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屠發現了!立刻雙手撲下來,想捉住白駒的前腿。然而晚了。白駒含糊不清地吼了一聲,猛一躍躥下車子,打一個滾,又一躍而起,飛也似的逃竄了!狗屠拔步就追,一邊大聲喊叫:“站住!——畜生——站住——往哪裏跑?——媽的!”
白駒聽他在後頭笨重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喊叫聲也漸漸聽不到了。它不顧一切地往前飛逃,越過溝渠,越過田埂,越過一片樹林,進入一片茂密的茅草地,又繼續往前跑去。它摔了幾跤,但幾乎沒耽誤什麽事,又彈起來重新奔逃……
三、潛伏、反思。古老的故事
這是一片丘陵樣的荒沙崗子,沙崗像小山包一樣,一座連著一座。沙崗上長滿了酸棗、刺槐和野薔薇,沙崗和沙崗間,是一片片茅草,幾乎看不見地皮。北邊是一段廢黃河堤,有三四裏長,堤上是野樹林,楊、柳、柏、槐,什麽樹都有。因為缺少修理,全都長得枝枝杈杈,如果不帶著砍刀,人很難從裏頭穿行。南邊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蘆葦蕩,野葦長得很茂盛,很粗壯,密得像一堵牆,風吹過,發出雄壯的“簌簌”聲。再往裏去,是一片一片的蒲子草,下麵的淺水在陽光下泛著泡沫,發出一股惡濁的腐草味。河心那裏,是極寬闊的一方水域,都是經年累月積存下來的,一群群水鴨、魚鷹在裏頭嬉戲,不時有“嘎嘎”的大叫聲。
這一帶地方,距最近的村莊也有二十裏,除了繁茂的樹木、草莽,還有各種野生動物。這是一塊自由的大地。白駒藏在這裏已經三天了。它倒不是怕狗屠的追捕。那天晚上,狗屠追了不過百十步,就找不見它了。他無法找到白駒,也不敢愣追。他懂得一條死裏逃生的狗的厲害。從他手上跑掉狗的事雖不多,卻也不稀罕,他吃過逃狗的苦頭。現在逃跑的是白駒,他就更為膽怯。他知道,在這種時候,一個人和白駒搏鬥,自已決不是對手。但他又感到晦氣和惱火,不甘心地追了一程,隻好返回。當晚回到家,他甚至沒敢告訴任何人。那是很丟人的事。
白駒成了野狗。
那晚,它躲在草叢裏,確信已經徹底擺脫狗屠的追趕時,白駒臥了下來。這時,它才來得及把嘴上的繩子扒斷,接著又用牙齒咬開了後腿的繩索。那是很容易的事。它有尖利的虎牙,隻用兩三下,就切割開了。它臥在那裏,渾身顫栗,因為緊張,也因為死裏逃生的喜悅。這一刻,白駒的腦子裏十分空茫,隻感到極度的疲倦,渾身軟軟的。它用舌頭舔淨嘴周圍的血沫,四肢仍然很疼。它靜靜地臥著,無所事事、無所思想地臥著。漸漸地,它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失落。當夜的顏色和聲音完全將它包圍時,它又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白駒第一次失去了主人,失去了精神的依托。風聲蕭蕭,茅草在沒完沒了地抖動,這景象感染了它,白駒也抖動起來。它瞪著火亮的眼睛,四隻蹄爪抓在地上,頸上的長毛聳立著,渾身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兩隻耳朵支棱開,緊張地注視著周圍的動靜。四周晃動的樹影使它生起疑心,黑暗中似乎潛藏著無數的威脅。白駒突然大聲地咆哮起來:“哇嗚!……哇嗚!……”它一邊叫,一邊用強健的後蹄爪揚起一陣陣沙土,沙土如急雨樣打在身後的樹葉、茅草上,發出“刷刷”的聲響。於是,它便以為後邊有什麽東西在向它進攻。白駒閃電般地扭轉頭,繼續咆哮:“哇嗚哇嗚……嗚……”但那“刷刷”的聲音又從後麵響起,它又掉轉頭。如此多次,白駒被自己弄得緊張不堪。它終於發現什麽也沒有。當它漸漸安靜下來的時候,周圍也漸漸安靜下來。
