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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陸地的圍困(3)

  她決意要為兒子找個媳婦。不僅為了兒子,也為了自己。她知道自己已經老了,最終要有個歸宿。

  夜晚,當老娘蜷縮在人家的屋簷下避寒的時候,她常常想起一生的輝煌。

  是的,老娘曾輝煌過很多年,被稱為乞丐女王。

  她記不得自己的父母。她隻記得自己從小就到處流浪。十歲那年的一個夏夜,她躺在一個打穀場邊睡熟了。後來,一個看瓜的老頭把她抱進瓜棚子。她懵懵懂懂醒來時,一盞馬燈下放著一堆麵瓜,是那種熟透了就發麵,可以充饑的瓜,都裂著皮,透著誘人的香氣。她膽怯地看了他一眼,老頭正和藹地衝她笑:“吃吧!”她抱起一個麵瓜,顧不得撕去皮,就大口大口地啃起來。她不時討好地看他一眼,發現那老頭的目光在和藹中總有一種局促和貪婪。她看不懂他的目光的含意,隻感到他看著自己時就像自己看著那一堆麵瓜,恨不得一口吞進肚裏。她有點害怕,可又從心裏感激他。她真想叫他一聲爺爺,就叫了:“爺爺,你真好。”老頭兒沒有回答,卻慌亂地走開了。等他再回到瓜棚下的時候,她已經吃飽。

  那時已是深夜,四野一片漆黑。遠處的村莊沉在夜色中,睡得沒一點聲息。風涼涼地湧進棚子裏,舒服極了。旁邊的草叢中,有什麽蟲子在輕輕叫,叫叫停停,停停叫叫,好像在呼喚什麽,尋找什麽,她忽然想和這位爺爺說會兒話。是的,說什麽都行。她已在傍晚時睡過一覺,而且已經吃飽,兩隻眼轉來轉去,沒有一點兒睡意。對,說說話兒吧,她高興地想。可老頭兒說:“睡吧!”就從棚子上摘下馬燈,“噗!”吹滅了。一瞬間,天黑得什麽也看不見了,她有點慌。就在這時,她感到他摟住了自己,就勢躺倒在一張席子上。他把她摟得緊緊的,用長滿胡子的嘴親她。她怕極了,掙紮著想爬起來,可她掙不動。黑暗中,一個聲音低沉而嚴厲:“別動!”她激靈一下僵住了。隨後,她感到兩隻粗糙而發抖的手剝光了她的衣裳。她躺在席子上,小身體抖成一團。她實在鬧不清他要幹什麽,但意識到要有什麽事情發生。她有些怕,也有些害羞,她想抗拒,可她沒有力量。而且,她隱隱覺得應當而且必須服從他,因為自己剛吃了人家的一堆麵瓜。正當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她突然感到天塌落了一大塊,大地在身子底下搖撼了一下,然後自己被死死地鉗在中間,憋得喘不過氣來。那一瞬間,她感到天地間一切都變了,夜不再是寧靜而溫柔的,而且充斥著老牛喘氣般的噓噓風聲,夾雜著一股難聞的腐爛氣味。她從來沒聽到過這樣可怕的風聲,也沒聞到過這樣難聞的氣味。周圍草叢中的蟲子都在大喊大叫,尖厲而恐怖,她聽得清清楚楚,她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就竭力扭動著身體,把小腦袋伸出壓在身上的覆蓋物,猝然發現整個天空都破碎了,星星舞動著、閃爍著,到處發出撞擊的火星和破碎的聲響。天仍在一塊塊往下塌落。接著就出現無數黑色的太陽,不,是包著黑邊的太陽。太陽的中心是沒有光澤的鮮紅,像汪著的一窪血水。突然,她感到一陣劇疼,然後太陽就爆裂了,滿天空染成紅彤彤的顏色。於是她大叫一聲,騰空而去……

  黎明,她昏沉沉醒來時,老頭兒已穿好衣服,正蹲在一旁抽煙,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像剛剛幹完一件很累人的活。她趕緊坐起,發現自己也已穿好衣裳,是他給穿的嗎?她害怕地看了他一眼,他依然正和藹而疲倦地衝她笑。席子旁邊又放了一堆麵瓜。他說:“吃吧!”她沒有吃,爬起身,慌慌張張跑走了,一直跑出二裏多路。天已大亮,在一條小河邊,她停下來,隻覺兩腿又酸又疼。她坐在河坡上,往褲子裏伸進手去,卻摸出一把血。她坐在那兒,放聲大哭了。那個和藹的老頭摧毀了一個世界。

  從此,她懂得了男人,也懂得了女人,懂得了男人和女人的事。她懂得有點太早了,可她懂了。當她長到十六七歲的時候,已經懂得怎樣去勾引男人了,也從此開始一生的輝煌。

  可那些日子已經遠去,無可挽回地遠去了。

  當老娘蜷縮在屋簷下想起昔日的生活時,總有些黯然神傷。重新返回乞丐的行列,不是也不可能再找回失落的女王桂冠。她望著黑黝黝的屋簷,望著浩渺的星空,聽著屋簷下那一窩雛雀的輕輕的叫聲,一時竟流下淚來。這一切都曾是那麽熟悉。可現在,她不再是個自由人。這一切不再屬於自己。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已不再是迷戀屋簷的年齡了。那徹骨的風寒再也無法承受。可是,老娘又想起她的使命。阿黃,你等得急了吧?我的兒,你放心。再熬一熬,老娘就是跑斷雙腿舍上這把老骨頭,也要給你尋個媳婦回去!

