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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走出藍水河(2)

  藍水河離村子很遠。野孩好像才回村一趟,然後背半口袋窩窩頭來。那是他的幹糧。渴了,就捧河水喝。藍水河的水有點鹹味,野孩不覺得難喝。

  晚上到了,他睡在庵棚裏和羊擠在一起。羊睡熟了,他卻睡不著。事實上,從記事以來,他就很少睡覺,也從不覺得困倦。他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久久地凝視著黑夜,諦聽黑夜中的一切動靜。他有一雙夜的眼。在那雙眼睛裏,天地和月亮地是一樣的。但他似乎更喜歡月亮地。他會聽到黑暗中有一種渾厚的聲音。那聲音很有節律地緩緩地起伏,顯得極有力量。起先,他不知道那聲音是什麽。好像是草木在生長,河水在湧動,夜風在吹拂。但逐一分辨又不是。於是他俯下身體,把耳朵貼在草地上傾聽,良久良久。終於他弄明白了,那聲音來自地下,是大地呼吸的聲音。

  這真是個了不起的發現。他為此驚喜不已。大地和人一樣是活著的嗎?他已經發現了它的胸膛,就是麵前的無邊無際的荒原。它可以馱得動村莊,河流,可以讓人耕耘和收獲,可以生長無數草木。那麽,它的四肢和頭在哪裏呢?

  野孩無法回答。但他相信一定在某個遙遠的地方。

  從此,野孩更加迷戀黑暗。因為大地的渾厚的呼吸在白天是聽不到的。他常常久久地趴在草地上,凝神感受大地呼吸的節律。他能從中聽出各種不同的變化。那來自地層深處的聲音,有時雜亂無章,好像各種樂器在敲打;有時如戰場,似有千軍萬馬在廝殺;有時如琴聲飄渺悅耳,有時如洞簫在嗚咽哭泣……於是他眼前洞開了一個又一個世界,看到一幅又一幅畫麵。但他不懂。隻是情不自禁地被感染著,時而亢奮,時而煩躁,時而憂傷。

  白天,他又平靜下來。眼前的羊群和藍水河使他回到現實中來。他依然是個純淨而孤獨的孩子。

  有時候,大黑驢也來,順便帶幾個窩頭。大黑驢隻會做窩窩頭,屋裏沒有女人。沒有女人就沒有家。爺倆各過各的,一個伴著酒葫蘆,一個伴著羊群。大黑驢時常牽掛羊群,這幾乎是他的全部財產。他要靠這群羊喝酒睡女人。三岔路口雜貨店的那個娘們要現錢,一手接錢,一手解褲帶。大黑驢幾次想殺了她。那是很容易的事。有一次掐住脖子,已經快把她弄死了。她極力掙紮著腳蹬手抓,忽然露出一段雪白的肚皮。大黑驢歎口氣又舍不得了。他需要她。但那個野雞並不需要他。她不缺男人,要來就得掂錢來。而且自從那次差點掐死她之後,價錢足足長了一半。大黑驢認定那娘們是天底下最黑心的女人。他一惱火三個月沒去。但最後還是去了。那段雪白老在跟前晃,晃得他起火。

  大黑驢從不牽掛兒子。兒子野生野長,像藍水河裏的小青魚,像野地裏的小榆錢樹兒,耐風耐雨,滋滋潤潤,活得歡實呢。他牽掛羊,是怕羊會生病,怕野孩偷懶。不是怕人偷,這裏沒人偷東西。偷是小人,下流。而搶是好漢,坦蕩。有錢就買,沒錢而又需要就搶,堂堂正正。不管東西還是人。就像當初大黑驢在藍水河邊按倒那個討飯的姑娘一樣。走過去一下子按倒在河坡上,草葉簌簌抖成一片。接著一陣掙紮,大叫。

