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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走出藍水河(3)

  從此我隨軍隊離開了小鎮,我成了一名優秀的法蘭西士兵。在巴黎、凡爾登,在馬恩河、安納河流域,我打了無數次仗。後來又隨軍隊到過比利時到過瑞士到過德國幾乎走遍了整個歐洲。三年後當戰爭結束時我渾身十八處負傷但我總算活下來了沒有倒在遍野的屍體裏。我帶著勳章和一身傷疤重新回到了法蘭西那個偏遠的小鎮,我想把勳章獻給我的阿琳娜,我想對她說戰爭已經結束你不必擔驚受怕了我總算為你做了點什麽。可我到了那個小鎮後,才知道阿琳娜在一次反戰示威中被警察開槍打死了。阿琳娜的祖母還活著,她向我泣訴了阿琳娜慘死的經過。我已悲痛得沒有話說,也沒有淚水。我隻在驟然間感到四年的仗,白打了,我的血白流了,我的勳章一文不值。那一刻我垮掉了,四年的戰爭和無窮無盡的思念已耗去了我全部的精力。我知道我也死了,隻剩下一副軀殼。我把勳章扔進一個臭水坑,才去了阿琳娜的墓地。我怕那場已經過去的肮髒的戰爭玷汙了聖潔的阿琳娜。我站在墓地對阿琳娜說:“戰爭結束了,你不再有活鮮鮮的生命,我也不再有可愛的姑娘,隻留下一個美好的夢,我會一生一世記住你的。”後來我像個乞丐一樣重新爬上火車永遠離開了法蘭西……

  羅爺已經走了。野孩還對著藍水河發呆。羅爺的故事他永遠也聽不懂,可每次都聽得癡迷聽得心馳神往。他老想沿著羅爺的足跡去一趟法蘭西看看阿琳娜的墓地。羅爺臨走的時候他曾問羅爺法蘭西有多遠。羅爺沒有回答隻說世界大得很哪神情就有點詭秘。野孩訥訥地說了句什麽。羅爺忽然嗬斥他你應當走出藍水河去,不能老在這裏放羊懂嗎!野孩就一愣,走出藍水河有啥複雜,蒙頭蒙腦的樣子。羅爺摸住他的頭說:“孩子,我說你沿藍水河往下遊走三裏路的地方也有個庵棚,那裏住著一個女人,你去找她,她會告訴你怎麽走出藍水河的。我的故事快完了,往後就是你的故事了。”說著流出兩行渾濁的淚水。

  羅爺一瘸一拐地走了,最後消失在遠處的草叢裏。不知怎麽野孩覺得心裏酸酸的,他有個預感,羅爺不會再來看他了,他說他的故事完了往後就是我的故事了,我也會有故事嗎?野孩扔下羊鞭子拔腿就去了。他記得是下遊三裏路。

