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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陸地的圍困(8)

  噢。在山東濟南府。那年她三十歲,已是二百多個乞丐的頭兒。其中多數是老弱病殘,也有些年輕力壯的男人和女人。她帶著大夥剛從山西遊過來。途中走了兩個多月。當然是一路乞討。二百多人散兵似的撒開,從不同的村莊橫穿過去。途中死了四個,走失七八個。但多數人按約定的時間和地點陸續到了濟南府。住處當然是分散著。沒有什麽地方能容納這麽多乞丐。而且太集中地住在一起,反而會引起官府的注意,也會引起老百姓的戒備。乞丐中有許多臨時夫妻,大體也是老頭配個老太,年輕的男人帶個年輕些的女人。你很難指望他們年齡完全相當,無非是互相有個照應。夜晚住宿,多由這種臨時夫妻自己去找。白天要飯,也多是一前一後,相距不遠。自然,他們也會鬧翻,因為什麽事吵起來。於是分手,重新組合。

  那時,她住在城外一個破廟裏。有三個男人隨著。他們是她的保鏢,又是她的情夫。本來,他們相處得很好。但後來發生了爭執,因為都想把她占為獨有。那時,她正處在一個女人的黃金時代。不管她白天打扮得多麽破破爛爛,但寒酸遮不住她年輕的肌體。自從十歲時被那個看瓜的老頭毀了之後,她就破罐破摔了。她沒有家,沒有父母,她不要對誰承擔義務。她學會了隨遇而安。一個四處飄蕩的女人講什麽貞操呢?貞操不值錢。她要自由自在地活著。她很善良,常常幫助那些病弱的老乞丐。但她又很殘忍,時常捉弄那些霸道而貪婪的男人。有時正和那男人睡覺,她會突然大喊大叫,故意讓人捉住。自然,那男人會羞得無地自容,老婆會和他大鬧一場。假如那男人是個有點身份的,從此便名譽掃地。她捉弄的多是這種人:土老財、鄉保長、教書先生,或者一個威嚴而正派的老族長。他們愛麵子,講尊嚴。而她怕什麽呢?一個討飯的陌生女人,至多當場被人嗬斥幾聲,提上褲子走開,換個村子照樣討飯。

  三個情夫終於在破廟裏打起來。沒有誰聯手。三個人互相亂打,用磚頭棍子,打得頭破血流,打得驚心動魄。

  那天天氣很好。

  她坐在廟前的台子上,支著上身捉虱子。兩個乳房晃著日頭,招搖而迷人。她故意刺激他們。她知道他們已變成野獸。那麽,就打吧。她裝做什麽也沒看見,隻是平靜地捉虱子。有時抬一下頭,見誰手頭的家夥打飛了,她便扔給他一塊磚頭。於是拚鬥更為激烈。

  終於,血泊中倒下兩個,一個三十多歲,一個二十多歲。剩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這家夥當過兵,一臉大胡子,還瘸一條腿。可他手狠,他手頭的鐵棍幫了大忙。他勝利了,滿臉血跡爬到台階上,喘著氣說:“你是我的……女人啦!”她翻他一個白眼,又低頭捉虱子。大胡子火了,血紅著眼吼道:“臭娘們!你聽到啦?我是你男人!”這會兒,他已完全忘了自己原先的身份,以一個征服者的姿態出現了。什麽狗屁乞丐女王!尊著你就是女王,騎著你就是女人!

  她抬頭異樣地盯了他一眼,忽然咯咯笑了,笑得兩個乳房直哆嗦。他愕然著,正不知她笑什麽,突然一塊石頭重重地砸在他腦殼上:“噗!”像打爛一個西瓜。他抽搐了幾下,便一直滾下廟台去了。她站起身披上褂子,朝三個男人的屍體啐了一口,輕蔑地笑了:“去你娘的,我誰的女人也不是!”

  後來,她悄悄離開濟南府,也從此離開了她的乞丐隊伍。

  再後來,她生下阿黃。她不知道他是誰的種。但她突然感到了寂寞。阿黃其實是那個被打死的二十歲的年輕人的名字,她時常想起他。那時,她就時常把他當兒子看待。他曾是她最喜歡的一個情夫。

  一群小孩沿湖邊玩耍著走來,漸漸接近蘆蕩。其中有康老大的幾個孩子,另一群是老娘的孫女們,大約有十幾個。忽然,他們發現一條隱蔽的船。

  “看!船上吊著個女人……”

  走在前頭的小男孩大叫一聲。孩子們呼隆跑過去,驚愣著往船上看,都有點害怕的樣子。

  “啊吧啊吧啊吧!……”吊著的女人朝他們揮手亂叫。

  “是個啞巴!”那小男孩肯定地說。一副經多見廣的神態。一個小女孩問他:“她為啥那樣吊著呀”?