  不過那沒用,哭也沒用。

  我說,我就是那個村上的。待會你跟我去拿幾個窩頭。

  野孩坐在藍水河邊,老在回想那個時刻。

  他模糊記得那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世界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沒有天地,沒有月亮地,沒有草木。甚至沒有聲音沒有顏色。靜極了。好像沒有任何活物。但恰恰相反,在那個狹小而潮濕的空間裏,擁擠著數不清的生命。大家都有一個傻乎乎的大腦袋,身後拖一條長長的尾巴。模樣兒醜陋而且千篇一律。根本分不清哪個是哪個。那時,他和大家一樣,隻是更年輕一點。準確地說,他剛剛到了那地方。他不知自己是從哪裏來的。隻知道混混沌沌睜開眼時,自己已經是他們中的一員了。他對一切都感到新鮮。就冒冒失失地問,喂!怎麽都這模樣,不能長得更好看一點嗎?大家轟然笑了。無數雙小眼睛盯住他,像盯著一個小傻瓜。他們說,在這地方隻能長成這模樣,不可能長得更好了。還有另外的地方嗎?幹嗎都擠在這裏。有。當然有。那是什麽地方。呀。不知道。反正肯定有個地方。我們能去那裏嗎。能,但得等待。

  後來他才體味到,等待是多麽難熬。那個狹小而潮濕的空間簡直令人窒息。大家都大口喘著氣。沒有足夠的忍受力,你簡直等不下去。事實上,又有許多像他一樣的大腦袋相繼死去。然後就神秘地消失了。據說他們是老了。這麽快就老啦?

  可你隻有等待。

  誰也不知道等著自己的是死亡還是新生。一切都撲朔迷離。

  這是一座迷宮。迷宮裏籠罩著焦灼和犧惶。大家都有些瘟頭瘟腦的樣子。卻又打起精神,諦聽著外麵的動靜,像一群隨時準備越獄的囚犯。小眼睛灼灼閃光,透著凶狠和猙獰。

  機會終於來了。

  一陣廝打聲從那裏傳來。迷宮立刻起了一陣騷亂。

  肯定要發生什麽事情了。這事情肯定和他們全體都有關係。那是一種本能的意識。廝打在繼續,尖叫、怒吼和沉重的喘息越來越清晰。與此同時,迷宮在劇烈地震顫。大家全像醉漢似的撞來撞去。他惶然而興奮地瞪大了眼,竭力讓自己的身體保持平衡。他本能地尋找著出口。他已經預感到,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刻就要到了。

  他聽到一聲號啕,然後就昏暈了。當他重新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最使他詫異的是,和他一同來的夥伴都消失了,這裏隻有他自己但這裏很開闊。

  那是一片藍澄澄的水域。就像眼前的藍水河一樣澄澈透明。水域裏懸浮著一個潔淨透明的圓形物體,像天地又像月亮地。他就依托在那上頭,可以在水域裏自由地漂浮。

  這就是新生嗎?

  初始,他也曾感到納悶。他老想著同來的那些兄弟們。他企圖找到他們,就在藍澄澄的水域裏東張西望,但毫無結果。直到很久以後,他才隱約感到,他的兄弟們已經萬劫不複了。隻有他自己獲得了新生。為此,他慶幸而又悲涼。生和死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是誰和什麽力量在瞬間決定了這一切?難道一切都是機緣?他再生了,都是因為他遇上了那個透明的圓圓的物體。那是他的月亮地,他的天地,那是他的生命之舟。而藍水河是他的母親。後來,當他沿著母親的幽穀再一次獲得新生的時候,也同時帶來一個古老的困惑。

  4

  庵棚很大。百十隻羊臥在裏頭還不顯得怎麽擁擠。他又把他的那些編好的和沒有編好的大糞筐拎進來。我也殷勤地幫他搬弄那一捆捆的條子。他沒說讓我搬也沒說不讓我搬,隻顧往返忙他的,拎著一隻隻大糞筐磕磕絆絆地奔走。但我必須搬,我得巴結他,也應當搬,人家忙著總不能袖手旁觀吧。

  天已經晚了,要下雨的樣子。我已經沒法回去而且也不想急著回去。久住都市使人厭倦。我本是個鄉下人,對都市的擁擠和氣味從來就沒有熱愛過。現在有機會下鄉,能在藍水河邊住上幾天,還是很有野趣的。草地庵棚羊臊味是我從小就熟悉的,並不覺得別扭。