  6

  睡夢中我被渴醒了,忘了喝酒吃餅幹的事,一腔子都是火喉嚨裏幹得像紮了無數鋼針。那時正是深夜,隻聞耳邊風聲雨聲簌簌簌簌簌簌……一時竟不知今夕何時,今在何方。我翻個身到處黑咕隆咚的,摸一把身下都是草,同時就聽到一陣和雨聲不同的嘩嘩聲和刺鼻的臊味。是羊在撒尿依稀就記起來了。我是睡在藍水河邊的庵棚裏。然後腦子就清醒過來,細細傾聽外頭的風聲雨聲那聲音濕漉漉的就覺嗓子眼不再那麽幹得起火,而且就覺得世界靜得出奇心裏也靜得淒涼好像脈搏全無怎麽會有這種感覺呢。其實外頭風雨正緊就如都市街道上的喧鬧但感覺又完全不同。都市的喧鬧是一種幹燥的聲音叫你心煩意亂心神不寧,而藍水河邊的蕭蕭風雨卻叫你感到世界如此遼遠和寧靜。到此時我才體味到真正的野趣。野趣就是忘卻人間回歸自然你不再是人而是風是雨是草木是泥石是河流是大地是天地間自自然然的存在物。於是我變得心靜如水身心漸漸融人風雨。但我終於還是人意識重又回到身上因為我忽然在蕭蕭風雨中聽到一種異樣的聲音。似乎哪裏有一隻老鼠在黑暗中啃噬什麽硬物,啃得專注而放肆,完全不理會什麽風雨和我這個大活人。那聲音時斷時續時大時小陰森森叫人害怕。我壯起膽子摸出手電筒循著聲音突然照過去心想我準能看到你究竟有多大說不定是個白毛大老鼠。但接著我就吃了一驚哪有什麽老鼠原來是老哥哥披著羊皮襖蹲在黑暗中正啃一塊窩頭。那窩頭很大想必幹硬得像石頭塊,他雙手捧著歪起頭正啃得起勁。手電光照過去他一點兒也不驚慌隻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又專心啃起來,我隻看到他臉上毫無表情就兩隻眼睛閃閃爍爍的像鬼火樣可怕。那樣子顯得饑餓而貪饞好像很久沒吃東西了。老實說我比見到一隻白毛大老鼠還覺得恐怖,於是急忙熄滅了手電重新躺下,心口就怦怦跳。想起傍晚睡覺時老哥哥確實沒吃東西就睡了。但他生活也應該有點規律,怎麽單等半夜裏爬起吃東西,平日都是這樣的嗎?像個大老鼠。我忍不住又往門口望去,模糊一個黑影仍蹲在那裏一動不動,望著雨夜出神,也不再有聲音。我想他是啃完了,可他吃飽了沒有呢,就先咳了一聲,然後賠著小心問:“老哥哥,你還餓嗎?我這裏還有餅幹呢。”老哥哥沒有吭聲依舊蹲在那裏出神。庵棚外風雨越發緊了,雨打在庵棚上發出很響的聲音,羊群就騷動起來,咩咩亂叫可憐巴巴的。老哥哥忽然回頭用一種凶惡的聲音說你等著早晚我得宰一頭羊吃!憤憤然單憑聲音就能感覺出來。那聲音不像是對我說的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我就猜想這話不知說了多少遍了。老哥哥胸中似有不盡的淒苦一如這秋風秋雨剪不斷理還亂半夜三更地犯神經。

  後半夜就再也睡不著思量這人間真是說不清道不明,不由又想起徐一海——也怪,我總把徐一海和老哥哥扯在一起,老覺他們在哪一點上極其相似我想我是不是真的犯神經了。

  那天傳達室司老師來喊徐一海的時候是晚飯後,同學們都正在教室前的空地做遊戲。男女生分成兩大組女生是丟手絹,男生是打瞎子摸瘸子。女生被捉住的要罰唱一首歌,男生被捉住的也要唱一首歌。我們班因為梅老師愛唱歌大家也就喜歡唱歌了,每次學校舉行歌詠比賽都能得到名次但從未得過第一名。因為我們班的歌曲雖然好聽但內容上不太革命化老是軟綿綿的。但同學們好像很喜歡這類抒情歌曲。那時梅老師也在教室前和女生分在一組玩,剛好被捉住了正在唱一首意大利民歌,她站在女生圍成的圈子裏輕輕搖晃著身體:“春寒未了,女郎窈窕,一聲叫破春曉,花兒真鮮,香味真好,買朵鮮花迎春早。”忽然梅老師一笑說完啦,就蹦跳著跑出圈子和女生蹲在一起了並把裙子往兩腿間按了按。那時男生們都扭過頭去聽梅老師唱就有些不盡興樣子。大家愛聽她唱歌也愛看她活潑的樣子,她比一般女生還顯得活潑。女生在大庭廣眾下過於忸怩作態而梅老師就落落大方盡管也有點羞怯,但羞怯和忸怩不一樣。她那件潔白的帶點黃花的軟柔柔的裙子也叫人喜歡有時她也穿另外顏色的裙子她有好幾條裙子都很素雅而不失俏麗。梅老師是當時一中幾千名師生惟一穿裙子的女性,因此特別惹眼。據說因為她愛穿裙子還受過校團委的批評,梅老師也是共青團員還是校團委的宣傳委員。

  就在這時候,傳達室的司老師來了,他叫徐一海去校門口說是有個年輕女子自稱是徐一海的媳婦讓他趕快去。那時同學們一聽都笑了就奇怪徐一海怎麽有個媳婦呢。都看著梅老師有點擔心。因為大家都知道中學生是不準談戀愛的更不準結婚這下糟了我想弄不好徐一海要被開除。但梅老師並沒有驚訝隻捋了捋頭發走到徐一海跟前說:“徐一海,你去吧。”

