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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陸地的圍困(10)

  多少年了,她知道爹活得很苦。他像個精神乞丐,永遠掛著卑微的笑,卻無處乞討。他隻能壓抑著,忍受著。他早就該得精神病了,可他居然沒得。這麽一點不倫不類的教書差事,竟也能讓他高興得像個大孩子。他已經很容易滿足和打發了。當初,他怎麽能和娘這種粗俗得不可理喻的女人結婚,並生下一群孩子來。菱菱想不通。她隻能認為他早已麻木,生兒育女隻是一種簡單的動物行為,並不帶任何情感色彩。既然這樣,前些年平反時,爹幹嗎不走呢?是的,家庭的重負和責任感拖住了你的腿,可我寧願你離開!菱菱有多少次想對他說:“爹,你走吧!”可她終於沒有出口。她知道他不會走,也已無處可去。他注定要老死在船上了。菱菱清楚地知道,眼前這點差事隻不過是一個美麗的肥皂泡,識字班不會長久。差不多就像姑娘們練健美一樣,都是一種兒戲。但既然爹高興,她就暫時還不想敗他的興,他終於乞討到一點精神安慰,就讓他快活幾日也好。

  菱菱倒是覺得自己快要得神經病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但她知道快要堅持不住了。最讓她苦惱的是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要追求什麽。她隻覺得周圍的一切都不順眼,叫她憋悶得不能忍受。出路在哪裏?她感到茫然。她時常有一些可怕的念頭,比如弄一包炸藥,把周圍的一切連同自己都毀了,在一片火光和爆炸聲中粉身碎骨,那也許是最痛快的選擇。那次在一條街郊外被兩個流氓攔截時,她本來可以像她的女同學一樣跑掉的。在學校時,她是百米跑冠軍,曾參加過縣和專區的運動會,而且得過第二名。但她當時隻是本能地跑出十幾步遠,就突然站住了。那一刻,她突然想起葉公好龍的故事。你不是一直在尋求刺激和毀滅嗎?現在機會來了,為啥又膽小地逃跑?於是她抿了一下頭發,衝兩個流氓站住了。他們撲上來把她打倒時,她並沒有昏迷,隻是毫無反抗地閉上眼,一邊體會那一拳的滋味,一邊感受著被撕開衣裳的暢快。那時她平靜極了,既沒有害怕,也沒有悲傷。她甚至有一種行將毀滅的竊喜。在毀滅的過程中充分體味暴力和摧殘的魅力,並且順便完成姑娘到女人的過程,然後痛快淋漓地被他們殺死。那是一個強大的誘惑。她準備全身心地去感受這一切。後來,她不幸被葛雲龍意外地救了。但她反而恨他。因為他破壞了她的血色的夢。那一瞬間她沮喪極了。可是當葛雲龍托起她的柔軟的身體,把手伸進她的衣裳碎片裏時,菱菱才又重新興奮起來並有一種獲救的慶幸。天意如此。那時她覺得真好玩,打跑兩隻虎,來了一條狼。她一向知道,葛雲龍是個不那麽正經的家夥,對自己垂涎已久。他愛在女人那裏亂轉遊。經常用目光去撫摸姑娘和女人們的身體。但僅此而已。這家夥有賊心沒賊膽,或者還有某種道德障礙。他好像還不想做個赤裸裸的壞蛋。那時她常常覺得這家夥可笑複可悲。她瞧不起這種人。所以就從不正眼看他。她寧願佩服真正的好人和真正的壞蛋。這次行了,老天爺給他一個機會,乘人之危,趁火打劫。他可以做一次真正的流氓了。她樂意幫他完成這個蛻變。她打算繼續昏迷下去,讓他把自己抱到一片荒野裏,大家赤裸裸地升華,自己成為一個不要貞操沒有廉恥的女人,而他則撕毀最後一道假麵具,變成貨真價實的流氓。毀了自己,也毀了他,這很不錯。於是她緊緊閉上眼躺在他懷裏,呼吸著他男性的氣息,任他輕薄,但走了一段路之後,她終於發現葛雲龍仍然隻是個小醜。他隻是撫弄著她的乳房調戲她,把她撥弄得火燒火燎,不能自控,卻毫無把她放倒的意思。於是她火了,她寧願被他強奸而不能忍受他的戲耍。她猝然扇了他一個耳光,讓他也讓自己從夢中醒來。