  又是半年,老娘終於如願以償。

  當她帶著啞巴,風塵仆仆重新回到船上時,阿黃驚得呆了。這一年多裏,阿黃一直以為老娘不會回來了,當初下船去就是騙他的。可她回來了,而且真的為他帶來一個女人!他感激地看著老娘,淚水刷刷流下。老娘比走時瘦多了,頭發已幾乎全白,雙腿也浮腫得放光,走路一瘸一拐,連喉嚨也嘶啞了。

  但當阿黃的目光落在啞巴身上時,卻皺了皺眉頭。那年,啞巴才十五歲,又瘦又小。他不相信這就是為他尋來的媳婦。可老娘沙啞著嗓子說:“就是她!”那時,老娘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妥和殘忍。十五歲,行了。當年,自己十歲不就開始了嗎?當然,她沒有給兒子這麽說。

  誰知,阿黃卻嘟著嘴說:“我不要!你把她送下船去吧。”

  老娘一愣,啥?你不要!老娘吃了多少苦才把她領到船上,你不要?老娘憤怒了。她伸出手去,狠狠給兒子一個巴掌,“啪”一巴掌打得鼻子流血。阿黃驚慌地捂住臉,啞巴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嚇得把眼也捂上了。老娘指住阿黃的鼻子破口大罵:“狗娘養的!你敢說不要!”

  阿黃的臉霎時變得蠟黃,捂住臉蹲在船頭。

  他知道,老娘比他強大得多。

  船係在岸上,啞巴係在船上。

  啞巴腳踝上有一條鐵鎖子,已經有些鏽了。

  啞巴長高了,也豐滿了。實在算得上一個美人兒。

  她剛剛二十一歲,雖然生過九個孩子,但由於沒有喂過奶,加上阿黃用魚蝦疼著,她的身材依然很好看。

  一大早,阿黃就拿著鐮刀和繩子下船去了。

  啞巴沒什麽事情做,就坐在船尾上抖鐵鏈子玩。鐵鏈子一頭係在腳踝上,另一頭拴在船尾的一個鐵環上,中間約有九尺長。她可以帶著它從船尾走到船頭,或者從船頭走到船尾。啞巴是自由的,完全可以走來走去。

  可這會兒,她沒有興致,就坐在船尾發呆,用手拿起鐵鏈子,然後一鬆手丟在船板上;再拿起,再丟下。鐵鏈子就發出單調而悅耳的聲音。

  聲音傳得很遠很遠。

  4

  佘龍子走累了。

  他從肩頭取下獵槍,在一塊石頭前停下。

  他打量著:這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很大,方方正正。仿佛一塊碑座的樣子。他輕輕擦去表層已經幹死的苔蘚,露出青色石麵,果然是北山石。不知是翻船還是不小心遺落在湖底的。看樣子,也有些年頭了。北山在北湖旁邊,一色的青石,紋理細致,質地堅硬,耐磨耐蝕,曆來是鑿碑、打磨的好料子,自古以來就有開采。北山石享譽中原數省。很多大戶人家的石碑、石磨都是由北山石做成的。但那時是人工開采,產量有限,北山石也顯得極其珍貴。舊時,曾有窮苦人以運北山石為業。這些年不同了,北山每天炮聲隆隆,開采量大幅度增加。它的用途也由過去的修碑打磨,轉變為砌房造橋、修堤護壩。需求量百倍千倍增加。北山已是千瘡百孔,一座秀麗的鎮湖寶山成了石料場。每當佘龍子聽到遠處開山的炮聲,就覺筋骨被炸碎了。他老覺得湖幹和這有關。

  但沒人能阻止。

  佘龍子坐在那塊石頭上,懷裏攬著那杆槍,默默地抽著煙,陣陣惡臭從四麵包圍著他。

  他在湖底已經走了一個月。

  他不知自己要幹什麽。他隻是漫無目的地轉遊。

  北湖、南湖、東湖、西湖。

  明鏡般的四湖曾是他心目中的神湖。小時候,他曾站在北山頂上,往遠處眺望。那時,雖是晴空萬裏,卻也隻能看到四湖的影像。在雲霧下,藏著多少秘密啊。他老想給自己插上翅膀,從北山頂縱身飛向雲海,一覽四湖景色。從那時起,他就知道他的一生注定要和湖係在一起了。

