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空和尚見楠子悲切,勾動十一年師徒之情誼,也不覺潸然淚下,隻好揮淚勸道:“孩子,師父再好,終不能跟你一生一世。你已長大成人,外麵天寬地闊,可以獨自去闖了。隻是要牢記,為人立世,切莫良莠不分。逢前者要虛懷若穀,有容人之量,遇後者須疾惡如仇,勢不兩立!世事紛繁,多有不平,不問則已,問則明察窮究,義無反顧。不然,有失咱武林的規矩。你記住了?”
楠子抬起頭,抹了一把淚說:“師父,你的話我終生受用,徒兒全記住了。”
淨空和尚這才站起身,微露笑顏,點頭說道:“這樣我就放心了。”
楠子也立起來,忽然又說:“師父,萬一日後我遇到難處,到哪裏找你討教呢?”
淨空和尚淡淡一笑回答道:“莫怨師父寡情,遇到事情你好自為之,別去找我,找也找不到。咱師徒就此一別,天各一方,自己珍重吧。”說著從身上抽出一把七星短劍,遞給楠子說:“你我師徒一場,我無以相送。這把短劍是春秋古器,先師傳給我的。我一生隻收你一個徒弟,你拿去防身吧,也作個紀念。”
楠子趕忙恭恭敬敬地接過來,不覺眼圈又紅了。
這時,淨空和尚反身把帳門掩好,又從自己護身的拳腳中,揀幾手密傳楠子。這幾乎多是死地後生的絕招,隻有身陷絕境時才好用的。楠子深感師父厚意,心中更添幾分離別的痛苦。
這時撚軍營內已梆打四更,淨空和尚不敢久停,便收拾一個小包袱斜背肩上,提一把刀出了帳門,趁著夜色悄然而去,楠子急忙送出門外,哪裏還有蹤影!
自此,林楠子便留在張宗禹手下,隨西撚軍轉戰於直、魯、豫等地。林楠子這時年方十八歲,正是少年英雄之時,加上報仇心切,每戰總是衝鋒陷陣,很快成為軍中威震敵膽的驍將。
八月間,西撚軍攻人山東,在黃河、運河、徒駭河之間,被清兵和英法軍圍困。雙方幾十萬兵馬激戰數日,撚軍雖拚死血戰,終因勢孤力單,漸漸不支。最後一天,撚軍終於被清兵衝散,分割包圍。
傍晚時分,撚軍已所剩無幾。林楠子的鐵色戰馬已經累死地上。他獨自一人,棄馬徒步,且戰且向運河邊上退。當他殺死十七八個清兵,衝出重重包圍,直撲運河時,不料從大堤裏沿又衝出幾十個埋伏著的清兵。河裏還停著一艘英國的小炮艦,幾門炮的炮口正對著岸上。看來,他們是專門來堵截撚軍退路的。
林楠子一見此情,料難生還,於是大叫一聲,向清兵撲去。他雖經連日廝殺,又困又饑,但仍是呼喝喊殺,毫無懼色。隻見他右手搖槍,左手拿七星短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盤旋有風雨之聲,進退有龍蛇之勢。不一會兒工夫,十幾個埋伏的清兵就倒在他身前身後了。林楠子隻是濺了一身血跡,並未傷著一根汗毛。
其餘清兵驚恐萬狀,不明白這個少年對手何以如此厲害!因此,隻是抱著刀轉圈子,再也不敢上前。大堤上剛才還是殺聲陣陣,這會兒突然靜得怕人。雙方虎視眈眈,鼻息相聞,誰也不願輕舉妄動,都在心裏揣摩對策。這一刹那間,林楠子又生出一線突圍的希望。他暗自盤算,隻要再殺死幾個清兵,就能突出包圍,堤下百十步遠就是運河,一旦滾下去躍入河中,就如魚得水,可以脫離險境了。
正在這時,運河裏兵艦上的英國指揮官見清兵無用,不耐煩了,於是下令開炮。一發炮彈呼嘯而來,林楠子隻聽到一聲悶響,就一頭栽倒地上!周圍的清兵也無一幸免。
暴漲的運河水,濁浪翻滾,滔滔奔流,帶著縷縷血,萬般恨。……
一
上下千載幾數,是非常在中原,
最歎百年榮辱事,多少英雄夢斷!
隻這半闋《西江月》,引出一段民間故事來。開篇起始,正是清朝光緒二十五年,公元一九〇〇年秋末。
深秋的一天,黃河故道兩岸,煙雨茫茫,天地之間,渾然一體。兩岸的村莊、樹林,仿佛匍匐的獸脊,隻能顯出模糊的輪廓。
北岸朱家村一座荊門柴院裏,雨霧飄灑。西廂房內,夫人臨案托腮,望著窗外,黯然神傷,緊蹙的眉結裏,隱伏著一股怨怒之氣。
三天前,唯一的兒子大寶在黃河故道裏狩獵,傍晚歸來時,不提防被南岸陳家村的人設伏擒走了。寨主陳吒風傳來話說,五日之內,要在黃河灘裏和大寶的父親朱偈決一雌雄。如若朱偈再不出戰,將殺死大寶,以報昔日一掌之仇。
兒子的性命危在旦夕,做娘的怎能不憂心如焚呢?外麵茅簷下,幾隻家雀百無聊賴,不時啁啾啼叫,更讓人心煩意亂。
正在這時,夫人透過雨霧,看到弟弟朱憨娃大踏步闖進院子,朝主房稍一遲愣,又拐彎向西廂房奔來。
夫人料知有事,急忙起身開門。朱憨娃一腳踏進門裏,猛然摔掉身上的蓑衣,風風火火地吼道:“娘的,真是欺人太甚!……”
夫人趕忙指指主房,向弟弟搖搖手。朱憨娃這才壓低了嗓門,憤憤地朝姐姐說:“陳家村又送戰書來啦!”說著從懷裏摸出一封信,送到姐姐麵前。
夫人急忙接過信來,抽出展開,隻見上麵粗墨狂抹:
朱寨主台鑒:
非是陳某黷武好鬥,常言道,一林不容二虎,一水不納二龍,你我決無夾河共存之理。明日為限,黃河灘裏單人獨鬥,務求高下。陳某若果敗北,甘願降心相從。如不赴約,明日午時,來人收殮令郎之屍可矣!專此奉達。
陳吒風即草
夫人一氣讀完,頓覺天旋地轉。她身子一晃,退坐到背後的椅子上。
朱憨娃忙上前拿過信紙,焦急地問道:“俺姐夫到底準備咋辦?”
