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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蝙蝠(4)

  這一日,宋源早起買菜,去了青菜市。宋源已經退居二線,當公安局調研員。其實,他什麽也不調研。每日在大街小巷走走轉轉。時常下館子“吱”兩盅。有熟人見了開玩笑:“喲!宋局長,你好清閑?”宋源笑笑:“那當然。什麽調研不調研?怕咱難過哩!難過啥?這世界離了誰都中。咱算啥!幹脆,早撒手。嘖!這不無官一身輕嗎?”熟人笑笑,打個招呼走了。宋源繼續喝。一會就醉了。他酒量已大不如前。以前喝半斤沒事,現在三兩已過頭。他老是喝醉。人說老宋你有心事?沒有!那你咋老在大街小巷轉悠,不回家呢?在外頭痛快!我野慣了。宋源嘴硬。其實他心裏煩著呢。退居二線,是他主動要求的,當然不會憋氣。憋氣的是家。不知從啥時開始,他發現老婆有了外心。那個漂亮的劇團演員,本來就小他八歲。加上會打扮,看上去好像才四十來歲。依然是該豐滿的地方豐滿,該苗條的地方苗條。她現在劇團做老師,已不登台演出。但她好像十分迷戀劇團。劇團生活本是忽東忽西,沒有定所。她就很少在家。即使回到本縣,也是吃完飯,打扮一番就走。有時晚上也出去。過去宋源任局長時,兩人都忙。也從來不向對方談自己的工作。宋源當然是因為公安工作機密太多。她呢,好像知道丈夫對自己的工作沒什麽興趣。因此也就不談。但兩人關係一直是和睦而平靜的。宋源從心裏是疼愛她的。她對宋源的照顧也沒什麽不周到。隻要在家,每晚都要為他炒兩個菜,讓他喝酒。多少年都這麽打發下來了。但近一年多,宋源發現她有些異樣。常在晚上出去,說是給孩子們排練。而每次歸來,都顯得疲憊而慌張。對宋源也特別親熱,親熱得有些誇張。總像在掩飾什麽。宋源警覺到了。一天晚飯後,他無意間拾到一張紙條。是她出門時匆忙間掏落的。上頭寫著約會地點。宋源頭一蒙,如五雷擊頂!幹了幾十年公安,辦過無數這類案子,沒想到後院起火,輪到自己頭上了!媽的!他箭步拉開抽屜,抓起手槍要追出去。但走到門口又站住了。真難啊!他身子連晃幾晃,使勁抓住門框。仿佛一鬆手,就會如奔獸一樣躥出去……

  但他到底站住了。又重新回到屋裏,癱在沙發上。這一晚,他想了許多許多,終於冷靜下來。十點多了,妻子還沒有回來。他關上門去了公安局,把手槍交給保管員了。他怕自己忍不住,會幹出蠢事來。回到家,宋源把紙條燒了。他打算裝傻。也不向任何人提。他決意耐心等她回心轉意。當年槍斃的那個女犯說得對,女人要偷人,丈夫是管不住的。除非殺了她。宋源還不想殺人。也舍不得殺她。他記起她許多好處,也記起自己許多過失。

  從此以後,他盡量少和妻子單獨在一起。他不想看到她在自己麵前做假的表情。那樣,她難過,自己也難過。為避免尷尬,他常去大街。東走走,西轉轉,找熟人聊天,下棋。

  這天在青菜市,他一眼發現六指手在賣青菜。六指手猛抬頭,也看到了他。忙站起來掏煙,熱乎得不行。宋源很高興。他們也算老朋友了。就問:“日子過得咋樣?”六指手搓搓手:“嘿!湊合唄。”“湊合?”“是湊合。地裏糧食夠吃。就是沒錢花。上頭的攤派太重。這不,我販賣青菜呢。”“一天能掙幾個錢?”“塊把錢!”“塊把錢在這兒蹲一天?”“行啦!咱知足。”宋源搖搖頭,歎息了一陣,告辭了。