  “喂,你為啥吊著?”小男孩大聲喝問。

  “啞巴,問你哪。”一個膽子大的小女孩也幫著喊。

  “傻瓜!她不會說話。”小男孩忽然醒悟。

  於是孩子們嘰嘰喳喳議論開了。老娘的一群孫女們同樣很奇怪。她們並不知道啞巴是她們的生身母親。她們不認識她。她們最大的才五六歲,從來沒有上過船,啞巴一年四季拴在船上,也沒有上過岸。孩子們隻認得奶奶和爹,還有一個常來收鴨蛋的老頭,而且對阿黃也生疏得很。她們從來不知道她們還有娘,甚至不知道娘是個什麽物件。她們從一生下來就與世隔絕。那個破爛的籬笆院和庵棚周圍的荒崗子,是她們的全部世界。今天,若不是康老大的幾個孩子在湖邊遠遠地向她們招手,她們決不敢跑下來。

  啞巴的確吊著。上身仰躺在船上,雙腿蹺起被懸在篷板上,看起來那樣子很難受。啞巴不斷地掙動,嘴裏哇啦哇啦地叫著,腳脖子的那根鐵鎖子就發出“當啷當啷”的響聲。但她掙不開。掙一會累了,就靜靜地躺一會,兩隻眼骨碌碌往岸上瞅,大概是希望能有人解救她,但沒有人來。船隻都在鯰魚灣,距這裏太遠,大人們一般不會到這裏來。他們都知道老娘和阿黃性格古怪得很。

  這群孩子的到來,使啞巴異常興奮。她側轉身,用一隻胳膊肘撐著,竭力昂起頭,揮手向孩子們打招呼,同時大聲叫著誰也聽不懂的話。除了阿黃,她已經很有些日子沒看見人了。這麽多孩子噢!她立刻想到這些都是她的孩子,孩子們長大了,看她來嘍。她不記得自己生過多少孩子,隻知道生過好多好多,生下來就被阿黃抱上岸了,現在都長這麽大了嗚?她激動得淚水直流,瘋狂地掙紮著,叫喊著,頭發一甩一甩的,一會甩到胸前,一會甩到背後。她見孩子們驚慌著往後退,越發尖聲叫喊:

  “啊吧啊吧啊吧啊吧!……吧吧吧吧吧吧吧……”

  那樣子實在太可怕了。孩子們慢慢後退著,眼睛都一直盯住她。他們真怕她突然掙脫了跳上岸。他們仍在爭論她究竟為啥被吊起雙腿。最後一致認定,啞巴是個瘋子,要麽就是個壞人。

  他們決定向她進攻。

  於是,小男孩帶頭往前衝了幾步,拾起湖邊的小石塊往船上扔去。其餘的孩子也撿起石塊,紛紛往船上扔去。“打壞蛋嘍!”“衝啊!”“打瘋子嘍!”叫成一片。

  啞巴猝然遭到襲擊,驚慌失措。她一邊躲閃著頭,一邊大喊大叫。她不知道怎麽得罪了這些孩子,更不知道如何向他們表示她很喜歡他們,隻是雙手舞動得更快,叫聲更淒厲:“啊吧啊吧啊吧啊吧啊吧!……啊啊啊啊!……”

  孩子們在岸上拍手唱起來:

  啞巴啞巴屙巴巴,狗咬你,我打它!啞巴啞巴屙巴巴,狗咬你,我打它!……

  老娘的孫女們不會唱,隻跟著拍手,同時很崇拜地看著他們的口形,竭力想摹仿著唱“啞巴……啞巴……”

  突然,哪裏傳來一聲大吼:“滾!”

  孩子們嚇得激靈住了嘴,猛然發現幾十步遠的地方,正有一個粗壯的男人大踏步向他們奔來。

  孩子們迅速逃跑了。

  阿黃趕跑孩子們,一步跳上船,狠狠地瞪了啞巴一眼。仿佛是她招惹了什麽是非。啞巴害怕地看著他,用雙手護住頭。阿黃沒有打她。“當啷”扔下大砍鐮刀,捧起水罐子“咕咚咕咚”一氣大飲,然後抹抹嘴,燒火做飯。他和啞巴一向單獨吃飯,船上有鍋灶,有柴草,有糧米。往日下湖時,多是啞巴做飯。她腳上有鐵鎖子,不能幹別的事。可現在,阿黃必須自己做飯了。他心甘情願侍候她。啞巴已經吊了七八天。他一直耐心侍候她,像個老娘們一樣耐心。喂飯,喂水。

