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35章 涸轍(3)

  梅先生叫梅山洞。是魚王莊也是這一方最大的地主。家裏除了有七千畝地,在縣城還開了一個很大的藥材店。梅山洞的醫術是黃河灘上的一絕。他去過巴黎,去過倫敦,去過東京,會說四國話。回國後就行醫,但不去大城市。常有省長、司令之類的大官派人來接他。他不去。隻在鄉間行醫。白天請白天去,夜裏請夜裏去,風雨無阻。他的興趣不在土地上。土地使梅家在黃河灘上臭名昭著,失盡民心。梅山洞的爹是個惡霸,為聚斂土地害過十七條人命。老子臨終前,把沾滿血腥的幾千畝地交給梅山洞,梅山洞視為糞土。他終日奔波為百姓治病。百姓們感激的目光使他滿足。他看重精神享受。和他爹不一樣。

  他從西洋帶來的平等、博愛,不僅他的老子不能理解,連老百姓也不能理解。在老百姓的眼裏,梅山洞是個怪物。是個憨家夥。是個慈善家。是個神醫。

  那年,黃河灘上瘟疫流行。人一沾上便發高燒,燒得火炭一樣,渾身出血斑。一天兩天,蹬蹬腿就死了。快得很。這種病十年八年就有一次大流行。這種病治不好。這一年,又來了。梅山洞天天被人請出去,黑天半夜不歸家。後來幹脆又出不了門。病人抬家來,兩進大院,裏外都是病人。梅山洞派人從城裏藥材店拉藥來,用大鍋煮,煮好的藥汁倒缸裏,讓病人喝。那些日子,他派出去好多人到外地買藥。供不應求。來看病的,多數都治好了。但死的人更多。那麽多村莊,那麽多病人,他顧不上。黃河灘上每時每刻都在死人。死了就埋在沙窩裏。

  那一年的狗最肥。

  二更天,馬車進了一個村莊,在一間低矮的草房前停住。梅山洞跳下車,直奔屋子。老扁提個藥箱隨在後頭。請醫的漢子已搶先進了屋。

  女人躺在床上,死了一般。臉白得像一張紙。梅山洞伸手拉開破被單,一股腥臭撲鼻。老扁看得真切,那女人的肚皮鼓得放亮,大腿根一片血肉模糊。他想不到一個分娩的女人形象竟如此肮髒醜陋。直到多少年後,一想起來仍然惡心。他一生對女人都沒有興趣,大約從這時開始。女人那地方怎麽是那樣的!

  梅幽洞把把脈,說:“不咋。”一屋人都鬆了一口氣,他要來一盆清水,洗洗手,洗洗胳膊。怎麽,他要用手掏嗎?老扁打開藥箱,轉臉出去了。這太慘!他不敢看。

  屋裏傳出女人一聲慘叫。慘得沒法聽。

  但女人得救了。

  回來的路上,老扁光想哭。人降生到世上,真不易。

  3

  不知多少年過去,從沼澤中冒出一塊塊沙灘。太陽不再那麽潮濕,而像大火球那樣灼熱了。沙灘剛冒出水麵,很快就被蒸得滾燙。細密的沙粒發出鱗鱗的光。幾棵草芽從沙粒間喘息著艱難地鑽出來。一陣狂風(又是狂風!)過後,草芽被埋上了。沙粒間裸出一片殘瓦,一根枯骨,一縷柔軟的女人的長發……

  漸漸有人涉足此地。零零星星。背一架筐,拄一根棍子,來這裏察訪、窺探,隨手撿拾點什麽。或者久久佇立,麵孔木訥而蒼涼,仿佛在憑吊一個陷落的年代。

  這裏也有過輝煌的曆史嗎?

  魚王莊西北角三裏遠的地方,有一片孤島樣的荒崗子,遠遠看去像一座小土山。站在上頭能看十幾裏遠。

  荒崗上有一座魚王廟。

  老輩人說,魚王廟原是一座草廟,廟裏供一條泥塑的大鯉魚。那時,荒崗的地勢也沒現在這樣高。同治辛卯年,魚王莊的人扒掉草廟,加高地勢,重用磚瓦砌成。新廟蓋成,唱了七天大戲。沿河一百單三村的百姓都來聽戲,熱鬧得很。