  買完菜走到大街上,仍在想著六指手。看來,他日子並不寬裕。突然一輛大卡車停在跟前,“嘎”的一聲慘叫,把宋源嚇一跳。車上跳下個人來,一拍宋源肩頭:“局長!不認識俺啦?”宋源一扭頭,是當年那個盜竊犯。那次搶他就是他打頭的。宋源哈哈笑了:“你小子開汽車哪?”“跑運輸!”說著遞上煙來。嗬!牡丹牌。兩人退到路旁。“一趟賺多少錢?”“沒準!碰巧了上千,碰不巧還虧本呢!”“你小子富嘍!”“有幾萬!”“有孩子啦?”宋源知道他前幾年才娶上媳婦。“生啦!一連仨千金。”“行啦!不能再生囉。”“不生?那哪行!不生個兒子不算完!”“要犯政策的。”“嘿!不就是罰錢嗎?村長說罰我一千二。我一把交了二千四!”“咋?”“我老婆又懷上啦!”“村長同意?”“同意!俺村幹部好。隻要交錢,生幾胎都不問。到時候拿賬本要錢。還有生七胎的呢!”“那得罰多少?”“也罰不多少。困難戶減免。再不就給貸款。”

  汽車嘟一聲開走了。臨上車,他拍拍宋源的肩頭:“局長,缺錢花說一聲!”

  宋源苦笑了一下,搖搖頭。看著遠去的汽車,眼神有點迷茫。

  他低頭看看菜籃子,隻買了幾個青蘿卜。這時已到上班時間。街上的人流洶湧起來。他呆呆地站在街頭,這一天該怎樣打發呢?

  5.醫院婦產科來了一對青年男女。看樣子像是鄉下來的。二十來歲的樣子。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卻都愁眉苦臉。醫生問及何事。說要打胎。再問何故打胎?女青年便嚶嚶哭泣。男青年一臉惶恐。不必再問,醫生已明白。這是一對戀人,懷了私胎。這類事,婦產科醫生見得多了。大街上走路,大家都規規矩矩。但河裏無魚市上看。婦產科幾乎天天都打私胎。有的女孩子才十幾歲,可憐也挺個大肚子。眼時打私胎方便,不要介紹信。隻要多交點手術費。也就五十塊錢。便宜。醫生們見得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來者不拒。也不盤問刁難。把女孩子引到手術室,或流產,或引產,一會兒工夫,一個小生命就完了。

  這對青年人怪招人憐的。醫生不免多問了幾句。他們覺得醫生怪知心的,就說了實情。他們說從十七歲就談戀愛,已經四年了。可女方父母不同意。說不經媒人,傷風敗俗。女的懷孕已三個月,父母逼著打胎,要把她嫁給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說著兩人都哭了。醫生不免憤然,都啥年月了,還這麽死封建!你們不能跑嗎?兩個年輕人一愣,對視了一眼,又看著醫生:“行……嗎?”“咋不行!眼時小青年跑的多啦!沒聽說叫什麽……婚姻大逃亡嗎?過一年半載,抱個孩子回家,看你父母怎麽辦!”

  十分鍾後,兩個小青年收拾好東西,匆匆離開了醫院。又半個小時,女方父母來醫院,說要領女兒回家。還帶來幾個彪形大漢。女醫生像吃了槍藥:“沒見!”

  6.娘子正在街上和幾個老頭下棋,忽然來了兩個人把他叫走了。這兩個人,娘子認得。是自己原工作單位服務公司保衛科的幹部。年長的姓黃,年輕的姓劉。叫什麽說不清。對保衛科的人,娘子向來敬而遠之。他怕他們。