  後來,佘龍子成為四湖最有名氣的漁夫。

  不僅因為他曾打上來一條八十二斤的鯉魚,而且因為他是一條行俠仗義的好漢,他曾帶著漁民一次次和湖盜拚殺格鬥,成為數萬漁家心目中的英雄。

  那時,兵荒馬亂。常有湖盜乘著小船在四湖出沒。有時一夥十幾條船。他們在湖岔裏,在蘆蕩間到處沒卡,襲擊攔截漁船,搶劫財物,強奸漁家女。有時大白天公開在湖麵上追逐漁船,全是些殺人不眨眼的歹徒,一時間,漁民惶惶然,都不敢下湖打魚了。後來,青年漁夫佘龍子在漁民中挑選了十幾條快船,百十個精壯後生,和湖盜打了一年多,才使湖麵平靜下來。

  佘龍子一身是膽。

  他有驚人的武藝,陸上水上全來得,是世代相傳的本領。漁民傳說,他能腳踏蓮葉,在湖麵行走如飛。

  民國二十五年(1936)深秋的那個夜晚,是他帶領漁民和湖盜的最後一場惡戰。

  是夜秋雨滔滔,湖水猛漲。佘龍子的船隊憑借夜色掩護,突然攻入湖盜的老窩鯰魚灣。經過一夜拚殺,歹徒大部死傷。黎明時分,湖盜頭子萬裏浪潛入湖底逃走了。佘龍子顧不上喊人,也一個猛子紮進水裏追上去。

  萬裏浪同樣好本領,而且帶著一把短槍。佘龍子知道,隻要讓他逃脫,他肯定會東山再起。佘龍子赤手空拳在水裏追趕。緊緊尾隨著。兩人相距不過幾十步。他並不急於逼近。他要憑借水上功夫,慢慢把他拖垮。萬裏浪其實很快發現了在後追趕的佘龍子。他知道遇上了克星。但他相信自己的水上功夫,加上腰裏這把槍,並不害怕,他檢查了一下,還有兩發子彈,夠了。萬裏浪的神槍是有名的。

  兩人遊出五裏多路,漸漸進入深湖。萬裏浪鑽出水麵,雙腳踩水,露出半個肩。他握住槍,回身朝佘龍子的方向尋找目標,同時繼續往深水退去。隻要佘龍子出水換一口氣,他就有把握一槍擊中。

  他等待著那個機會。

  其實,佘龍子也在等這個機會。他如果永遠在水裏潛遊,你就很難靠近。因他手裏有槍。隻有搞掉他的槍,才能放手擒拿。他露出水麵是搞掉他槍支的絕好機會。

  佘龍子在水裏窺探到他鑽出水麵,知道機會來了。他在水底深深換了一氣,迅疾潛到萬裏浪的側麵。在距他約有十步遠的地方,突然縱出水麵,同時手裏一條劍魚飛鏢樣打出去,“嗖”的一聲,正中萬裏浪握槍的手腕,那把槍震落水中。佘龍子乘勢飛撲過去,萬裏浪匆忙中想去撈槍,可是來不及了。這一帶水深十幾丈,哪裏去找?隻好空手應戰。頓時,水上水下,兩人打得翻江倒海。佘龍子奮起神威,正要拿住他,萬裏浪卻突然潛入水中又逃走了。

  那是一場真正的惡戰。

  之後的一天一夜,兩人一直在湖水裏周旋。佘龍子窮追不舍。時而在深湖,時而在淺灘,時而在蘆蕩裏,時而在礁石間,兩人打得難分難解。佘龍子和萬裏浪都拚盡所有本領,兩人都是遍體鱗傷。

  有時,兩人都累得不能動了,仰躺在水麵,相距不過咫尺,卻誰都沒有力氣下手。於是,他們一麵抓緊時間吞吃著生菱、生魚,一麵說著什麽。

  萬裏浪說:“真他媽夠累的。”

  佘龍子說:“我也一樣。”

  萬裏浪說:“夥計,我快不行了,你呢?”

  佘龍子說:“等抓到你,我得大睡三天。”

  萬裏浪說:“你抓不住我,你還是回去吧!”

  佘龍子說:“我得抓住你,我不能回去。”

  兩人一邊說,一邊吃得哢嚓哢嚓響。

  萬裏浪抓一把菱角填嘴裏,嚼得嘴冒白汗。又抓一把嫩菱角扔過去:“夥計,你嚐嚐這個,甜絲絲的。”

  佘龍子伸手抓一條魚,一口咬去半條,隻嚼三兩下,便“咕”一聲吞進吐子。同時把剩下的半條魚扔過去:“還是吃這個補身子。”

  萬裏浪說:“生魚太腥,我吞不下。”

  佘龍子說:“怕腥就別在湖上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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