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29章 蝙蝠(1)

  挑水夫·老妓女

  ——一個失落的童話

  有煙,有雲,有水濛濛的霧氣,有悄然圍攏的夜的影……黑黝黝的塔身在薄暮中浮動……浮動……

  到時候了,差不多到時候了。他在心裏想。骷髏樣深凹的眼眶裏,蕭然放出兩束鬼火。直勾勾的。他就瞪住那地方。塔身浮動得太厲害,像大海波濤中的桅杆,搖搖晃晃。盯住一個搖晃的東西,格外費神。但他盯住不放。兩束目光鉗住塔頂,任你怎麽晃動也不鬆開。

  他在等待。那是一個神秘的時刻。

  從太陽還沒落下,他就爬出門外了。他一整天都在等這件事。他天天都在等這件事。

  那時,兩手扶一張高腳方凳,肩頭一聳一聳,從屋裏爬出屋外。他顯得很有力氣。整個力氣都凝在肩膀和兩隻手上。他雙肩寬大而厚實,臂膀粗壯,兩手闊大。高腳方凳在他手上像個兒童玩具。可他站不起來。兩條腿癱了。他隻能這麽爬來爬去。屋門沒有門檻。他把它拆除了,為的爬進爬出方便。雙膝跪在地上,挪一次方凳,蠕動一下上身。頭往後猛昂,像被打了一槍。膝蓋上用麻繩紮捆著破布,磨損處已經翻卷起來,露出血乎乎的一團。兩條幹癟萎縮的小腿拖在身後:“咯噔——嚓——!咯噔——嚓——!……”布片擦地,發出一種砂輪打磨鐵器的噪聲。從屋裏到屋外這片空地,是兩道磨得滑溜溜的溝槽。這是他三十多年的生活軌跡。三十多年,不論春夏秋冬,風霜雨雪,他從未中斷在這上頭運行。這是他的全部天地。他有他自己生活的內容。

  他是一架運載黃昏和黎明的拖車。

  隔牆的冉老太也正在忙自己的事。

  在這片四麵環繞著臭水的荒崗上,她是他惟一的鄰居。就是說,在這個被人們遺忘的叫做鬼崗子的地方,隻有她和他兩個居民。但他們各有各的事做,並不經常見麵。

  冉老太尤其忙。

  她有一個破舊的小院,兩間低矮的小屋,收拾得極是幹淨、整齊。冉老太惟一的事情就是擺弄布條子。她有數不清的布條子。黑的,白的,藍的,紫的,紅的,綠的,黃的,灰的,花的……這些布條子全都紮成捆,裝在大大小小十幾個木箱和紙箱裏。每年夏天,她都要搬出來曝曬幾次,然後再一箱箱搬回屋裏,整整齊齊地擺在用木板做成的架子上。之後,除去吃飯和上廁所,冉老太就很少出門了。她一天到晚,一年四季,都守著這些布條子。每天早上起床,洗臉刷牙後,就立即清點那些箱子,逐一用手摸著,一個一個過數。晚上睡覺前,再重新清查一遍。她明知道不會丟失,卻仍然堅持每天查兩遍。這是習慣,幾十年養成的習慣。布條子是她生活的全部內容。大大小小十幾個箱子,裝著她全部的生命世界。

  她經常把這些箱子打開。把布條子一捆捆取出來,按順序擺放在屋子裏。像擺放陳列品一樣。當然,不會有人來參觀。因為舊城的所有居民都不和她來往。隔壁那個癱腿的老頭子,也絕不登門。但她並不寂寞。也不沮喪。相反,她顯得興致勃勃。一個人倒背著手,像一位真正的收藏家那樣,慢慢在屋裏溜達,一捆捆地察看。俯下身,或者輕輕拿起來,借助室外進來的光線,仔細鑒賞。不時發出一聲聲驚歎。像鑒賞家讚歎那些價值連城的文物。她神態專注,如癡如醉。設若這時候真有什麽人來驚擾,她會極不高興。那會敗壞情緒。這種時候,她特別需要寧靜。在寧靜的氛圍裏,漫遊已經逝去的世紀。每一根布條子都是一個男人的贈物。每一根布條子都是一個故事,一個平淡的或者揪心扯肺的故事。她不寂寞,一點兒也不寂寞。他們和她同在。不管如今他們在哪裏,活著還是死了。她仍然清晰地記得他們。她有驚人的記憶力。