  娘子是個男人。老頭。七十歲了。年輕時臉很白淨。但因小時候得小兒麻痹症,落了一身毛病,嘴歪、脖子歪、胳膊歪、腰歪、腿歪、腳歪。九曲十八彎。彎來彎去。走起路來嫋嫋婷婷,風擺楊柳似的,像個女人。故而滿城人稱他娘子。娘子有一手炒菜的好手藝。日本人在這裏時,開過一個飯店。主要炒大和菜,也炒中國菜。娘子在店裏當過大廚師。一幹七年。日本兵常在飯店喝酒,喝醉了就發酒瘋。有時抱住娘子。娘子臉便羞得通紅,也不敢惱。解放後,娘子進了服務公司,在一家小飯店掌勺。運動來了,沒少擔驚受怕。十年動亂時,有人說他是日本特務,鬥了好幾年。但後來沒查出什麽。也就作罷。前幾年辦了退休手續,總算鬆一口氣。雖說獨身一個,卻也優哉遊哉。這冷不丁被保衛科叫去,又有啥事呢?

  到了保衛科,老黃說,你別怕。沒啥事!今晚在家別出門。明兒一早,我去叫你,跟我出一趟發。出發?我退休了,出什麽發?你就別問了。沒啥大事。回吧!娘子一扭一扭地回家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老黃和小劉就來了。小劉力氣大,用自行車把娘子帶上。三人摸黑出了城。娘子心裏直發怵。幹啥去呀?可他不敢問。好在路不遠。出城十公裏,往野地一拐,到了一個小河邊。這裏靜得很。一片葦棵。下了車,娘子嚇得腿都轉筋了。若是兵荒馬亂的年月,他相信今兒肯定是要活埋自己。但看來不像。老黃和小劉都挺和氣。也不說什麽。隻讓他在河邊坐下。累了可以在草坡上躺著。娘子乖乖地坐下了。心裏直納悶。就這麽從早坐到晚。巡河風涼颼颼的。娘子從心裏往外冷。早飯午飯都由老黃帶著呢。燒雞,鹵肉,一瓶酒。還有十來個燒餅。老黃和小劉坐在離他十幾步遠的地方,不緊不慢地喝著酒。也說些什麽話。好像在發牢騷。娘子聽不清,他耳朵有點聾了。老黃看他冷,幾次喊他喝酒。娘子沒去。中飯吃了幾口幹燒餅。到天沉黑時,娘子直咳嗽。又發燒。他被凍感冒了。這一天比坐監還難受。說是出發。這叫啥出發?弄到個沒人的地方,守著小河坐了一整天。看看已是月出東山,四野朦朧。娘子難受得厲害。老黃過來摸摸額頭,對小劉一揮手:“走!回家!扯雞巴蛋!”小劉把娘子重又帶上自行車,三人默然無語,又回到城裏。把娘子送到家,又給他找了一些藥片,服侍他吃下,躺好。這才說,老人家,完事啦!你老睡吧!然後就告辭了。

  娘子患了重感冒,一連在家躺了三天才起床。右思右想,這事真是莫名其妙。無緣無故被帶到城外那條野河邊坐了一天。真像被人裝進了悶葫蘆。

  這麽又過了幾天,娘子又去大街找老朋友們拉呱,這才聽說,那天來了個日本訪華團。一共五人。領隊的是當年曾在這裏駐紮的日本少佐浮村。由縣政府領導陪著,周圍都是公安局的人。日本代表團參觀了一些地方,看了市容、孔廟。娘子那幾個老朋友都見啦。說是還依稀記得浮村少佐舊時模樣。隻是不挎東洋刀,不牽狼狗了。脖子上掛個照相機,看見老年人就鞠躬,一臉的歉疚。其中一個老人說,我真想躥上去扇他幾個耳刮子!那狗雜種當年可殺了不少中國人。我還挨過他一腳呢!嗨,想想算啦!都老了。看光景,浮村也六十多歲了。身後還跟個東洋姑娘,水靈靈的。看模樣像他閨女。真要扇他幾個耳刮子,他得接住!就怕人家那閨女難過。守那麽多人打她爸,你想那閨女心裏好受?那滋味咱嚐過。算嘍算嘍。光景浮村這趟來,也是賠罪的。咱中國是禮儀之邦,自古耳光不打笑麵人。算嘍算嘍!……聽說日本訪華團後來去了烈士陵園,跪著獻了花圈,還哭了。你說咱還能說啥?啥也別說啦!……他們在城裏呆了半天,倒還平和。有公安局的人跟著,啥事沒出。等他們剛走,你說咋?打北關外飛也似追來一群農民。手裏都拿著鐵棍鋼叉。大喊大叫著,說要找日本人。可人家走遠了。沒趕上。唉,話說回來,就是日本人沒走,也不能讓他們打嘍。這一打呀,就算打國際!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唉,冤家宜解不宜結。一閃眼,四十幾年了。你說多快!……