  剛剛收拾停當,雨就落下來了。秋雨向來從容,不會讓你措手不及。我和他都坐在庵棚下喘息。各自掏出煙來,互相舉了舉,表示禮讓,都不十分認真,我是怕有行賄之嫌,再讓他懷疑成買大筐的二道販子。當然,我也不會重提老話說我是丁山你是徐一海我們是同學之類的蠢話。經過剛才一陣忙亂,他對我的態度和緩了一些,不再有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但他仍對我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因為在他眼裏我仍然是個不明身份的陌生人。對此我表示理解,他不趕我走就很好了。盡管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正式提出要在他這兒住下。可顯然我們心裏有數。對我留宿藍水河,他既警惕又不是十分厭煩。我想他是不是有點寂寞了。因為看架式他是長年累月住這裏的,主要是放羊,編織是副業中的副業。羊群不牽扯多少精力,就是一早一晚趕進趕出。河灘大得很,羊群可以自由吃草休息,渴了伸脖子在藍水河飲一氣。這群羊隻需要他一雙眼就夠了。一雙手就閑著,正好趁空搞編織。誰說農民幹事情不講效率,真是一舉兩得呢。

  他抽煙袋,我抽紙煙。悶悶地抽了一陣子沒個煙味。我想這不行得主動一點,就誇他的羊如何肥壯如何聽話。果然誇得他高興起來就眯起眼笑了說我放了一輩子羊也沒啥學問。我說不能這樣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呢。他就整個把眉頭舒開了感歎說啥狀元不狀元老百姓混日子過罷了。我說哪裏是混日子過你發財哩!這群羊值多少錢?他伸出一大一小兩個指頭在我眼前一搖。六千塊!我驚叫起來,像個沒見過錢的傻瓜。他就得意起來說你們城裏人一年能抓幾個錢?我就給他算了一筆賬,總之盡量地把工作人的收入說得微不足道,並向他訴說了一番城裏人的苦楚:諸如房錢、電錢、水錢、公共廁所手紙錢,等等。他很同情地點點頭。然後就問我究竟是幹啥的。我如實說是作家就是寫書的。他忽然憤憤地說書是個騙人的東西,你別幹那個!然後就起身走到庵棚口站著去了。

  當時我一愣,就奇怪這老哥哥怎麽對書恁大仇恨呢?但咂咂嘴沒敢問。極沒意思地出去撒了泡尿。順便看了看秋雨中的藍水河,立刻覺得淒淒冷冷的。煙雨迷蒙中,更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巨大的蜥蜴在泥濘中爬行。它似乎多少年了永遠沒有爬出這片荒原,在縣裏時就聽博物館的同誌說,藍水河是一條古河,估計裏頭還有些稀有魚種和兩棲動物,隻是還沒有認真考察。我就納悶這條古河是怎麽被遺棄在這裏而沒有消失的呢?

  一股冷風吹來我打個寒戰,回到庵棚前時,他正衝我笑,嘿嘿嘿嘿!……嘿嘿!……笑得我毛骨悚然。心想壞了這人有精神病。現在不是他怕我而是我怕他了。半夜裏犯神經把我扔進藍水河,老婆孩子連屍體都找不到。這時天還沒有完全黑透,秋雨也不大淅淅瀝瀝的就那樣,我想還是趁早開路吧,別在這裏享受野趣了。就賠著小心說老哥哥我打攪你半天我該回去了。說著就想進庵棚拿我的帆布包。這時他不笑了,愣愣地看了我一陣子忽然詭秘地湊上來說,我說你別走,你不是要買筐嗎?天快黑了你就住這裏,晚上我宰一頭羊咱倆吃一頓。趕明兒一早趁我兒子不來你把這些編好的筐都弄走,你也不用付錢老子想送誰就送誰,管他娘的蛋。雜種!

  他這番話又使我墜入五裏霧中。他不僅堅持我是買大筐的,而且話音裏有一種對兒子的不滿和憤慨,好像要和我密謀叛亂。這老哥哥日子不順心嗎?我的好奇心又上來了,決定住下。再說天到這時去哪裏下店?我想有他這番話夜裏就不至於有什麽危險,宰羊不宰羊倒在其次。先前在庵棚裏就沒見哪裏有鍋灶,宰了羊生吃不成。就對這話將信將疑。

