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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陸地的圍困(12)

  疙瘩頭也不回,沿小巷一直跑走了。

  可是到小巷出口處,那女子還是喘籲籲追了上來。她一把拉他到黑影處,隻不鬆手,好半天,說不出話,隻是大口喘氣。她的頭發已經被風吹散了。疙瘩嚇得兩腿發軟,摸摸索索從口袋裏掏出幾百塊錢,哀求道:“大姐你放了我吧,我……害怕。”他真怕她會叫起來,或者把他揪回去。

  那女子喘息稍定,把疙瘩遞上的幾百塊錢輕輕推開,又亮出四張拾元的票子:“你的錢……拿走吧。”

  “不能!這……”疙瘩吃驚地後退一步。

  那女子跟上一步,淒婉地說:“拿回去吧。誰的錢都不是……容易掙的。”說著上前抓起他的手腕,把錢放入掌心,卻沒有立即鬆開。疙瘩佝僂著腰,動也不敢動。她的柔輕而冰涼的小手,把一股徹骨的寒意傳遍他全身。那女子有些發抖,忽然哽咽道:“兄弟,你本不該來的……快回家吧!”突然翹起腳尖,在他腮上親了一下,轉身飛也似的跑走了。那一頭長發在風中披散著,一直消失在巷子深處。

  下雪了。

  地上已經鋪了薄薄的一層。大街小巷很難再看到一個人。一輛掏糞車開過來又開過去,然後又歸於平靜。疙瘩好像迷了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斷四處張望。他又像十分疲憊,覺得身體像被肢解了,無所依附,無所支撐,好像隨時會倒在馬路上。但他終於沒有倒下。他仍在走,像個幽靈樣在雪地上晃蕩。他知道他必須走回去。瞎眼娘和四妮妹妹一定還在等自己回去。

  一條街怎麽會這麽長呢?……這個讓他敵視又讓他眷戀的小城!

  15

  那場潑天大雨到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年秋天。

  湖幹了整整十八個月。

  那天,本來要血流成河的。幾千人手持鐵鍁、漁叉雲集湖底,無數人還在源源不斷地湧來。

  眼看就是一場血拚,那將血流成河!

  可是雨來了。

  你隻能說這是天意。

  ……

  阮良在湖底跋涉了十八個月。

  當所有的漁民都在忙著尋找別的生計的時候,阮良卻一直在湖底尋寶。他提著一根鐵釺子,背著幹糧袋,一天一天地在湖裏走。到處是沼澤,到處是泥濘。荒草、毒蛇、烈日和鋪天蓋地的蚊蟲都沒有讓他退卻。他像是著了迷、發了傻。人瘦得像幹黑的木乃伊,隻有兩隻眼睛像鬼火樣發亮。有時候,他在沼澤中跋涉,有時候蹲在一塊幹硬的土堆上發呆。他已記不得那是童年時一個夢的啟示,還是爺爺留下的一個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條載著金銀珠寶的商船,在一個狂風暴雨之夜沉人湖底。爺爺說(還是夢中的神仙說?),從此以後,金銀珠寶就常在湖底發光,把湖水映得澄澈明淨,金光閃閃。將來誰能找到它,誰就是最有福氣的人。阮良從此記住了。那是一個永遠的夢,它老在糾纏他。四湖幹涸,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相信那些金銀珠寶重見天日的時候到了。

  他一定要找到它。

  在一年多的時間裏,他找到過幾十年上百年沉沒的木船。那些油漆得很好的船板依然光彩照人。船釘鏽沒了,但船板還好好的。隻要把它們扒出來運到岸上去,起碼也賣幾萬塊錢。可阮良用鐵釺子敲了敲就走了,他找的不是這個。

  他用鐵釺子幾乎插遍了每一寸湖底,最後隻剩湖心島東邊那一塊地方了。

  那是一片沼澤地。方圓不過數畝。

  那時已近黃昏。成千上萬的長腳蚊在上頭舞動,發出鑼一樣的響聲。阮良拄著鐵釺子定定地看著,手在發抖。他知道,成敗都在這裏了。他簡直不敢再去觸動這一片湖底。仿佛那是一頭受驚的小獸,稍一抬手就會把它驚跑。他更怕那是一個夢,一個徹底破碎的夢。他知道自己絕對經不起這最後的一擊了。他會倒在沼澤裏,再也爬不起來。

  突然,阮良鬼火樣的眼睛發亮了,亮得有點嚇人。他看見沼澤中間升起一片淺淡的紅光,是突然升起來的。像火苗,“噗!”一下子亮了。然後越來越亮,跳躍著,閃爍著,徐徐升起。把整片沼澤地都照亮了。你已經分不清那是什麽顏色,一束束從地上往外放射,似紅似黃似藍似白——真正的珠光寶氣!