  大家感歎一番,相繼散去。娘子心裏卻添了十分難過。他有點明白了。那天稀裏糊塗被人弄到城外呆了一天,是政府不放心咱哩!怕咱和日本人勾連!嗨!嗨嗨!……這從哪兒說起喲!……娘子哭了。哭得像個真正的老娘們。

  這夜雞叫三遍時,娘子上吊了。用一根披毛繩。

  公安局驗屍結果,純屬自殺。和誰都沒有幹係。

  7.新城縣委宿舍大院,有一個角門。這角門朝南,打開就是田野。機關幹部有時傍晚散散步,呼吸點新鮮空氣。完了就把門關上。裏頭有插銷。每天淩晨四點,角門又“吱呀”打開。走出一個人影。瘦高。這人出了角門,先伸伸胳膊,活動活動腿腳。然後就上路了。沿一條小土路,一直往前走。開始還慢,越走越快,急匆匆的,像是忙著去幹什麽事。一路上,莊稼、樹木、小溝小河,都不曾引起他的注意,也看不清。隻是走,急急地走。直視著前方。瘦高的身影僵僵地飛動,如神行太保。一條遊夜的野狗正低頭在小河邊尋找什麽,忽然發現神行太保,撒腿飛奔。跑出幾十步遠了,又掉轉頭衝他側影吠,帶著恐懼:“汪!汪!汪!……”吠聲極洪亮,傳出很遠。那人頭也沒扭,繼續往前走。野狗不滿地哼嘰了一下,也走開了。那人在荒野中一直走到一座小橋邊。這裏離城已有十裏。他掏出手帕,抹抹額上的汗水。稍站一會,往四周打量一陣,似乎煩躁不安。忽然折轉身,沿原路又往回走。依然是急急的,忙忙的。僵著身子往前躥。路上碰到一些早起拾糞的老漢,向他打招呼:“同誌,你早哇!”那人仿佛沒聽見。也不搭話,隻漠然看那老漢一眼,便擦身而過,又奔前走。縣委宿舍圍牆已隱約可見,城堡一樣。此時天已微明。他走得更急,且低了頭,到了角門,吱溜鑽進去,不見了。

  這一天,再沒見他身影。傍晚,三三兩兩幹部出來散步,也沒見他出現。

  次日淩晨四點,他又重新鑽出角門。沿昨日老路,至橋返歸,走一個來回趟。天天如是,風雨無阻。每日走二十裏。一個怪人。

  有知情者說,是原縣委書記孫宏文。

  8.在古城河不遠處,有一小院。旁有幾株怪槐,極僻靜。大門常掩,寂無人語。細聽,一房間內有窸窣聲,似鼠之啃書。陰陰然如臨岩洞。繼而有蝙蝠拍翅聲,遊蛇過草聲,蟾蜍噬蟲聲,暗河潺潺聲,鷹之啄石聲,牛之咻咻聲……噗!一聲悶響,如飛泥擲天,眾響皆無。從門縫中往裏窺探,猛見一人瘦骨嶙峋,蓬首赤腳,山鬼樣貼壁站立。正捏緊一支煙吐霧。一身大汗淋淋,雙目炯炯,往四壁亂瞅。但見滿屋宣紙狼藉,飛墨點點。一支筆拋落牆角,倦倦地臥在地上。牆上掛滿了字幅。看樣子是剛剛寫就的,墨跡尚且未幹。字幅有狂草,有行書。狂草如雷霆霹靂,氣貫長虹。行書如壯士拔劍,壅水絕流。方寸之地,包藏天地萬物;尺幅之間,寫盡人間風流。門外窺探者倒吸一口冷氣,驚得呆了!霎時間又額手稱慶,數千裏尋訪,不虛此行矣!

