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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蝙蝠(2)

  傳說,龍井最初並非人為。很久很久以前,那時水渚上已有若幹墳頭。突然有一天,水渚中間塌陷一圓洞。圓洞內清水汪波,一數寸小蛇優哉遊哉。有好事者俯身捧水而飲,甘甜如飴,滿口生津。繼而回腸蕩氣,通體舒泰。一時眾人爭相捧飲,歎為奇觀。於是砌石圍井,小心愛護。從此便有了這眼龍井。

  但龍井在舊城一隅,顯得偏僻。且又在鬼崗上,大白天也覺森森然。取水就有諸多不便。因此曆來都有人以挑賣水為生。到五十年前石印來時,原有的挑水夫已垂垂老矣。於是青年石印便接過扁擔水筲,繼續挑水賣。以前的挑水夫沒誰在鬼崗上住宿。老挑水夫也已退役回家。石印晚上無家可歸,就在鬼崗上搭個庵棚住下。滿城人都說石印膽子大,白天走街串巷,夜晚與鬼同宿。他是鬼崗上的第一個居民。直到解放後,政府才幫他扒去庵棚,蓋上兩間小屋。不久,他就癱了。後來又來了冉老太。但也僅此兩人。鬼崗子依然冷落。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莫說鬼崗子,自從新城建起來以後,連老城也漸漸被冷落了。就像建起來水塔,枯井被棄置不用了一樣。家家通了自來水,既衛生又方便,誰還願意吃挑賣水。那時,石印先生隻是有點惶然,因為失了生計。但漸漸也就淡了。這不能說怪誰。誰也不怪。鬼崗子已經冷落了千把年,那時並沒有新城,也沒有水塔,又該怪誰呢?

  井邊那棵被冉老太詛咒過無數次的小棗樹,在晚風中發出簌簌的響動。顯得百無聊賴。小青棗掛得太多了些。每次風一搖,總會擦掉幾顆。它被風拂動的樣子極是優雅,如同一位即將分娩的少婦,輕柔柔的,款款而動。一副懶慵慵不勝負荷的樣兒。帶點驕矜,又帶點憂傷。石印先生常常守住它發呆。

  咚——!又掉下一顆青棗。在井裏發出一聲很飽滿的回聲。小青棗老往井裏掉。他懷疑先前井裏那一聲響動,也是落棗引起的。老水蛇根本就沒有動過。是的。老水蛇一向是沉得住氣的,哪會動不動就跳起來呢?它也有些年歲了,經曆的日月難道還少嗎?肯定是這樣的。它沒動。連水花也沒有壓。隻可惜小棗落得早了點。青青的,沒發育成形呢。如果不是風搖樹枝,它還能長些日子。可現在它完了。夏天還沒有過去,秋天還沒有到來。生命在夏天裏完結是一件傷心的事。它將從此在枯井裏融化,再也沒有形跡。

  可憐的小棗。

  牽牛,你在哪裏?我尋你尋了五十年啦……自從你離開老黃河沿,茫茫人生再也沒有你的形跡……可我不相信你會像小青棗一樣在夏天裏隕落。

  你那麽年輕,性情那麽開朗,就像個調皮的小男孩。你會自殺嗎?不會!也不會有人殺你,怎麽下得去手呢?你長長的睫毛一撲閃,笑了。露出一排碎玉樣的牙,一天烏雲也會散盡……你肯定藏在哪裏了,也許就在附近。我知道你從小愛捉迷藏,藏得嚴嚴的讓我找……可這一次,你藏得太久了……太久了。牽牛,五十年哪!……我已經找不動了……

  冉老太還在說。自說自話。都是些舊事。石印先生沒有聽得甚清。她從來也沒有要求他聽。她隻是在述說的快意中,繼續她的人生,重溫她的歡樂與痛苦。這與別人無關,她這一生都在亢奮中。他知道,她的心還很年輕。

  石印先生已經習慣了。他知道沒法不讓她說。

  說唄。

  說吧。

  自己的事幹嗎要說給別人聽呢?