  廟周圍環繞三千畝沼澤蘆蕩。隻在蘆蕩間有一條十分隱蔽的羊腸小道通出去。彎彎扭扭,拐來轉去,不熟悉的人根本摸不進來。當年,兩個中隊的日本兵把一支抗日遊擊隊圍在裏頭,想抓活的。打了一整天,硬是攻不進去。放火把蘆蕩燒掉,仍然攻不進去。到處是丈把深的汙水爛泥,人走到裏頭,三晃兩晃就到脖梗了。遊擊隊二十多人據守在魚王廟裏,瞄準了打。一槍一個,像打西瓜一樣。“叭——!”炸一個“噗——!”炸一個。血腦亂飛,過癮得很。當時老扁也在。他本不是遊擊隊員。他是魚王莊的地下黨員,兼維持會長。白皮紅瓤。正和遊擊隊在廟裏開會,不知怎麽就被圍上了。他也摸了一根槍,瞎打一氣。十槍八槍打不住一個。後來,遊擊隊長不讓他打了,浪費子彈。派他專管瞭望,發現目標讓別人打。“南邊一個!”“北邊!”“西邊上來啦!”直叫喚。嗓子都喊啞了。

  看看天要黑,日本人無奈,最後用迫擊炮打魚王廟,轟塌完事。二十多個遊擊隊員隻活下來三個人。其中包括老扁。他斷了一條左胳膊。後來讓梅山洞給接上了,囑咐他不要動彈。他閑不住,老是亂跑亂動。骨頭錯了位。也長上了。但老是架著,像架畫眉籠子。

  現在的魚王廟,是日本人投降後重修的。魚王莊人特別看重魚王廟,魚王是魚王莊的神,是魚王莊的魂。魚王廟修好,又在沙灘上唱了七天大戲。然後,重新派個看廟的。原先看廟的老頭,那次被日本人炸死了。這次派去的是他兒子。兒子叫斧頭,四十多歲,一條壯漢。還是光棍一條。住廟裏無牽掛。他很樂意去。

  魚王廟香火很旺。不僅逢年過節,平日裏也有人去燒香。香客有魚王莊人,也有別村人。據說魚王爺很靈。能消災免禍,保佑平安。能呼風喚雨,祈求豐年。但黃河灘上從來沒有豐年。因為風沙太大,一年下不了幾場雨。暗中也有人懷疑魚王爺的本領。但一說出口,立刻會挨一頓臭罵。你混蛋!魚王爺容易嗎?風雨歸老王爺管,魚王爺是和老王爺較力哩!若不是魚王爺會呼風,風比這還要大;若不是魚王爺會喚雨,這幾場雨也下不來!那人屁也不敢放一個,瘟頭瘟腦地走了。於是傳說,每逢下雨前,會見一條巨鯉在空中翻騰,搖頭擺尾,極艱難極吃力的樣子。一會兒不見了。接著,雨就來了。這時,你去魚王廟看吧,泥塑的魚王直喘粗氣,身上準有水珠子。折騰累了。隻有一點令人遺憾,魚王爺求雨不均勻。春播時節,總共下不幾滴雨,沙土幹得像被炒過。根本無法播種。秋天來了,卻暴雨成災,遍地汪洋,黃河灘上能行船。於是又有人說,魚王爺不懂節氣。可魚王爺哪能啥都懂?有雨就不容易了!若一年四季都不來雨,井裏也淘不出水。你喝尿!

  魚王廟的香火,終於還是很旺。

  有香客在遠處招手,斧頭便走出蘆蕩,把人接進來。他常在廟台上往四下看。還是那條很隱蔽的小路。蘆蕩又長起來了,比先前更見茂盛,更見稠密,外人依然進不去。香客進了魚王廟,斧頭幫著點香、擺供。香客走了,供果就歸他吃。

  魚王爺沒牙。

  魚王廟管生孩子。這一條最神。在所有的香客中,求子求女的要占一半以上。魚王莊的女人,外村的女人,甚至還有遠道而來的縣城的太太。凡不生育的,隻要到魚王廟進香,準生。隻是情況不同,有的要進香一次,有的要兩次,有的三次。沒有耐性不行。

  但有一條規矩極嚴。別類香客,不論同來幾個人,都可一同進廟,燒香磕頭。惟獨求子女的香客,隻準女人進去,不能陪同。男人在蘆蕩外頭等著,女人由斧頭領進。大約要一個時辰。禮儀很複雜,也很神秘。女人進香出來了,也不準說,男人也不能打聽。否則失靈。

  斧頭很熟悉這套禮儀。他爹老斧頭看廟時,他就常去廟裏幫忙。大約從十八歲開始。當然,老斧頭是跟老老斧頭學的,老老斧頭是跟老老老斧頭學的,一輩輩秘傳下來。老斧頭在世時,有幾年不太靈驗了,外頭就有許多揣測。因為這時老斧頭老了。一老就糊塗,是不是把禮儀都弄混了。可不久又顯靈了。是以十八歲的斧頭進廟幫忙開始的。斧頭每次從廟裏幫忙回來,總顯出極累的樣子,回到家倒頭就睡。一覺醒來,煥發如初。第二天又去幫忙,傍晚回來又是很累的樣子。可見這活挺勞神的。女人從廟裏出來則不同,大多歡天喜地,心滿意足。告訴在蘆蕩外等待的男人說,還要來兩趟呢!男人欣然,兩趟就兩趟!八趟也行,隻要能生。隻有個別女人,從廟裏出來時,一副羞愧的樣子,滿麵通紅,甚至落下淚來。男人追問,也不說出實情。男人便疑惑。下一趟多半就不來了。不來就不來,礙著別人什麽。