  這位悄然而至的窺探者,是一位老人,當今某著名書法理論家。從京都來。老人半個多世紀泡在書法圈內,和諸多名家清茶論書,雅室賞墨,其樂也融融。著述遍及四海。這幾年,年屆耄耋,老人家忽生厭倦之情,回想自己多年來雖周旋於名家之間,終是坐守京華,未知人間消息。因此打點行裝,帶一學生,一路由大運河南行,至蘇北轉黃河故道,意欲尋訪民間書法家。老人不以長者自尊,隱姓埋名,到處私訪。果然茫茫大地,有許多不為世人所知的書法家。其中有鄉村教師,小城畫匠,漁夫郎中,廟僧庵尼,野老村嫗,更有眾多後起之秀。老人家大為感慨!這些人雖功力深淺不同,風格各異,卻不乏驚世駭俗之筆,透一股山野清新之氣。比之名人圈內的作品,更見鮮活。倘若名家們也下來走走,必能在原有的書卷氣中蕩一股爽風。

  隨從的學生一路上小心侍候,看老人家路途勞累,生怕有個閃失,婉言勸他就此回轉。但老人家正在興頭上,意猶未盡。預感到還會有新的發現。真正要找的人似乎還沒有找到。那人是誰?在哪裏?他說不清。隻隱隱覺得他在前頭某個地方藏著。

  師生二人輾轉到了這座小城,老人忽然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這裏蘇魯豫皖四省交界,閉塞偏僻。自秦漢以後,已經沉寂了近二千年。似乎在孕育著一聲驚雷。他一踏上這片土地,就從腳底感到一種神秘的震顫。

  老人帶著學生,悄悄住在一家個體小店。一個幽深的小院。院中橫一蓬葡萄架。裏外收拾得十分幹淨。店主母女二人,一天到晚掛著微笑。那姑娘笑得尤其甜,一口一個“老大爺”。端茶送水,無微不至。老人家心情舒暢。每日帶學生看市容,街道,鬼崗子,龍井,秦磚漢瓦,古河殘橋。又去檔案館借得一本縣誌。晚上伏案閱讀,通宵達旦。果然是千古龍飛地,曆史厚得驚人。之後,又抽出幾天,信步出城,去了一些村莊。隻見這裏原野廣袤,坦坦蕩蕩。四野林木蔥鬱,莽莽蒼蒼。每一座樹林裏,都掩藏著一個村莊。但聞雞犬,不見瓦舍。突然一頭大灰驢從林中撒蹄奔出,身旁伴一頭毛茸茸的小驢駒,淘氣地蹦來蹦去,滿地撒歡。不一時,一紅衣少女持柳條追來,卻總是追不上。氣得彎腰拾起土坷垃,狠狠摔過去……老人家看著看著,拈須笑了。

  這一天,他帶著學生返回縣城,仍住那家個體小店。飯後去博物館造訪。館長王夫子非常熱情,先引他看了大殿裏的古物收藏,又打開三間書法展覽室。老人家撩衫搶步,進入室內。在琳琅滿目的作品中,他一眼就看到牆角那一幅。僅此一眼!那是一雙長空練就的鷹目,一雙可以穿雲破霧的慧眼!

  臥石觀雲 放馬走天

  是一副對聯。行書。奇姿異態,氣勢飛動,卻又含而不露。如臥虎,如藏龍。恰如內容一樣,虛懷若穀,卻又傲視群山。渾然天成,大氣磅礴!

  老人家一下子被震撼了。初來此地時腳下那種神秘的震顫,在此得到回應。他呆了一呆,來不及細細玩味作品。抖著手摸出老花鏡戴上,幾乎是撲向牆角。他急不可耐地要知道作者是誰!他相信自己要找的人找到了。預感得到驗證。霎時如沐春風,通體舒泰!