  塔身越來越暗。

  還能看見鐵梯。他相信附在塔身上的那個架子是鐵梯。盡管他從來就沒有靠近過塔身。他隻是遙看了幾十年。這就夠了。哪怕那是一粒塵埃,你盯住它看幾十年,也會發現常人發現不了的東西。他距那裏有數百丈,隔著一片水澤子。但鐵梯上的鏽斑、紋路,以及斑斑點點發黃、發白的鳥屎,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相信他是看見了。鐵梯很窄小。僅能容一人上下。貼住塔身,一直通到塔頂。他看到有人爬上去過。一年裏也就一二次。好像在檢修什麽。人變得像一隻猴子,在雲端裏動。看得人腳杆發麻。

  這時候,塔身暗得隻在頂端還有一束光環。殷紅的光環,如同血斑。憑感覺,他知道到時候了。他的判定之準確,能夠用秒核定。他已經觀察了三十年,他和那些小生命已經達成某種默契。

  現在,可以在心裏數數了。從十數起,依次減少。

  十、九、八……

  石印先生開始激動。每到這個時刻,他都激動得不能自抑。飛快地揉揉眼,脖子伸出去。左手握住拳頭,一頓一頓地查數。同時,右手朝冉老太揮一揮,示意她不要說話。神情莊重得如同舉行祭典。

  不管冉老太多麽愛嘮叨,此刻都會噤若寒蟬。他那副樣子實在怕人。她並不明白石印先生要幹什麽。幾十年都不明白。她隻知道每天這個時候,他會發一次神經。臉漲得發紫,屏住氣,閉住嘴,眼瞪得圓圓的,像是中了邪。真是怪了。她不知道他激動什麽。什麽事能讓他癡迷幾十年。他從來也不告訴她什麽。問也問不出。事後你問他幹啥?不幹啥。你看什麽?不看什麽。你怎麽那個樣子呢?我就那樣。你發燒吧?你才發燒!冉老太著實是困惑了。那麽,她隻好察看他的臉色。或者沿著他的視線仔細搜尋。結果,總是沒頭沒腦。水澤,房屋,水塔,水塔那邊隱約可見的新城的樓房,一切如舊,一切正常。在視線所及的範圍內,什麽事都不曾發生。

  他看見鬼了!

  冉老太納悶中常常這麽想。怎麽會呢?自己也在鬼崗上住了幾十年,並沒有看見過鬼呀。鬼火倒是有的,一到晚上常有。這裏一閃,那裏一閃。有時半夜裏一睜眼,床前也有。拿個蒲扇一扇,鬼火就熄了。躺倒再睡,並不見鬼來纏身。這個死老頭,讓啥給纏住了呢?一天就這麽一陣子。古裏古怪,一聲不響。你永遠不知他心裏想個啥。和他坐一起,像是陪伴一塊石頭,一塊滴水的涼石頭。讓人從心裏感到一絲悲涼和孤獨。但正是這份悲涼和孤獨,又使你感到時光的悠長、無限。坐他旁邊說點什麽,會覺得心裏極靜。沒人催逼你,沒人製止你,也沒人嘲笑你。你盡管從容地說。仿佛在一個荒蠻的處女地,這地方隻有你和他兩個人。坐在山下的一個草坡上。沒有任何人塵的喧擾。隻有一架架黑色的大山,一片片葳蕤紛披的草木,還有幾根散落的獸骨。但是太靜、太寂寥了。於是你說著幾世幾劫前的一個女人的傳說,一個已經消失的世界的故事。他像是聽著,又像是沒聽。他在冥想中走進了另一個世界。那是一個隻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世界。你們誰也不打攪誰。隻是互相做個伴。如此,一年年打發著寂寞的歲月。大山在風化,又在生長,你們沒有注意到。草木已是幾度枯榮,你們不知曉。轉眼間,世上又是幾世幾劫了。而你們還在那裏坐著沒動……

  ……四、三、二——飛!

