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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涸轍(5)

  他自以為最了解女人。他曾是魚王莊最風流的男人。為什麽現在變得這樣遲鈍了呢。

  一切都是因為老了嗎?

  他不再看梅子。

  那是個神秘得令他疲倦的女人。怕是永遠也不能討得她的歡心了。

  他已無意再討得她的歡心。應該告別了。告別女人。告別昨天的泥鰍。告別整個世界。他可不像老扁那樣活得有滋有味。他不想對人世承擔什麽責任。他隻是他自己。年輕時,能快活就盡情地快活;年老了,不能快活地活著就去死。死有什麽呢?

  他已經快活過了。

  他把臉轉向小河。兩隻塌陷很深的眼珠渾黃而汙濁。他空茫地看著河。他看到了什麽……

  河不寬,卻長。誰也沒有走到過盡頭。沿河走去,可以走到縣城。除了老扁每年進城開一趟會,莊裏男人們三年五年也不走一趟城。到過縣城的女人就更少。大家要飯也不去縣城。據說縣城的飯難要。城裏人小氣得很。給一點東西,數落你一頓。弄不好會被抓起來。誰知道呢。他沒要過飯。餓死也不要飯,那一年,他真的準備死了。躺在床上等死,五天沒吃東西,快差不多了。老扁卻來了。喂他一碗稀糊,派他放羊。他想了想,就去放羊了。沒想得甚清楚,好像隻是覺得死還太早了一點。從此,他就放羊了。再也沒有離開羊群。

  打解放到現在二十多年了,泥鰍還沒去過縣城一趟。太遠,又沒事。依稀那是個很遙遠的地方。一片擁擠不堪的房子,灰黑。瓦壟間長著蓬蓬的荒草。幾道青石老街。窄窄的。一輛破汽車嘭嘭地開過去,留下一股難聞的氣味。忽然從街口擁進一群怪物。高大。脖子長長的。頭那麽小。一身赤褐色的毛。背上兩座山峰。“駱駝!”有人叫起來。許多人迎上去看。幾條狗衝上去,又趕緊退回來,遠遠地吠。不敢近前。這種沙漠裏常見的力畜,在這裏卻是稀有動物。一街兩巷的人都轟動了。兩個塞外來的漢子,分乘兩匹駱駝,臉上布滿塵土,疲憊地打量著這個蘇北小縣城。突然摘下獸皮帽子,向人群揮動起來。一嘴黃牙。多少年過去了,一閉眼,還能看見那嘴黃牙。

  小河無名,大家都叫它無名河。無名河彎彎曲曲通向縣城。縣城到了,它打個彎,又往前流。不緊不慢地往前流。不知它到底要流向哪裏。不知它從哪裏來。不知它從啥時開始流的。人說,無名河很古。比黃河還古。黃河沒來時,它就有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黃河突然從天而降,日夜咆哮,奔騰不息。哦,那麽大一條河。據說是天下第一河,舉世聞名呢。從此,無名河被忘了。它太小,太不顯眼。八百年後,也是在一天夜裏,黃河大吼一聲又走了。無名河才被人們重新發現。它居然沒有淤塞。它就那麽默默地流著,不知流了多少個世紀。看樣子,它還會流下去不停地流下去,流向冥冥未知的年月就像從亙古未知的年月流下來一樣。

  無名河沒有幹涸過。從來沒有。一輩一輩的人都這麽說。冬天,河水少得可憐。河床像老人深凹的胸膛,瘦骨嶙峋,用鞭一敲,咚咚響。河心那一線褐色的水從來不上凍。遠看像死水臭水,近看卻慢慢流哩,就那麽緩緩地,緩緩地。水色發褐是因為河床現出土的本色。褐色,才是這裏的原始土層。三尺厚的黃沙下,才是本土。可惜本土被掩埋了。

  無名河的水甜。他常喝。他就是喝無名河水長大的。他知道無名河水永遠都不會發臭。因為裏頭是活水。是活水,但不喧囂。隻是無聲無息地痛苦地流淌,延續著河的生命。它淌著,抖抖扭扭,像垂死老人腿上的一根筋,頑強地痙攣著,顫動著。那根筋負載過一生的苦難和歡樂,勞損得太厲害了。但它不願就此完結,不甘心就此完結。它在竭力掙紮。終於,僵板的肌肉複活了,閉合的心髒重新啟動了。

  到底,春天來了。

  淅淅瀝瀝幾場春雨,河床滋潤起來。那一線水彎成小溪。叮叮汨汨,咕咕嚕嚕,像唱像哭,抒發著生命複蘇的悲歡。它又變得年輕了。人老了還能變得年輕嗎?自己曾有過這種渴望,這種期待。那一年終於沒死,其實也含著這希冀的。可他終於沒有留住時光。他變得更老了,老得像一條厭食的狗。人老得真快。人和無名河相比,一滴水珠也比不上。他悲哀地歎口氣。又看了一眼梅子。梅子仍在織毛衣。低下頭。兩隻手飛快地動。她也在編織一個什麽夢吧?那是她自己的夢。