  如今,菱菱內心已陷入更加可怕的孤獨。姑娘們很快就散了。她們練健美隻練了十幾天,終於以香香被她爹痛打一頓而結束。香香練健美著了迷,每天回到家也練。一個人起臥騰躍,束胸甩胯。夜間睡覺時把兩條腿綁得緊緊的,便老是做些噩夢,突然驚醒,尖叫一聲,大汗淋漓。家裏人就疑心她得了精神病。爹為她請來一個江湖郎中。那郎中看過之後說是花癡,需如此如此才能看好。爹將信將疑,不明白女兒怎麽會得了花癡。那郎中倒不勉強,拱手說,請你們另請高明吧。診斷費也不要,轉身就走。走出半裏路,又被香香爹好說歹說請回轉。當晚,香香被強行捆上手腳,用毛巾堵上嘴,單獨扔到一條船艙裏。由郎中進行通宵醫護。是夜,艙門緊閉,板縫裏透出微弱的光線,偶爾有一聲郎中的咳嗽聲傳出,顯得極有底氣。除此之外,鯰魚灣就是一片黑暗和死寂。天微明時,郎中開門出來,對守候在外頭的香香爹說,這姑娘病得很重,這會兒睡了,可給她解去繩索,讓她安睡半日。他要三日後再來複診,病除後一並算錢。香香爹千恩萬謝,郎中便匆匆走了。可是自此以後再沒見那位郎中的蹤跡,香香卻真的得了花癡。她時常哭哭笑笑,看見男人便脫衣露體。香香爹就疑心被那郎中做了手腳,卻又無計可施。隻好把女兒鎖進船艙,終日不讓出門。老頭兒尋思找個人家把香香嫁出去,可這模樣兒誰要?一時就這麽僵擺著。

  從此鯰魚灣便再也沒有平靜了。不論清早還是黃昏,正午還是深夜,你隨時可以聽到香香恐怖的尖叫和Y蕩的笑聲:“啊啊!……咯咯咯!……”

  船艙被她弄得汙臭不堪,吃喝拉撒睡全在裏頭。她時常把船艙砸得“嘭嘭”響。一時又赤著身子狂呼亂舞:“練健美呀!……賣個大價錢!……放水嘍……去你娘的郎中!你別碰我!……啊!……”沒人敢去看她。不論是誰,隻要進了船艙,她例撲上來又抓又咬。隻有菱菱常去,而且隻有菱菱去了,她才安安靜靜的不吭聲。

  那時,她隻是癡癡呆呆的樣子,久久地盯住菱菱,忽然流出淚來。菱菱便給她梳頭,洗臉,洗澡,為她穿上衣裳,又把船艙清洗幹淨。然後就把她攬在懷裏,搖晃著輕輕地哼著歌子:

  微山湖哎,陽光閃耀,翩翩白帆好像雲兒飄。

  是誰又在彈起土琵琶,聽春風傳來一片歌謠……

  這是香香最愛聽的一首歌,也是菱菱以前最喜歡的一首歌。漁家女沒有誰不喜歡這首歌。那時,這歌是歡快而又明淨的。可此刻卻充滿了憂傷和懷戀,仿佛一首淒涼的挽歌。菱菱流下淚來,而香香已在她懷裏沉沉入睡了。

  六妹子的家在距鯰魚灣一裏路的大堤下,一個很幽靜的小院。周圍全是樹木,濃蔭蔽日,一早一晚,常有成群的鳥兒在樹上跳躍嘰喳,卻愈顯得這座院落的寂寞。這裏隻住著六妹子一個人,周圍沒什麽人家。丈夫和她離婚了,兒子在縣城上中學。她白天在鯰魚灣擺攤子賣煙酒,晚上才回家來。一條大狼狗為她看家。平日,這裏隻聞鳥語,不聽人聲。

  自從康老大在這裏辦個識字班,小院就喧鬧起來。上課時,孩子們讀書識字,琅琅有聲。下了課就在樹叢間亂竄,嬉戲玩耍。為了支持大夥辦這個識字班,六妹子把大狼狗鎖上了,恐怕傷著孩子們。她把大門的鑰匙交給康老大一把,放心得很。

  她希望這個院落裏有人的聲音。

  鯰魚灣的船老大們都知道六妹子性子開朗,有說有笑的。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她內心的寂寞。她的生活其實很富裕,並不少錢花。兒子在縣城上中學,零用錢基本上都是離婚的丈夫供給。丈夫是縣水利局的副局長,有能力供養兒子上學。六妹子見天泡在鯰魚灣,隻是想生活在人群裏。她怕回到家裏來。院子裏青磚甬道上已經長滿了綠苔。磚牆上的喇叭花纏繞在野薔薇上,枝蔓橫生,一簇簇花朵散放著撩人的香氣。她喜歡這些野花野草,卻又受不了無言的挑逗。除了寒暑假,兒子回家住些日子,一年四季陪伴她的就隻有那條大狼狗。

