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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陸地的圍困(2)

  棚子裏一片混亂。喝酒、劃拳、罵娘、談女人,船老大們盡興盡情宣泄著內心的寂寞。沒人談湖,更沒人談捕魚的事。此時此刻,他們甚至恨湖,恨湖上的生活,慶幸湖水的幹涸。長年累月,孤零零一條船,到處飄蕩,離群索居。船上隻有老婆和兒女。沒人說笑,連撒泡尿都不方便。船頭到船尾,就那麽幾尺長,船尾撒尿,船頭聽得清清爽爽。如果女兒大了,就更覺尷尬。女兒到船尾來了,你得趕緊躲到船頭去,裝得什麽也不知道。可是,你蹲在船頭,望著湖麵抽煙,而且無端地擰緊了眉頭,毫無必要地咳嗽,好像在為了什麽大事發愁。其實,你什麽也沒想,隻是要掩飾自己,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沒用,腦子裏還是浮出一幅畫麵:解腰帶、褪褲子、蹲下、白花花的P股,然後就聽到嘩嘩的響聲。你越是不敢聽,那聲音就越是清晰;越是清晰,就越是想聽,於是就有一種罪孽感。突然,你衝老婆發起火來,大吼一聲:“起錨!”老婆被你吼得暈頭轉向。等到晚上睡覺時,你更是一身的不舒坦。一家人擠在一起睡,沒有任何秘密可言。當你悄悄拉過老婆,又悄悄壓到她身上時,你們都竭力屏住氣。即使在最銷魂的那一刹那,你和老婆都隻能咬緊牙關,不敢呻吟,更不敢叫喚一聲。因為兒女就睡在一旁。在你的感覺裏,兒女們正在黑暗中睜著眼,豎起耳朵捕捉著每一點細小的聲音,靜靜地等待你們結束。

  湖麵很大,而漁家的天地其實隻有那幾尺船艙。

  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漁家兒女多早婚。他們必須趕緊把兒女打發走。等船上終於清靜一點了,他們發現自己也老了。

  船老大的一生都是孤獨而壓抑的。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浩瀚幾百裏的湖麵上,他們像魚鷹樣蹲在船頭,任憑風吹雨打。無話。

  環境造就漁夫們沉默和口訥的習性。他們能夠一天天蹲在船頭紋絲不動。

  你永遠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麽。

  也許,他們什麽也沒想。那目光是空洞而茫然的。長期遠離人群,他們已失去某種功能。隻是如魚鷹、如船體、如蘆蕩、如黑色的湖心島,已完全與大自然物化為一體。

  但也許,他們思考的問題和哲學家一樣深刻。遠離人群,缺乏語言的交流,固然使他們的表達能力在萎縮,但思想的功能卻格外發達起來。在深陷的眼窩裏,那一對眼睛深邃而又神秘。對於人類孤獨感的體驗,他們比岸上的任何人都來得深刻。

  那是一種永遠的孤獨和壓抑。

  但現在不同了。

  湖幹了,他們到了岸上,又回到人群中。這麽多的船老大聚在一起,他們立刻恢複了人的本能和鮮活。

  什麽湖幹了,什麽捕魚撈蝦,滾他娘的蛋!老子要喝酒,大喊大叫著喝,喝個一醉方休;老子要說笑,揀最最解饞的說;老子要花錢,大把大把地花;老子要撒尿,挑一個開闊而又隱蔽的地方,甩著雞巴痛痛快快地尿;老子看船上那個黑臉婆看夠了,要睜大眼看看別人的老婆!

  船老大們打從船上走下來時,就暈暈乎乎腳步打飄了。

  張老頭乘著混亂,又提上幾瓶打開蓋的酒,往桌上一放,狡黠地笑著:“老大們隻管放開肚皮喝,全是上好的泥池老酒!”

