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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營生(4)

  絲瓜說:“這臭規矩得改。”

  影月說:“人家會笑話。”

  絲瓜說:“我不怕。”

  影月說:“我怕。”

  絲瓜說:“有啥好怕的。”

  影月說:“我是女人。”

  絲瓜說:“……”

  絲瓜沒說。絲瓜有點不知怎麽說。

  絲瓜說:“……”

  絲瓜還是沒說。絲瓜有點火。

  這是個他從來沒想過的問題。我是女人女人怎麽啦。女人臉皮薄、女人愛麵子、女人膽子小、女人想得多、女人愛作假女人常常他媽的心口不一。

  他就想到他睡過的幾個女人。她們全都喜歡他,可是沒一個人願意嫁給他。她們把他當做一匹好用、不好看的公馬。她們在夜裏鑽進他的庵棚,躺在他的草席子上瘋狂地享用他,說絲瓜你真行,說絲瓜你活得多自在,說絲瓜你不要跟別的女人好,就和我一個人好。絲瓜說我想跟誰好就跟誰好,誰也別想管住我,你要不樂意這會兒就滾,突然就抽身下來。女人就怕這一手,像被抽了筋似的渾身抖動,拚命拉扯絲瓜,可是哪裏拉扯得動呢。絲瓜就喜歡在這節骨眼上折磨她們,也隻有在這種時候才能報複她們,於是她們就死去活來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絲瓜,你上來你快上來,我受不了啦趕明兒我就嫁給你。絲瓜根本不信這一套,他經曆得多了,她們總是這麽許願這麽答應這麽哭得淚人似的,然後絲瓜就心軟了,就由著她們盡情享用。當她們穿上衣裳臨出庵棚時都忘不了仔細摘去沾在頭發上的草葉,但卻常常忘了再對絲瓜笑一笑,道一聲辛苦。到了白天她們就再也沒有那份溫情那份瘋狂。要麽羞羞答答像個淑女,對他愛理不理的,或者遠遠躲開;要麽像個潑婦似的和大夥包括男人女人一起嘲笑絲瓜;罵他是個二流子,就像罵兒子一樣隨便。絲瓜對一切都很坦然。他根本不在乎罵他什麽,也知道他們不敢把他怎麽樣。他從來不去揭穿那些女人的把戲,也不用這個威脅她們,絲瓜從來不威脅任何人,他聽憑她們或者他們在暗中偷偷摸摸幹一些見不得人的事,而在人前又裝模作樣,好像全世界都是規矩人,隻有絲瓜是個壞小子。絲瓜想這樣不錯真的不錯。他有些同情大夥真可憐,他們肯定比自己活得累。絲瓜不想打擾他們,起碼不想在心理上打擾他們。大夥好像也知道絲瓜不是很壞,他壞在表麵上,隻壞了一張皮。他們甚至有點兒喜歡他,把他當成一個活寶。女人們想幹點壞事就去找他,他總是來者不拒。他從不把和一個女人睡覺的事告訴另一個女人,那女人就以為非常安全,其實也確實非常安全,你完全不用提防他會壞你的事。

  絲瓜不缺吃穿全靠偷。絲瓜不缺女人也全靠偷。

  沒有什麽東西、什麽財富,能打動他,使他貪得無厭,他隻要維持生活就夠了。他一直把偷當成玩。那實在是很好玩的。

  沒有哪個女人能叫他動情、使他用心專一,不再到處拈花惹草。她們享用他。他也享用她們。誰也不欠誰什麽。她們沒誰打算嫁給他。他也從來沒打算娶她們中的哪一個。

  隻影月讓他動了真情。他想娶她,她說她怕。但她沒說她不願意。怕和不願意是兩碼事。不願意就沒戲唱,怕還有戲。想法兒不叫她怕就行了。絲瓜在心裏說:“影月,我會叫你什麽都不怕的。”

