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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涸轍(2)

  “那……幾戶地主富農呢?”

  在場的幾戶地富子女都低下了頭。老扁掃了一遍,全是破衣爛衫,麵黃肌瘦。隻有大地主梅山洞的老閨女梅子穿得整整齊齊。一身青布褲褂,裁剪合體,脖子下扣一盤花布扣,勾勒出胸脯那兒兩座丘。四方圓臉略顯清瘦,白得像雪。兩眼像兩潭深水,冷冷的。當時,螃蟹就坐她旁邊。當老扁的目光掃過來時,她把臉轉向一旁。並不像其他地富子女那般尷尬、惶恐,送出諂媚的光。

  老扁突然衝會計大發其火:“你囉唆個屌!我說了,都寫成貧農!”說罷就走了。架著一條胳膊。

  會場上全亂了。地富子女都鬆了一口氣。其他人似乎也都鬆了一口氣。紛紛站起,拍著P股上的塵土,擁到會計那裏去領信。同時,就有許多人打招呼。

  “二叔,你啥時走?讓花花跟你去吧?”一個女人的聲音。她手上牽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

  “土改!咱結夥去關外吧?”十幾個壯小夥子呼隆圍上了一個清瘦的年輕人,在那裏雀躍。仿佛要出征。

  “桂榮,咱姐妹倆一塊出去,也好有個照應,行不?”這是兩個十八九歲的姑娘。拉著手說悄悄話。興奮而又膽怯的樣子。桂榮是個很豐滿的圓臉姑娘,個頭也很高。另一個卻瘦小一些。叫小菊。

  正在這時,梅子突然站起來走了。眼裏噙著淚。螃蟹看著不對勁,忙追上去拉了一把:“梅子姐,你不去領個證明?”

  梅子沒理他,一直走出會場。

  那時,螃蟹並不知道,黨支部已決定讓梅子留下,留在村裏做點護理工作。她懂些醫術,是小時候跟他爹梅山洞學的。梅山洞是黃河灘上的名醫。可惜死得太早。不然,梅子的醫道會學得更好一些。現在魚王莊離不開她。年輕力壯的都走了,剩些婦孺殘疾。有她在,外出的人才放心。

  螃蟹看梅子走遠了,沒趣地轉回來:“你不領,咱領!”直奔會計那裏,一頭擠了進去。

  螃蟹腰裏這張證明,就是那次領的。已經好幾年了。這是一張護身符。憑著它,扒火車、坐輪船、走州過府,從不用花錢。被人捉住了,隻要掏出證明,外加幾頭虱子,就能逢凶化吉。大不了被人訓一頓完事。訓斥、責罵、捉弄,他都不在乎。那有什麽呢?又不沾身上。他愛獨來獨往,從不和人搭伴。他曾和土改那幫小夥子一塊出去的。他們年齡大,老揍他,嫌他懶。罵他是個小流氓。光吃不幹。幹個熊!土改他們一出去,老愛找活幹,全是他娘的苦力。犯賤!小爺沒那工夫。餓了,串個門,甜甜地喊點什麽,啥都有了。見人低三輩,一轉臉,我是你爺!又撈回來啦。

  要飯真不錯。

  可今兒卻被抓了差,操他七姨!

  黎明時的寒氣格外逼人。雪停了。到處泛著青光。腳下一走一滑。這麽大的民工隊伍幾乎聽不到人語,隻有車軲轆咯噔咯噔響。單調。沉寂。煙頭的微弱火光在隊伍裏幽幽地閃。走了半夜,又冷又餓又乏,誰也沒有說話的興致。

  螃蟹沮喪了半夜,幾次想借機逃走,都沒有成功。營長老在P股後頭跟著。有時還幫他推一把車子。忽然,他變得異常興奮。因為他朦朧認出這條路是通向河堤口的。過去河堤口,便是三岔口。楊八姐的茶館就在三岔口旁邊。他已有三個多月沒見到她啦。這一次,他走得很遠,從蘇北到皖北,從皖北到豫東,從豫東轉道魯西南,從魯西南一路要飯回來,剛到魚王莊,就被抓了差。正好,順道!楊八姐,我回來啦!他幾乎要歡呼起來。一抖膀子,車輪轉得快了。他記起營長的話,河工上每天有一頓白發饃,愈加高興。說什麽也得弄幾個白發饃給楊八姐送去。

  操他八姨!

