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看他人了套,才重新坐下,板著臉說道:“既這麽說,我就解給你聽,好在這兒隻有咱爺兒倆,沒有外人見笑。”
陳吒風連說:“對對!”一手端起酒杯,吱的一聲先喝幹了,又抬手示意老秀才:“你老也端起來,邊喝邊說。”
老秀才看他喝酒也全沒個講究,自知無法見怪,於是也端起杯子呷了半口,慢慢放下,一隻手拭拭嘴角,順著胡須捋下來。隻這轉眼工夫,陳吒風三杯酒已下了肚。
老秀才清清嗓子,這才說道:“其實說起來,這首詩並不深奧,隻是有個出典,把這個典故講清了,這首詩也就明白了。”
陳吒風正在夾菜,一聽此話,停住手說:“噢?還有個故事,那就講一講!”別看陳吒風粗猛,倒是很喜歡聽故事,當年請朱偈赴宴時,就差點讓朱偈的故事迷住。
老秀才見他有興致,於是開言道:“三國時候,吳國有個名將叫周魴,他有個兒子叫周處……”
“就是這詩中說的那個周處?”陳吒風插了一嘴。
“不錯,就是這個周處。周處少年時,父親病死,隻剩下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周處力大無比,從小學得一身好本領,加上性情豪莽,常幹些打抱不平的事情。但因為他父親周魴早亡,缺少家教,不甚明白事理,隻知由著性子來,不管好人壞人,隻要一言不合,就火冒三丈,動起武來,把人打得頭破血流。長此以往,人人懼怕,誰都不願和他來往。當地百姓把他和南山的白額虎、長橋下的獨角蛟一樣看待,稱為地方上的‘三害’。
“有一次,周處上酒樓喝酒,眾人一見他來,頓時沒了聲息,一個個全溜下樓去。周處不知何故,一個人正覺臉上沒趣,又聽隔壁房內有人歎息,一抬腿又闖了進去。他進去一看,正是本鄉幾個父老在此飲酒。那幾個老漢一見周處進來,又要溜走,被他一把攔住,定要他們說出為何歎息來。眾人拗不過他,隻好坐下,卻誰也不敢說出實情。後來逼不過,周處的近鄰吳老漢才鬥膽說出此地‘三害’為患的事情,並說鄉親們正是為此發愁。
“當周處聽到他也算這三害中的一害後,才明白眾人不願和他一同飲酒的道理,直羞得低下腦袋,半晌才抬起頭來,當場表示說:‘從明天起,人山射虎,下水斬蛟,拚著一條性命,為鄉裏除害!’”
老秀才講到這裏,看看陳吒風正聽得入神,連連點頭,酒也忘了喝,於是接下去說道:“當天夜裏,周處備下強弓毒箭,次日清晨就上南山尋找那隻傷害人畜的斑斕白額虎去了。
“到了山上,周處選一塊大石做藏身之地,取出竹哨,呦呦地吹起來,很像鹿鳴。不長時間,果然把那隻虎引來了。周處一看,這隻虎身長丈餘,極其凶猛,一聲呼嘯,地動山搖,帶起一陣腥風,張牙舞爪而來。周處隱在石後,看得清清楚楚,連發三箭,皆中猛虎。那虎疼得連聲咆哮,撲躍翻騰,最後從半空跌落下來,滾下山去死了。”
“好!痛快!”陳吒風聽著帶勁,叫出聲來,一仰脖子又喝幹一杯酒,催著老秀才,“快接著說!”
老秀才喘了一口氣,接著講道:“後來,周處又在長橋下荊溪深潭裏找到那條惡蛟,揮劍就砍。惡蛟和他鬥了多時,連連受傷,後見周處凶猛,便朝太湖方向負痛而逃。周處緊追不舍,經過三天三夜,終於把惡蛟趕得筋疲力盡,最後一劍把它斬殺河中。”
陳吒風長舒了一口氣,說道:“周處連除二害,這下眾鄉鄰該原諒他了吧?”
