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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涸轍(4)

  一個男人形如骷髏,搖搖晃晃跑來,麵色蠟黃,虛汗撲嗒撲嗒往下掉。抬頭見老扁凶神惡煞的樣子,竟嚇得轉身就逃。方寸全亂了。老扁衝上去扔了一皮帶:“回來!”男人乖乖地回來了。七尺高的漢子竟像個七歲的娃娃,低著頭囁嚅:“我……我吃草根……太多,又喝了……涼水,拉……拉肚子……誤了……時間。”剛解放,到處是荒村餓殍,要飯也難。許多人隻好吃草根。黃河灘上不缺這玩意。吃多了會拉肚子。可不吃又怎麽活著?這個男人一直是吃草根的,一直在拉肚子。今天,他本來想去外村要點飯吃,換換肚腸。但他隻要到半塊糠窩頭,一口就吞了。沒辦法,隻好又去扒草根吃。他實在是餓壞了,老扁盯住他好久,看出他沒說謊,忽然歎一口氣:“幹活去吧!”聲音卻不再那麽凶惡了。

  他像驅趕牲口一樣驅趕著全村人栽樹。並沒有誰命令他這麽幹。是他自己要幹。魚王莊人也都要幹。那完全是一種內力的作用,但他又深知,這是一件多麽艱難的事。魚王莊太窮,魚王莊人太餓。幾乎沒有任何物質力量作後盾。一頭牲口餓倒了,又沒有東西給它吃,隻好用鞭子將它打起來。否則,它會再也爬不起來。

  魚王莊人隻能拚命。用生命換取生命,再用生命養育生命。這是一個漫長的循環。樹木起來了,魚王莊就得救了。

  這很殘忍。可他沒有別的選擇。殘暴可以驅趕饑餓,可以驅趕惰性,可以驅趕人們為了活著而去死!事實上,一個冬天,魚王莊已有七十多個人死在河灘上。餓死,凍死,累死,反正是死了。但他一點也沒有手軟。魚王莊也沒有發生任何騷亂。不過在挖樹坑時,順便多挖一個坑,埋上就是了。人們都很平靜,很淡漠。不死在河灘上,也會死在家裏,死在要飯的路上,死在他鄉的一個破廟裏。魚王莊哪一年不餓死幾十口人。

  上百年來,魚王莊是一盤散沙,隻能各顧各的去逃荒要飯,任憑風沙肆虐。現在,他有力量有可能大規模地向風沙進攻了。他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冬春植樹季節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寶貴的。誤一天就是誤一年。魚王莊誤不起了!

  老人們說,魚王莊最多時達到過四千口人,是黃河決口以後,第一個在廢墟上重建的村莊。沿河一百單三村,都比它晚得多。但上百年下來,魚王莊僅剩千餘口人。長此下去,總有一天,魚王莊會從地球上重新消失。魚王莊麵臨的基本問題是生存。老扁的全部哲學是兩個字:活著!

  魚王莊真的誤不起了!

  這一天。河灘上又昏倒三十多個人。

  河灘上支了兩個大灶,周圍用蘆席圍上。一個大鍋燒白開水。一個大鍋燒稀糊塗,糊塗裏有一點混合麵。幹活渴了,喝白開水。隻有老人、孩子和昏倒的人,才能分到一碗稀糊塗。相繼昏倒的三十多個人,大都搶救過來,隻有兩個人死了。其中包括那個挨了一皮帶骷髏樣的漢子。老扁親自把他埋了。男人遠不如女人耐饑、耐累。