  夏天一場暴雨,無名河陡然歡騰起來,膨脹起來,田野的水都往河裏湧,嘩嘩響。河岸上刺開無數道豁口,一股股水呈扇麵衝下來,像無數個娘兒們蹲在河沿上撒尿。毫不害羞地把小河尿滿了。於是河水滿溢,大浪滔滔。浪脊一滾一滾的,一如小夥子肩膀上的肉束。起先,他舒心地揮臂暢遊,嘻嘻哈哈,全不當一回事兒。後來,他被吞沒了。河水那麽恣肆,讓他感到那麽難以駕馭。他惶恐了,憤怒地揮舞著胳膊,掙紮著,咆哮著,粗野地咒罵著岸上那無數個放蕩的娘兒們。小河野馬一樣奔騰著,喧鬧著。整整一個夏天就這麽過去了。

  現在不同了。唉,一切都不同了。他惆悵地想,好時光像夏天一樣過去了……

  梅子累了。站起身舒個懶腰。女人懶懶的樣子真美,梅子懶懶的樣子更美。腰軟得像棉花。她豐美的大腿,豐美的臀,豐美的胸都挺起來。可惜,她懶懶的時候太少了。她的三個姐姐不像她,老是懶懶地打嗬欠,懶懶地向他走來。懶懶地捏他的肩。一直到了床上,還是懶懶的。直到他凶狠地將她們壓到身下,碾壓著注入生命之泉時,她們才失卻慵懶,現出少見的狂癲。那時,他多麽年輕。胸肌像鐵塊般結實,多少女人為之癡迷。大夥都說他是無名河的精靈,是女人的上帝。

  他和老扁同在梅山洞家幹活。老扁常隨梅山洞外出。梅山洞常住縣城的藥材店裏,不常在家。他厭惡這個家。出洋前,他爹為他娶過一個女人。他不喜歡。成親一個月就走了。他沒有沾過那個女人。可是出洋八年歸來時,他的女人已經生了三個女兒。他愣了。傻了。他回到家的第一天夜晚,那個女人就上吊死了。

  他爹逼著他認女兒。他不認。但他參加了那個女人的葬禮。他挺可憐她。埋上那個女人,他進縣城去了。

  三個女兒在魚王莊長大。她們管梅山洞的爹叫爺爺。爺爺知道他不是爺爺,他是爹。魚王莊人也都知道他是爹。數年之後,梅山洞的爹帶著沉重的罪孽感死了。他的三個稱做孫女的女兒都漸漸長大了。她們失去了依靠,也失去了束縛。她們自由了。那個叫做爺爺的爹死了,那個不承認自己是爹的人不管她們,把她們和萬貫家業都交給了梅家的老賬房。那是個忠心耿耿的老家人。他P股上的鑰匙有二斤重。他老是陰陰地盯著倉庫,陰陰地盯著這三個找不到爹的閨女。他要像管理倉庫一樣管著她們。

  她們不理那個茬。畢竟,她們是主人,他是下人。她們長大了,已經知道了這個家庭混亂的血緣關係。她們就是這個混亂的血緣關係的產物。開始,她們為之羞恥,為之仇恨。後來,就平靜了,淡然了。那個原當稱為爹的爺爺已經不在了,她們仇恨誰呢?那個不承認自己是爹的人又不常來,還有比這更好的嗎?他偶爾來一趟,很少和她們說話,但也很少訓斥她們。他盡量避免和她們見麵。這就使雙方都免去了許多尷尬。

  羞恥感漸漸從她們身上消失了。她們變得快活起來。她們畢竟年輕。她們要尋找自己的歡樂。為什麽不歡樂呢?無憂無慮,不愁吃穿。隻是院子太深。太寂寞。太無所事事。於是變得很慵懶,很愁悶。落葉,會令她們傷神;秋雨,會讓她們流淚;飛鳥,會令她們神往發呆。

  泥鰍一直在注視著她們。她們也一直在注視著泥鰍。泥鰍是這所深宅大院的忙人。

  梅山洞把七千畝地都交他經管了。他很精明,也很能幹。七千畝地,居然讓他經管得有條不紊。作為一個長工,他是少見的幸運兒。在這個特殊的莊院裏,他成了小皇帝。他帶了一幫下人忙裏忙外。他洪亮的聲音,健壯的身影,都一次次讓她們怦然心動。

  終於,大女兒最先將他俘虜了。或者,他最先俘虜了大女兒。幾乎沒費什麽周折。他們已用目光交流很久了。是在一個冬天的夜晚,大女兒喊他去她房間,讓他幫著生火盆。他去了。他早就想去了。他時刻等待著叫他。她終於叫了。第一次走進閨房,他幾乎是醉了。富有的擺設,精巧的蚊帳,舒適得光想叫人昏睡的床鋪,幽幽的暗香,密閉的誘人幹壞事的房間,姑娘熱辣辣的含情脈脈的目光,都在明顯地說著兩個字:“來吧!”火盆生好了,一盆火燒得好紅,好熱。姑娘寬衣上床了。扭過臉去,朝著牆壁,透著初次的嬌羞和膽怯。還猶豫什麽?他關好門,也脫衣上床了。立刻,兩人扭成一團。一句話竟然沒說,就成了。直到天明,才有一句對話:“趕明兒晚上還來嗎?”泥鰍隻說了一個字:“來!”