老秀才沉重地搖搖頭,說道:“周處斬蛟三日未歸,鄉鄰們以為他已和惡蛟同歸於盡了,正在慶幸三害除淨,卻見周處提著蛟頭回來了。眾人大吃一驚,隻是恭維敷衍了幾句,又都避開了。
“周處一見此情,心中十分難過,仰天長歎:‘可怕,可怕!我今日才知道敗壞名譽是那麽容易,恢複名譽,卻這般困難!’他悔恨不及,要拔劍自殺,多虧那位近鄰吳老漢趕來攔住,懇切勸導他發憤讀書,改掉惡行,以取信於世。周處自慚形穢,羞愧萬分,這才知道做人的艱難。”
陳吒風聽到此處,歎了一口氣,似有所動,兩眼定定地望著老秀才,聽他說下去。
“從此以後,周處求師發憤,博覽群書,終於成為一個很有學問的人。東吳滅亡之後,他受到晉朝重用。後來為抵禦異族侵略,周處率兵殺敵,不幸捐軀沙場。噩耗傳來,鄉鄰百姓痛哭不已,為他立了廟宇。英雄千古,至今傳頌。”
老秀才講完這個故事,又慢慢喝了一杯酒,卻見陳吒風鎖眉沉思,一言不發,隻把那壺中酒一杯連一杯往肚裏倒,滿臉漲得紫紅。
老秀才猜想,這劑藥倒是有些效力。他不願打斷陳吒風的思緒,便多時。
這一夜,陳吒風竟是睡倒如臥釘板,坐下如遇針氈,真是坐臥不寧。他隻覺得渾身燥熱,腦袋裏疼得厲害,卻不住地自思自歎:周處年少任性,為害鄉裏,畢竟後來發憤成才,為國家、為民族幹出一番事業來。我陳吒風檢點半生,隻顧自己喘氣順和,何曾知道世人怎樣看我?那朱偈以周處事比我,顯有針砭之意。想當年,他也信約朱陳和好,日後吊民伐罪,成就大業。而自己坐井觀天,隻求咫尺之尊,未有鴻鵠之誌,故有多年言行不合,分道揚鑣。如今洋人侵犯中國,清廷昏腐,若果能和朱偈攜起手來,叱吒風雲,流芳後世,莫非獨有周處可以辦到嗎?!
陳吒風思緒紛亂,想三想四,終於沒有結果。最後,他記起和朱偈在黃河灘比武一事,這才歎了一口氣,想道:且待明日再作理論!心中稍定,這才矇矓睡去。
八
陳吒風一覺睡去,直到日出三竿才猝然醒來,正在洗漱,忽然手下人報告:“有個傳教士求見!”
陳吒風一愣,心想,我和教門素來無緣,傳教士到此何幹?不管這些,且讓他進來再說。於是吩咐請進。
陳吒風整好衣服,剛從臥室來到客廳門前,就見從大門外領進一個人來。那人頭戴高頂禮帽,身穿黑色外套,拎一根黑漆手杖,走起路來不慌不忙,儼然是個英國紳士,隻是長相不像外國人。陳吒風正疑惑,那人已來到麵前,摘帽在手,哈一哈腰說道:“陳寨主別來無恙乎?”
陳吒風聽聲音有些熟,看麵孔也似曾相識,忙問:“你是何人?”
那人直起腰哈哈一笑說:“怎麽,一別十幾年,你竟不認識閻某了嗎?”
“你是閻五?”陳吒風一愣,脫口說道。
“不錯,正是閻某人。”閻五一張嘴,露出一排金牙,亮閃閃的。
陳吒風“啊”了一聲,當胸一拳,打在閻五身上,笑道:“我當是什麽外國傳教士,原來是你小子!還裝得這麽斯文。來,屋裏坐!”