  他打算把啞巴吊一個月。

  啞巴並沒有做錯什麽事。這是阿黃為了讓她生兒子采取的一個特別措施。

  沒有人教他這麽做,連老娘也不知道,是阿黃自己琢磨出來的。阿黃是很會琢磨事的。這幾年,他一直在琢磨啞巴怎麽老是生女娃。實在說,這是個很奇妙的問題,據說牽扯到XY染色體。但這理論太王八蛋。阿黃根本不可能懂這個。阿黃自有阿黃的聰明,阿黃自有阿黃的琢磨。生女娃怪自己嗎?肯定不是。就憑這牯牛樣的身體,雄性勃勃,會弄不出個鳥來?日他姐鬼才信!阿黃決不會服這個氣。那麽怪啞巴?好像也不對。啞巴顯然很善生,其中四次都是雙胞胎,可惜全是女娃。她的生育能力是不應懷疑的。就是說種是好種,地也是好地,偏偏長不出好苗。男娃子都跑哪去了呢?玩去了嗎?——對!阿黃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可不是玩去啦!你看你看,平日見小孩子玩耍,總是女孩子愛靜,男娃子愛動。小狗似的跑來跑去,常常跑得沒蹤影,天性如此。那麽,在他們沒生下來時,大概也是不怎麽安分的。就是說,他們早就順著啞巴的大腿悄悄溜掉了!他們嫌那兒悶,要找個敞亮的地方去玩,於是剩下的全是女娃。就是這樣!道理已經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哈哈!狗日的東西,原來是你們和我捉迷藏呀。雜種。

  阿黃仿佛從迷宮裏轉出來,眼前一片光明,高興得直揮拳頭。這真是個了不起的發現呢!於是他決定把啞巴吊起來,讓她P股朝天。

  湖幹了,不用去捕魚。他有很多的剩餘精力。他不吸煙,不喝酒,不賭博。當別的船老大們昏頭昏腦地浪費時間和錢財,盡情揮霍著生命的時候,阿黃卻在悄悄地專心致誌地從事一次莊嚴的事業。還有比生命的創造更莊嚴的嗎?

  他要弄出一群兒子來。

  把啞巴吊一個月,差不多行了,他琢磨著。他砍了一個圓溜溜的木塞子,並且細心打磨光滑,防止損傷了啞巴的皮肉。他極小心地疼著啞巴呢。每次做完事,阿黃就拿它往那兒一塞。然而歪起頭笑了:“龜兒子們,好好呆著吧。看你們再往哪跑?”

  阿黃不傻噢!

  現在,他有點不服老娘的氣了。到底是女人,頭發長見識短,她隻知道讓生,一年生一胎。管屁用?再生三十年還是女娃。

  這事得動腦筋。

  10

  湖是在春天幹的。

  整整一個夏天過去了,湖仍然幹著。

  曾經下過幾場雨,很小。隻是維持湖底一窪窪臭水沒有消失。

  大大小小的船隻依然擱淺在湖岸湖底。

  茂密的荒草從四麵八方延伸到湖底,有的地方已經遮住船體。

  老大們最初的閑適和解脫感不見了。他們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他們開始為大王爺燒香。漁家敬大主,家家船上都有個牌位。誰也不知大王的來曆,隻是祖輩都這麽敬。他們已經很長時間沒燒香了。於是一日三敬,然後就是每日焦急地看天——

  雲呢?

  雨呢?

  水呢?

  在這同一時間裏,縱橫數千裏土地上,到處都有人驚呼:“水呢?!”

  水!水!水!

  據報載:素有“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泉城濟南,一半以上的泉眼冒不出水了。

  白洋澱幹湖五年之久;

  海河連續八年偏枯;

  京郊大小水庫瀕臨幹涸,京津用水告急,整個華北地區都在缺水。全國一半以上的大城市地下水麵臨枯竭。

  被稱為水庫之源的天山,祁連山一帶,冰川大踏步後退!

  ……

  “堯之時,十日並出,萬物焦枯。羿上射十日,九日去,一日常出。”

  太陽惡毒地笑著,把火焰潑向大地。剩我一個,也夠你們受的,人!

  11

  冬天到來的時候,鯰魚灣已是一片冷清。

  大批的小商攤像突然來時那樣,又突然撤走了。經過夏秋兩個季節,漁民們已露出窮相。他們手頭都還有些錢,但不像開頭那樣大把大把往外甩了。他們開始作長遠打算。

  夏秋兩個旺水季節沒有來水,最少要等到明年了。而明年還是個未知數。現在,他們不僅承認了湖幹是眼前的事實,而且真怕湖會永遠幹下去。他們寧可把日子想得更嚴重一點。

  起碼不能坐吃山空。他們要認真尋找新的生計了。

  狄老大帶著女兒四妮在編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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