  當晚我住下了。他果然沒再提宰羊的事,好像說過去轉臉就忘了,或者那隻是發恨時即興許諾。

  此時肚裏咕咕響,又饑又渴。好在我帆布包裏還有些餅幹和兩瓶酒,就拿出一包餅幹一瓶酒又吃又喝。我連喊了他幾聲老哥哥要不要吃點東西,一點動靜也沒有。我想是他太累了已經睡熟隻好作罷。不大會,一包餅幹、大半瓶酒入口,頓覺五體舒泰,血也流得暢了。我在作協被稱為村野酒徒。可我依然嗜酒。杯中樂趣苦澀我自享之,與人何幹。

  此刻,我和衣臥在幹草堆上,醉眼朦朧。透過庵棚空隙,見滿世界秋雨飄灑,藍水河一派蒼茫肅殺之氣,夜色正從四野悄然逼來,就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不覺驀然尋思,這位老哥哥平日一人獨處荒野,終年與羊群為伍,雖有家而不可歸,何異於流放。當年蘇武北海牧羊也不過這光景罷。

  老哥哥言語古怪,實在不足為奇了。睡吧老哥哥,今夜我和你做伴。

  唉唉,弄懂一個人真是不易呢。

  徐一海老是不被人理解,他永遠是被同學們愚弄的對象。

  徐一海那兒有毛病,同學們私下裏都在議論。而且不久又有人發現他褲衩上隔些日子就有些不淨之物斑斑點點的,洗的時候總避開人。於是又一致認為他傷殘未好,並有人據此給他取個外號“褲兒斑”。從此徐一海就成了褲兒斑大叔。

  徐一海依然如故。同學們在宿舍裏喊他外號,有時在課堂上也喊,主要是在上俄語課時。教俄語的是梅老師,一個很年輕的上海姑娘,看上去也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整日在校園裏飛來飛去的像隻蝴蝶。梅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但她從來不會訓人,老是笑盈盈的。上俄語課時同學們說歡迎梅老師唱個歌,她就笑著說:“好,我唱個歌。”而且用俄語唱。有時唱中國歌曲,有時唱蘇聯歌曲,還有好多俄羅斯民歌西班牙民歌什麽的。每堂俄語課幾乎都要唱一首。看得出來她喜歡唱歌。她的嗓音非常甜美就像她人一樣。同學們都愛上俄語課。梅老師個子小巧玲瓏的,還不如班上的劉達、徐一海幾個男生高。上課時有點力氣活她老愛喊徐一海幫忙。比如掛個圖表,徐一海幫幫忙,挪動一下講台徐一海幫幫忙,抱一台留聲機徐一海幫幫忙。她老是那麽急急地叫徐一海幫幫忙徐一海幫幫忙,像個著急的小姑娘。連我這個俄語課代表都很少喊。也許她認為我個頭太小,而徐一海卻膀大腰圓,又是勞動委員。聽到梅老師叫,徐一海就從後排站起來走到講台上弄這弄那的,一副認真憨厚的樣子,就像梅老師忠實的長工和保鏢。後來成了習慣,上俄語課時一有什麽事,沒等梅老師喊就有同學叫徐一海幫幫忙,引得大家亂笑。梅老師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偶爾也有調皮大膽的學生喊褲兒斑大叔幫幫忙吧!於是笑聲更響。男生笑得詭秘,女生笑得不甚明白。隻以為是衝他年齡大,並不知道哪裏出典。逢這時梅老師就臉紅紅地說,同學們不要亂起外號這樣不好,對不對呀?——對得很哪!男生們油腔滑調地回答。女生們就捂著嘴哧哧笑。可過後還是有人喊。以至整個一二年級都知道我們班有個褲兒斑大叔,課間休息時就指指戳戳的,常把徐一海羞得不敢出教室。但他從不發作,隻是臉色窘窘的,任憑大家取笑。直到兩年後的那個夜晚我第一次夢遺之後,才知道這外號多麽讓人丟臉。事實上在那之前的好多日子,我已經感到自己身體的某種變化。那一年我長高了足有十厘米,快得連我自己都吃驚,仿佛能聽到骨節生長時的響聲就像雨後的高粱拔節一樣。我感到害怕,又常常異樣地興奮,渾身有使不完的勁,老想大聲地喊叫。