  她依然愛著她的離了婚的丈夫,丈夫也愛著她。但他偶爾回來一趟,隻能像賊一樣住一個晚上。再同居,已是不合法的了,可六妹子沒有怨他。她不知道該怨誰,一切都像命中注定。

  六妹子是在湖邊長大的。她上過幾年小學,後來就和所有的湖女一樣采蓮子,撿鳥蛋,編席子,日子倒也平靜。那年她十七歲。湖邊來了一群大學生,是勞動鍛煉的。在一次撿鳥蛋的時候,她和他相遇了,認識了。她常去湖邊撿鳥蛋,他常在湖邊散步。一年後,他和她結婚了。她開朗活潑,他沉靜而內向。但他們互相熾熱地愛著;次年就生下一個兒子。就在這裏,他們共同創造了一個美滿的家庭。後來,他調回縣城,被分在水利局工作。他是學水利專業的。那時,他們都沒覺得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六妹子通情達理,她知道丈夫是有學問的人,不能把他捆在身邊。男人嘛,就應當去幹自己的事業。不忙時,他常回來,有時到湖邊出差,也順道拐回家住兩天,日子仍像蜜一樣甜。但兩年後,不幸的事發生了。丈夫和本單位的一個姑娘戀愛並懷上了孩子。那天晚上他回家來把一切都告訴她了。他說得很慢,很沉靜,就像平日說話一樣。隻是眼裏掛著淚花。他沒有哽咽,更沒有下跪求她原諒。他隻是仔細述說著發生過的一切。她聽得汗毛豎起來。她整個兒呆了。她沒有哭,但想了一夜,天明隨他去公社辦了離婚手續。是她主動提出的。她說你走吧,你本來就不該娶一個湖女。當一切都結束,六妹子返回家中時,才獨自大哭了一場。後來,他帶著那個姑娘來看望她,那姑娘撲她懷裏哭了半天。臨走時,他們把兒子帶走了,說要在縣城供他上學。她沒有阻攔,隻告訴兒子說,放假時回來看看我。

  六妹子再也沒有負擔和牽掛。十多年了,她沒有再嫁。因為她周圍認識的男人中沒有一個比得上他。船老大們常和她調笑,但沒有誰敢真打她的主意。葛雲龍曾私下裏嬉皮笑臉地試探:“六妹子,今夜我去和你做個伴吧?”六妹子冷笑一聲:“你去問問我家狼狗!”狼狗是她忠誠的衛士。不經它的允許,任何人也別想闖進這座小院。

  這天晚上,菱菱又到六妹子家來玩,順便拿一本雜誌。下午給孩子們上算術課時,把一本雜誌忘在教室裏了。她和六妹子很談得來。六妹子讓她叫六姑。菱菱覺得她很可憐,年輕輕的守了十幾年寡,真不容易。但沒有勸過她嫁人一類的話。她知道她心性很高,一般人看不上眼。而地位更高的人又不會娶她。有一天晚上,倒是六妹子主動問她:“菱菱,你看六姑老了吧?”那時,她剛剛洗完澡,隻著一件三角褲,披一件大浴巾,從裏間走出來。菱菱正在外間看書,抬起頭時,驚得呆了。六姑哪裏老呢?她依然有姑娘一樣的身條,渾身的皮膚光潔晶瑩,隻是略顯豐腴一點。兩個乳房如雪團樣在胸前聳動,哪像三十六歲的年齡?就讚歎道:“六姑,你可真美呀!”六姑顯然也知道這一點,忽然搖搖頭:“可惜……我隻屬於……”

  “誰呀?”菱菱追問著。六姑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從此以後,她們成了一對最知心的朋友。在幾個月的相處中,她們各自從對方身上尋找著自己的影子。結果,她們驚奇地發現互相之間有那麽多容易溝通的東西。六妹子說:“菱菱,你真像當年的我。雖然性格不完全一樣。”菱菱說:“六姑,我怎麽辦呢?”六妹子隻有默然。她不知道她該怎麽辦。她隻知道自己這一生算完了。她是湖女,她隻能永遠呆在湖邊。她的酸澀的日子給她的全部人生經驗是:一切都是老天安排好的,她如果有文化,或者,她如果是城市戶口,也早就隨丈夫走了,而不會有後來的事情發生。她決不會允許任何人把男人奪走。後來丈夫帶著那姑娘來看她也是來向她請罪時,她吃驚地發現那姑娘幾乎和她長得一模一樣。那時,她被深深地震撼了。丈夫終於什麽也沒解釋,但她知道了丈夫的苦衷。他並沒有嫌棄她,他依然那麽熾熱地愛著她。他愛著的兩個女人,實際上隻是一個人。隻不過一個是隨時可觸可感的真實的人,另一個隻是影子。自從他調回縣城以後,自己就成為影子了。一個已經結過婚的年輕男人,再也不可能離開女人。白天,你不能為他洗衣做飯;夜晚你不能給他肌膚之親;高興時,你不能分享他的歡樂,苦惱時,你不能為他排解愁悶。你隻是一個遙遠的存在。那麽,作為妻子,你還有什麽意義呢?而造成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是個湖女,你的命運隻能永遠和湖連在一起。你沒有力量挪動半步。但六妹子到底沒有說:菱菱,傻孩子,你是個漁女,比湖女還要糟糕。你走上岸來,就會感到舉步艱難。岸上的路其實比船上還要顛簸。六妹子沒說。她覺得這太殘酷。但菱菱是何等聰明的姑娘。她在六姑的身上,早已看到自己的將來。甚至將不如她。好歹,六姑有一座屬於自己的院落。你厭煩周圍的一切,盡可以把自己關在家裏,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可以盡情地大笑,不會有人說你張狂,說你有神經病;你可以痛快地哭,不會有人用那些令人惡心的陳詞濫調來勸你;你可以赤身裸體在院子裏走來走去,然後酣酣地睡去。六姑說,她常這麽幹。她說這些時,常常是惡狠狠的。那時,菱菱在心裏想,六姑,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你肮髒得令人吃驚,又純淨得一塵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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