收購葉子。大半天就沒有多少事做。於是滿地亂竄。把女人們的身體看個夠。冷不防闖進去摸一把,逗出一陣罵:“不要臉的泥鰍!”他不臉紅。如果看看不是真惱,便在那裏混一陣子。刷刷刷!打一氣高粱葉,塞給那女人,撩一把,又轉到別處。他如魚得水,數千畝高粱地盡他風流。在鋪開的高粱葉上,他和許多女人睡過。當然,他也碰到過另外的男人和女人在高粱葉上翻滾。但大家彼此彼此。看見了就繞開走。有時,泥鰍隔著密匝匝的高粱聽這邊或那邊也有動靜,他笑著對女人說:“你聽那邊。”女人便惱,“啪”地給他一巴掌,又用兩根食指塞進他兩個耳朵裏。

  傍晚,該收工了。男人女人都從高粱地裏鑽出來,帶一身臭汗和草屑,紛紛跳進無名河。無名河就喧鬧起來了。在無名河洗澡,男人和女人是分開的。男人在下遊,女人在上遊。這是傳下來的規矩。女人比男人聖潔。女人比男人能叫喚。一群白鵝似的在水裏撲騰,你撩我一把,我撩你一把,亂打水仗。一邊誇張地尖聲叫喚,一邊向下遊那兒瞅。下遊的男人更不安分。薄暮中,上遊那一片白晃晃的身子,撩撥得他們魂魄飛蕩,一邊踩水,一邊直起脖子往上看。看得入神了,不知不覺靠上去。這就惹了麻煩。無名河兩岸的女人都好水性,個個浪裏白條。男人混進來,她們一聲呐喊,撥開水浪便撲上去。幾個媳婦打頭,揪住頭發,揪住胳膊,揪住腳脖,使勁往水裏按:“淹死他!”一片呐喊聲。遠處的男人們聽見了,也跟著呐喊湊趣:“淹死他!”女人們更火,拚命往下按,往下拽。不一會,那男人就喝進很多水去。隻好連連討饒。女人們也不理,也不同情。愈是討饒,愈不同情。她們看不起又想喝貓尿又怕貓尿臊的男人。稀鬆軟蛋!於是索性將他拖翻,一群女人擁上去,圍成圈,好多手一齊上去搔他手心,搔他腳心,搔得他欲仙欲死,等他喘過一口氣來,女人大笑著狠狠地又掏他一把。女人們用殘酷的捉弄發泄胸中的邪火,直到男人慘叫不止,才放他回去。男人像一隻受傷的大鳥,野性的翅膀一時竟扇不動了,無法回到自己的老婆身邊去。

  男人們輕易不敢越過禁區。

  隻有泥鰍不怕,他水性好,入水無聲,有水裏換氣的本領,有水下睜眼的功夫。一縮頭潛下去,一會兒就混到女人們那裏。大腿,乳房、P股,全看得清清楚楚。而女人們仍渾然不覺。於是,他這裏撓一下,那裏抓一把。女人們先還以為是魚,驚驚乍乍。忽然“嘩啦”一聲響亮,從水底探出一個人頭,她們才大吃一驚,認出泥鰍。接著便吆喝著撲上來一群。泥鰍又倏然不見了。他在水下盡情和女人們嬉鬧。他知道女人愛發癢的部位。他撓得她們心癢,撓得她們酥麻,撓得她們發瘋。到後來,那叫聲都走了調!誰在水下能捉到泥鰍,恨不得將他獨吞了。

  無名河到底平靜下來。女人們終於上了岸。一路走去,嘁嘁喳喳。吃虧的說自己占了便宜,占了便宜的說自己吃了虧。不盡興的樣子。漸漸聲影皆無。

  這時,男人們也都走光了。隻有泥鰍赤裸著身子,仰躺在河岸上,看著滿天星鬥,哧哧微喘。渾身充滿快意的疲憊。

  半個多世紀,他的歡樂,他的欲望,他的旺盛的生命力,都給了無名河。剩下的隻有一份淡淡的憂傷。

  人這一輩子是太短了。

  沙丘上,梅子依然坐在那裏。她已經織完了又一件小毛衣,難得地閑著。在她膝旁,臥著一頭雪白的小山羊。小山羊用它毛茸茸的濡濕的唇,輕輕地蹭著她的腿。梅子低下頭,用她纖弱柔軟的手指梳理著小山羊身上的毛。一下,一下……