  常用一種挑釁的目光看著讓自己不順眼的男生特別是劉達,我已經差不多快有他高了,他老是那麽女人氣十足地扭來扭去和女同學逗笑。而那時男生幾乎不和女生說話。不知為什麽我老想找他打一架。起碼從心理上我已經完全不怕他了。我渴望著一場廝殺。對於劉達和女生們說說笑笑,我感到極為憤慨,他老是神秘地和幾個女生說笑什麽,有幾次我聽到他在說徐一海和另外幾個男生的名字,我懷疑他把男生宿舍的好多事情都告訴女生了。包括徐一海的大褲衩子和我的尿床還有誰睡覺時說夢話誰不講衛生誰窮得沒有替換衣服誰的父母親從鄉下來看兒子像個討飯的乞丐等等。就是說他把男生的一切事情都出賣給女生了。我恨他,也恨那些女生。我不知道她們為什麽會喜歡劉達,就憑他那張小白臉和水蛇腰,就憑他媽是什麽縣婦聯主任?就像他媽領導全縣的婦女分工讓他領導一中的女生一樣。當然班上的女生並不是都和他說笑,和他最熱乎的也不過七八個人,常向他借書看借鋼筆用有時也吸他的墨水。劉達那小子起碼有三支鋼筆,一瓶墨水也老是擺在桌子上。我看到過那上頭的商標是真正的上海墨水。而那時班上的學生沒誰用那麽好的墨水,都是買一包顏料似的墨水粉用水化開撿一個墨水瓶藥瓶酒瓶什麽的裝進去。記得徐一海用的是個小土陶罐像個出土文物似的,我用的是個黑碗叉子爛去半邊是我在垃圾堆裏撿的。那時倒沒人笑話,因為男女生都這樣。問題是劉達的真正的原裝上海墨水標明了他與眾不同的身份,就有一些男生和女生圍住他轉。有時他還從家裏拿來一些婦產科病曆處方紙什麽的送那些女生讓她們當演算草稿紙,她們就高興得什麽似的。但有一次他把一本什麽紙送給一個叫方麗麗的女生時卻碰了釘子。方麗麗不要,用手一推,看也沒看一眼。當時我正好回頭,就看見了那個令我高興了幾天的場麵。方麗麗是個很高傲的女生,個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漂亮得無可挑剔,一切都長得正好。但她美得寒氣襲人,看見她三伏天也會覺得身上發冷。但自從那天她拒絕了劉達的什麽鬼演算稿紙之後就覺得她非常偉大,然後第三天晚上我就出了事。那真是一件很丟人的事,一連幾天我都嚇得要命,但又忍不住回想那個夢,結果什麽也沒想清楚隻記得她好像對我笑了一下,然後就模模糊糊慌裏慌張地胡亂忙了一通,然後就遺精了。但從此以後我懂得了很多事情並對徐一海的褲衩子不感到奇怪了。穿上它實在是很必要的。而且我後來發現宿舍裏,男生陸續都穿個褲衩子睡覺了,不再對徐一海嘲弄。

  徐一海按說日子好過一點了,忽然有一天,一個鄉下女人來到一中,哭哭啼啼地找徐一海說,她是徐一海的媳婦,這一下又引起了軒然大波。

  徐一海已經娶過媳婦啦?他媽的徐一海怎麽啥事都走在人前頭,讓你永遠也趕不上趟,連我都有點惱火了。

  5

  羅爺又來了,腿一瘸一拐的。風把他花白的頭發都吹散了,手裏那根拐杖也搖搖晃晃的。野孩大老遠看見了就有點奇怪,每次自己挨打,羅爺跑來相救時你看不出他腿有啥毛病。可他平日走路就顯出毛病來了,越是走得慢越是顯瘸。

  野孩站在河邊等著他,心裏就有一種溫暖的感覺。他在藍水河邊沒有盼過什麽就隻盼羅爺來。羅爺會給他帶來好吃的還會帶來很多他永遠聽不懂的故事。羅爺會坐在草地上和他呆上一會,癡癡地望著羊群望著藍水河望著天空和曠野。那時野孩就坐他身邊像一隻羔羊一聲不響,羅爺會長久地撫著他的頭他的臉然後忽然流出淚來。那時他就老是想羅爺在身邊又不在自己身邊好像在想念一個遙遠的地方和什麽人。