  他知道,越是這時候越好賣酒。他們甚至弄不清究竟喝了多少瓶。末了,你隻要報個數,他們就會稀裏糊塗認賬,而且會爭著掏錢。

  但張老頭失算了,船老大們並沒有全醉。

  康老大起身走過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子:“老張頭,這酒不要錢嗎?”聲音不高,卻透著明顯的揶揄。

  張老頭一愣,有點難堪地笑了:“康……康先生,這是啥話!我是小本經營,哪能不要錢!”

  康老大搖搖他的手:“你看大夥都醉了,再喝,要死人的!”

  張老頭有點惱火,猛地甩開他的手:“康先生!你這話好嚇人,我可擔待不起。你不願喝隻管走,你不能管著我賣酒。有人願喝,我就願賣!”

  “他們要是喝到半夜呢?”

  “我就賣到子時!”

  康老大是教書先生出身,平日從不和人鬥氣的。見張老頭上火,忙賠笑遞上一支煙:“老張頭,話不能這樣說。緊手的莊稼,消閑的買賣,賺錢也不在這一次。你看大夥都醉得不省人事了,不要出了事才好……”

  “行咧!”張老頭推開他的煙,竭力把腰挺直了吆喝,“各位老大!康先生說你們都醉得不省人事了,都走都走,這酒我不賣啦!”

  先時,大夥沒誰注意。張老頭一高聲,棚子裏就亂營了。

  “放屁!誰說……老子醉啦?”

  “是康老大?……康……先生!”

  “你才……不省人事!”

  “怕掏錢……嗎?嗇先生……寡丈夫!”

  葛雲龍丟下阮良,踉蹌走過來,一手揪住康老大衣領:“你他媽狗咬……耗子,我早就想……揍你!”舉起酒瓶就往康老大頭上砸去。康老大氣得臉發青,嘴哆嗦著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葛雲龍還記著他的仇,酒瓶子砸下來,能要了他的命。慌忙中就把頭一偏,酒瓶重重地落在肩上。葛雲龍再要砸第二下,卻被突然撲上來的狄老大一拳打出幾步遠,“咕咚”摔在地上。狄老大血紅著眼,指住他:“你小子撒野啊?……我要你的狗命!”阮良迷迷糊糊翻個身,可巧壓在葛雲龍身上,他艱澀地睜開眼,看出棚子下正在打架,忽然嘿嘿笑了:“娘……的!打架也不……喊我一聲,老子……祖上就好……打架……梁山泊……阮氏……三雄……聽說過沒有?”伸手掐住葛雲龍的脖子:“你這個花花……太歲!老子……結果了你!”

  葛雲龍被掐得翻白眼,掙紮著爬起,和阮良在地上翻滾著打在一起。桌凳翻了一片,杯盤都摔在地上,滿地狼藉。

  棚子下亂成一團,船老大們手舞足蹈,亂打一通。張老頭這下慌了,跺著腳亂嚷:“砸壞東西要賠的!要賠的!……”但沒人聽。

  這時,對麵的六妹子風擺柳似的走進來:“唷嘿!張老頭,恭喜發財呀!這麽熱鬧!”

  真怪。就六妹子這麽一聲,棚子裏都靜下來了。無數雙血紅的眼睛盯住六妹不同的部位,張著嘴,既不叫罵,也不廝打了。六妹子打扮得並不俏,也不妖,隻是袖管卷起來,露出一截蓮藕樣的胳膊,腰裏紮個小圍裙,胸脯就顫顫地聳動,像一根極細的彈簧支著,一股輕風就能讓她彈動起來,船老大們多盯住那兒看。由六妹子胳膊的嫩白想到她胸脯上那兩個玩意兒,必定也是一粉團樣愛煞人。手就癢癢的,躍躍欲試。

  六妹子粲然一笑,盯住張老頭:“你老行啊!酒裏使水把大夥灌得這樣兒,缺德不缺德?”

  “你,你胡說!”張老頭一蹦蹦到六妹子麵前,用指頭點著她,“看著我發財,你眼紅!”唾沫星子亂飛。

  六妹子其實沒見他往酒裏摻水,但她知道他慣使這一手。每次進酒來,他都要開封摻水,重新封口的。於是輕蔑地乜他一眼:“別張牙舞爪的,把手放下!”