  冉老太不能不懷念年輕的時光。那時,她豐韻嫵媚,聰穎善良,熱愛所有的人們。人們也都喜愛她。她的聖母般的愛心和旺盛的生命力,不僅使男人陶醉,也使她自己陶醉。現在,她悲哀地發現自己一年年地老了。可她實在不願意老下去。她寧願一天天沉浸在對年輕時光的回憶裏,而不願醒轉。冉老太從來不照鏡子。那是幾十年前的一天清晨,她突然從鏡子裏發現自己眼角的第一道細紋,就立刻把鏡子摔碎了。她努力保持對自己美好容貌的記憶,保持一顆年輕的心。她不斷變著花樣玩那些布條子。她把這些布條子用香皂洗得幹幹淨淨,再灑上香水,是時下那些穿牛仔褲的姑娘們用的香水,諸如紫羅蘭、廣寒露之類。她對這些化妝品的熱愛和鑒賞力,決不亞於這個小城的姑娘們。洗幹淨之後,某一段日子,她會根據不同顏色,把布條子巧妙地搭配起來,紮成一把把精致優雅的拂塵,懸掛在四壁。於是她的臥室會顯得十分素淨,透一股仙風道骨。冉老太置身其中,或坐或臥,也便格外安靜,一如世外之人。這樣過一段日子,厭了,便又改換花樣。把拂塵拆開,將布條子重新搭配,編織成各式各樣的花環、花籃。把臥室外間布置成靈堂,設上靈位、香爐。自己則著一身白綾,為某一位亡靈祭奠,獻上手編的花環、花籃、花圈之類。一個人哭得淒淒哀哀,肝腸寸斷。並且日夜守靈,不吃不喝。這種遊戲常使她某種被壓抑的情感,得到淋漓盡致的宣泄,從而獲得一種別人無法體驗的快感。但這類遊戲不能做久了。那畢竟太損傷身體和精神。因為她會在不知不覺中進入角色,注入真情,勾起她許多傷心的記憶。

  於是,某一段日子,冉老太又換了花樣。她把花環、花籃、花圈之類的東西拆掉,利用布條子的各種天然色澤,編織成各種動物,小狗、小貓、小兔子、小老鼠、小雞、小鴨、小鵝、喜鵲、畫眉、百靈、大雁、天鵝……地上跑的,天上飛的。凡能想到的,她都能編出來。而且栩栩如生。這時,在她的臥室和小院裏,已盡失仙風道骨,也不再有靈堂的肅穆,而成了一個活潑潑的動物世界。置身其中,仿佛能聽到雞鳴狗吠,鴨叫鵝吟,百鳥歡唱。冉老太則宛如一位村野少女,屋裏院裏,歡快地跑來跑去。一時彎腰揪揪小狗的耳朵,一時把小花貓抱在懷裏親了又親,一時拎起掃帚疙瘩把小老鼠砸個四腳朝天,一時往地上撒一把碎米,啾啾叫著引逗小鳥們來吃。一會兒萬分憐愛,一會兒撅嘴鼓腮,一會兒撫掌大笑,前仰後合,瘋瘋癲癲……她忘記了年齡,忘記了痛苦,忘記了外頭的世界,一個人玩得極是開心。但跑著跑著,忽然被什麽絆倒,咕咚摔在地上,額上磕出血來。於是一場夢醒。