  大木一直在揣摩人們怕什麽。他必須揣摩這個。

  他要靠這個營生。

  大木比絲瓜有見識。

  絲瓜白白知道那麽多秘密而不去利用,卻張揚著做了一輩子賊。他讓每一個人都感覺良好,理直氣壯,振振有詞,大言不慚,談笑風生,以為自己是好人,隻有絲瓜是個壞蛋。

  絲瓜極坦然、極樂意、極快活、極招搖地做了一輩子壞蛋。

  大木沒這麽傻。

  大木懂得那些人間秘密的價值。

  大木和絲瓜相反。他要讓每個人都問心有愧、提心吊膽、吞吞吐吐、自慚形穢、窩窩囊囊,以為隻有自己是個壞蛋,而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規矩人。

  他把所有的把柄都要盡可能掌握搜集起來。

  你幹了壞事又想冒充好人嗎?就得求我,比如用錢、用東西、用笑臉、用一切可以討我歡心的什麽事做抵押,那麽我就給你保守秘密,直到你死。

  而大木發現人們都有做好人的願望。誰不願做個好人呢?二叔說得對,人要臉。

  大木同樣發現人們都有幹點什麽壞事,起碼是不大規矩的什麽事的願望,因為人似乎都活得不太如意。誰不願活得如意一點呢?

  九九歸一,這是個大有作為的營生。

  世上的營生千萬條,為什麽就不能幹這個營生呢。當然能,這可能有點下流。但大木相信這決不是世界上惟一下流的職業。

  但人們究竟怕什麽呢。

  老人和孩子不一樣;

  男人和女人不一樣;

  當官的和為民的不一樣;

  富人和窮人不一樣;

  有身份的和沒身份的不一樣;

  其實每個人都不一樣。

  大木已經掌握了大量的秘密。

  大木對張三說:“張三,你在地下埋了一囤穀子,放久了容易發芽,你當心一點。”張三是個富農,最怕人說他富。這是個有遠見的人,他早已看出世道變了,富人要倒黴。劃成分前,他在地下埋了五百斤穀子。劃成分時拚命哭窮,好歹劃了個富農。如果被人發現他做了手腳,單憑這一條也得罪加一等。穀子埋在地下很久了,他不敢扒出來,又怕變黴了,有時就偷偷扒開看看,然後又埋上。油煎火燎似的,他實在是心疼糧食,又實在怕露了馬腳,怕得要死。

  大木對李四說:“李四,你盡玩假三套,一張白烙饃吃一百天了還吃不完,都有餿味了,還不扔掉另換一張。”李四聽了一愣,就忙賠笑臉,說:“大木兄弟,你千萬別說出去。”大木說:“那是,那是。”李四很窮,土改時劃個貧農。可他又最怕人家說他窮,就罵上級沒眼。他說我富得很,別看我沒幾畝地,東村西村南村北村都欠我的賬呢。光浮財也夠個富農,起碼也該攤個中農。就整天憤憤不平。那時土改不久,人們都講發家致富。李四沒什麽本領發家,就隻好自吹自擂。在家吃飯都是黑麵糊糊,春天還要吃野菜。但他卻單烙一張白餅,卷一棵大蔥放起來,大人小孩都不讓吃。李四關門填一肚子野菜,然後拿上那張白餅出門去,一路打著飽嗝和人招呼,兜一圈回家白餅完好無損仍放高處藏好,隔天又拿出去晃晃。大木都認識那張白餅了。大木並不指望敲他竹杠,隻想耍耍他。