  剛埋上那條漢子,就有一個外村人來叫,風塵仆仆的樣子。說是王縣長有請,要開個什麽會。老扁扔下鐵鍁,拔腿去了。

  黃河數次改道,數次決口。橫七豎八加起來,故道有數千裏之多,但又分成一段一段的。

  這一段一百單三村。全在河灘上。魚王莊位居中間。如果從高空看,這一百單三村如兵盤連營,擺成一字長蛇陣。都受風沙之苦,窮得和魚王莊差不多。距老黃河較遠的兩旁的村莊,不大看得起一百單三村,統稱為叫化子村。叫化子村便有一種內合力。曆史上曾多次聯手。一個叫化子村和別村發生械鬥,抵擋不住,便去別的叫化子村搬兵求助,竟是一呼百應。這些村莊叫化子多,打起架來沒什麽牽掛,都肯舍身向前。相反,那些村莊就不怎麽心齊。和叫化子村打一次,敗一次。狼餓了凶,人窮了扔。管他娘的,拚!

  慶祝解放開完會,老扁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栽樹。他撩開長腿,鼓動沿河一百單三村一齊幹,共同營造防風林帶。這事驚動政府,大為讚賞。不久,成立一個防風治沙指揮部,總指揮是一位姓王的副縣長。掛個名,不大管事。主要靠老扁上躥下跳。老扁被任命為副總指揮。那個得意,別提!他能幹也能吹:“當年蘇秦背劍,也不過掛六國相印。咱老扁執掌一百單三村的大權,了得!”各村的村長們便笑,罵他不要臉。大家熟得很。老扁從八歲跟梅山洞提藥箱,十二歲趕馬車,跑遍了黃河灘,哪個不認識“小神鞭”?

  大夥信服他。統領千軍萬馬,非他莫屬。

  老扁肯吃苦。也沒個洋驢騎,隻憑自己跑。撩開兩條長腿,這村到那村,這灘到那灘,黑天白天,風裏雨裏。吃苦不說,單是規劃河灘、組織民工、調集樹苗、籌措資金,沒個心胸就不行。魚王莊那個幹法傳出去,更令人佩服。大人孩娃上河灘,扔下鐵鍁去要飯,要飯回來再栽樹,死了人埋上,活著的接著幹。眼皮不眨一眨。這叫啥?這叫帥才!就像打仗,死幾個人就撤兵,能管?

  不服這狗日的老扁愣是不行!他有股子狠勁。

  一冬一春,黃河灘上植下的樹苗不計其數。昔日黃沙滾滾的河灘,一改舊貌。春風一吹,綠葉點點,透出一派鮮活。七十多座新墳夾雜其間。鮮活中又含著悲壯。

  魚王莊醉了。一百單三村醉了。

  老扁的事跡上了省報。記者拍個照片印到報上。兩個肩膀夾個扁頭,要多醜有多醜。村長們和他開玩笑:“老扁,你狗日的肩上咋立塊豆餅?”他卻哈哈大笑,小心剪下,保存起來。他沒想到,多年以後,這張照片會救他一命!

  老扁也醉了。這是他在魚王莊舞台上最輝煌的時期。

  這當口,斧頭要離開魚王廟回村,他能同意?

  斧頭執意要走。魚王廟斷了香火,寂寥難耐。他受不住這份冷清。

  老扁翻了臉:“斧頭,你個雜種沒女人玩了不是?”

  斧頭一下紅了臉:“你……你……!”頓時失了銳氣。

  魚王廟求子的秘密,老扁早就知道。

  那時,他才十幾歲,還跟著梅山洞趕車。一次行醫歸來,經過蘆蕩時,看到一個男人在外立著,顯然是等女人出來。老扁就問:“梅先生,到魚王廟進香,真能求子?”梅山洞哈哈大笑:“騙人的把戲!什麽進香求子,是進廟找男人,借種罷了。不信你去看。”