  條幅下一枚紅漆印章,上有“鹿文”二字!

  鹿文是誰?老人霍然轉身。王夫子一直靜眼旁觀,早看出這位老人有些來曆。便微笑說:“鹿文住老城河邊。要不要我叫他來?”

  “不必!我要登門拜訪!”

  老人家按照王夫子指點,尋訪到老城河邊,讓學生在此等候,一個人悄悄進了小院。門縫中一番窺探,使他欣喜若狂。於是叩門而入。

  此後,老人和鹿文在那家小店內,品酒論文,三日不倦。老人發現,鹿文酒量大得可怕,卻口訥如癡。偶爾吐幾個字,卻又語出驚人。他知道他看過很多書。

  老人家終於心滿意足地回京了。路上,他歎一口氣,對學生說:“十年以後,你當留意此人。可惜那時我怕不在人世了!”

  9.新城家屬宿舍有一對小夫妻,一個獨生子。很嬌。秋天在集上買了一簍蘋果。也就一簍。五十斤。約二百個。孩子一天一個,夠吃一冬了。他們收人不高。剛買來蘋果,兒子看見了。紅豔豔的。伸手拿一個跑了。向鄰家炫耀去了。妻子看兒子太饞,趕忙把蘋果分成幾份藏好。這裏一包,那裏一包。藏得很嚴實。兒子根本找不到。

  第二天晚飯後,妻子按規定給兒子取出一枚蘋果。但有一點疤。兒子並不介意,三口兩口下了肚。

  第三天,按規定又取出一個,仍有點疤。兒子依然很高興。這是一天中難得的享受。

  以後天天如此。每次取出一個。都是讓兒子在外間等著。妻子在裏頭翻來翻去。挑一個拿出來。當然,還是有疤。所不同的是,蘋果爛的部分越來越大。開始如指甲,後來如指頭。再後來占去六分之一、五分之一、四分之一。但不妨事,用小刀削削,仍然很好吃。隻是兒子開始有意見,問媽媽:“怎麽老是吃壞蘋果呢?”媽媽說:“當然要先吃壞的。好的還能放呢!”有時便給兩個。

  幾個月過去。這一天,妻子在裏間翻了半天,拿出一個壞蘋果。至多還有三分之一能吃,其餘都爛掉了。妻子歎一口氣。削削給了兒子。兒子很快下肚。極不滿足的樣子。

  第二天傍晚,兒子又要蘋果。妻子說都吃光了。兒子便不信。說:“我見你買蘋果時,一筐都是紅豔豔的。全都不壞。我總共吃了一個好蘋果。剩下的呢!”

  但媽媽說真的沒有了。兒子很惱火,一指媽媽:“你撒謊!好蘋果肯定都叫你偷吃啦!”

  “啪!”一個耳光。“沒良心的東西!”

  10.近半年,縣城不時出現一瘋女。極俊俏,二十多歲。整日披頭散發,袒胸露懷。臉抹得黑一塊白一塊,在大街上追小夥子,不停地喊著:“大勇!大勇!……”花瘋。常有人圍著看。有的歎息,有的是覺得好玩。也有好心的女人為她掩上前胸,扣好。為她買一頓飯。然後離開。派出所收容過幾次,但到底弄不清她是怎麽瘋的。也問不出她是哪裏人。一不注意,她又跑出來,在大街上追人。夜晚遊遊蕩蕩,不停地喊“大勇”。不論哪個男人,隻要自稱是“大勇”,她就立即撲上去,又哭又笑。之後,也就有叫“大勇”的男人把她帶走,帶到一個不知道的地方過夜,或三天五天,或十天半月。但不久,她又重新出現在街頭,披頭散發,到處尋找“大勇”。

  “大勇!大勇……”淒厲的叫聲,常常一夜夜在街頭回蕩。叫得人心裏發緊……

  鬼崗子又迎來一個黃昏。

  正是夕陽西下,晚霞漫天的時候。鬼崗子上流光溢彩。井台邊坐著兩個輝煌的老人。一個是冉老太,一個是石印先生。兩人坐的位置、角度、距離,一點兒都沒有改變。好像自從盤古開天地,他們就坐在這兒沒動過。冉老太仍在說著幾世幾劫前的一個女人的傳說,說著白馬黑馬的故事……