  大木對村長說:“村長,你該讓寡婦少卿在門軸上抹點油,半夜裏開門、關門老是吱吜吱吜的,讓人聽見不好,少卿公爹是地主。”少卿公爹就是當年葫蘆為他淘井的那個好戶。好戶大發以後就橫行鄉裏,欺男霸女,土改時候被殺了。兒子下落不明,據說是逃到國外去了,就剩下少卿在家。少卿是好戶兒子當初領來的一個妓女。見過世麵的,很懂得尋個靠山。一個眼神就把村長勾上了。少卿四十多歲,皮膚細白,舉手投足風情萬種。但隻在三尺門裏。三尺門外就低眉順眼。一身黑黛,滿麵淒清,自怨自艾,看了叫人心疼。村長就心疼上了,隔三差五夜裏去關心一下。大木揭穿了,村長就火。村長到底不同一般百姓,就訓斥大木:“你敢監視我,好大膽子!”大木說:“我哪敢,隻是碰巧看見了。”村長說:“你就當啥也沒看見。”大木說:“那不成,看見就是看見,我這人實心眼。”村長還想辯解,說:“我是找少卿談話,讓她好好勞動。”大木說:“談話還用得著解褲帶。”村長說:“我是解褲帶撓癢。”大木說:“撓癢就撓癢,你往外掏什麽。”村長說:“我往外掏虱子。”大木就笑了,說:“村長,你別嘴硬,我啥都看見了。”村長也笑了,說:“大侄子,你胡搗啥,這哪裏說哪裏了,你要錢還是要糧。”大木說:“我要錢。”村長說:“你要多少?”大木說:“你看著辦,我這人不喜歡討價還價。”

  大木對王五說;

  大木對呂六說;

  大木時常對人說點什麽。

  大木的錢財滾滾而來。

  後來絲瓜忍不住了,關上門對影月說:“我要和你睡覺。”影月抬眼皮看他一眼幾乎沒有吃驚,也沒有說什麽,隻是臉有點紅。絲瓜當時有點失望,她怎麽沒有吃驚呢,好在還臉紅了一下,否則就和別的女人沒什麽兩樣。絲瓜把影月抱到床上,沒遇到任何抵抗。他知道她無法抵抗,她需要這個。她也知道他需要她,他需要什麽就能得到什麽,沒有誰能阻擋他。影月從來沒勸過他什麽,包括你別當小偷了什麽的。她知道他已無可救藥,沒有誰能改變他。她不能和這樣的人結為夫妻,更主要的她是嫂子,雖說年歲相當,但名分在。名分是不可改變的。她一直在心裏抗拒他,是靈魂在抗拒。她一直在等待他,是肉體在等待。靈魂和肉體一直在搏鬥卻不見勝負。他說我要和你睡覺的時候,她的肉體一瞬間就取勝了。她為他整個兒身體都舒展開來,卻兩眼緊閉,一句話不說,她的靈魂在為自己肉體的墮落羞愧。她落淚了。但靈魂可恥地緘默看。她覺得一種無法言說的恥辱。就像那次好戶把她按倒在床上一樣。

  絲瓜沒有停止。他看到她落淚了,像一隻發抖的羊羔。絲瓜最初的失望感沒有了。影月和別的女人還是不一樣的。她沒有做愛時的賤態和甜言蜜語。她真實地表現出她的需要、她的畏懼、她的羞恥,她的無可奈何。絲瓜驚喜瘋狂,全心全意地占有著她。他相信他的直言不諱的表白和斷然舉動能打消她的畏懼,她的羞恥感。她沒有反抗這是個好兆頭。他相信隻要生米做成熟飯,一切都好辦了,人們習慣於承認事實。

  兩人都筋疲力盡。兩人躺在床上久久沒動。兩人都在想今後怎麽辦。

  絲瓜先開口了,說:“影月,你還有什麽好怕的,現在同意嫁給我了吧。”