  那個不可思議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石印先生嘴唇嚅動了一下,兩眼放出奇異的光彩。那張蒼老而有棱角的臉,一下子變得生動起來。他有點坐臥不寧了,兩隻粗糙有力的大手搓著,一副心馳神往的神態。

  遠處的塔身已融進黃昏。這時,正有一群小動物,從塔頂的一個洞穴裏飛出來,撲進朦朧的夜色中。先是一隻、二隻、三隻……接著魚貫而出,成群結隊,鋪天蓋地。飛離塔身,飛過水澤,飛在老城上空,飛往新城的方向……此刻,正是百獸入穴,百鳥入林的時候。但它們卻飛出來了。這是些醜陋的灰黑的小動物。非獸非鳥,形體如鼠,卻有一對闊大的肉翅。會飛,但沒有羽毛。急急的。惶惶的。掠過頭頂,起一股陰慘慘的風:“吱吱吱!……吱吱!……”讓人如臨冥界。天地之間一切樹木、樓房、街道、匆匆行走的人,霎時都成了幻影。再也不是真實的存在物。

  石印先生像被攝去了魂魄。隨著小動物的飛動,遊移著昏黃的眼珠。他知道,這隻是一瞬間。是白天和黑夜交合的瞬間。隻在這個時刻,它們才突然出現。然後又很快消失,幽靈般不知去向。好像,它們肩負著某種使命。當它們重新消失的時候,你驀地發現,白天已經離去,黑夜已經到來。這一切都極其自然。白天和黑夜之間並沒有隔著什麽。當兩個世界相撞的時候,既無雷鳴,也無火光。過程在無聲無息中悄然完成了。像兩個巨大的棉垛的相撞,像漫天的毛毛細雨滲入土地,像男人和女人的輕輕的溫柔的撫摸。但接著一切都變了。他在不知不覺中到了另一個世界。你無法抗拒,也不想抗拒。你好像已經感到,冥冥中有一種不可知的力量,在操縱這一切。可是你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帶著白天的疲憊、焦灼、傷痕、欲望、希冀等種種情狀,來到這個黑洞洞的世界裏棲息、入夢、做愛。你仿佛仍在尋找著什麽,你一會兒走進一個無邊無際的沙漠,一時又進入一片廣袤的樹林。這裏靜極了,有岩石,有山泉,有鳥鳴……你整個身心一下子鬆弛下來。你在一片鋪滿落葉的地方躺下。你微微閉上眼。似乎看到一隻可愛的小鬆鼠正衝你伸頭探腦,你慈愛地笑了,頃刻之間,一切煩惱化為烏有。於是你不再焦灼,不再疲憊,身體和心靈的傷痕慢慢愈合。你淡忘了你曾苦苦追求的什麽。由此,世界變得靜謐而安詳了。就像整整一個冬天,冰雪覆蓋著大地,生命進入冬眠期。這是一段漫長的日子。在這段日子裏,黑暗籠罩了一切。你已經失去意識,生和死已沒有明確的界限。你在生死之間徜徉。你坐在生死之間的界碑上,看到生,也看到死。生和死都一目了然,生和死都不再神秘。於是你頓然領悟了什麽,仍複坦然睡去……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地氣回升,冰雪消融。漫長的冬天過去了。你伸個懶腰,從沉沉睡夢中醒來。無邊的黑夜正悄然退去。這時,黑夜和白天又一次交合。那些醜陋的小動物也又一次突然出現在天地之間。抖動著闊大的肉翅,匆匆飛動著,把人們引渡到黎明。當你惺鬆著睡眼,走出屋門,打個嗬欠,發現天已大亮的時候,它們又倏忽不見了……

  一滴涎水順石印先生的嘴角往下淌,拉得老長。他張大了嘴巴,沒有覺察。冉老太看見了,突然抽風似的叫起來:“嘴!……嘴!……”