  很平靜很關心的樣子好像她早就知道徐一海是有媳婦的。我就鬆了一口氣看徐一海時他臉漲得通紅低垂著頭剛要挪步忽然衝我看了一眼說丁山你跟我去一趟,聲音小得隻有我能聽到。我嚇了一跳你媳婦來了我去幹什麽但我沒有拒絕。因為徐一海的目光是哀求的好像他要去見的不是他媳婦而是個母老虎我去可以幫他壯壯膽的。可我這麽公開去怕別的同學瞎起哄就同樣低聲說好吧你先去我先到廁所去一趟然後離開同學們朝另一個方向去了。徐一海也同時去了校門口心事重重的樣子。我走出幾十步回頭看時見傳達室司老師仍在教室前和梅老師說著什麽很殷勤的樣子。那時同學們已經散去快要上晚自習了。我就忽然回想起司老師怎麽老愛和梅老師說話。司老師其實是個功臣一臉都是傷疤也沒什麽文化,但他有許多勳章都是在朝鮮打仗得的分在一中做警衛他經常給學生作報告就是講戰鬥故事同學們都很崇拜他梅老師也很尊敬他。

  有一次班上的劉達說司老師的臉像個鬼臉就被梅老師批評了一頓。我記得那是梅老師第一次認真批評學生她很生氣地說不要這樣亂說司老師是人民英雄我們要像尊敬老革命前輩一樣尊敬他。

  可這會兒我忽然也對司老師有了一種反感但隨之又在心裏害怕覺得這思想很可怕很危險的。司老師和梅老師說話你反感什麽真是的。

  我到校門口的時候,徐一海已在那裏了。他旁邊果然站著一個年輕女子比徐一海還高大,年齡要有二十幾歲顯然比徐一海還要大幾歲。人長得不怎麽俊,臉上斑斑點點的,好像是雀斑,但身材壯實,一對大奶子鼓凸凸的像兩座山峰。徐一海平日看上去又高又大的樣子,可是站在她跟前就顯得單薄了。怪不得徐一海惶惶然要我陪他來,可我更是小得可憐,對這龐然大物立刻生出畏懼之心。他們顯然在等我,也不說話隻看著我走近了那女子就用一雙小眼睛驚奇地看著我像看一隻麻雀。好像在猜測這小麻雀是個什麽重要角色一定要等他來這時我的確尷尬就想溜走可徐一海一把抓住我給那女子介紹這是我的同學丁山。那女子就點點頭做出一個很嚇人的害羞的動作身子忸怩了一下像一座山在搖晃我嚇得趕緊閉上眼。

  後來就稀裏糊塗跟他們去了一中東邊的馬車店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原來那女子已在馬車店租了一間屋住下。屋裏放兩張床還堆放著一些纏繩草料什麽的。那女子坐在一張床上壓得床嘎吱響了一聲,我和徐一海並肩坐在另一張床上。沉默了好半天徐一海才怯怯地問你來有啥事呀,那女子忽然就捂住臉哭起來說你別上學了咱一塊回家去吧。徐一海說那咋行我得上學。那女子說你上學把我一個人丟在家日子沒法過。徐一海也沒問怎麽日子沒法過隻說我不管我就得上學。那女子忽然把手從臉上拿開一臉鼻涕一臉淚地凶起來我總是你媳婦吧你咋不管我的事呢然後就連珠炮似的說了許多。我就不甚明白而且覺得好笑她那麽大個人還要徐一海管她的事兩個人在一起就像母子倆徐一海咋娶了個那麽大的媳婦這不是受氣嗎?

  那時徐一海真像個兒子似的任那女子叫罵就是不說一句話隻低下頭用腳在床前的地上一搓一搓的很快搓出一個坑來。那女子又哭又叫也不知說些什麽,好像在罵徐一海又好像罵別的什麽人我隻聽清了一句是罵徐一海的爹她說你爹是個禽獸我懷上他的孩子了。我大吃一驚偷眼看徐一海見他臉漲得發紫忽然冒出一句說我不管那是你們的事你趕明兒就回去吧我得上課去了。然後扯起我就走。那女人忽然就愣了不再喊叫猛站起來說你別走就一把抓住徐一海的手可憐巴巴地流出淚來像個無助的小女孩。我一見此情真不好再待下去了說徐一海我走啦你就陪她再說一會兒話吧然後我逃跑似的奔出馬車店心裏就直後悔我來幹啥呀人家媳婦來了總有些私房話真是個傻瓜蛋。回到教室時晚自習已經開始教室裏靜悄悄的誰也不知我幹什麽去了。那一晚我都有些心神不寧不知是在想些什麽。晚自習結束回到宿舍時猛見徐一海已在屋裏了黑暗中躺在床上麵朝裏一動不動。同學們好像也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不愉快的事沒誰驚動他。隻劉達嬉皮笑臉地說徐一海你媳婦來了咋還睡這裏快摟著你媳婦睡去吧。徐一海仍然沒動一動顯然他並沒有睡著。同學們也沒有起哄劉達怪沒趣地爬到床上睡去了。那時我真有點難過不知是為徐一海還是為那女子。那麽大老遠跑來一定是遭了什麽不好的事,她說她懷上他爹的孩子了,真會有這種事嗎?可徐一海似乎無力也無興趣管她好像家裏發生的一切都和他沒關係。但他顯然又極為痛苦。同時我為自己不能為他做點什麽也非常不安。我又能做什麽呢?