  好久好久,冉老太艱難地爬起。披頭散發。兩腿叉開擱在地上。一身筋骨都是疼的。她動也不動,癡呆地坐著。一臉汗。一臉泥。一臉血。淚水一滴滴往下落。

  她到底也有孤獨的時候。

  這時,她便盼望有人走進小院,把她攙起,陪著說說話兒。但沒有。從正午坐到天黑,也不會有人來。這裏一年年地沒人來。於是,隔牆的那個癱老頭便成了距她最近的惟一的活物。

  她和他本來早就認識的。從年輕時就認識。可他又十分怪異。他本來是個挑水夫。每天走街串巷賣水,和千家萬戶打交道。但又好像神不守舍,懷著別樣的心思,不和任何人交往。在冉老太的記憶裏,他是那時熟識的男人中,惟一沒沾過自己的男人。可又看不出他有任何鄙視自己的意思。他對任何人都無所謂鄙視,也無所謂親熱。他把一切人都視同路人,他出現在這個小縣城已經五十年了,曾經日複一日地穿街走巷,應當說很熟很熟了。但不。那時,他常常迷路。也好像不認識任何人。他仿佛依然生活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切都在雲裏霧裏。眼前的一切都不曾留意。還會時不時碰在牆壁上。他整個身心,好像都專注於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而眼前任何人世的紛擾和喜怒哀樂,都不能轉移他的注意力。但那件事似乎又是一種無望的期待。因為他永遠是一副恍惚和麻木的神態。那件事深深地埋在心底,苦苦地纏繞著他,使他若生、若死,夢幻一樣地活著。那件事好像已經十分遙遠,十分渺茫。他為此奔走了一生,耗去了青春和整個壯年時代。他已經不抱任何希望,再也沒有衝動和力氣,但那件事又顯然地溶進他的血液,整個地左右和決定了他的一生,使他走進一個隻有他自己才能感知的世界。

  他是這個古老的小城曆史上無數謎中的又一個謎。

  半個世紀來,沒人能解開它。也沒人有足夠的興趣去解開它。曆史和生活中的謎太多太多。而新的生活又不斷製造更多的謎,更多的困惑,誰有那麽大的本領能破譯呢?

  冉老太自信能破譯它。

  起碼,她能接近他。他對她的態度依然是既不鄙視,也不親熱。那麽,她就有足夠的耐心去做這件事。反正她有的是時間。她好像並不忙著去揭開謎底。那既不可能,也不必要。忙什麽呢?這件事並不怎麽當緊。她完全可以以此來充實自己寂寥的生活,從容不迫地打發時光。

  咯噔——嚓——!

  咯噔——嚓——!……

  幾乎同時,隔牆的冉老太就聽見了。

  她自然會聽見的。別看她在自己的小院裏忙得團團轉,耳朵卻一直聳著呢。她知道他出來了。他和冉老太一樣,平日並不常出門的,一直守著那口黑漆棺材。而且同樣不喜歡別人打擾。但每天這時候,他肯定要出來,到門前的井台邊坐一陣子。

  牆那邊方凳挪動的第一聲音響,不啻一聲鼓響,立刻讓她振奮起來。她一整天都盼著這一聲響動。她天天都盼著這一聲響動。已經幾十年了。

  這時候,她手中的任何活計都不重要了,隨手一扔。提起那根核桃木做的長杆煙袋,急慌慌就往外走。就像一位沉不住氣的小姑娘。剛走兩步,忽然又折回屋梳洗了一番。等她收拾停當,提著馬紮訕訕地走出門外,他也就喘息著剛剛在門前的井台上坐定。

  “唷——!石印先生,您老又走出來坐坐?”

  “我說過一千遍啦,我是爬出來的!”

  “知道。走出來總歸好聽一些。”

  “我是爬出來的!”

  石印先生固執地看了她一眼。轉回頭,忙忙地尋找遠處的塔頂。冉老太並不介意。放下馬紮子,隔著那口井在距他六七步遠的地方坐下了。冉老太從來不坐井台上。井台是幾塊青條石,夏天也是涼的。老人說過,女人不能坐涼石頭。那不好。偶有年輕姑娘路過這裏歇腳,往井台上一坐,冉老太立刻就叫起來:“姑娘,別坐!涼氣太重。”她寧願匆匆回家給她們拿幾個小板凳來。姑娘們便哧哧笑,怕啥哩!冉老太正色道,不是玩的!涼氣浸進去,傷身子呢!

  冉老太坐下了。隔著井台。和石印先生一個西南角,一個東北角。兩人坐的位置、角度、距離,多少年都沒有改變過。遠遠看去,像兩尊曆經風雨剝蝕的泥胎。

  石印先生仍然注目於遠處的塔頂。

  冉老太繼續和石印先生搭著話:“哪有您老這麽說話的?爬出來,算啥呀?真是的!”

  “爬出來就是爬出來。”

  “知道。我知道。聽了怪叫人難受的。”

  “沒啥難受的!”