  老狼

  新城是凸,老城是凹。

  那個長胡子犯人說,凸是陽,凹是陰。譬如男女,譬如天地,譬如晝夜,譬如晴雨……萬物負陰而抱陽。一陰一陽之謂道。長胡子原先是個陰陽先生。通周易,演八卦,常在江湖上晃蕩。他說他能知生死,卜未來。後來被抓進監獄。刑滿釋放時,他不願出去。他說我啥都不會,隻會幹這個。幹了還得抓,大家都不愉快。何必呢?於是留在勞改農場放羊。揮一根鞭子,走來走去。挺舒服。宋源每次去勞改農場,總要去看他,聽他海吹一通。他聽不甚懂。但聽得津津有味。辦案之餘,宋源愛和犯人聊大天。一手端煙鬥,一手摳腳丫子,聽他們胡說八道。聽得開心了便哈哈大笑。很多犯人都有些旁門左道,表現出過人的聰明。這些家夥既是渣滓,又是天才。宋源挺佩服他們的。那個六指手是個孤兒,從十二歲就偷。扒術高超。他和你迎麵走過,根本沒貼你身子,可你兜裏錢不知啥時已到他手裏。宋源讓他表演過,眼睜睜讓他偷去一塊表。偷得宋源一愣一愣的。神了。他說他是跟一個老太婆學的。那個老太婆解放前是天津的一個高級扒手,解放後不幹了,隱居在黃河故道。她收養了六指手。以後老太婆老得不能動了,六指手就養著她,直到送終。還有那個撬鎖犯,平日作案隻帶一根鐵絲。不管什麽鎖,一捅就開。捕獲他時上了銬子。一路押到監獄。看守人員要為他取銬。他笑嘻嘻一抖手腕,銬子“嘩啦”脫落下來:“——給!”他早弄開了。鐵絲也沒用。宋源又讓他當場表演。果然。玩魔術似的。宋源哈哈大笑。

  但有時候,宋源聽得極不開心。臉便陰陰的。那個殺人女犯,才二十來歲。背著丈夫和人通奸。丈夫明知,卻捉不住。這女人鬼得很。她對丈夫說,我惡心你,就喜歡那個男人。你捉不住的。丈夫說,我非捉住你不可。女人笑了,說這樣吧。咱倆打個賭。三天之內,我要和他睡一覺。你捉住了,我就改。哪怕你是一頭豬,一條狗,我也認命了。你要捉不住,我就去嫁他。丈夫同意了。找一根鐵絲擰住她手腕,另一頭擰在自己手腕上。白天幹活牽著上地,晚上睡覺牽著上床,兩天兩夜相安無事。第三天夜裏,女人一起床,丈夫醒了,你幹啥去?女人說我撒尿,不行嗎?丈夫摸摸鐵絲,係著呢。去吧!大睜眼躺床上。一根鐵絲連著床上床下,他很放心。女人摸索著下了床,丈夫說,你別笑。快天亮了。我看你沒戲唱啦。女人說,就是呢,戲快唱完啦。你看他在這裏蹲著呢。丈夫折身起床,點上燈一看,果然那男人在床前蹲著呢。丈夫駭然。怒極。一斧頭把那男人砍了。女人愣一愣神,奪過斧頭,把丈夫也砍了。然後,她來投案。她給公安局長宋源說,她挺後悔的。她本來不打算殺死丈夫。如果那時候丈夫說,罷罷,我管不住你,你跟他去吧。我會心軟。把那個男人打發走,說一句你別再來了,下輩子再嫁你吧。局長你不知道,我這人吃軟不吃硬。又太聰明。丈夫越是管我,我越惱火,煩心,變著法兒捉弄他。他疑心太重。看我長得俊,又愛打扮,愛笑。老怕我不正經,讓人勾了去。在外頭和男人說笑幾句,回到家就盤問半天。其實,那時候我沒那事,硬是讓我丈夫管出外心來了。終於有一天,我給他說,你不是要管嗎?從明兒起,我要偷人了。真的!有本事你就管吧。後來。他越發管得嚴,幾乎天天揍我一頓。可他管不住。一個女人要偷男人,丈夫怎麽能管得住呢?……那天夜裏,本來不該出事的。我們都說好了。可他沒忍住,一斧子把那個男人砍了。我心一橫,把丈夫也砍了。兩個男人都毀了。宋源眯起小黑豆眼,說你八成得判死刑。女人又笑了,說那當然。他倆都死了,我還活啥趣呀?說著又歎一口氣,其實我丈夫蠻疼我的。他愛我愛得太深,所以才管得太嚴。看起來,男人和女人都不得愛得太深。太深了會自私,會生事……

  後來,那女人果然被槍斃了。滿縣城的人都跑出去看熱鬧。說那女流氓掛一臉淚花子還在笑。叫人納悶。於是有人憤然,又哭又笑算什麽呀?流氓!