  影月很久沒有回答。

  影月到底沒有回答。

  影月把臉捂在被子裏哭得哀哀的。

  絲瓜沒有逼她。他想他應當有點兒耐性。

  絲瓜常去影月屋子裏睡覺,人們都知道了。奇怪的是連平日最愛罵絲瓜是二流子的男人、女人也沒說什麽。

  那些日子絲瓜凶得像一頭狼。

  他不再和任何人嬉皮笑臉。他大搖大擺從村裏穿過,走向影月的房子,人們紛紛躲閃。那一次他一腳踢死一條上前用牙齒打招呼的狗。那條狗足有四十斤。

  影月出門沒人議論,也沒人打招呼。大家都成了不相識的人。

  影月從此不再出門。

  一切都有絲瓜提供,家裏什麽都不缺。她知道這些東西來路不正。但她沒有拒絕。她知道他的一切包括他的身體都不可抗拒。

  後來影月就懷孕了。

  後來影月生下二木。

  後來影月吊死在葫蘆墳前的一棵歪脖子樹上。人們發現後前去取屍體的時候,在她屍體上方的樹枝上蹲著一隻黑老鴰。黑老鴰正用嘴啄那根吊她的繩子。繩子有一小半已經被啄斷了。影月悠悠地吊在樹下像蕩秋千。那天黎明有點兒西南風。

  其實三年是很快的。

  二木在三年間長得五大三粗,比大木還顯威猛。

  他吃住在張木匠家,一門心思學木匠活。他破了師傅的師傅們傳下的規矩,三年就學成了。準確地說兩年半就學成了。因為在學到兩年半的時候,張木匠不小心用锛砍傷腳,得了破傷風。臨死前他知道他必須把一切,包括芋頭,都得托付二木了。他並沒有說要二木娶芋頭的事,他已經不必說了。他早已看出二木有出息,芋頭也喜歡他,他隻囑咐他們要懂得過日子。他,其實也沒說什麽,他隻是說了一句讖語樣的話:

  “穿盡綾羅穿不過棉,吃遍珍肴吃不過鹽。”

  二木聽的時候有些漫不經心。他覺得師傅很可笑,好像他做過皇帝。大字不識一個,臨死念一句順口溜。

  芋頭娘已在這之前死去了。芋頭隻有靠著二木。

  二木值得她喜歡。芋頭十九歲,正是如花的年齡,出脫得好看多了。個頭長高了一些就不顯那麽胖。依然是奶子大。腚也大。走起路來滿滿蕩蕩的,柔韌著極富彈性。

  三年整。二木決定立刻和芋頭成親。

  這三年間,他並沒有像大木當初教他的那樣,見天對芋頭說你腚上有顆痣。他不忍心說,他覺得那是欺負人。芋頭是不能欺負的,芋頭膽子太小。芋頭整日像驚鹿一樣,仿佛一跺腳就能嚇得跑開老遠。

  成親第一天晚上,二木什麽也沒幹。先把芋頭掀翻了剝下褲子端著煤油燈尋那顆痣,那顆圓圓的杏一樣的痣。但他沒有找到。裏裏外外都找遍了,還是沒有找到。不僅腚上沒有,渾身上下都沒有痣。芋頭一身雪白,綢緞一樣連個黑點也沒有。芋頭在頭天晚上關門洗了個澡,洗得幹幹淨淨。那時芋頭害羞極了,在床上忸怩著亂動,她不知道二木要幹什麽,尤其不知道老讓她抬著P股幹什麽。她早把那次二木說的話忘了,她不會記恨人。二木有些不甘心。她剛要鑽進被窩,又被二木一把拉出來,端著煤油燈重新找了一遍。把該找的和不該找的地方,包括角角落落,旮旮旯旯任何可能掩藏什麽的地方都找遍了,還是沒有找到。

  芋頭太純淨了,芋頭純淨得像一團雪霧。

  二木呆住了。

  二木端著油燈呆住了。

  就是說,大木撒了個彌天大謊,從一開始就騙了他。他編造了一個下流無恥的謊言,然後把二木趕出門去,推向絕境。二木實在弄不清大木為啥這樣無情,這樣殘忍,這樣下流。二木弄不清。二木腦袋裏亂成一團。

  二木呆坐了半夜。

  最後二木哭了,哭得淚水滂沱。嘴裏直喊:“哥!哥!……”

  那時芋頭一直擁被坐著,靜靜地陪著流淚。她沒有也不敢打攪他。她不知道二木究竟怎麽了。但她猜得出,肯定和大木有關。

  《小說家》1991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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