  “嗨,不難受是假話。兩條腿廢了,不能走走轉轉,悶也悶死人。”

  “你有腿,咋不出去轉轉?你不也沒悶死!”

  冉老太好像沒聽見他說什麽,隻顧自說自話:“——你吸煙不?這煙絲是我自己做的。放了冰糖、蜂蜜、香油,好吸呢!眼時的煙能吸嗎?幾塊錢一盒子,幹得嗆死人。你看我這煙絲,黃燦燦的,軟柔柔的。一捏一個蛋,不硬不散。你吸一袋嚐嚐?”她把您改成了你。每當搭話到這時候,她便改了稱呼。這樣更隨便親切。同時就把燃著的第一袋煙衝他舉了舉,巴結地笑了。

  “我戒煙都三十年啦!”石印先生憤憤地說。

  “不對。是三十一年。我記得的。可有啥話說噢?……你這人真是的,好端端一棵老柏樹讓人刨了,打口棺材放屋裏,不碰眼嗎?看見它,就想到人會死。嚇人唬啦的!”

  “我不在乎。”

  “我在乎!”

  “你在乎就別死!”

  “著!這話說我心裏去啦。到時候呀,我就是不閉眼睛!睜得大大的,使大勁喘氣,看能咋的!……刨了柏樹,栽上這棵小棗樹,”冉老太拿煙袋鍋當當地磕在身旁的棗樹身上,抬頭看了看,“涼影沒了。結的棗呢,你吃不動,我也吃不動。好了那些皮猴子。嗨,你說人老了有啥好?”

  “我沒說好。”

  “就是就是。甭說多,退回去四十年……”

  “五十年!”石印先生冷丁轉回頭,死死地盯住她,“退回去五十年!五十年……”他訥訥地自語著,現出一種遙遠的回憶的神態。

  冉老太猛咳一聲。石印先生驀然驚醒,凶狠地瞪了她一眼,仍複轉過頭去。看住遠處黑黝黝的塔身。

  冉老太笑了。寬容而狡黠地笑了。“……退回去四十年!”她堅持退回去四十年。“你那會才三十幾歲,挑著水滿城走。滿城人誰不認識你?一早一晚,你去三春樓送水。我撩起窗簾偷看你。那時,我就看出你像個有學問的人,文縐縐的。我盼你上樓來,你總也不來。記得一天傍晚,我實在忍不住了,趴在窗戶上叫你:喂——!你剛放下扁擔,四下裏看了看,沒發現人。就提起水筲往缸裏倒水。剛倒完,我又叫了聲:哎——賣水的!你驚慌地抬起頭,這下看到我了。我衝你笑了笑,示意你上樓來一趟。你一下子紅了臉,拎起扁擔水筲,慌慌張張就往大門外跑。嗬嗬嗬!……嗬嗬!……你差點絆倒。我笑得喘不過氣來。看你那樣,像個沒見過世麵的鄉下人……”

  “我本來就是鄉下人!”

  “鄉下人怎麽啦?我見得多啦!沒有哪個男人像你。”

  “……”石印先生沒搭腔。

  “男人就是男人。男人不喜歡女人,不是木頭,就是有毛病。嘿!我那會也就二十歲出頭,嫩得能掐出水來。男人們狗似的圍住我轉。嗤!……他們掐我,我就咬他們,咬出血來!咬得他們吱吱哇哇亂叫喚。那個舒坦,嗤嗤嗤嗤!……”

  “我說,你閉上嘴!要坐就坐一會。別總嘮叨!”

  “知道知道。我管不住自己。女人都這樣。有啥話說哎?解悶罷了。”

  “沒話就不說!”