  羅爺終於走到河邊了。他什麽也沒說就把野孩的頭攬到懷裏好一陣子,野孩就聞到一股溫暖的酸味好像是汗味又好像是羊皮襖的味道真是好聞極了。然後羅爺拉他走了幾步在一塊高坡上吃力地坐下,拐杖就擱在一邊說孩子你猜今天羅爺給你帶啥來啦。野孩不說話就往他懷裏掏,先掏出兩個暖得熱乎乎的熟雞蛋又掏出一把燒得黃酥酥的花生。羅爺敞開懷一動不動地任他兩隻黑乎乎的小手在懷裏亂抓,然後就嗬嗬笑胡子一抖一抖的。野孩把東西掏完了放在麵前的草地上並不急於吃隻是很歡喜地看著接著就趴下身子數來數去,每次都是這樣。羅爺說快把雞蛋吃了吧過會就要涼了。野孩說羅爺你吃羅爺說我不吃你吃吧我可是啥都吃過的吃過槍子也吃過雞蛋你吃吧吃吧孩子。

  野孩就剝開雞蛋慢慢托在手心上一點點啃,一次啃一點收緊嘴唇隻把牙伸出去。熟雞蛋黃很容易碎一不小心掉下來米粒大一點兒,野孩忙扒開草叢仔細尋找,找了好大一陣子終於找到了發現有三隻螞蟻正要把它拖走。野孩兩個指頭就停住了尋思要不要搶回來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可他終於沒搶用指頭在草地上抹出一條平坦坦的道來,三隻螞蟻連連磕頭作揖說野孩你真好我們蟻王病了讓我們出來尋好吃的這下可好了可好了,然後就匆匆忙忙把蛋黃拉走了消失在草叢深處。

  野孩把雞蛋吃完抬頭時見羅爺又在對著遙遠的地方出神就問羅爺你又想法蘭西了吧?羅爺給他講過很多法蘭西的故事盡管他至今不知道法蘭西在什麽地方,隻知道那是一個很遠的國家。羅爺十五歲就去那裏做苦工,一路上漂洋過海經過好多好多地方路上死了很多人,羅爺也大病一場差點死掉。那時他昏迷了三天三夜渾身熱得像火炭,火車經過一個鎮子時眼看不行了就把他扔下火車不管了。野孩有驚人的記憶力,羅爺講的每一個故事都能記得清清楚楚。他不懂什麽叫國家,什麽叫火車,不懂羅爺為什麽跑那麽遠去做苦工,不懂那個領頭的中國人為啥那麽心狠把羅爺扔到一個小站上。但他知道羅爺一定吃過很多很多苦,羅爺說他吃過槍子,也吃過雞蛋,是咋回事呀。

  野孩搖著羅爺的肩膀說羅爺你再講法蘭西的故事好嗎我真愛聽。羅爺慈愛地摸著他的頭說:“好吧,好吧,我接著講。”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當我睜開眼睛時,真把我嚇壞了,我以為我到了閻王殿,一屋子藍眼睛大鼻子圍住我。我從來沒見過這些人而且那麽生疏我想我是死了。可我又疑疑惑惑這些人怎麽都笑著,看我一點凶惡的樣子也沒有。他們說的話我一點也不懂。我不知道咋會到了這裏,我想爬下床逃跑可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一個老太太在胸前畫個十字,笑著走過來摸著我的手,不讓我動。後來就過來一個姑娘,藍藍的眼睛,一頭金色的頭發。手裏端個杯子,拿上湯勺喂我。那會我覺得渴極了就閉閉眼,心想死就死吧我得先喝點東西,口渴的味道比死還難受。我一口口喝下去好像是牛奶,那會也不怕腥,就覺得好喝。我每喝一口就有人歡呼一陣,那姑娘也驚喜地叫喚。可我喝了沒覺得肚裏難受,光覺舒坦,後來又迷迷糊糊睡著了。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一屋子藍眼睛大鼻子都走光了,隻剩下一個老太太和那個喂我牛奶的姑娘。那個姑娘忙來忙去的不知忙些啥,那個老太太一直坐在我身旁很慈愛地看著我,好像是個老奶奶。後來我住了好多天才弄明白是這一家人救了我。那姑娘打著手勢說她怎麽在火車站發現了我並把我背到家來,雖說聽不懂她的話可我能看懂手勢。原來她們都是些善良的人,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天一屋子人也都是鎮子上的熱心人是來看我的。那會我感動得光想哭,真沒想到在異國他鄉被同胞扔了,反被外國人救了,真是天底下哪裏都有壞人,哪裏都有好人。老太太是那姑娘的祖母,家裏也很窮是莊稼人可她們天天給我吃藥也不知花了多少錢。後來我的病好了,想去找同來的華工,可我不知他們哪裏去了。想回國可是沒有錢,也不知道路萬裏關山的往哪走哇,那滋味真是不好受,就覺得孤單得厲害。幸虧那姑娘和她祖母心腸好,讓我安心養病。沒辦法,我隻好住下來。那時候我病已經好了,雖然才十五歲可是膀大腰圓,有的是力氣。