  第二天早飯後我找了幾個要好的同學湊了一塊三毛錢匆匆去了馬車店也沒告訴徐一海,我想這點錢總夠那女子吃一頓飯的誰知馬車店的人說她一大早就走了。

  從那以後幾年一直到上高中,徐一海的媳婦再沒有來過。徐一海也極少回家逢寒暑假就去那家馬車店幫助人家幹活鋤草出馬糞打掃衛生,馬車店就給他一點工錢。晚上他仍回學校住一個人孤單單的。一放假學校就沒有夥了,連個吃飯的地方也沒有。好在學校有個女工經常照顧他。這女工三十六七歲同學們都叫她葛嬸。但有葛嬸卻沒有葛叔也是孤身一人。據說她解放前是討飯的那時還很年輕有一年冬天在一中門前餓昏了被老師們救起來後來就把她留在一中做雜工。以後就專門照看女生宿舍。一中的女生很多宿舍單是一個獨院在學校西北隅也就是院中院的意思。隻是圍牆稍矮。女生宿舍一排排的千把女生都住裏頭。平日別說男學生就是男老師也極少進去,那裏完全是個女兒國。在一中男生的心目中女兒國是個神秘的去處但沒人去過。女兒國有一個小門,門後有一間屋就是葛嬸的住處。她掌管著門的鑰匙。一到晚上女生就寢後她就把小門鎖上,白天就忠實地守衛著小院,那裏頭晾曬著女生的被褥衣服和一些隻有女生才有的小物件。有時經過小門忍不住往裏看一眼花花綠綠的一院子都是好半天回不過神來。葛嬸很善良單從麵相上也看得出來,女生們都很愛戴她。她像愛自己的女兒們一樣愛護著所有的女生。平日葛嬸不在食堂吃飯自己用爐子煮,反正她有的是時間。徐一海放假不回家總在她那裏搭夥,是葛嬸喊他去的。他們已經混得很熟了親熱得像母子倆。徐一海要交錢葛嬸從來不要。她說你看你這孩子多憨我一個人三十多塊錢工資正愁沒地方花呢哪能要你的錢就在這吃吧。徐一海不過意有時就從街上買些菜來。那時東西便宜,雞蛋三分錢一個,生羊肉也就兩毛多錢一斤。徐一海一天能掙一塊二毛錢就夠用了。

  初三畢業那年暑假,我沒有立刻回家,陪徐一海在校住了十幾天。我對錄取很有把握,我考得不錯。徐一海更不用擔心他是保送上高中,因為他學習成績太突出了。別看他嘴笨一天到晚不吭氣可他內秀。數理化成績尤其突出,幾次代表一中參加全地區八個縣數理化競賽都名列前茅。校長秋楓幾次在全校表揚他,梅老師當然更喜歡他。很多人都奇怪這家夥平日像個大憨熊誰都可以捉弄,可他心裏卻靈秀得像一池清水。不管什麽樣的難題擺到麵前他略一思索就能刷刷地做出來。他好像有一種奇特的悟性,內心世界十分寬廣,而日常生活卻顯得不省人事。我想這就是大智若愚吧,成就大事業的都是這類人。我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是我一生中第一個,也是惟一真心佩服的人。那時我就想,若幹年後一中幾千名學生中如果有一個人能成為傑出人物,就必定是徐一海。