  “哪能就沒話?活了六十多年,經的事比樹葉還稠。日裏夜裏都在想。我老想那些男人說過的話。當初山盟海誓,如今沒誰理我了。我有時候想哭,有時候又好笑。當麽真?那時候,我就知道他們孩子樣說著玩呢。脫了衣裳,你要天他也許半個。過後就忘了。兒戲。男人就那樣。女人不能和男人一般見識。在女人眼裏,男人一輩子也長不大。你看,我眼時就不後悔。從來不後悔。剛解放那會兒,有個很醜的後生找到我,讓我憶苦。那後生臉上長一塊豬毛黑痣,兩隻眼一大一小。後來才知道他叫宋源,是公安局長。他說全城的妓女都抓起來了。看病,改造,憶苦什麽的。你也得去。我說你這個局長好年輕啊!有三十歲吧?他說我二十一歲。我說真對不住。你就是長得太醜了。醜得不像話,才顯得老相。他倒不生氣,說這樣好,省得惹麻煩。我說小可憐,沒哪個女人會喜歡你。你想不想跟我睡一覺?我不嫌你醜。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大姐你別說笑話了,共產黨不興這個。眼時人民當家作主,你有苦水就往外倒吧。我聽他蠻真誠的,就歎了一口氣,說啥苦不苦的。苦與樂都不是別人眼裏的事。我苦也苦了,樂也樂了。我倒覺得這一輩子怪值過的。他吃了一驚,眨眨那個小黑豆眼,說咋?我說你覺得新鮮吧?當初我十幾歲就幹這個,就是因為家裏太苦。幹了這個,還是苦,可我好歹有碗飯吃了。十幾歲的時候不懂人生世相,為了活著,咬住牙賣就是了。等到長大了一些,見的人也多啦。我發現幹這個還不算最苦。世上比我苦的人多啦。啥世道噢!有人太窮,拉黃包車、打短工、要飯,討不起老婆。有的討了老婆,又不順心。有的什麽都有,卻活得太累。還有那些從死人堆裏爬回來的大兵,不懂事的學生娃娃,厭世想自殺的青年……多啦!五花八門。男人們不開心了就往我這兒來。有的愁眉苦臉,有的一臉疲倦,有的在我這裏喝醉了酒哭天嚎地,有的揣一把刀子,說是和我睡一覺就抹脖子。嗨!男人總喜歡在世界上惹事,又受不得委屈。不像女人能承受委屈,承受苦難,肚裏能裝得下一個世界。我怪可憐他們的。……那個販生薑的客商,半道上讓人搶了。也是個小本經營。半夜裏跑到我這裏來,血頭血臉,說要上吊,給我告個別。他到我這裏來過一趟。那時,他還沒成親。手裏捏著錢,汗津津的,膽怯得很。我看見他就笑了,知道是鄉下的窮後生。一把扯他進屋。那次,我沒收他的錢。他老是記著我,說我心眼好。這次被人搶了,給我說他想死。我哪能看他死呢?就勸了半夜。說你不能死,家裏老婆孩子等你回去呢。他說我沒臉回去,是老婆從娘家借來的錢,還有她沒日沒夜給人紡棉花賺的錢。不容易。她小心眼,我不死她也得死。我說你的心眼也不大,丟幾個錢就不活啦?男子漢就恁沒出息!我說這樣吧,我借給你十塊大頭。要說送給你你不會要。算借給你。再去做生意。賺了錢就還我。不賺算我白扔了。黎明,他千恩萬謝走了。後來還真賺了錢,又還我了……那個叫宋源的局長聽得呆了,像聽老奶奶講故事一樣。末了回過神來,說依你說沒啥苦好憶啦?我說我沒說不苦。能說沒吃苦?男人發起瘋來像野獸一樣,苦啊,累啊!有時候還挨打。幹俺這行的,是個特殊行當。被人瞧不起。吃了許多世人想不到的苦頭。可我這樣勸自己——其實當妓女的都這樣在心裏勸自己:要麽別下海,死了算了。既然下了海,就別怕水多。