它十分沮喪和羞愧,這一陣咆哮,除了黑沉沉的夜色,竟沒有任何具體對象。它不記得自己有什麽時候像現在這樣膽小過。四周一片寂靜,它伏在草地上仔細諦聽著什麽,什麽也沒有聽到。不,準確地說,沒有聽到它所熟悉的音響,沒有聞到熟悉的氣息。那是村落的音響,有豬羊的叫聲,人的腳步和說話聲,深夜孩子的啼哭,女人的催眠曲,男人的鼾聲,以及人間煙火的氣息。但這些都沒有,這裏隻有荒野的寂寞和深深的孤獨。
白駒爬起身,不由自主地想回去,回到人的村落和主人的院子裏去。它的心情那麽急迫,剛剛走了幾步,就立刻飛奔起來。憑它敏銳的嗅覺和辨別力,用不多久,它就能跑回家去。二三十裏路在它腳下不過是玩兒一樣。
可是,在它跑出四五裏路以後,又忽然站住了,呆呆地站住了。它記起自己被主人出賣的情景,記起主人致命的兩次打擊。它慢慢扭轉頭,又走回原來的地方。它陷入苦惱和傷心之中,它不知道人為什麽這樣不講信用,不夠朋友。我難道還不夠忠誠嗎?從我懂事起,就懂得忠誠於人類。我救過主人的孩子。他落水,附近沒有人,我大聲吼叫著跳下河去,讓他抓住我的脊背爬上岸來。主人,我不也救過你嗎?那一年冬天的一個夜晚,大雪飄舞,遍地白茫茫的,熟悉的地形地物都被積雪遮蓋了,你在曠野裏轉了向,頭發衣服都結了冰,幾乎要凍死了。我衝出黑沉沉的村莊,跑到茫茫雪野裏找你,我一路找,一路叫,終於在一片窪地裏找到了你。你已經凍得半僵,可我把你領回家來了。那時,你誇我是“義犬”!你那麽喜歡地愛撫著我。我也曾下決心忠於你一輩子,任何時候都不離開你。可是,你背叛了自己的諾言,災荒一來,你就把我出賣了。人,就是這麽個壞東西。其實,平時,你給我吃過些什麽?殘湯剩飯而已!隻有那一次,我從雪地裏領你回到家,你扔給我一個白饃饃。就那一次,人是夠小氣的——人是最自私的!人隻為自己打算,他們的一切行動,都是為了讓自己活得更好一些。別的一切生命,在他們眼裏都是低賤的,要麽是肉,要麽是玩物,要麽是奴隸,要麽,……你越是忠誠於他們,他們越是要毀掉你。虎豹狼豺們雖然也是人類捕殺的對象,但它們從來就不馴服,因此受到的危害就小得多。它們和人鬥,鬥不贏就躲起來。可是狗呢?生活在人的身邊,自以為很安逸,其實時時都處在威脅之中。他們養著狗,隻是為了讓它看家護院,一旦不需要了,就立刻毀掉。人類不僅可以任意毀掉狗的生命,而且敗壞狗的名譽。他們之間也互相咒罵,而最惡毒的語言卻是:“狗東西!”“狗一樣的人!”“狗×的!”“看家狗!”“落水狗!”如此等等。
白駒腦海裏閃出的,盡是人類強加的恥辱。而過去對這些,為什麽就那麽麻木呢!唔,自己和自己的同類其實一直生活在屈辱之中。不僅人類瞧不起,大概其他所有的生命都瞧不起,真是太丟臉啦!
狗曾是動物界的強者,為什麽要依附於人類生活呢?它記起母親給自己講過的故事。那是從狗類祖先口裏一代一代傳下來的一段真實的曆史。在洪荒時代,狗和人本來是平等的。為了生存,兩家結成同盟,共同與其他凶猛的野獸搏鬥。那時,首先倡導這件事的一個人叫伏羲氏。當時,他是一個強大部落的首領,聰明、勇敢而又寬厚。他不僅發明了八卦、琴瑟,而且教人民從事漁獵,教導人類和狗做朋友,大家相親相愛,和衷共濟,共同開發文明社會。當他在世期間,狗和人都這樣做了,雙方合作得很好。伏羲氏臨死時,希望後人不要忘記他的教導,並從自己的名字裏取出一個字“羲”,送給狗,這便是“羲狗”的來曆。那意思很明白,是要後人像尊敬他一樣尊敬羲狗。但是幾千年下來,為開創人類社會立下汗馬功勞的狗類,卻淪為人類的奴隸!