  2

  那場毀滅性的洪水過後,這一帶成了無邊的沼澤。野葦、蒲子、水草長得簇簇叢叢,在漫天水窪裏半浸半露,發散出濃稠的草腥味。

  這裏沒有人跡,卻充溢著生命的瘋狂。

  叫不上名字的各種鳥在蒲葦上掠來掠去,喳喳歡叫。密密的草叢中,鳥蛋一堆一堆的,俯拾皆是。蜻蜓在草尖上自由地滑翔交尾,顫栗著幸福。一隻巫婆樣的老蛤蟆,從水草裏伸出頭,鬼鬼祟祟向外窺探,突然不懷好意地叫了一聲:“呱——!”似在召喚它的同類一起鼓噪。立刻,怪聲驟起,疾風一樣蔓延開去,整個沼澤頓時成了蛙的世界。幾條水蛇悄悄遊出葦叢,看準目標,突然箭一般射出去。蛙聲又驟然止息。

  “呀——!”遠處,一棵枯朽的歪歪扭扭的老柏樹上,烏鴉不耐煩地叫了一聲。這不祥的聲音使沼澤的空氣凝滯而壓抑。就在這時,一隻凶猛的兀鷹從半天空俯衝下來,“噗”一聲大響。一陣徒勞的掙紮。之後,一切又歸於平靜。

  野狐、狸貓、黃鼠狼……成群結隊遊來蕩去,互相追擊,互相躲避。突然在一片葦棵裏遭遇,然後是一場生死大戰。

  日頭依然懶懶地照著。潮濕。昏暗。

  沼澤上籠罩著終年不散的霧氣,毒氣一樣在那裏彌漫。霧氣中浮一道變幻莫測的彩虹。這道彩虹一直懸了多少年。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挽住。很遠,深藏在水汽中,撲朔迷離,永遠可望不可即。

  傍晚,億萬隻蚊虻從蒲葦中嗡嗡飛出,鋪天蓋地,充斥了這裏的每一寸空間。任何有生命的東西膽敢在此時闖進來,立刻就會落荒而逃。

  每一種生命都參與著空間和時間的割據。

  沼澤,成了生命的賭場。

  夜幕四合。風來了(主角終於登場)!似乎帶著上帝的旨意,從天外撲來。氣勢洶洶,排山倒海,恣肆地踐踏著蒲葦、蘆草、泥淖。鳥兒們縮在草叢裏呻吟。蛤蟆深深藏進水底。四腳獸們伏地顫抖。兀鷹抓牢枝丫,驚恐地瞪著黑夜。密如稠粥的蚊虻被一片片打落水中……

  刷——刷——刷——!……

  噗——噗——噗——!……

  陰森。恐怖。

  一瞬間,沼澤變成地獄,生命成為兒戲。

  一道一道沙波。一道一道轍印。一座一座沙丘。無邊無際,猶如瀚海。日頭照在上麵,沙灘上像有億萬隻微型反光鏡,折射出五彩繽紛的光。明晃晃的,耀得人睜不開眼。

  一座沙丘上蹲一條高大的漢子。像蹲著一頭熊。肩上搭一根粗壯的綆繩。綆繩盤折起來,如一條蟒。他默默地蹲在沙丘的頂端,不動不搖,仿佛鑄在那裏。兩隻眼珠子深陷在眼窩裏,兩隻眼鷹一樣瞄著四方。

  沙灘上沒有一個人。他在等待。十分耐心地等待。

  終於在他的視野裏出現一輛獨輪車。是叫車子。他一眼就看出來了。從那人架車時分得很開的膀子和兩腿,他一下就能分辨出來。獨輪車有土車和叫車兩種。土車架子窄,輪子小,推起來噔噔響。當然是在硬路上。如果在沙灘裏推,不論土車還是叫車,都一樣隻有沙沙的聲音。但叫車子畢竟輕便一點。叫車子架寬,輪大。推起來“啾啾”叫。裝載越重,叫聲越響:“啾啾啾啾!……”

  那漢子兩腿分得很開,正往前推。下一道崗時,身子便往後仰。“啾啾啾啾!……”像趕一群小鳥。

  車子衝下崗,一頭栽進沙窩。走不動了。漢子放下車把。擦擦汗。左右尋找。忽然看見遠遠沙丘上蹲著那頭熊一樣的大漢。於是卷起手筒:“喂——!”又招招手。

  熊一樣的漢子早看見他了。他知道他會叫他。他就是專幹這個的。這叫拉纖。和河裏拉纖不同。河裏拉纖是拉船,這裏是拉車。一樣叫纖夫。

  河灘裏無路。全是沙窩,幾尺深的沙窩。車子拉過去,留一道深深的轍印,但不久自行平複。有轍,但永遠沒有路。上百年都是如此。附近莊上便有人以此謀生。見天拎個綆繩,蹲在河灘上等車子,幫人拉過沙窩去,不論輕重,按程計價。

  沙灘裏零零星星還蹲著幾個纖夫。但都是在沙丘背陰處,或倚在一棵孤樹下。隻那條熊一樣的大漢蹲在沙丘頂尖上。他不怕曬。一身油光光的烏黑。這裏顯眼。過路人容易發現他。他也容易發現過路人。他一天一天的不說話。他沒人說話。偶爾,隻回答過路人幾個字:“中!”“不沉。”“你別慌!”