  說穿了就是一張臉皮。世間有的男女,又要臉麵,又要偷情。被人捉住了就要死要活,捉不住就裝正經。妓女就沒這許多麻煩了,扯下臉啥都不怕嘍!人不就活一世嗎?既然不能選擇活法,那就怎麽也得活著。這麽一想,也就這樣了。不然怎麽活下去?我說過了,苦和樂都不是別人眼裏的事。那是我自己的事……後來,那個宋局長好像不大同意我說的話。他挺和氣地搖搖頭。他說沒那麽簡單。你已經麻木了。都是舊社會造成的。你還是得去收容所,治病,學習。往後不能再這麽幹了。我說我犯賤?男人不找我,隻要有飯吃,我才不想幹呢,說罷笑起來。他也笑了。說大姐跟我走吧,別瞎說啦。我說我去!就憑你喊我這聲大姐,我也得去!你這人臉醜,心眼倒好。後來,我在收容所住了一年多。宋局長常去看俺們。那裏治病、訓話、學文化什麽的。乍一清靜,真受不了。幹這個的可不那麽好管理。憶苦會上,比誰哭的歡,發喪似的。可哭著哭著,不知誰又噴兒笑了。這一笑不打緊,一下子都笑起來。帶著淚,笑得打噎,笑得打滾。摟住抱住撕扯衣服。先是笑鬧,發瘋。後來又打起來。又打又罵,抓得披頭散發,一臉血道子。嘿!一群女瘋子。開始,管理員光圍著嗬斥,不敢拉。一拉誰,誰就撲上去,嘻嘻哈哈。管理員嚇得滿院子跑。幾個女人追上去大喊大叫,捉住了就按倒……後來鬧得不像話了,又增加了管理人員……那時候,我倒是最老實的。既沒有像她們那樣憶苦會上哭得昏天黑地,也沒有胡鬧。隻安心治病。我想來想去,苦也罷,樂也罷,那是我年輕時候最值得回味的一段日子。不是一個苦字說得清的……石印先生,你說怪不怪,我眼時做夢,都是四十年前的事。昨夜裏,我還夢見在三春樓,看見黑馬那小子,不知從哪裏來,血頭血臉闖進我屋裏。腰裏插一把短槍,手裏提一把滴血的攮子。他說他終於給白馬報了仇,把那個歪鼻子漢奸殺了。說著說著哭了。我撲上去抱住他,也哭了。我說黑馬,你好叫我惦念啊!你能活著回來真不容易。俺倆正抱頭痛哭,突然從門外衝進幾個公安局的人,給黑馬戴上手銬,拉走了。我大叫一聲嚇醒了。是個夢!……唉,黑馬那小子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說不定隱姓埋名,藏在哪個深山老林裏了。我真想他啊!黑馬和他哥白馬都是鐵錚錚兩條漢子。可他們殺過漢奸,也殺過好人。白馬是死了。黑馬失蹤了。我最後一次見他是民國三十六年秋天……”

  石印先生絕望地閉上眼。又霍然睜開。他決意不再說話。隻覺得悶。翻江倒海地悶。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遠處的塔身猛烈搖晃了幾下。他激靈睜大了眼死死盯住塔頂。

  咚,身旁的枯井裏一聲響動。很輕微的一聲響。如果不注意,決計聽不出來。他知道是那條水蛇在翻身。枯井並沒有完全幹涸,隻是棄置不用了。裏頭還有二尺深的水。上頭浮一層樹葉、草棒等穢物。水蛇就盤在上頭,一天一天地不動彈。有時候,它會突然躍起,鞭子一樣甩向井壁:“啪——!”好似悶極了,要爬出來。但井壁太滑,黏乎乎濕漉漉的,根本爬不上來。它好像不甘心,剛摔落水裏,一昂頭又往上竄。又摔到水裏。如是三番,直至精疲力竭。這時俯身細察,會見井水裏浮有縷縷血絲。水蛇複又慢慢盤成一團,軟塌塌臥在水麵。之後,又是十天半月不動一動。但剛才好像隻是壓了一次水花,然後又安靜了。

  對這條水蛇,舊城人始終是懷著敬畏的,視為聖物。沒人敢褻瀆它,更沒人敢傷害它。逢大旱之年,常有老嫗來此焚香求雨,日夜不絕。石印先生則提供一粗麵案。自己遠遠呆看,並無一語。枯井本叫龍井。就是因為井裏有一條水蛇而得名。據舊城人說,水蛇神秘莫測。時大時小,時有時無。龍井是舊城古八景之一,曆史已無可考。水蛇的曆史和龍井一樣長。過去常有遊人專門來此看奇。但有時能看到,有時就看不到。這要視緣分如何了。舊時,全城有十二眼水井,獨龍井泉眼最旺,水也最甜。生飲,甘甜清冽,煮茶,則濃醇如涎。據說,內有龍津。常飲此水,能延年益壽。那時,石印先生即以挑賣龍井水謀生。他相伴這眼井和井中水蛇,已經五十餘年。對這條水蛇的習性,也早已熟悉了。