  看上去像個二十歲的棒小夥子,就幫她家翻地下種趕馬車運肥料。在我來之前,都是那姑娘趕馬車的以後就都是我掌鞭了她坐在馬車上。那姑娘叫阿琳娜,她說她十七歲比我還大兩歲,可她卻像個頑皮的小妹妹一天到晚地笑,也不知她笑個啥,反正我也聽不懂她的話隻知道她沒有惡意。每天黃昏的時候,那個小鎮上的人都去教堂他們都信天主教。阿琳娜和她祖母也去。我跟著去了一趟,見神父的屋裏擺著許多中國瓷器和古董心裏就驚奇,猜想這家夥可能到中國傳過教是偷來的我真想揍他一頓。打那我再也不去教堂。我沒事就看家和她們家的狗玩,遠遠地能聽到鍾聲。不久阿琳娜和祖母回家來,屋子裏馬上充滿笑聲。她們很貧窮但很樂觀。鎮子上常有一些舞會祖母二人都常去。阿琳娜愛跳舞連她祖母也愛跳起先我覺得好笑,但長了就習慣了,看來法蘭西人就那樣哪怕是貧窮也要把日子打扮得歡歡樂樂的。我那時老是覺得法蘭西人了不起不像咱中國人老是愁眉苦臉的,人家會生活。其實在那之前阿琳娜常和我鬧著玩的,有時候趁我不注意突然吻我一下,有時候突然抓住我的手匆匆忙忙跑著去幹什麽,大呼小叫的。那時候我不僅害羞,而且自卑看不慣,姑娘家哪有這樣亂吻一個小夥子的。我就認為她輕佻,是個不好的姑娘。我是一直把她當姐姐看待的,心裏就很難過。後來我才明白阿琳娜一點也不壞,敢情法蘭西姑娘就那樣熱情奔放,你看她祖母都看見了不也沒生氣嗎?而且還開心地大笑,人家是笑我像個小傻瓜哩。阿琳娜是全鎮子最漂亮的姑娘,頭發老是蓬鬆著披在肩膀上,皮膚雪白雪白的嫩得能掐出水來,體格健壯得像一匹小母馬,可走起路跳起舞來處處透著輕盈和柔軟,永遠是生氣勃勃的樣子,有好多小夥子追她,我看得出來。我有啥權利不讓阿琳娜去跳舞呢。那些天我老是後悔,可我這麽多天不一直在勸她去跳舞嗎?他們這麽橫眉豎眼地對著我吵吵嚷嚷開始我感到害怕後來又覺得委屈心裏就來了氣欺負人咋的別看這裏就我一個中國人,我不怕就慢慢站了起來。阿琳娜先是嚇壞了拚命護住我。幾個小夥子要動手打我,忽然阿琳娜像雄豹一樣發起瘋來,拚命往外推他們。他們就哈哈大笑依舊往屋裏擠要打我的樣子。這時我真的惱火了,一把扯回阿琳娜就走出屋門。在一片空地上站住了,脫去上衣衝他們招招手來吧我可不怕打架。他們光知道我是個賣苦力的華工,還不知道我是和尚出身在寺廟裏七歲就練習少林功夫已經練了八年,後來寺廟被山火燒了我才逃離寺廟仗著有一身功夫才敢漂洋過海到法蘭西來的。我報名當華工不是為掙錢,是為見見世界的爺們!