  5

  最先從沼澤中隆起的那塊沙灘,獨臂漢子叫它螞蚱灘。螞蚱灘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庵棚。庵棚被狂風一次次連根拔起,拋向空中。一次次被暴雨冰雹打碎,散在地上。但都沒有把獨臂漢子趕走。惡劣的天氣和肆虐的蚊蟲日夜折磨他,弄得渾身腫脹,血膿斑斑。但他不走。

  獨臂漢子不走。

  他對著狂風暴雨野狼似的憤怒地長嚎:

  “我——不——走!”

  “我——不——走!!”

  “我——不——走!!!”

  …………

  他不走。他要奪回這片本來屬於人的土地!

  他沒有伴。隻他一個人住在這裏。住在這無邊的沼澤中。他長發如草,滿臉胡須。衣服已經爛成碎片,隨風而去。他幹脆裸著全身。又醜又髒的生殖器吊在大腿間,晃來晃去。日月昭昭,高天朗朗,他一點也不覺得害羞。這裏一切都已回歸原始。他失去了從文明社會帶來的那塊遮羞布,風雨雷電酷暑嚴寒卻為他再造了一張鱗甲一樣的皮。沒有什麽道德能約束他,沒有什麽人來指責他。他就是道德,他就是法律,他就是這茫茫沼澤的國王。

  餓了,吞吃螞蚱。渴了,暴飲冷水。困了,就地一躺。醒了,就去幹活。每天淩晨,他便早早地離開庵棚,趕上老牛。老牛拉著拖車。拖車上放一彎木犁。慢慢從一條泥濘的路上走。每天傍晚,他又趕上老牛。老牛拉著拖車。拖車上放一彎木犁。慢慢從這條泥濘的路上往回返。

  他沉默著。一年一年地沉默著。

  飄泊多年之後,他是回到這裏來的第一個土著。他在塌陷的眼窩裏,深藏著無法確定的怨恨和無法確定的戀情。折磨他的,不是狂風暴雨,不是蚊蟲泥淖。那實在算不得什麽。任何惡劣的環境都不能和那場毀滅性的劫難相比。真正折磨他的,隻是無盡的回憶。當年波濤洶湧的大河,在大河中駕船捕魚的冒險生涯,他的母親,他的妻子,他的鄉親,日夜在他腦海中出現。可這一切都像夢一樣消失了。黃河走了,把一切都帶走了,連同他的一條左臂。

  但他在等待。等待一些熟悉的麵孔重新出現。那是一種十分渺茫而執著的等待。他相信,還會有人像他一樣在那場劫難中僥幸活下來,哪怕極少極少。活著就會回來。不死就得活下去!

  老日升的雜貨店,生意並不景氣。雖然它是魚王莊惟一的商業。兩間土坯房。裏間鋪一張床,床上堆一卷破棉絮。當門亮處就是雜貨店了。迎門壘一道二尺高的櫃台。櫃台上放一杆斷了杆的盤子秤。櫃台裏頭的磚上有一壇醋、半缸黑乎乎的鹽,當門臨牆的土坯貨架上有火柴、煙卷和一些針頭線腦。

  所有這些東西都蒙著一層沙灰。

  魚王莊年輕力壯的都出外要飯了,尋常連個動靜也沒有,像個死村。不大有人買東西。他便整日在門口劈柴。

  “嘭——!嘭——!嘭——!……”

  這聲音滿村都能聽到。

  這聲音已經響了幾十年了。

  日升是小名。喊了一輩子仍叫日升。日升老了,人們便喊他老日升。晚輩的尊一聲日升爺。據說,他是在日頭升起時生下的。但一生的運氣並未蒸蒸日上。他苦了一輩子,連個女人也沒娶上。日升從十八歲在河灘裏當纖夫,幹到六十歲。四十二年。一九四七年解放,河灘裏修了一條沙石路。行人客商方便了許多,卻從此斷了日升的生計。無奈,回魚王莊開了個雜貨店。雖說生意不好,他也沒大花銷。開店後,主要靠劈柴賺錢。