  是的,它剛才隻是壓了一次水花。

  不斷有風漫過來,帶著四周水澤的濕氣和草腥味。鬼崗子像個孤島,顯得分外荒涼。兩個老人像兩隻飛不動的老禿鷲,蹲在鬼崗子上出神。如果不是遠處那座黑黝黝的水塔和從大街上隱隱傳來的汽車聲,會讓人疑心這是荒郊野外。但不是。這隻是老城一隅,有些冷落罷了。

  這裏本不該被冷落的。

  《史記》載:“高祖,沛豐邑中陽裏人。”豐邑,即這座老城。中陽裏就是這老城一隅了。原來這裏是千古龍飛地,一片聖土。當然,那時並沒有鬼崗子和水澤。而是一方平坦之地,散散落落住一些人家,也都是尋常百姓。其中就有後來的漢高祖劉邦、燕王盧綰、漢相蕭何。他們的家都在這一帶。那時,誰也不會想到,兩漢四百年江山將由此發祥。但秦始皇知道。據說某一日,他夜觀天象,見東南有天子氣,在奎星、婁星、胃星之間。這一驚非同小可,便帶大隊人馬忙忙東巡,按天區而索地域,一路尋到這座古城。果然皇天後土,氣吞萬裏,一派非凡景象。始皇帝誌在江山永固,萬代相傳,哪會容忍再有什麽新天子出世?於是即刻派出大隊兵馬滿城踐踏。又是築厭氣台,又是埋丹砂寶劍,又是毀街改路,又是四隅鑿池。意在破風水,斷地脈。很忙乎了一陣子。中陽裏這片地方,從此變成一方水澤。但始皇老兒費盡心機,卻到底沒礙著劉三那小子興風作浪。以至後來萬裏江山盡付劉郎。

  中陽裏雖已淪為澤國,卻愈見風水之厚。曆朝曆代,不斷有名士官宦者流前來尋訪聖跡,皆曰這裏風水未盡,後世定有貴人再出。但外地人眼見得沾不上什麽光,隻好唏噓一番,轉到街裏吃幾個熱包子,油膩膩地開路。

  當地土著卻兩眼瞅住了這片風水寶地。沒事時便圍著水澤子轉悠。後來天長日久,發現水澤中淺露一塊水渚,便認定是風水又浮。但水渚畢竟地小土軟,住不得人家,又兼是聖跡所在,不敢貿然動作。如此僵持著,許多人都是這心理。終於有一天清晨,人們發現水渚上築起一座墳!大家疑疑惑惑,滿城風雨,不知出了什麽怪事。但畢竟眾人是聖人。人們到底還是弄清了是某家死了老人,夜間悄悄埋葬於此。其意不言自明:獨占風水是矣!一時輿論嘩然,驚奇者有之,喝彩者有之,憤然者有之。但並沒有人敢去扒墳。那家人竟是處亂不驚,神態怡然。似有千軍萬馬作後盾。這事終於漸漸平息。誰也不說什麽了。但不久,這裏又出現第二座墳,第三座墳……水渚上的墳越來越多。開始還是悄悄埋,後來是扯旗放炮地埋。你家老人能埋這裏,我家老人為何不能埋!

  於是千百年下來,舊墳添新墳,新墳覆舊墳,墳墳相聯,墳墳疊壓。一片淺露的水渚變成一座鬼的山岡。到頭來已根本分不清哪是張家墳,哪是李家墳,哪是王家墳……而被掩在底下的連墳也找不到了。其間自然少不了打架鬥毆。但新墳依然有增無減。一年年下來,鬼崗子由枯骨堆積成全城的製高點。遠看,儼然一座古炮台。一到晚間,風平浪靜時,可見鬼崗上磷火閃閃,幽如星光。稍有風動,便見火球飄然四散,在周圍水澤上浮浮蕩蕩。更有人說,更深人靜時,側耳細聽,鬼崗時有廝打吵鬧之聲。看來也是鬼滿為患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終於不再有人往這裏埋葬老人。

  但鬼崗上的龍井仍為滿城人的驕傲。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