  來來去去,二姑娘發覺了。也讓他生火盆,他來了。每晚來來去去。

  不久,三姑娘發現了兩個姐姐的秘密。也讓他生火盆。他也來了。每晚來來去去。

  一夜要走三個房間。他終於不耐煩了。讓她們睡到一起去。他變得強硬了。他知道她們已離不開他了。

  一個強健的小夥子,三個如火的姑娘,在同一個房間,在同一張床上做愛。那情景是滾燙的。

  而這座深宅的外觀,卻顯出從未有過的靜謐和安恬。這裏曾經有過的煩躁、焦灼、姐妹間的毫無緣由的爭吵,統統消失了。隆冬的夜,外頭北風怒吼。泥鰍卻坐在閨房裏,和三個姑娘一起,圍著火爐,細細地品嚐參湯。他需要滋補。在這種事上,女人是最舍得花費的。

  泥鰍更忙了。

  光是七千畝地就夠他忙的了。好在他請了百多個幫忙的,長年在梅家幹活。忙時又找許多短工。反正梅家有錢,管他呢。

  他不像賬房先生那個老家人忠於梅家。他隻忠於他自己。所以忙著春種秋收,是因為他吃著梅家的飯,當然要為梅家幹活。何況梅山洞那麽信任他。再者,那麽多地荒廢了也實在可惜。有地就應當讓它長糧食。至於長出糧食歸誰吃,他不管。誰願吃誰就吃。誰餓了誰吃。

  梅家除了有四千畝河灘地,還有三千畝好地不在河灘上。距魚王莊五十多裏。很遠。是梅山洞的爹在世時,耍手腕坑了另一家財主,硬霸過來的。因為管理難,隻種一季麥子。閑下一個季節養地。河灘地不能種麥,隻種一季高粱。這個格局,還是梅山洞的爹活著時傳下來的。他沒有變。梅山洞也不管。收多收少,他也沒個數。倒是那個老賬房十分計較。他不僅罵泥鰍。而且敢罵梅山洞,罵他是個敗家子。梅山洞倒不和他理論。他知道,老賬房也是這份家業的創造者。他心疼。但老賬房卻不能理解他。就像他爹不能理解他一樣。

  泥鰍常和老賬房頂撞。罵他是條老看家狗。老賬房每每氣得胡子直抖。眼看著梅家敗落,他的確心疼。梅山洞的爹在世時,雖然他沒參與過任何一樁害人的事,但他一直盡職盡守,兢兢業業管著賬房、倉庫。出多少,進多少,都記得清清白白。他也未曾從中為自己謀過一分利。他是個孤老頭子。沒任何親人。他隻是忠於梅山洞。其實更準確地說,他是忠於自己的職守。

  泥鰍則不同。他常拿梅家的東西做人情,每年收獲季節,他和一幫下人故意落下很多莊稼,讓窮人撿拾。逢他值夜,窮人們便互相邀約:“走呀!今夜是泥鰍值更。”夜色中,一群群窮人溜進梅家的莊稼地,偷個足。泥鰍佯裝不知,呼呼大睡。雇人幹活,他開出的工錢比梅山洞的爹在世時高得多。為此,常和老賬房發生爭執。但到底還得報賬。老賬房很孤立。泥鰍的手下人全聽他的。

  三弄兩弄,梅家每年的收成就大大減少,幾乎是直線下跌。人說,那些年,泥鰍是梅家養得白白胖胖的一條蛀蟲。他吃著梅家,喝著梅家,睡著梅家的三個黃花閨女,梅家的東西卻全讓他“糞”了!窮人們從中得益不少,卻有許多人暗中罵他。罵他沒人格,是個浪蕩鬼,瞎包孩子,吃裏扒外,吃鍋裏拉鍋裏,不仁不義,不可交。相反,對那個刻板古怪、對梅家忠心耿耿的老賬房,卻有不少人佩服他。說他為人正,做人就應當那樣。沒飯吃,他們會去找泥鰍;舉好人,他們肯定推舉老賬房。

  這是一種令人費解的心理。

  人格的失敗,並不能困擾泥鰍旺盛的生命力。他原也無意讓誰感激他。他隻憑著自己的天性活著。他活得瀟灑,活得從容,活得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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