  有一次,老扁真的去了。一個年輕女人剛由斧頭領進蘆蕩,他也悄悄尾隨而入。稍遲了一會,斧頭和那女人已進廟內。他正要起身跟進,卻見老斧頭出門巡風。隻好伏地不動。不大會兒,就聽廟內一陣撕扯忸怩之聲,很快平寂。老扁突然一躍而起。老斧頭攔阻不及,他已衝入廟內。果見兩人都脫了下身,赤條條摟在一起。那是兩頭被情欲之火燒得滾燙的野獸,正在狂熱地交媾,老扁一時覺得廟裏空氣也變得黏乎乎地炙人肌膚。老扁的腦袋往後縮了縮,又朝前探了探。終於驚動了那對男女。

  爺兒倆都嚇壞了。女人忙忙地提著褲子,用乞求的眼光看著這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老扁卻笑嘻嘻說道:“你們放心。我什麽都沒看見!”轉回頭,蹦跳著走了。

  這是他少年時一次成功的惡作劇。但回去後,除了梅山洞,他果然沒告訴任何人。老扁自小愛說愛鬧。但不當說的,他絕對不說。他知道魚王廟在魚王莊乃至整個黃河灘上的神聖地位。他不敢打碎它。他還沒有力量打碎它。

  等他長大,成為魚王莊的頭麵人物後,他又不願去打碎它了。他知道那個關於魚王廟的古老傳說。他在這傳說中長大。他越來越覺得,在那個代代相傳的故事裏,蘊藏著一種令人肅然的精神,包孕著一個沉重而又頑強的內核。他不能說出它,隻能感覺它。在那個古老的故事麵前,人間的一時的榮辱富貴,朝代的覆滅更迭,似乎都渺小得微不足道了。

  那是一個生命的大題目!

  也許是一個祖輩流傳的真實故事,也許是一個被誇張演義的神話。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潛入魚王莊人的血液,鑄成魚王莊的村魂,養育了一代又一代人,包括他自己——盡管在世俗的人生舞台上,這是多麽落後,多麽野蠻,多麽愚昧,多麽貧窮,多麽卑瑣,多麽肮髒,多麽下流的一群!

  你盡可以端起世間最汙穢的語言潑向他們,卻不能不承認,這是多麽堅韌、多麽頑強的一群生命。

  魚王廟求子之謎。老扁會永遠埋在肚裏。

  那算不了什麽。因為魚王莊要繁衍。

  至於那是誰的種,誰的後代,孩子爹究竟是誰,應該姓什麽,人類本不必那麽計較。生下來的是人,是魚王莊人,就夠了。這是一個群體。

  斧頭窘住了。老扁卻笑了:“你不就是想要個女人嗎?安心在這裏看樹。三個月內,我給你送個女人來!”

  一月未到,老扁就領個女人進了魚王廟。是個外鄉討飯的。還帶個孩子。老扁用兩個菜窩窩留住了。他交給斧頭一個女人,又交給他一杆槍:“有偷樹損樹的,照腿打!出了事我擔著!”

  他製定了極嚴的保樹製度。他不允許任何人破壞一棵樹苗。損一棵,栽十棵。這是魚王莊惟一的法律。這條法律一直保留了多少年。

  那個外鄉的女人跟著斧頭過了八年。最後一年在廟裏生下個兒子,取名螃蟹。不久後的一天傍晚,她丟下螃蟹,帶上原來的兒子,又逃走了。她嫌這裏太窮太苦。

  螃蟹靠喝狗奶一天天長大,滿河灘的樹木也漸漸長成幼林。斧頭領著他,見天在林子裏轉悠,獵兔捉鳥,竟也不覺孤獨。

  魚王莊的風沙眼見得小多了。

  4

  一頭老牛拉著拖車,晃晃蕩蕩在沼澤中跋涉。

  這種木製拖車和東北莽莽雪野上的雪橇有異曲同工之妙。著地的兩根扁木滑而微翹,在泥水中穿行便少了阻力。拖車上放一架木犁,彎彎的。一條襤褸的獨臂漢子揮著鞭,打出一聲脆響,卻並不抽在老牛身上。仿佛隻是行進間的伴奏。