  魚王廟依然香火不斷。

  縣城一位太太,隻有二十來歲,長得嬌媚如狐,花容月貌,來魚王廟進香求子,十分急切。據說她是三姨太,上頭兩房沒生,她又沒生,便常受氣。上兩房罵她,老爺打她。一急,便帶個丫環,乘一頂小轎來了。轎夫和丫環在蘆蕩外落轎等候。她由斧頭帶進廟去。當時斧頭剛進廟幫忙沒幾天,正是英俊少年時。小路窄窄,曲曲彎彎,稍不小心,就會掉進泥潭。三姨太見斧頭濃眉大眼,虎虎勢勢,主動伸出手讓他牽住,一路風擺楊柳沒入蘆蕩。在廟裏一呆就是兩個時辰,方才出來。丫環轎夫等得急了,她卻如桃花綻開,春風滿麵,歡天喜地而去。時隔十天又來一趟,再過十天又是一趟。一連進香三次,一年後果然生個大胖小子。也是濃眉大眼,虎虎勢勢。老爺歡喜,長房歡喜,皆大歡喜。第二年,這位太太生子以後,便常來魚王廟還願,大空一月兩月,小空十天半月。每次來,都帶好多東西。每次來,都在廟裏呆上半天。一頂小轎停在蘆蕩外,魚王莊人看得清清楚楚。不由你不信。

  魚王爺果然有神通!

  一九四七年,這一帶解放,不興燒香磕頭了。魚王廟斷了香火。

  斧頭要搬回魚王莊去住。他不想再混下去了。想回到村裏娶個女人,正兒八經過日子。這年,斧頭已經四十八歲。

  可是老扁不準。

  老扁是村長兼支書。讓他留在魚王廟看管樹木。魚王廟地勢高,滿河灘都在眼底,再好不過。

  解放第一年,魚王莊數萬畝河灘都栽上了樹苗苗。那時的老扁正雄心勃勃,發誓賭咒要治服風沙。治服風沙就要栽樹,沒有別的辦法。

  魚王莊一千多男女老幼,凡是走得動的,都被他趕進河灘,冰天雪地裏,沒黑沒明地幹。那些日子,他表現出空前的殘忍。三歲的娃娃,七十歲的老人,都進了河灘。三歲的娃能拎一棵樹苗,七十歲的老人能爬著培土。很多人沒有鞋穿,赤腳在雪窩裏挖土,栽樹。凍得青腫紅紫,一塊塊往下掉肉。當時魚王莊人主要靠要飯為生。政府撥了一些救濟糧,遠遠不夠。大人孩娃,半夜被吆喝起來,頂著星星月亮栽樹苗。幹到天亮,餓了,放大夥到周圍村子要飯吃,限時回來。接著再幹。回來晚了,女人挨一頓臭罵,男人挨一頓皮帶。他簡直是瘋了。他成了閻王爺!人們居然也出奇地聽話。不知是因為那時剛解放,人們崇尚權威,還是祖祖輩輩吃盡了風沙的苦頭。反正是咬著牙下死命地幹。

  常常可以看到這樣的情景:老扁提一口破鍾,拿一根皮帶,高高地站在一座沙丘上,向四野瞭望。要飯的時間結束了,還有一些人沒有回來。遠遠地,幾簇男女像炸了群似的從周圍村莊擁出來,踢踢遝遝往這裏跑。頭發跑散了,一飄一飄的;鞋子跑掉了,彎腰拾起,顧不上穿,提著鞋子又跑。這些人,有的要到吃的了,有的還沒有要到。但估摸時間已到,趕緊往回返,結果還是晚了。漸漸跑近,個個氣喘籲籲,一臉惶恐,像犯下什麽大罪。

  一個女人跑得披頭散發,赤著雙腳。路上摔倒幾次,本來就破爛的褂子又扯破幾個洞,衣片飄著。跑到老扁麵前,已是袒胸露臂,兩個又白又髒的奶子貨郎鼓似的亂搖。老扁喝一聲:“找野男人去啦!”女人嚇得撲騰跪倒,一頭慌慌張張掩懷,一頭上氣不接下氣地分辯:“我跑了……十幾家……都……沒要到,人家……也斷了……炊……”老扁聽得不耐煩:“滾!今天完不成任務,我揭了你的皮!”女人連聲諾諾,趕緊幹活去了。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