  過路人常驚慌。因為河灘裏有蟊賊打劫。或一個,或三五成群。藏在河灘深處的草叢裏。單等客商經過,冷不防躥出去,一棍把人敲昏,也有敲死的。搶了東西就走。逢這時,他便說:“你別慌!”他有一棍棗木棍。丟下綆繩,提著棍迎上去。一棍打倒一個。三棍打倒三個。他不會武藝,隻憑一身蠻力。他力氣太大,打翻一個人像打翻一捆草。“噗!”那麽一下,就倒了。如果被對方圍上,扭住,他也不慌。丟了棗木棍,用兩隻大手,一手抓住一個,像抓兔子,一扔。再撲上來,再抓住,又一扔。能扔十幾步遠。蟊賊被扔暈了,趴在地上翻白眼,恨得咬牙:“日升,你等著瞧!”爬起來一一拐地走了。日升也不追,回身對客商說:“沒事了。走吧。”摸起綆繩,又背到肩上。七八百斤的重載,隻要客商架得住把手,日升就拉得動。二三百斤的輕載,擱他肩上像燈草。沙窩裏拉車,死沉。硬路上一斤,沙窩裏十斤。吃這碗飯不易。

  別的纖夫都不如日升生意好。日升拉纖管護送,保險。別的纖夫隻管拉車,不保安全。蟊賊太厲害,多是亡命之徒,纖夫一般不敢得罪他們。常走這條道的客商,專愛找日升拉纖。通常,日升都有空閑。一天過不了幾輛車子。客商盡量避開這條道。但非走這條道不可的,也隻好從這裏走。某一天就會忙起來。不知內情的客商隨便叫個纖夫就進灘了。有的被搶了,也有的僥幸過去了。熟客就專找日升拉纖。如果東西貴重,這一天日升又沒空閑,客商寧肯下店等一天兩天。

  車過黃河灘,如闖鬼門關。鬧著玩的?

  日升從沙丘上站起來了,順手抄起坐在P股下的棗木棍。綆繩在肩上一擺一擺的。他走下來了,朝那招手的客商走去。

  是個販紅棗的。客商掏出一捧:“吃!”

  日升悶悶地回:“不吃!”把綆繩拴在車架前頭,轉身上肩:“起!”車子動了。沙沙響。車輪在沙窩裏切開一道深溝。兩人的腿都插進沙窩,像趟水。沙沙沙沙沙!……

  除了喘氣,並無人語。

  兩個瘦瘦的餓鬼樣的纖夫,對肩倚在一棵幹樹上。肩上也搭著繩,果然沒有棗木棍一類器械。四隻眼,流著冷漠的光,看著車子從麵前緩緩過去。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一直入灘去了。

  頭上飛過一隻雀鷹。也入灘去了。

  黃昏時,日升從河灘深處返回。左手提繩,右手提棍。耳朵在流血,臉上也在流血。他用手背抹一抹。繼續走。估摸血又流出來了,抬起手背再抹一下。一直流。他有些心煩。彎腰抓起一把滾燙的細沙,往傷口處按了幾按,提起棍又走。他走得很慢,略略顯出一點疲憊。像是經過一場惡鬥。

  四五裏外那個村莊,已經模糊不清了。

  他拐個彎,朝那個村莊走去。那是魚王莊。

  這段路,他沒有碰到一個人。隻碰到一些鳥雀歸巢,叫得急切切讓人心疼。

  日升剛人村口,迎麵碰到一輛馬車飛馳著奔出來。眼看撞到他身上。忙往道旁一閃。同時喝一聲:“能!”

  趕車的是個十來歲的少年,猛勒馬韁。兩匹馬噅噅亂叫,前蹄騰空而起。這當兒,少年一伸頭,笑嘻嘻地問:“大叔!沒碰著吧?”日升黑著臉,沒吭聲,進村去了。

  馬車又飛馳著撲入黑夜。

  少年加一鞭:“叭!”空曠曠的河灘裏,盡可以放馬奔馳。他喜歡這麽趕車。

  車篷下坐著兩個男人。一個破衣爛衫,唉聲歎氣。馬車跑得如飛,他仍嫌慢。但不敢說。隻小心地向另一個男人討好:“梅先生,真……真麻煩您啦!這麽黑的天。”

  梅先生扶扶禮帽,又趕緊摟結實懷裏的藥箱子,淡淡地笑笑,沒說什麽。

  馬車顛得有些坐不住了。梅先生伸頭向坐在車轅上的少年說:“老扁,穩一點!”少年說:“好!”卻依然揚鞭催馬,車速一點也沒減。他知道那個窮漢子心裏急。他女人難產,生了兩天還沒生下來,血流了一地。

  他是個孤兒。八歲跟著梅先生提藥箱。十二歲跟著梅先生趕馬車。人都叫他老扁。老扁不老。隻因為頭扁。小時候睡得太久。無人管,老睡著,老是一個姿勢,睡扁了。梅先生收留了他。在他看來,梅先生是個好人,在這幾百裏河灘上,誰不說梅先生是個好人?他和他爹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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