  人和牛都悠悠地走。

  獨臂漢子一隻袖口空蕩蕩地吊著,嘴裏哼一支孤獨的歌。像哭。

  黃河來了,黃河來了,

  不知你從哪裏來。

  黃河來了,黃河來了,

  不知流了多少年。

  黃河走了,黃河走了,

  不知你到哪裏去。

  黃河走了,黃河走了,

  不知如今在哪裏。

  唔嗨嗨嗨嗨嗨嗨嗨!……

  沒有韻。唱得亂糟糟的。隻見出心中的迷茫。

  一道小河彎在那裏。水清亮清亮的。

  河邊,一大群羊低頭啃草。山羊,綿羊。黑羊,白羊,花羊。公羊,母羊。有幾百隻。

  這是魚王莊惟一的羊群。

  幾頭公羊闖來闖去,羊群不時發生騷亂,一隻公山羊,青色,長胡子,雄壯如虎。十幾步以外就能聞到它滿身臊氣,牙齒朝天,唇翻著,發出“呃呃”的喉音。前蹄在一隻母山羊P股上扒了扒,忽然躍起,箍住母山羊的腰,一聳,一聳……猛一聳。母羊大叫一聲,像被紮了一槍。公羊跳下,連打幾個噴鼻。兩眼綠綠的,又盯住了另一隻漂亮而年輕的白山羊。白山羊已是它今天的第八個瞄準對象。

  泥鰍側臥在一簇幹草上,靜靜地看著羊群吃草。忽然覺得自己老了。六十歲就老了。人老得真快。人老了就像一簇幹草,什麽都不行了,什麽欲望也沒有了。守著魚王莊第一個美人,也激不起任何情欲。他隻能以一個過來人的眼光和心境,憐憫地看著那個一天天枯萎的女人。這女人可惜了。她有四十多歲了吧?

  他向不遠處的一個沙坡上望望。梅子正低頭織一件毛衣。偶爾看一眼羊群。幾隻羊走遠了,她走過去趕回來:“羅羅羅羅羅!……”又坐到沙坡上,繼續織毛衣。她是魚王莊惟一會織毛衣的女人。魚王莊的許多孩子都穿著她織的毛衣。毛線很粗糙。每年冬天,她都要為羊群梳理一次羊毛。不梳理會結疙瘩。她愛惜這群羊。不僅因為魚王莊幾百個老弱婦孺要靠這群羊養活,而且因為這是一群活鮮鮮的生命。靠著這活鮮生命的啟迪和滋潤,自己的生命才得以延續。羊群仿佛成了她生命的支柱。每年冬天梳理下來的羊毛,她用堿水洗淨了,再用線錘撚成線坨子,然後織毛衣。織各種各樣的毛衣。都送給村上的小孩子。這是她生活的全部樂趣。

  泥鰍說:“梅子,閑著不好嗎?”他和她共同管理著這群羊。

  梅子隻管低頭織自己的。兩隻纖弱柔軟的手動得飛快。線砣子裝在一側的口袋裏,一根粗毛線不停地往外抽動。像抽筋。他看著難受。一身都難受。

  “梅子,你這是何苦呢?一天到晚不停手。孩子又不是自己的。”

  梅子依然不吭氣,隻管低了頭織,又手動得飛快。又一件小毛線衣快成了。她拿起來抖了抖,放在膝蓋上扯一扯,端詳一下,低了頭又織。

  “梅子,你幹脆嫁人算啦!”

  梅子被泥鰍嘟嚕得心煩。停下手,抬頭厭惡地看他一眼,出一口長氣。很悶的一口氣。長睫毛一閉,低下頭又織。

  他不知梅子心裏想些什麽。他永遠也不能理解這個女人。二十多年了,朝朝暮暮,兩人在一起放羊。她好像就沒有給過他一個笑臉。

  她美。比她三個姐姐都美。美得可怕,美得像一把刀子。她的三個姐姐可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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