  船老大們愣了一瞬,突然就把張老頭圍上了:“你他媽的往酒裏使水?”“怪不得老子……喝著不對味!”“你把俺……當憨大?揍他!……”棚子下吵吵罵罵,一片喊打聲。張老頭幾乎要癱了,連連拱手哀告:“各、各位老大,別別!別……”六妹子看他那狼狽相,咯咯地笑起來,喊道:“老大們,饒他這一回。走!到我那兒喝茶去。”

  船老大們丟開張老頭,“嗷嗷”叫著歡呼起來,像一群莽撞的大孩子,隨在六妹子身後,呼嘯而去。

  張老頭佝僂著腰,要哭的樣子。剛才,他隻是被推搡了幾下,並沒人下手揍他。他太不經打,船老大們再怎麽發瘋,也決不會打一個沒力氣還手的人。

  但他們幾乎都忘了付錢的事。他們被六妹子弄得神魂顛倒了。張老頭恨不得衝上去掐死那個娘兒們。你憑什麽拉走我的主顧?不就憑兩隻奶子嗎?走著瞧!

  可他這會兒不敢,連喊回船老大們付錢也不敢。幾百塊錢的酒菜全拋了,他心疼得光想哭。

  張老頭沮喪地回到棚子裏,卻見康老大和狄老大還在,就立刻滿臉堆笑:“二位老大,這錢、這……”

  康老大平靜地說:“算算賬吧,酒錢我付。”

  張老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真想趴下給他磕個頭:“康、康先生,你真是個好人哪!”就要去拿算盤。狄老大卻伸手抓住他,像抓一隻小雞。張老頭一驚,以為又要揍他,忙說:“我、我認錯,是往酒裏摻了水,算七折,對折也行!……”狄老大笑了:“你別怕,你也不容易。這些錢拿去,今兒算我請客。”把厚厚一遝錢扔在他懷裏,拉起康老大就走,康老大掙紮著掏錢:“這錢還是我付!”狄老大不在乎地搖搖頭:“你手頭緊。我有的是錢!”推推拉拉出了棚子。

  張老頭捧著一遝子錢,手都有些抖了。乖乖!不用數,肯定超過應付的錢。就是杯盤都砸了,也值!

  3

  船係在湖邊,啞巴係在船上。

  這裏靜悄悄的,離鯰魚灣大多數船隻約有二裏路遠。一片很深的蘆葦遮住船,不仔細看你很難發現它。

  蘆葦間一條很細的蜿蜒小路,穿出蘆葦蕩是一片很高的土崗子。土崗子上有幾間庵棚,周圍用樹枝、蘆葦夾起一圈籬笆院。

  這是阿黃在岸上的家。阿黃姓阿,很稀少的一個姓。湖上人家多稀娃。不像陸上村莊,常常幾百口幾千口人同宗同族,無非張王李趙劉,走遍天下稠。阿黃在整個湖蕩上是獨門獨支。而且眼看要絕門絕代。啞巴為他生了九個孩子,全是女孩。

  阿黃就有一種深刻的危機感。

  幾年前,他就在岸上建了這個家。好不容易。湖邊廢地沒有主人,誰占是誰的。庵棚也全是蘆葦紮成的,不用花一分錢。外頭糊糊泥,冬暖夏涼。阿黃七十多歲的老娘留在岸上這個家,照看孩子。生下一個,就從船上抱下來,送到庵棚裏,由老娘撫養。