  他劈柴極有竅門。先把樹疙瘩搬到空地上,背著手繞一圈,翻弄一下。看準哪裏是旋,哪裏是茬。然後操起家夥,如庖丁解牛,一層層一爿爿把柴片剝落下來。一圈人圍著看。有蹲,有站。抽著煙。看他劈柴,是一種享受。魚王莊沒什麽好看的,就看老日升劈柴。

  老日升七十歲的時候,雄風尚存,能掄一把鋒利的锛,揚起來,“哇”的一聲,關鍵地方,隻這一锛,就開了。再難解的樹疙瘩,他都能解得開。他叫“解”,不叫“劈”。解和劈不一樣。解需竅門,劈用蠻力。

  現在,他掄不動锛了,改用一把短柄斧子和兩根鋼釺。八十多歲的人,掄不動锛了。坐在一個方凳上,慢慢劈。旋口處最硬,十斧八斧才能開一道縫:“嘭——嘭——!嘭——!……”旋口終於開了。往下,順著木絲就好解了。“嘭”一斧,開一道縫,插進一根鋼釺,取下斧子。“嘭!”又一斧,縫隙延伸,插進第二根鋼釺,取下斧子“嘭!”再一斧,第一根釺鬆動掉落了,拾起插到前頭。如此循環挪動。劈開一個樹疙瘩要兩天。而過去,他一天能解五個樹疙瘩。他喘得厲害。

  屋後的空地上,堆一座小山樣的樹疙瘩,好像永遠也劈不完。垛上的樹疙瘩,已經長出木耳。木耳幹了,生一層黑鏽。看了叫人發愁。但老日升極有耐性。現在,已經不大有人看他劈柴了。倒是有幾隻麻雀老落在周圍,從劈開的木片中找蟲子吃,也不害怕。老日升也不轟趕。發現一條蟲子,還專意捏來丟給它們。麻雀便來搶。蟲子吃完了,就歪頭瞅著他。一蹦一蹦的。

  老日升一天到晚坐在樹疙瘩旁邊,劈柴不止。外頭什麽事也不打聽。也不和人說話。累了,便坐在凳子上喘口氣,呼嚕呼嚕的。拎起一隻斷嘴茶壺抿一口,接著又劈。

  “日升爺,買鹽。”輕盈盈走來一個姑娘。

  “日升,打醋!”踢裏趿拉過來一條漢子。

  “老日升!買盒洋火!”走來一個自己聾也以為別人都聾的老頭子,弓著背在那裏叫。

  老日升比他還聾。他耳目不靈。理也不理,隻專心劈柴:

  “嘭——!”

  “嘭——!”

  “嘭——!”……

  長了,便不再有人喊。他的雜貨店永遠敞著門。買東西都是自己拿,自己付錢。老日升頭也不扭。他仿佛已經人定。斧起斧落,鏗然有聲,像老和尚敲木魚。

  魚王莊東頭,有一橫一豎兩口草屋。橫的是堂屋,兩間。豎的是東屋,也是兩間。堂屋裏住著女主人。東屋裏住著男主人。夫妻倆不住一屋,更不睡在一起。

  女主人是個瘋子。男主人是老扁。

  女主人起了床,披頭散發。正要梳頭,忽然想撒尿。便探出頭,往東屋看一眼,沒人注意。伸手從門旁拎進一隻土陶尿罐,飛身進屋,又反身把門閂死。這才往下褪褲子。把個白白的P股按在土陶尿罐上,立刻嘩嘩大響。一邊尿,一邊從門縫裏往外瞅。忽然院子裏一聲響動,她立刻停止尿尿,猛然提上褲子站起。再聽,動靜沒了。褪下褲子又尿,嘩嘩大響。她警覺得很。尿尿停停,停停尿尿。三四次才尿完。她長舒一口氣,提上褲子,又伸手往襠裏掏了幾把,放在鼻子上嗅嗅。滿屋臊氣刺鼻。她把褲帶拴得很緊。長長一根布帶,紮一圈又一圈,打上死結。這才開門,把土陶尿罐提出去,滿滿當當一家夥,放在門口,也不潑了。接著回屋梳頭,對一麵鏡子,邊梳邊唱,咿咿呀呀的極快活。女人不醜。瓜子臉,大眼睛。腰身也苗條。渾身透著秀氣。隻是眼神遊移,不時左瞅右瞅,防止有人撲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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