  宋源沒去刑場。他說牙痛。捂著腮幫子回家了。

  宋源是個捉摸不透的人。

  這人奇醜。左臉頰一塊巴掌大的豬毛黑痣。左眼又圓又小,像一粒籽粒飽滿的黑豆。眼珠一轉,滴溜溜打滑。賊亮。老像在窺探人的秘密。據說,他破案主要靠這隻眼。而右半個臉,光景就完全不一樣了。胖乎乎的,紅潤潤的。右眼細長,老是眯縫著笑意。單看左半個臉,你會以為是大白天撞上鬼爹爹了。嚇得人汗毛直豎。單看右半個臉,他又簡直是個慈祥的莊稼老漢。你說他在發怒,你說這人陰狠,對的;你說這人挺和善,隨和得很,也對。你怎麽說都對,你怎麽說都不對。因為你永遠弄不清他哪半邊臉代表他的真實內心。

  縣裏局長們在一起開會,常常互相打諢。宋源又最愛惡作劇,對頭很多,也就常被襲擊。

  “老宋,聽說上海有美容院,你就不能去一趟,把個熊臉整治整治?”

  “咋整治?”

  “比如,腚幫上那塊皮是不是細嫩一點。割下一塊,把你臉上那塊豬毛黑痣換下來,不就美了嗎?”那人連說帶比畫。

  宋源翻翻白眼,不置可否,另一位局長立刻搖頭否決了:“不行不行!那麽一調換,臉不是臉,腚不是腚,才招人嫌呢!”

  於是一陣開懷大笑。

  逢這種場合,縣委書記孫宏文便會緊蹙眉頭。孫宏文當書記已有多年,白淨麵皮,文質彬彬。講話極有條理。作報告一般講三個大問題,第一個大問題分三個小問題;第一個小問題分三點,第一點分三小點;第一小點A、B、C……不用說,他是個文明人。對這些粗俗的玩笑,實在不堪忍受。但這群半老不少的局長們沒多少文化,到一塊便混鬧一通,常使他的講話都無法正常進行。他總懷疑他們在藐視他。尤其宋源更讓他不舒服。但他不敢管他。準確地說,他怕他。在全縣所有的人中,宋源是惟一見過毛主席的人。他十三歲去延安,一路討飯去的。後來在中央幹過警衛。孫宏文怎麽敢得罪他呢。

  宋源陰陽怪氣,是個難對付的角色。

  但宋源確有奇才,連孫宏文也不得不承認。

  他從解放就幹公安局長。是周圍各縣公安戰線有名的“老狼”。各縣公安局長沒人喊他的名字。要麽“豬臉”,要麽“老狼”。他經辦的案子無數,破案率幾乎百分之百。全縣的犯罪分子都怕他。也都服他。

  一次辦案歸來,已過半夜。他沒有回家,讓看守打開一間牢房,又重新鎖上,和幾個盜竊犯同住一室。犯人說,局長,你咋睡俺屋來了?宋源說,我老婆關門了,別攪了她的夢。他極小心地疼愛那個女人。他女人是縣劇團的演員,比他小八歲。那個漂亮的女演員當年怎麽被他劃拉去的,一直讓人費解。就憑他張臉?嘖!幾個盜竊犯便起哄,局長,這不公平!你就不怕攪了俺們的夢?宋源眯起右邊那個和善的眼笑了,這樣吧,趕明兒我請客,一人一包煙!行了吧?然後臉一沉,記住!別他媽的說出是我給的,犯監規呢!