  阮良狂吼一聲,踉踉蹌蹌奔進沼澤,稀爛的泥巴沒了膝蓋,無數長腳蚊毫不猶豫地叮上來,密密麻麻,覆蓋了他所有的皮膚。阮良顧不得這些了。他彎腰在稀泥中掏了一把,隻一把,就抓出一塊沉甸甸的東西。他抖著手在泥水中晃了晃,拿出來湊到眼前:金磚!

  一塊真正的金磚!

  阮良捧在手裏,淚水刷刷流出來。

  誰也不知怎麽走漏的消息。

  當阮良一大早用鋼叉挑著麻袋下湖的時候,人們就很快尾隨而來了。不僅有鯰魚灣的漁民,還有困在別處的漁民。連周圍的湖民也來了。凡是聽到這個驚人消息的人,沒有一個不是急急忙忙往湖裏趕。

  四麵八方,人流如潮。

  他們理所當然要來。他們甚至很憤怒,金銀財寶是阮良一個人的嗎?隻要是靠湖吃飯的人,人人都有份。

  他們當然要去搶。搶到一塊金磚,就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哩!

  當阮良在沼澤中間站定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被包圍了。成千上萬的人包圍了他。隻聽人聲嘈雜,吼聲如濤。他什麽也聽不清,隻看到一張張貪婪而憤怒的臉和明晃晃的鐵器。人密得如長腳蚊。

  阮良像一頭被圍困的野獸,雙手握住鋼叉,牙咬得嘣嘣響,原地轉了一圈。鬼火樣的眼睛凶惡地掃視著周圍。他低沉地吼了一聲:“誰敢上前一步,我一鋼叉穿他三個窟窿!”

  先是裏三層,後是外三層,刹那間都沉寂了。

  黑壓壓的人群可怕地沉默著。

  阮良手裏的鋼叉在簌簌發抖。他握得太緊了。如果有人真的敢撲進來,他會毫不遲疑地把他挑開肚子。阮良的武功和強悍決不亞於當年的佘龍子。人們明白。

  居然沒人敢動。雙方緊張地對峙著。

  那時,誰也沒有留意,烏雲正悄悄布滿天空。沉甸甸的雲團如黑馬般翻滾著奔騰而來。仿佛無數天兵天將正在悄然行兵布陣,準備一次突然的襲擊。

  當人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是烏雲蓋頂了。

  人群起了一陣騷動。

  有人大喊:

  “殺死阮良!”

  接著喊聲四起:

  “財寶是湖民的!”

  “不能讓他獨吞啦!”

  “衝進去!”……

  人群像被洪水撞擊的堤壩,眼看就要崩塌。

  一個冒冒失失的後生已經手持木棍衝進來了。突然,“砰!”一聲槍響。後生“哎喲”一聲抱住雙腿倒在泥淖裏。

  就在阮良和大夥都在發愣的一刹那間,隻聽一聲吼喊:“都不準動!”

  葛雲龍手提獵槍,猛虎樣跳進沼窪中。剛才這一槍正是他打的。狄老大、康老大、阿大、阿黃、疙瘩和鯰魚灣的所有船老大都跳進沼窪中。這是和阮良同樣氣勢洶洶的百十號人。全都手裏拿著家夥!他們像一方結實的牆,擋在人群和阮良之間。

  阮良愣了,他不知他們要幹什麽。

  葛雲龍朝阮良走來。剛走兩步,阮良一聲斷喝:“你小子也不要過來!”就把三股叉衝他一抖。阮良已經瘋狂了。

  葛雲龍站住了,睜著血紅的眼睛,哽咽道:“師傅!……老弟,鯰魚灣的老大們都在這裏啦,要拚命……你盡管吩咐,決不當孬種!”說著,把身上的褂子一甩,赤膊倒提著槍管,朝人群大喝一聲:“不怕死的上來吧!”由於用力過度,聲音嘶啞而恐怖。

  鯰魚灣的老大們發一聲喊,很快散開來把阮良護在垓心,手裏的鐵鍁鋼叉都指住周圍的人。

  周圍的人們也紛紛亮出家夥,一片混亂的叫聲。

  一場血肉拚殺一觸即發。

  這時,康老大手持木棍,正在和阮良緊張地說著什麽。兩人不時抬頭望天。此刻,已是天昏地暗。烏雲像一張巨大的黑布幔把整個天空蓋得嚴絲合縫。那情景好似回到混沌初期,可怕極了。

  突然,阮良手持鋼叉,朝周圍大喊一聲:“都把家夥放下!我有話要說!”

  人們先是一愣,很快如一陣風掠過,嘈雜聲沒有了。

  阮良環顧一周,高聲說道:“大夥都是為金銀財寶而來的!我阮良找了十八個月,也是為了它。咱們先別拚命。我有一句話,大夥看公道不公道?”