  啞巴從來沒有奶過孩子,她不會奶。而且老娘也不讓她奶,奶孩子會影響受孕,誤事。老娘懂這個。

  阿黃母子分配給啞巴的惟一任務就是生孩子。一年要保證生一胎。啞巴善生,九個孩子隻懷了五胎。其中四次是雙胞胎。

  公平地說,在這個家庭裏,啞巴負擔的事情是最為輕鬆的。她幾乎不要付出任何勞動。

  阿黃卻如牛負重,完全不同了。他要劃船打魚,風裏浪裏,南湖北湖,終年忙個不停。他要養老娘,養老婆,養九個孩子。十二張嘴簡直是十二個無底洞。包括老娘和孩子在內,一家人食量都大得驚人。冬天湖上結冰,不便打魚了,別的漁民可以休息整整一個冬天,至多結結網什麽的。但阿黃不能閑著。他必須走下船,和湖民以及遠路來的莊稼人混在一起打草割葦編席,或者背條槍滿湖蕩追趕野鴨子,以增加這個家庭的收入。阿黃手頭從來沒有任何積蓄。他永遠感到錢是那麽緊張。在湖中漁民中,他是惟一常常和魚販子為價錢爭得麵紅耳赤的人。阿黃不抽煙,不喝酒,沒有朋友。他一年四季馬不停蹄地忙碌,才僅僅能維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

  而阿黃的老娘,則可以稱得上是一位偉大的母親了。

  老娘討飯出身,年輕時帶著阿黃曾走過很多省份。後來流落在這裏做了漁民。但貧窮卻一直纏繞著她。兒子到三十歲了,還沒有娶上媳婦。阿黃脾氣越來越壞。有時幹脆不下湖,坐在岸上慪氣。阿黃很少說話,卻強得很。她知道兒子需要什麽,可她沒有辦法。

  一天,老娘給兒子說:“阿黃,你在船上呆著,娘去岸上給你尋個媳婦來!”阿黃眨眨眼,沒有吭氣。他不相信有哪個女人肯嫁他。

  老娘上岸去了。重新攫起了要飯棍。她知道,正兒八經的人家,沒有人肯把女兒送給她。她隻能回到乞丐行裏,才能找到要找的女人。她希望能碰上個討飯的女人,哪怕年齡比兒子大十歲八歲,帶個孩子也行。

  老娘從此踏上漫長的征途。那年,她已經七十多歲。

  在一年的時間裏,她拖著要飯棍,走遍了沿湖十三縣。以討飯度日,在屋簷下過夜,風餐露宿,專意留心女人,結識女乞丐。她曾經和十幾個女乞丐說過,但沒有一人願意跟她走。

  老娘沒有抱怨她們。她太懂那些女乞丐了。你隻要把女人的那個東西看得淡一些,盡可以走遍天下而不愁吃的。你不用操心,不用心煩,餓了就上門討吃,累了隨便哪裏都可以歇腳。稍微年輕一點的女人,你會老是碰上好心的男人。別看你穿得衣衫襤褸,可你有一樣值錢的東西,你永遠不會麵臨絕境。在明裏暗裏周濟你的男人中,有比你小十歲二十歲的小夥子,也會有大十歲二十歲的老頭子。在村頭的樹底下在高粱棵裏,在草叢中,在瓜棚下,在任何一個稍微隱蔽的地方,你都會得到男人的關懷。最初幹這種事的時候,你有些膽戰心驚,而且飽含著羞恥。可是後來慣了,你會發現你什麽也沒有丟失。你不僅得到溫飽,而且得到了快樂。你忽然發現溫飽其實是很容易解決的。白天,當你沿村乞討時,盡管你做出一副可憐相,但在心裏,你常常嘲笑那些一家一戶的女人。你為自己經驗過那麽多的男人而驕傲。你覺得你比她們富有。她們其實很可憐,隻能終生屬於一個家庭,守著一個男人,不管他對你好不好。而你卻擁有整個世界,自由地挑選男人。事實上,許多女乞丐在家中並不愁吃喝。可她們卻寧願去討飯。並不是為了溫飽。她們隻是選擇一種生活方式,一種自由的生活方式。老娘懂得她們。她們就像一些已經放飛的鳥,再讓她們回到籠子裏是困難的。尤其是那些已在乞丐行裏混過多年的女人。

  但老娘不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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