  宋源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真的成了囚犯。

  那一年冬天,奇寒。

  他躺在一間小黑屋裏。身上一陣陣發冷。外頭正下著雪。雪粒打得窗戶沙沙響。這間小屋原是公安局食堂的柴房,平日放些碎木、刨花和煤炭。現在成了他的囚室。遍體傷口不知是封凍了,還是結痂了,反正周身皮緊。像束一身冰涼的鐵衣,動彈不得。他感到自己的心在冷卻,身子在變僵。他不知自己還能不能活到天亮。

  那個頭兒說,你是隱藏在公安戰線上的一條老狼,長期專無產階級的政。宋源笑了,一指監獄,你敢把大門打開,把犯人放出來?去呀!你不說關的都是無產階級嗎?一個耳光,宋源倒了。宋源是很容易被打倒的。他個兒太小。宋源爬起來,吐出一口血條子,又站住了。然後又有很多人發言。很多。有社會上的,也有公安局的。有人說,宋源你心慈手軟,整天和犯人鬼混在一起,敵我不分。宋源說,公安局長不和犯人混在一起,就沒事幹了。又有人說,你包庇犯人!宋源說,我包庇誰啦?哪個該判刑的沒有判刑,哪個該槍斃的沒有槍斃?又有人說,幾乎每次槍斃犯人,你都借故不去,什麽道理?宋源說,戰爭年代,我親手打死的人多啦,不想看稀罕。……宋源是三斤鴨子二斤嘴,不服軟。當然免不了皮肉之苦。棍棒、拳腳,一頓暴打。鬥一次打一次。宋源再不吭聲。他糊塗了。那隻善於洞察一切的小黑豆眼,轉來轉去,也沒鬧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夜三更天,他被門外的一陣廝打聲驚醒。好像有人倒地。接著小黑屋的門被撞開了。他微微睜開眼,一陣冷風撲進來。借著雪光,看到一群蒙麵漢子。手裏都拿著棍棒。今兒完啦。他想。但沒有動。他已經動不了啦。可這群蒙麵漢並沒有揍他,隻迅疾把他背起,衝出小黑屋。怎麽,要把老子活埋去嗎?這冰天雪地,坑也不好挖呀。沒人告訴他要去哪裏。他被一直背出公安局大門。依稀覺得有個值崗的戰士脫下一件大衣,給他蓋在背上。他被一直背出城去。一輛馬車正等在雪地裏。他被放上去,嚴嚴地捂上棉被。一聲鞭響,馬車飛奔起來。他覺得自己飄然如赴仙境,不久就睡著了。睡得好沉、好香。他已經好久沒這樣睡過了。

  宋源被拉到距縣城八十裏外的一個小村。這村子在老黃河沿上,極為偏僻。他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下午。床前站著一片人。門外還蹲著幾個。輕聲地說話,輕聲地咳嗽。他睜開眼,環顧一圈。大部分人似曾相識。在哪裏見過?……哦……噢!我操!他罵起來,是你們一群王八蛋!他記起來了。站在他麵前的,有一半以上是勞改釋放分子!當初,他們幾乎全是經宋源抓獲的罪犯。其中有六指手、撬鎖犯,還有那幾個曾和他同睡過一個晚上的盜竊犯。後來判刑、勞改、釋放。這次,他們經過精心策劃,合夥救了他。他們看宋源醒了,都嘿嘿笑,一群大孩子一樣。宋源厲聲說,把我送回去!——不!宋局長。他們……會打死你的!接著,一群蓬頭垢麵的男人都哭泣起來。當初,俺們……在監牢裏,也沒……遭這打呀,嗚嗚!……宋源火爆爆地看著他們,忽然眼圈兒紅了。

  這是他十幾年來第一次流淚。

  他們堅決地剝奪了他的自由。宋源一身是傷,想動也動不了。他們為他端吃端喝,洗傷換藥。笨手笨腳的。他們的家分散在全縣,是怎麽串通起來的呢?這些狗日的東西!