  那真是愉快的十幾天。初中畢業了就要升人高中離大學還有一道門檻,怎麽說也能一步跨過去,正是前程似錦躊躇滿誌。白天我常跟徐一海去馬車店,幫他鋤草、喂馬、墊圈,幹得興致勃勃。馬車店有許多馬車專搞長短途運輸。管賬的是個長胡子老伯,戴個老花鏡總坐在一張舊桌子後頭打算盤。老伯很慈祥見我幹得歡實就說過幾天也付你工錢我紅了臉說不要我是幹著玩的。老伯就笑了說娃娃別不好意思幹活就要拿工錢嘛,這錢拿得光榮哩哈哈哈哈。我心裏就非常高興徐一海看著我也笑了。我們像兩個勤工儉學的學生心裏都有一種自豪的感覺。傍晚下了工,有時我們去爬一座廢水塔。廢水塔在老城西北麵靠近郊外的地方。廢水塔有四十多米高,爬上去可以看到方圓幾十裏內的大平原。村莊、河流、阡陌盡收眼底,就有一種在雲端的感覺心胸頓然開闊。夕陽冉冉落下收盡最後一束日光。大平原就成了無邊的朦朧。那天我突然說將來有一天我要去北京,然後我問徐一海你呢?他說我要去法蘭西。法國?是的我要去法蘭西。他說得很平靜好像早就決定了。我吃了一驚不知他為什麽要去法蘭西但我很快就慚愧了我知道他心中的世界比我大得多。

  一中的校園很大,幾乎占去舊城址的一半,是以文廟為中心修建起來的。校園裏有很多古建築和古柏古槐,還有幾個蓮花池。景觀雖不如我後來見過的大都市公園但在這座小城也算得個好玩的去處了。隻是平日學習緊張顧不上觀賞,現在放假了校園裏空空蕩蕩的正好從容走走。在葛嬸那裏吃過晚飯,我和徐一海就常在校園裏晃蕩。如果是一個人到處黑黝黝的肯定會害怕,但兩個在一起就不一樣了靠著徐一海我就有一種安全感。那天晚上星光朦朧,我們沿荷花池邊的草地慢慢散步,一股清幽幽的香味不斷鑽進鼻孔心肺都覺得舒暢。於是我們坐在草地上雙手撐在背後仰著頭,忽然哪裏傳來鋼琴聲和歌聲隱隱的起先我們以為是天上飄下來的後來又以為是外頭的電影院在放電影但好像又不是,因為那聲音很近而且歌聲熟悉。徐一海顯然也聽到了凝住神細聽。我們在黑暗中對視了一眼我說是梅老師!徐一海一下坐直了。是啊是啊怎麽會是梅老師呢,每次放假她都要回上海探親今年暑假也去了還是我和徐一海提著行李送她汽車站去的啥時又回來了呢這麽快!徐一海說:“丁山,走我們去看看。”於是我們爬起身循著歌聲去了。我們已經聽清了鋼琴聲和歌聲就是從這個院子裏傳出來的歌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一點兒不錯,是梅老師。那麽鋼琴呢唔唔想起來了文廟的正殿裏有一架貴重的意大利鋼琴,是一個外國傳教士留下來的,正殿是一中圖書館倉庫擺放著很多書籍。有一次圖書管理員要我們班幫助整理圖書梅老師就帶大家去了,一連幹了一個星期用了六個下午的自由活動時間。圖書館裏有很多線裝的古籍發出一股陳舊的味道,有些已經壞了要重新修補登記。就是那次我們見到了那架鋼琴,下頭墊著木板上頭蒙著一塊很大的黑絲絨罩。也就是那次梅老師被聘為業餘圖書管理員我們班借書就特別方便。

  現在的問題是鋼琴是誰彈的呢也是梅老師?她為什麽匆匆忙忙又回來了呢?

  院子的鐵門虛掩著。徐一海的呼吸有點急促他說進去看看!聲音低沉而果斷。那一瞬間我感覺到徐一海非常衝動一改平日的懦弱和謹慎,像一個毛腳獵人急於要去捕獲。同時我就忽然回憶起前些天送梅老師上汽車時他的潮濕而癡呆的目光。這時徐一海輕輕拉開一道門縫敏捷地閃進院子,我也隨後跟進心裏就有些發慌像個竊賊。院子裏黑得嚇人周圍的古建築沉重而威嚴地矗立著給人一種古堡的陰森。徐一海已頭前走了腳步輕輕地直奔文廟正殿,仿佛已經忘了我的存在。琴聲和歌聲正是從那裏傳來的已經十分清晰。