  “有屁就放!”

  “阮良!說吧!”

  “就聽你一句話啦!”

  人群一片回聲,氣氛顯然有所緩和。

  阮良從康老大手裏拿過一支煙點上,往周圍一舉:“我點這支煙,是要看看天意。一支煙吸完,如果天降大雨,就讓腳下的金銀財寶永遠埋在湖底!如果一支煙吸完,大雨還沒有下,那就任憑大夥挖寶,誰刨到就是誰的。我阮良決不阻攔!”

  周圍沉默了一會,突然就叫起來:

  “好啊!”

  “就這麽辦了!”

  ……

  大夥一致讚同,許多人放下家夥拍起掌來。如一陣疾風驟雨。

  協議竟然這麽奇怪而迅速地達成了。

  阮良顫抖著手把煙含到嘴裏,幾千人的眼睛都盯住那一點火光。人們斂聲屏氣,神態緊張而又肅穆。

  烏雲如岩層樣緩緩墜落,無風無雷。

  阮良吸得很慢很慢。他焦急地望著天空,盼著大雨快快到來。其實,這時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這麽想。這是一種更深層的奇怪心理:讓大雨快點來,讓四湖灌滿水,把這一份湖的神秘掩藏起來吧!”

  數千人在心裏祈禱:雨!雨!雨!雨啊!……

  隻剩最後一點煙蒂了。

  阮良淚流滿麵,莫非天意要血流成河嗎?

  煙蒂已短得不能再短。猩紅的火頭燒得他嘴唇吱吱響,嘴角鼓一層燎泡。阮良痛苦地閉上眼。就在他絕望地一揮拳頭的時候,突然一道耀眼的白光照亮湖底,幾乎在同時,天動地搖一聲沉雷,就像他拉響了引線。緊接著,大雨如瓢潑般傾瀉而下。

  雨!雨!雨!雨啊!——雨來啦!

  人群歡呼起來,如雷滾動。

  這是一場怎樣的大雨噢,像搬著天往下倒。沒有風,也沒有雷,隻有潑天大雨的轟鳴聲。

  那時,天黑得像沉沉的夜。幾千漁民、湖民麵目不辨,影影綽綽。或跪倒在水中嚎啕,或擁抱著打滾,或跳躍著狂呼亂叫,如一群黑色的水妖在舉行怪誕的慶典。

  阮良被人們抬起來,一次次拋向空中。

  這一瞬間,他成了英雄。

  大雨整整下了一個月。

  不僅四湖灌得滿滿蕩蕩,而且陸地上也遍地汪洋了。房屋倒塌無數。一條街上可以行船。每天都有淹死的人畜漂進湖來,鯰魚灣一帶已成為一片翻卷的水麵。整棵整棵的大樹被連根拔起。在大水中橫臥沉浮。

  舉目所望,到處是洪荒般的淒涼。

  滔滔大水裏,一條破舊的木船在順水漂流。

  船舵早已失去控製。站在船頭的漢子隻能靠一支篙掌握方向,不斷躲開水頭和漩渦。船體沉重地呻吟著,發出“嘎吱嘎吱”的悶響,好像隨時都會轟然開裂。漢子雙目炯炯,毫無懼色。隻要船體不開,他就會駕著它一直漂下去。突然,前方又出現一個巨大的水渦。他握緊那根結實的杉木篙,往左邊連打幾下,“刷!刷!”船體傾斜著和水渦擦邊而過,箭一般往前飛去了。

  船尾那根粗壯的鐵鎖子上,一拉溜攔腰拴著九個女孩子。就像一根藤蔓上的九顆小瓜。湖水很涼了,可她們幾乎全部赤裸著小身體,事實上,任何衣裳都無法遮寒,飛濺的浪花不時撲上船來,把她們整個兒蓋住,然後又“嘩”地退下。小身體全都精濕著。她們從來沒有這樣幹淨過,幹淨得像九個小粉團。在驚濤駭浪中,她們居然沒有哭泣。隻是緊緊地簇擁在一起,驚恐而好奇地看著茫茫水麵。大浪撲來,她們就緊緊閉上嘴眼。浪頭一過,又搖搖頭重新把眼睛睜開,依然那樣明亮,那樣好奇。她們的娘在生第十個孩子的時候難產死了,她們的奶奶也隨後死了。現在,她們自由了。她們都是第一次上船,已在船上漂了幾天幾夜。她們不知道將去何方。

  她們已是船頭那個漢子的全部財富和希望。

  她們是九個赤裸而純淨的玉女。

  她們肯定還沒有意識到:她們將是新世紀的女媧。

  《作家》1990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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