  從那以後我們都和好了。阿琳娜依舊常去跳舞但每次必定拉我去不跳也得去就站在一旁看。阿琳娜跳舞多美啊,她的飛展裙子,她的柔軟的腰肢,她的豐滿的胸脯都在展現著她的嬌媚和十八歲的生命活力。不管她在哪裏跳我的目光都跟到那裏,渾身熱血沸騰。我為阿琳娜驕傲為她迷人的韻律陶醉。而不管她和誰跳舞不管她旋轉到哪裏都不會忘記利用轉身的時候向我投來一束熱辣辣的勾魂奪魄的目光。那目光好像在說我是在為你跳舞,我美嗎?我的中國兄弟。我被深深地久久地感動著,真想撲過去把她抱在懷裏無數遍地叫她阿琳娜阿琳娜我的好姑娘。可我終於沒衝上去不光是因為我不會跳舞而是我忽然覺得那麽孤單就想了很多很多。我忍住兩眼淚水悄悄地提前回家了。

  路上我走得飛快,那時我在一瞬間決定要離開這裏,因為我已經不能忍受。我發覺我對阿琳娜的喜歡已超出姐弟之情,而她那種越來越大膽的含著無限風情的目光,也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她也同樣愛上了我。我沒有想到一個被拋棄在異國他鄉的流浪漢,我在法蘭西的一個鄉下小鎮上,會有這段因果,可這一切又都十分順理成章。我知道我快要發瘋了。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的愛情足以把我焚化,我是那麽狂熱地喜愛阿琳娜,阿琳娜如果說要我為她去死我會毫不猶豫地去做的。我欠她的太多太多。她不僅救了我的命,而且給了我那麽多的關懷和溫情,現在她又要把一個姑娘最珍貴的愛情也獻給我。再這麽住下去非要出事不可。我知道我已快失去理智了,我會隨時把她擁在懷裏,她也會隨時把我擁在懷裏。再說我並沒有打算一輩子生活在這裏,不管中國多麽混亂,多麽貧窮,可我老想著那一片黃色的土地。我必須馬上離開,我不配得到阿琳娜,她的聖母樣的善良和美麗,是那樣純潔,隻能永遠留在心裏,留在法蘭西的土地上。我要走了我要走了。當我決定這一切的時候誰也想象不出我是多麽難受。但我還是決定了一定要走。那一刻我是多麽清晰地意識到我是個孤零零的異鄉人,就像剛來時的感覺一樣。我明白了她不讓我走,我知道她不會讓我走的,可我已不能改變,任她怎麽哭鬧我都一言不發。我知道我隻要說什麽就一定是答應不走而沒法拒絕她,我隻能緊緊閉上嘴,把話關在肚子裏,使勁憋住,不讓它出來。我竭力裝得冷冰冰的,我要欺騙她讓她感到我是個無情無義的人,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不值得她為我流淚,我當然也需要欺騙自己。

  但天明傳來消息,說戰爭爆發了,德國人要打進來。小鎮立刻大亂再也沒有人做生意,沒人理會田裏的莊稼,更沒人跳舞。大家都驚慌地談論一件事就是戰爭。那天我原準備離開小鎮的,可當阿琳娜一大早敲開我的門,告訴我這個驚人的消息時,我也驚呆了。

  那時我已能說幾句簡單的法語。我很快明白我不能走了,我不能在這種時候離開小鎮離開阿琳娜,她需要一個男人為她壯膽為她分憂,如果離開就是逃跑就是無恥的叛徒就是懦夫就會丟一個中國人的臉。我決定留下來並把這意思告訴阿琳娜,阿琳娜當即就抱住我哭了。幾天以後征兵開始了,鎮上的年輕人都被編人軍隊發給槍支要開赴前線,我毫不猶豫也報了名。我不知道戰爭是誰發動的戰爭有多大,我隻知道我必須報名,既然法蘭西的兄弟們去打仗了我當然也要去和他們共患難。更主要的是我覺得我要為阿琳娜去戰鬥不能讓德國人攻進來踐踏這片土地汙辱阿琳娜和千千萬萬的婦女,我要像法蘭西的兒子一樣去戰鬥。鎮上的小夥子們為我的報名歡呼,阿琳娜舍不得讓我去但知道不能阻攔我又為我自豪,她親自為我送行像一個真正的未婚妻那樣和我吻別淚流滿麵泣不成聲,她的善良的祖母也淚流滿麵擁抱了我,那一刻我覺得我成了法蘭西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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