白駒聽母親講這個故事時,還很小很小。那是一個晚上,它拱在母親的懷裏吃奶,已經很老邁的白貓講完故事,還默默地流了淚。父親黑山坐在一旁沉重地喘著粗氣。白駒太小了,它還不能理解它們為什麽會這樣悲愴,不能明白這故事所包藏的巨大悲劇。它聽過了,也就算了。它隻記得沒有幾天,父親黑山因為無辜挨打,撲上去一口咬斷了老主人的手腕。但很快,黑山被一群人圍住了,用棍棒向它進攻。
父親黑山咆哮著四麵衝擊,一連咬傷了好多人。它是那麽勇猛,直到被人一棍敲在頭上,它還最後躥跳了一下,那一跳有一丈多高,隨著一聲雄獅般的吼聲,黑山重重地摔在地上,死了。當天夜晚,白貓緊緊摟著白駒,嗚嗚咽咽地哭泣,哭了好長時間。小白駒莫名其妙,隻感到有些害怕。那一晚,母親白貓一再告誡白駒:等你長大了,千萬莫學父親黑山。它老是反抗主人,老是挨打,終於還是死於反抗。要忠於主人,忠於人類。人類已強大到沒有任何力量能與之匹敵的地步,反抗隻有死路一條,忠於他們還會好一些……
此時,白駒臥在草叢裏憤憤地想,忠於他們也並沒有好的結果!母親白貓一生膽小溫順,活了三十年,做了三十年奴隸。平日走路,一點聲息都沒有,真像貓一樣安靜,可是又怎樣呢!最後老死院門前的草垛上,仍免不了被剝皮吃肉。白貓這名字代表了母親一生的恥辱,與其這樣苟活,還不如像父親黑山那樣壯烈地死去!至此,白駒感到和人類再也沒有任何感情了。那是幾百代、幾千代的仇恨呀!
它在草叢裏潛伏了三天。那真是痛苦的三天喲。白駒像夢魘一樣思索,彷徨,終於決定和人類決絕!為什麽不呢?連螞蟻那樣的小生命,都有自己獨立的世界,堂堂三尺狗軀,何以要寄人籬下,仰人鼻息!你看那些螞蟻,自己打洞做穴,在人類的腳下爬來爬去,但卻從來不向人類獻媚取悅,甚至不屑一顧。人類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它們踩死,卻從來不能將它們征服。比起螞蟻的自信和清高,狗類確是太卑賤猥瑣了!白駒的熱血沸騰了,潛在的野性回歸了。幹嗎再去投靠人類?荒野才是自己的天地!
人類——見鬼去吧!
白駒是自由的!
四、一個偉大的真理被當成兒戲,它絕望了
黑夜。幾隻螢火蟲在飛舞,寶藍色的光一閃一閃的,真好看。
這是一條荒僻的草徑,很少有人走過。兩旁是濃密的灌木林,有玫瑰、紫荊、刺槐,野味十足。一陣“窸窸窣窣”的急促的響動,是一隻刺蝟逃跑了。它跑得很急,卻很慢,笨家夥!白駒忽然感到好笑,想捉弄它一下,一躍躥過去,用爪子一扒拉,刺蝟立刻不跑了,把渾身的針毛聳起來,縮成一團團,在那兒抖。白駒伸出前爪,小心地碰了碰,刺蝟又一抖。白駒開心地叫了一聲,“嗚——!”然後走開了。
白駒根本不想傷害它,甚至還不想在野外捕食。盡管在它來說,這都是極容易的事。它知道,在這片廣大的荒野上,還沒有任何動物能和自己為敵。
今夜,它決定去襲擊另一個村莊,一想到那裏有人類飼養的豬羊雞鴨,心中就充滿了快樂。它不僅是為了吃飽肚皮,還為了和人開開玩笑。人類,不是自視為生命中的強者嗎?嘻,一條狗就足以讓你們不得安寧了。
忽然,白駒聞到一種熟悉的氣味。它又嗅了嗅,驀地站住了——有人的氣息!這氣息太熟悉了。白駒警覺地聳起耳朵,前頭的灌木叢黑黝黝的,幾根枝條無聲地晃動了幾下。它立刻斷定,那裏頭藏著人!不用說,是對付自己的啦!它冷靜地左右環顧了一下,準備後撤。就在這時,一聲鑼響,接著一陣突如其來的喊聲:“打死它!”