  徐一海已經爬上大殿的台階正貼在窗口往裏窺探,我也貓一樣爬到他身旁站在他背後我立刻大吃一驚,大殿裏不僅有梅老師還有秋楓校長!秋楓校長正在專注地彈琴坐在一個方凳上,旁邊就站著梅老師她的一隻手輕輕扶住他的肩,兩人隨著旋律搖晃著身體如癡如醉。一支蠟燭映照著他們的麵孔,神情裏充滿了安謐幸福好像還有點兒憂傷。這是怎麽回事呀一刹那間秋楓校長平日那中央委員一樣的威嚴和梅老師純淨像小鳥樣的形象統統被打碎了。他們那親昵的樣子叫人看了害羞他們怎麽可以這樣呢,一位是可敬的校長一位是可愛的老師一個是已經謝了頂的頭發花白的男人一個是如花似玉的二十歲的姑娘。他們顯然是相約來這裏的是在談情說愛嗎,如果是那麽這裏真是再好不過,一座占去幾乎半個城的空蕩蕩的校園一座密閉的古雅的院落而又是假期又是晚上不會有人來打擾他們。他們絕對想不到正有兩個學生從窗外窺探。

  我從側旁看徐一海他顯然也驚呆了,他的臉在抽搐兩隻眼在微弱的燭光中閃著烈火樣的光仿佛要把整個大殿焚毀。我真是怕極了不知會發生什麽事徐一海為什麽會有那樣一種駭人的目光。秋楓校長和梅老師對視一笑一曲又起,我怎能離開你如形影難分你占有我的心請你相信我純潔的靈魂總願與你親近我心無他戀僅你一人藍色的花朵稱為毋忘我佩戴你心間常想念我花與希望會消逝你與我情誼深真情不會淡薄請你相信……忽然旋律一變秋楓校長雙手按動著琴鍵自己唱起來聲音低沉而渾厚像是從地層裏發出來卻讓人心旌搖蕩起碼我被他的歌聲震撼了,在山穀底下在深山溝中你抬頭聽見輕風吹動親愛的你聽輕風吹動你抬頭聽見輕風吹動寫這封書信再三地請求請你回答我呀你屬於我嗎親愛的人呀你屬於我嗎請回答我呀你屬於我嗎玫瑰愛陽光紫羅蘭愛甘露老天爺知道我最愛你親愛的人呀我最愛你老天爺知道我是最愛你……我凝神靜聽不知為什麽我的淚水刷刷地流出來,我忽然感到秋楓校長是那麽老邁那麽可憐像個失魂落魄的乞丐,在向一個年輕的姑娘乞討安慰乞討幸福乞討青春乞討生命。他的花白的頭發在搖顫他的渾厚的聲音在搖顫他整個的身心都在搖顫,他快要支持不住了仿佛已拚盡生命的全部力量。歌聲和琴聲同時停了,秋楓校長流出兩行淚水扶住鋼琴想要站起來卻幾乎歪倒梅老師此時已淚流滿麵她突然擁抱著秋楓校長瘋狂地親吻,秋楓校長緊抱住梅老師兩個身體就緊緊貼在一起,一片烏雲樣的秀發整個覆蓋了那一片花白。

  我呆住了但居然沒有覺得醜惡,盡管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見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親吻和擁抱。我心目中的神和純淨的小鳥沒有了兩個活生生的情感豐沛的人重新打動了我的心。黑暗中原來隱藏著這麽的秘密每個人都有一副另外的麵孔嗎?

  徐一海卻突然跑走了,像是受了重大刺激。

  7

  藍水河下遊三裏,野孩很快就走到了。他走得很急一路上隻往藍水河扔出三塊小石頭但沒有一次打出水漂。他老想著那女人是什麽樣子引得羅爺都信服她。羅爺把我交給她可她會講故事嗎?