你道陳吒風為何認不出閻五?隻因他變化實在太大。
那年,他被陳吒風轟走後,又差點在黃河灘裏喪了命,一條左膀成了殘疾,再幹攔路打劫的勾當已經不行。閻五走投無路,最後入了英國傳教會。自從幾十年前外國人用槍炮轟開中國的大門,各國傳教士紛紛來到中國,到處設立教堂,竭力用金錢、權勢拉攏中國人人教。但由於中國人有極強的血統觀念,隻尊奉自己的祖先,對外國經教極少有人信奉。初入教的多是些地痞、無賴之類,借外國教會的權勢作威作福。閻五成了教民,就有了保護傘,這小子拍馬逢迎,陰險狡詐,很得英國教會賞識,後來升為傳教士,一改土匪模樣,道貌岸然起來。那次左膀挨了周慶山一刀,沒有治好,一隻膀子吊著,滿嘴門牙被憨娃用袖錘全部打落。當了傳教士以後,又到天津去鑲了一嘴金牙,加上生活穩定,吃穿不愁,這小子居然發了福,原來一條瘦瘦的煙黃臉,變得紅光滿麵,一說話露出一排金牙,加上穿戴講究,無怪陳吒風認不得了。
閻五生性殘暴,雖然有了優裕的地位和生活,卻並沒有忘了和朱家村的仇恨。他平日住在縣城教堂,離此地近百裏路,隻因怕落入朱偈、周慶山手裏,所以從未到這一帶來過,但對朱陳兩家的事極為關心,不時派人打聽。前幾天,聽說陳吒風把朱偈的兒子大寶捉去,兩家要在黃河灘決戰,閻五大喜,以為有機可乘,便打扮得衣冠楚楚,來陳家村搬弄是非。但這次來,他自以為有英國教會撐腰,膽氣極壯,因此,見了陳吒風連稱謂也變了。
當下,閻五隨陳吒風在客廳坐定,敘了敘別後的事情,陳吒風問道:“這次你來,莫非是拉我入教嗎?”
閻五微微一笑說道:“陳寨主若能人教,我們英國教會自然歡迎。”
“我們?”陳吒風一聽這話,嘴上沒出聲,心裏已覺膩煩!你小子和英國人伸一個褲襠裏去了?想罷,冷笑道:“豈敢,豈敢。我還沒有這個打算!”
閻五搖搖頭,做出很遺憾的樣子,提著手杖在客廳裏踱起步來,不知不覺拿出傳教士教訓人的口氣,把那梁亞發的《勸世良言》擇其要背了一遍,搖頭晃腦,哼哼唧唧。
陳吒風先是捺著性子,坐在檀木雕花椅上,聽他說教,後見他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心中漸漸火起,這小子倒教訓起我來了!於是一擺手譏諷道:“行了行了!你小子倒說說,入了教會給我點什麽好處吧!”
閻五見陳吒風對他很不恭敬,總稱他為“小子”,很不高興,但為了拉攏、利用他,隻好強忍著氣回道:“耶穌願意賜福給一切信教的人,隻要你加入教會,就算是大英帝國的臣民了,不僅能幫你打敗朱偈,還能幫你成為中原霸主。……”
“胡說八道!”陳吒風最忌諱的是讓人管束,這會兒一聽讓他做英國的臣民,不由火起。他翻身躍出椅子,手指閻五罵起來,“你他娘的胡謅些什麽東西?我陳吒風雖然愚魯,還知道我是中國人,不像你小子忘了祖先,認洋人做幹爹!”
閻五發覺自己白白費了半天唇舌,讓他罵得一臉是火,於是舉起手杖,威嚇道:“你不要口出不遜,耶穌在天之靈,是要懲罰你的!”
“什麽?”陳吒風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耶穌?耶穌是你爺爺?是你奶奶?它算個什麽玩意兒?”
“你褻瀆聖主,罪加一等!”閻五也咆哮起來。
“別他娘的嚇唬人!中國的皇帝老子都管不了我,你那聖主算個蛋!”
閻五見鎮不住陳吒風,眼珠一轉,變了主意,於是冷冷地笑了幾聲,說道:“陳寨主,別說大話了!據我看,你在這黃河灘裏也未必搖得了大拇指吧!”
“你說什麽?”
“有朱偈在,你就別想獨霸此地!”閻五故意激火。
陳吒風果然暴跳起來,手指朱家村方向,厲聲說道:“今天,我就要和他一決勝負!”
“如果輸給他呢?”閻五拿腔捏調,做出一副調笑的樣子。
“輸了我甘拜下風!”這也是話趕話,沒有退步,陳吒風活了四十八年,可是頭一次說這種願意服人的話。
閻五一見此情,倒不知說什麽好了。於是拿起帽子戴好,哈哈腰說:“祝你旗開得勝,閻某告辭!”說罷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