  宋源神秘地失蹤了三個月。等他傷好回來時,縣城對當權派的批鬥已經降格。大家忙著打派仗去了。後來,他隻說被一群農民搶走了,沒有說出真情。他覺得沒有必要。

  宋源不傻。黑洞

  宋源一臉疲倦地走出縣委招待所,穿過寬敞的新城大街,信步往老城走去。

  街兩旁貼滿了標語。夜色籠罩著看不清字跡。但他知道那上頭寫著什麽。馬路上碰到一些人,都在倉皇趕路,像有誰在後頭追趕。

  沒有人認出他來。

  他看到幾個工作隊員也正往老城走去,遊遊蕩蕩。便有意放慢了腳步,遠遠地落在後頭。他想一個人清淨一點,放鬆放鬆神經。

  集訓已經十天。縣委書記孫宏文一再強調,這次工作隊下鄉,不要心慈手軟。要像當年打鬼子那樣,向資本主義大舉反攻。

  一千五百名工作隊員,組成一百五十個工作隊,分赴各公社,一杆子插到大隊。一旦下去,那陣勢將如排山倒海。在給省地委的匯報中,孫宏文稱這次行動為“平原決戰”。省地委辦公室很快又以簡報的形式,印發了這個匯報材料。並且都加了編者按,稱讚這次行動是一次“壯舉”,“何其好啊”等等,等等。

  這幾天集訓,全部軍事化。為了增加氣氛,從工作隊員中找出一個退伍號兵。天還黑黑的,起床號就響了。激越、嘹亮,方圓十幾裏都能聽到。不僅工作隊員聞號即起,連全城的居民也有了一種緊張感。那種已經遙遠的戰爭年代的記憶又回來了。起床號響過不久,上操號又響了。接著,大街上一隊隊的工作隊員開始跑步。

  地動山搖。小城整個在晃蕩。

  工作隊員中,少數是機關幹部。大部分是從農村抽調的知青、民兵和退伍軍人。機關幹部又分兩類,一類是吃香的,一類是不吃香的。吃香的是下鄉鍍金,回來提拔重用。不吃香的是趁機調離單位,下鄉懲罰,回來後隨便給你安個地方納悶去。各人屬哪類,心裏都有數。宋源尤其有數。“文革”後,孫宏文仍是縣委書記,宋源仍是公安局長。所不同的是孫書記比從前活躍多了。講話時插科打諢,談笑風生,左右逢源,講到得意處,哈哈大笑。而一向喜歡混鬧的宋源,卻變得沉默寡言,一副迷茫癡呆相。

  宋源被抽派去工作隊。公安局的工作暫由別人主持。今天下午集訓結束,孫宏文把他請到辦公室,倒茶,拿煙。然後亦莊亦諧地說:“啊哈老宋來,這次要靠你打衝鋒啦!你要去的河夾灣是個‘花村’,娘兒們往你身上靠,幾屆工作隊都栽了。這回就看你的啦!哈哈!……”

  宋源漫不經心地吸著煙。眼望窗外,沒有吭聲。他知道孫宏文並不全是在嚇唬他。河夾灣的情況,他大體知道一些。那是個孤零零的大村。周圍全是些橫七豎八的河漢子。一到那裏,頓時感到滿目淒涼。村莊古堡一樣遺落在茫茫無際的廢黃河灘上。幾隻老鴉蹲在村頭的枯樹上慘叫。空曠、死寂。黃昏,一縷炊煙從頹敗的古堡中升起,你才猛然發現這裏還有人類生存。一到雨季,就與世隔絕了。一年裏大約有八個月,外頭的人進不去,裏頭的人出不來。遍地都是水窪和泥淖,荒原上偶有一片凸出的草崗,會聚幾百隻兔子,對著水窪子發呆。這時,常有河夾灣的人出來打兔子。不是用槍,而是用棍子,一棍一個。不大會打一串,挑回去架在火上烤著吃。但不是自己吃,而是大家都吃。傍晚,一堆篝火,烈焰熊熊,圍住一圈男女老少。野兔烤得焦黃流油,異香撲鼻。烤好了,先分給老人和孩子。剩餘的由年輕人爭搶。一窩蜂撲上去,姑娘和小夥子嬉笑打鬧,滾成一團。小夥子們光著脊背,滾一身炭火,燒幾個燎泡,卻刺激得神經愈加興奮,哇哇大叫著往上躥。姑娘們也全沒有斯文,和小夥子攪在一起,十分驍勇。本來就破爛的衣衫,被扯得稀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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