  那女人果然等在那裏,好像早就知道野孩會來。但她沒有轉頭直到野孩離她隻有十幾步遠了也沒轉頭,隻是望著藍水河一動不動。野孩就有點害怕原先的漫不經心變成了膽戰心驚。他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害怕這個女人。她那樣子實在有點古怪完全對他視而不見,像一個冷酷的女妖麵對藍水河修煉魔法。她頭發長得嚇人披散著一直垂到P股下的石頭上把上半截身子都覆蓋了露出光滑的大腿。上身好像也沒穿多少衣裳,發叢中隱約透出一抹胸罩和細膩的皮膚。她的皮膚不白但是光滑細膩呈棕色。她的胸脯迷人的豐滿但腰卻細得出奇。你猜不出她的年齡是三十歲還是四十歲或者她其實隻有二十歲。因為藍水河映出的光線老是捉摸不定。野孩隻覺那女人一下把他擊昏了頭,渾身的血液都在胡亂奔突仿佛沉睡了多少年的什麽東西在那一瞬間蘇醒了,立刻覺得非常崇拜她。

  野孩站在距她十幾步遠的草地上,怯怯地再也不敢靠前。他覺得這女人妖冶而又高貴,而自己卻那麽卑微。

  野孩的腿有點發抖。他雙眼鬼鬼祟祟地看著她真想拔腿逃走了他覺得自己沒有勇氣和她打招呼。正這麽想著,那女人回轉頭來傲慢地看著他你就是野孩嗎?是……的。怎麽叫這麽個難聽的名字,從今天起你叫一海,懂嗎?野孩不懂既不懂原先為啥叫野孩也不懂現在為啥改名叫一海。他的確從來沒有想到過名字的問題大夥不都是這樣叫的嗎?不過他還是很喜歡一海這個名字。她第一件事就是為自己重新取了個名字。他有點受寵若驚地點點頭而且相信這件事一定很重要。這時他有點膝蓋發軟心裏萬分感激就憑她開口和自己說話而且取了個好聽的名字他真想給她下跪就撲通一聲跪在草地上了。那女人忽然詫異地搖搖頭起身走過來她隻穿著一件極小的褲衩戴著胸罩披散著一身長頭發走起來飄飄拂拂的。野孩嚇得閉上眼她要幹什麽要打我嗎?那女人在他麵前站定了一把扯起他來說記住往後不許下跪人是不能輕易下跪的長兩條腿是走路的不是用來下跪的懂嗎?!她的聲音非常嚴厲但野孩聽了卻非常舒服。他站在她麵前貼得那麽近透過她胸前的長發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兩個彈動而高聳的乳房,那裏正散發著一種熱烘烘的清香。他貪婪地瞪大了眼忍不住抬起一隻髒兮兮的手他想去摸一下卻忽然停住了。那女人正低頭看著自己目光森森但卻突然撲哧笑了說你這孩子還有救。野孩就有點納悶忽然想起羅爺常說村裏人沒救了而她咋說自己還有救啥意思呀。那女人已不再有先前的傲慢的神態變得溫溫和和地說你要看看我住的地方嗎?野孩並沒有想到要看她住的地方也沒有提問她是什麽人為啥也住在藍水河邊。他覺得這沒啥好打聽的就像自己住在藍水河一樣自自然然。但他還是跟她去了不知為什麽自從見到她就覺得應當服從她而這種服從又是很愉快的完全不像服從大黑驢和螞蚱牙的耳刮子。

  在一處背風向陽的河坡上也有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庵棚也有幾頭羊。但她的羊隻有幾頭不像自己放了一大群。她的庵棚裏更是大不一樣。不僅有各種各樣的裝飾如草編的狗貓等小動物,而且還長著一些野薔薇在庵棚裏攀援,開著些紫的白的黃的花散著淡雅的香味。完全不像自己的庵棚臊氣熏人。野薔薇的枝蔓幾乎覆蓋了整個棚頂,庵棚就像一座生機盎然的碧宮。庵棚還有一個內間但隔著一道小門想必是她的臥室了那女人沒讓他進去。那女人問野孩你看這裏好嗎?野孩肯定地點點頭眼睛裏閃著興奮的光他覺得好極了,他忽然想起羅爺的故事裏那些法蘭西人如何把貧窮的日子打發得歡歡樂樂,眼前的這個女人和阿琳娜多麽相像。她用一些極為普通的野薔薇把一個簡陋的庵棚裝點得這麽富有生氣,人往裏一站就會感到精神一爽好像這才是活鮮鮮的人間,而過去的日子都顯得古老而虛幻了。那女人看野孩出神就說你先回去吧,以後每天下午都到這裏來我教你認字讀書下午懂嗎就是後半天。

  野孩戀戀不舍地回去了沿著來時的小徑。一路上往藍水河扔出六塊石子就打出六個水漂。他非常高興今天見識了一個新的世界盡管那女人並沒有說怎麽走出藍水河。是的那女人就是一個新世界他已經感覺到了。