  石印先生像是聽著,又像是沒聽。他坐在井台上,扶住那個從不離身的高腳方凳,目不轉睛地看著遠處黑黝黝的水塔。他已經等了很久很久了……

  暫時,蝙蝠還沒有出現。

  他不著急。一點兒也不著急。隻是神態專注地盯住那裏。像一個虔誠的教徒,守護著他的世界。他在這個世界裏,度過了無數個春夏秋冬,看到了無數次晝夜交合,經曆了無數個生死輪回。似乎,他已不再追索什麽,希冀什麽,一切都成了虛空。人間的一切都不能再誘惑他……

  於是,他像佛教徒掐數佛珠一樣,每日查數遠處水塔上的磚塊、鐵梯和蝙蝠。但水塔是一部深奧的大書。它由多少磚塊組成?每一塊磚有什麽區別?鐵梯共有多少級?每級鐵梯上有多少塊鏽斑和鳥屎?水塔裏藏著多少隻蝙蝠,每一隻蝙蝠之間又有什麽關係?……噢噢,這太複雜,太複雜。他查不清,搞不懂。他花幾十年工夫修煉的一雙慧眼,也隻能看到磚塊之間的灰紋,鐵梯上被風雨剝蝕的鏽斑,以及最初飛出的十隻、八隻蝙蝠。然後一切都亂了。變得擁擁擠擠,混沌不清。於是,他隻好每日從頭開始,重新查數遠處塔身上的磚塊、鐵梯和蝙蝠……

  現在,他又重新開始了。

  他沿著底層的鐵梯往上數。一層一層。極有耐心地察看。又多了幾片鏽斑。那鏽斑薄薄的,正從一側微微往上翹起,發出極其細小的窸窣聲。石印先生聽到了。忽然感到一種剝皮的痛楚。他低低地呻吟了一聲。

  又往上看。

  他看到兩隻腳!兩隻女人的腳!

  那兩隻腳赤裸著,已經紅腫。腳趾蓋碰落一隻,偏懸在趾頭上。血漬已把它浸紅,像一片薄薄的紅色玉石。那兩隻腳正緩緩向上移動,極其艱難,極其吃力。兩隻腳都在發抖。但沒有停下來。仍在繼續往上移動。鐵梯上的一枚枚鏽片,全讓兩隻腳踩酥了。風一吹,又飄落下來。飄呀飄呀,從高空一直飄向地麵……

  那是一個姑娘!一個披頭散發的姑娘。半側著身子,沿著窄窄的鐵梯往塔頂爬去。半天空一隻蠕動的身影,看得人頭暈眼花。顯然沒誰注意到她。滿城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誰會注意這座偏僻的水塔呢?

  但石印先生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腰身,她的臉龐,她的長著長睫毛的水靈靈的大眼,她的緊閉的濡濕的唇,她的一臉細碎的汗珠……全看到了!突然,一個塵封的記憶,一個多年埋在心底的年輕的形象,如紅日撥雲一樣,豔豔地跳出來。

  “牽牛!!……牽牛!……你還活著?!”

  石印先生猝然大叫一聲,張開雙臂向遠處的水塔撲去,卻一下子摔倒在地。

  冉老太正在自說自話,猛地驚醒,跑過來把他扶起,急急地問:“你!……你說啥?”

  “牽牛!!……我的牽牛!她在那兒!……”

  冉老太茫然地搜尋著,什麽也沒看見:“哪裏?你說啥呀?你是……發昏了吧!”

  “水塔!水……水塔!……快!快快!……”

  這下,冉老太看見了。借著最後一縷晚霞,依稀辨出水塔半腰,正有一個披頭散發的姑娘往頂端爬去。一時嚇得呆了:“這……這姑娘要……自殺嗎?”