“別讓它逃了!”
“白駒在這兒哪!開槍——!”
……
霎時,幾十個手持棍棒和火槍的男人從樹叢裏跳出來,接著,槍聲響成一片。好在白駒已有防備,槍響之前,它已機靈地躲在路旁的樹叢裏,然後左拐右拐,從枝權的縫隙間跑遠了。它一氣跑出二裏地,回頭站定,遠處仍是一片嘈雜聲。
白駒又一次逃脫了人類陰險的暗算。
幾個月來,人類為了捕殺它,真是絞盡腦汁,除了大規模地搜索,還設下種種埋伏,圈套。盡管白駒都以它的勇敢和對人類陰險的熟悉躲過了危險,但它還是感到了威脅。它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了。人類知道了它不過是一條狗,因此,最初那種神秘的畏懼消失了。
之後幾天,白駒停止了活動。
如果說,過去它對人類的報複欲還隻是了解的話,那麽現在,它是深深體會到了。人類不能容忍其他生命的反叛,如同眼裏容不得沙子。看來,他們是必欲置自己於死地而後快了。白駒又一次深深地感到了孤獨。以自己的力量和人類較量,是沒有什麽結果的。頂多隻能像父親黑山那樣壯烈地死去。
它並不怕死,這條命就是撿回來的。它覺得自己肩負著一種使命,就是把整個狗類拉回荒野,脫離人類獨立地生活。自己應當把這件事作為一種事業,一種偉大的事業!這一次狗類和人類的決裂,就像遠古時的祖先決定和人類合作一樣,都應當是狗類曆史上最輝煌的壯舉!——不!應當說,比那一次還要輝煌!人類已經不是伏羲氏時代了,狗和人不再是也永遠不可能是平等的合作關係了。這種仰人鼻息的依附關係是恥辱的,也是沒有好結果的。一種生命長期依賴另一種生命生存是危險的。特別人類已強大到忘乎所以的地步。他們在肆無忌憚毀滅其它生命,也將因此而終於毀滅自己。人類有句話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那時,人類自作自受,死有餘辜,然而狗類呢?作殉葬品?——隻有作殉葬品!因為狗類長期依賴人類生活,已失去獨立謀生的能力。而荒野中的萬千生命是無時不在進行殘酷的生存競爭的!
白駒暫時停止了對人類的嘲弄——還是讓曆史去嘲弄他們吧!它要從事拯救狗類的偉大事業了。它必須將這一利害關係告訴狗們,喚起狗類的覺醒。
當然,這事必須悄悄進行。必須瞞過人類的眼睛。一連十幾天,它不再去村莊搗亂了,隻在野外捕些小動物充饑。好在白駒即使和人類共同生活時,也沒有中斷過捕獵。為此,它不能不衷心感謝母親白貓、父親黑山,以及它的上輩先祖。它們一代代傳下來捕獵的本領,頭腦、肌體都沒有任何退化,到它這一輩仍保持著頑強生存的能力。
果然,人類上當了。白駒十幾天銷聲匿跡,他們便以為這個可惡的畜生肯定是逃遠了。既然逃遠了,也就算了。這是人類的又一弱點:但求眼前無事。盡管深沉者竭力主張應把白駒叛逃的事通告全人類,但沒人理睬。事實上,即使真的通告了,怕也未必有人肯信。不就是一條狗嗎?神經病!——肯定,那些不知情的人都會這麽說的。
白駒深知人類的這一弱點,略施小計,就把人騙了。十幾天以後,它開始了遊說。每當黑夜來臨的時候,它便從荒野出發到人類居住的村莊、院落去,把那些偉大的道理講給狗們聽。
老實說,狗們對它那些深奧的道理並不感興趣,但也不反對和它見麵。幾個月來,白駒的行動不僅震動了人類,而且震動了狗類。在狗們中間,也到處傳播著白駒的事跡。那神情也是神秘的、驚奇的,就像人類傳播著一個英雄,或者一個強盜的事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