  自此以後,野孩每天上半天放羊下半天就去下遊三裏路的地方找那個女人。他常常顯得急不可待他不明白那女人為啥有那麽大的吸引力。她教他認字算數,糾正他的難懂的土話。比如,別說趕明兒,要說明天。別說晌飯,要說下午。別說額拉蓋子,要說額頭。別說肐拉拜子,要說膝蓋。別說天地要說太陽等等。那女人發現野孩有驚人的天資不論什麽一教就會過目不忘。他的心智如同一塊肥沃的處女地一經開發便會萌生一片茂密的濃綠,你播種什麽就會收獲什麽而且好得意外一年以後他就能流利地讀她的那些書籍了。她有很多書籍都是舞蹈藝術文學方麵的。他還不大能看得懂但他如饑似渴,他喜歡不懂的東西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內驅力催趕著有一盞神秘的燈籠引導著沿一條黑暗的隧道往前摸索。他不知道等著他的是什麽但他知道那是一個更為寬廣的世界。他依稀記得自己經曆過幾世幾劫從父親的迷宮到母親的藍湛湛的水域到眼前的藍水河一個世界比一個世界更寬廣,命中注定了一定要不停地走下去。

  但忽然有一天大黑驢來到藍水河邊發現了他的行蹤。他不讓他再去那個女人身邊而且答應為他娶個姑娘,他好像恍然大悟說唔唔你已經十六歲該娶個姑娘了而且奇怪的是沒有打他。因為大黑驢從他的沉默中看到一種可怕的傲慢和不屑。這種表情是過去從來沒有見過的不僅沒從野孩的臉上見過而且沒從村裏任何人臉上見過那是一種完全陌生的沒有經驗過的表情。在這種具有威懾性的表情麵前他一時有些慌亂竟無法握緊那條極富彈性的棍子。那時太陽剛好開始偏西就是說上半天已經結束下半天已經開始,野孩一聲不響地看了大黑驢一眼轉身大踏步往下遊走去了。他的下半天屬於那個女人。

  大黑驢怔住了。但後來又悄悄跟蹤去了他要看看他和那個女人究竟在幹什麽。他趴伏在距那女人庵棚幾十步遠的地方撥開草叢往那裏窺探。他聽到庵棚裏發出一陣大笑,首先是那女人上氣不接下氣的尖聲地大笑然後是野孩斷斷續續的笑聲。大黑驢不明白他們笑什麽但他覺得那笑聲和自己有關。他有點惱怒卻不敢闖進庵棚他怕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是幾年前的一個黃昏突然出現在藍水河邊的。那時村裏人遠遠看到一個甲殼蟲樣的東西往藍水河邊馳去同時有一種巨大的聲響。那天夜晚藍水河亮著火把人聲嘈雜村裏人幾乎一夜沒睡不知那裏發生了什麽事,黎明時那個黑色的甲殼蟲拖著濃煙放屁樣地大響著走了。天明後許多人跑去看那裏靜悄悄的,隻是多了一個庵棚和一個女人。那女人正在藍水河邊一個人跳舞,她幾乎一絲不掛披散著頭發扭腰甩臀,舞姿美好而瘋狂好像撕碎什麽。後來她發覺有人在草叢裏偷看就從地上撿起一杆獵槍衝草叢轟通放了一槍,然後把槍丟在地上叉住腰看著人們四散奔逃又尖聲地上氣不接下氣地大笑起來。從那以後再沒人敢靠近她但她每天清晨和黃昏必定要在藍水河邊跳舞,仍然幾乎是一絲不掛披頭散發地扭腰甩臀,舞姿優美而瘋狂惡狠狠的好像要撕碎什麽。有時還對著藍水河大聲地喊叫像狼的叫聲淒厲而悠遠不下跪不下跪不下跪不下跪就是不下跪!……村裏有人說她是個女瘋子也有人說她是藍水河出來的女妖,但羅爺說她肯定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後來羅爺就去看她幾趟一呆就是半夜。大夥就有點欣然羅爺打贏過第一次世界大戰還不能降服一個女妖嗎?但羅爺好像沒有要降服她的意思隻是每次回來都說打什麽打?人嘛!打什麽打?那女人後來就不再狼一樣嚎了顯得安靜了許多但仍然每日在藍水河邊跳舞,淩晨迎來朝陽黃昏送走落日。村裏人相信那是一種古老的祭祀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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