  “不能讓她死!不能!!快!!!……”

  石印先生幾乎是滾下鬼崗子,瘋了似的往那裏爬去。冉老太愣愣神,也跟跟鬥鬥滾下鬼崗子,沿一條泥濘小路,往水塔方向奔去。她很快就超過了石印先生。石印先生隻能爬,而她可以跑。但雙腿很不靈便,不管怎樣用力,卻總像在原地踏步。她被卷進一場莫名的事件,心中卻充溢著莫名的神聖。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救那個姑娘,她急急慌慌跑去,能做些什麽?但她一定要去!石印先生那麽一反常態地大喊大叫,一定是發現了什麽!一定是發生了什麽重大的事情!他已經等了幾十年,看了幾十年了,他終於等到什麽啦!唔唔!……石印先生……石印先生……你不要著急!有我呢,一切都有我呢!你腿腳不便,慢慢爬吧!我比你跑得快!……

  那條泥濘小路終於穿出水澤子,又進入一片殘破的瓦礫場。然後,前頭是一個有豁口的破院牆,很大很空曠的院牆……她已經能看到水塔的根基了。周圍全是荒草,水窪……冉老太扶住斷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她覺得喉嚨發幹,胸膛裏冒火,要死了。她抬起頭,艱難地往塔頂望去,那姑娘已登上塔頂,高高地站立著。大約是塔頂的風太大了。她有點站不穩,長長的頭發如亂雲樣翻卷。冉老太隱隱聽到她在喊叫,向著天空,向著腳下的大地:“大勇!大……勇!大——勇——!……”

  冉老太不顧一切地撲過去。荒草把她絆倒,水窪把她滑倒。她重又爬起,一身都是泥水。她在用生命的全部力量,撲向那個搖搖欲墜的陌生的姑娘……

  一切該發生的事都發生了。

  當姑娘從半天空的塔頂縱身跳下的時候,冉老太搖晃著身體,直直地仰首觀望她飄落的方向,艱難地移動兩條僵硬的腿,尋找對應著越來越逼近的那個身影。那身影美極了。那是一個純淨潔白的裸體,破爛的衣衫和柔長的披發都飄散在上頭。眼見她從雲朵上往下墜落……墜落……冉老太張開雙手,夢囈般地喃喃著:“唔唔!……孩子!……唔唔!……”

  冉老太接住了。

  那一瞬間,她知道天塌落了。而自己是大地。天與地合為一體。奇妙的是,當兩個世界相撞的時候,既無雷鳴,也無火光。過程在無聲無息中悄然完成了。像兩個巨大的棉球的相撞,像漫天的毛毛雨滲入土地,像男人和女人的輕輕的溫柔的撫摸。但接著一切都變了。冉老太隻感到一身軟遝遝的輕鬆。一生從沒有過的輕鬆。然後,化為一片羽毛,輕靈靈騰空而去……

  石印先生爬到水塔的時候,隻看到一攤凝固的血跡……當天夜晚,石印先生神秘地失蹤了。帶著一個無解的謎。

  月明星稀。鬼崗子上涼風習習。兩座破舊的茅屋小院,靜靜地臥在那兒。這是冉老太和石印先生留下的房屋。現在無人居住了。也沒有人拆除它。它們隻是作為一個已經消失的世界的遺跡,保留在鬼崗子上。

  鬼崗子顯得更加荒涼、寂寥。這裏,時而蟲聲唧唧,時而蛙鳴如鼓,時而萬籟無聲。

  自從冉老太和石印先生從這裏消失之後,每天傍晚都有無數蝙蝠雲集在鬼崗上空,如烏雲遮月:“吱吱吱吱!……吱吱吱!……”陰風撲麵,令人毛骨悚然。但當滿城燈火輝煌的時候,它們又倏然消失。這時,月光如流水樣潑瀉到鬼崗子上,為這片神秘的地方添幾許恬靜和柔媚……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鬼崗子成了小城年輕人幽會的場所。一切該發生的事都在發生著。

  《花城》1988年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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