夫人強打精神,淒然說道:“他還在猶豫,老說陳吒風意在逼他出戰,對大寶未必會真下毒手。”
“屁!”朱憨娃很不以為然,揚起眉毛,不覺又放開嗓門,“陳吒風這老小子什麽事幹不出來?自從姐夫在朱家村落腳,這些年受他窩囊氣還少哇?姐夫還老拿他當個寶貝,哼!”朱憨娃一跺腳,“這回再不給他撕開臉幹一場,朱家村的人丟盡不說,大寶這孩子的命也沒有了!”
夫人接口說道:“是呀,陳吒風積怨多年,加上性情粗野,他可說得出幹得出呀。眼看我兒——他——”說著,忍不住哭出聲來。
朱憨娃一見姐姐啼哭,急得渾身冒火,手指陳家村方向,咬牙說道:“姐姐莫哭,姐夫真不出頭,我今夜就帶人去搶,救不出寶兒,就把他女兒搶來抵賬,再不就一把火燒他個精光!”
“先別莽撞。”夫人趕忙擦擦淚,抬起頭叮囑,“快把信給你姐夫送去,看他咋說,不行再另拿主意。可千萬別使牛性子!”
朱憨娃把信往懷裏胡亂一塞,怒衝衝出了屋門,連蓑衣也忘了披,濺著泥水,啪嚓啪嚓地直奔朱偈住的正房去了。
夫人目送他出了屋門,不禁又擔起心來:弟弟心眼憨直,不會拐彎,弄不好再和他姐夫頂撞起來,如何是好!
二
三間草堂裏,朱家村的寨主朱偈正在屋子裏踱來踱去,顯得焦灼不安。
他約有五十歲年紀,麵頰消瘦,兩隻眼機警而又深邃。幾天來,他一直心如火燎,坐臥不寧。
前些日子,風聞八國聯軍進中國,朱偈派大徒弟周慶山去京津一帶探聽消息,算來已去月餘,至今不見回轉,這本來就夠他憂心的了。兒子又讓陳吒風無端捉去,看來了結這件事又並非容易,弄不好要為此拚個你死我活,打破自己原來的謀劃,使多年心血毀於一旦。
此時,朱偈兩道劍眉滾上落下,心中似翻江倒海,好費躊躇!
突然,他搖搖頭收住腳步,抬眼間,看到正麵牆上那副中堂:
幽人枕寶劍
殷殷夜有聲
這是陸遊在《寶劍吟》中的詩句,是朱偈托詩言誌,也用以自勉的。此刻映入眼簾,猛地撞痛多年心病,不由頹然落座,一腔煩惱全湧出來。……
這位朱家村的寨主朱偈不是別人,正是三十二年前在運河邊上倒下的林楠子。
林楠子何以死而複生,從運河邊跑到這黃河故道上隱姓埋名,藏匿多年呢?其間自有許多彎彎曲曲,說起來一言難盡。
大戰後的那天夜晚,寒星寥落,秋風悲涼。數百裏內彌漫著衝天的血腥,古戰場沉寂在陰慘慘的夜色中。
半夜時分,在運河邊一片橫躺豎臥的屍堆中,幾隻野狗嗚嗚呀呀,正在盡情享用。突然,一具屍首呻吟了一下,又艱難地蠕動起來。正在咬嚼他的那隻野狗驚駭地聳起耳朵,尖叫一聲逃跑了。
這正是林楠子。他在傍晚被英軍大炮轟倒後昏死過去,剛才被野狗在腿上撕去一塊肉,又疼得蘇醒過來。
這時,他神誌朦朧,恍如隔世,隻感到口渴得厲害。他想舔舔嘴唇,舌頭竟幹得不能打轉。林楠子靜靜地躺了一會兒,神思才漸漸清晰,終於回想起他倒下的那一幕,不由心中一陣傷感!驀地,一個絕望的念頭沉重地壓在心上:完了!撚軍全完了。將士們都灑盡了一腔熱血,我林楠子何惜此頭?他想起賴文光,痛苦地在心裏呼叫道:“義父,孩兒隨你來了。”於是,他摸索著在身邊找到那短劍,坦然向喉管刺去!
忽然間,運河水浪濤拍擊的呼嘯聲一陣陣傳來:嘩——!嘩——!
林楠子停住短劍,側耳細聽,這聲音是那樣雄壯,令人振奮!又是這般熟悉,引人遐思:啊,是了,昔日數萬撚軍鐵馬秋風,橫掃敵陣時,不就是如此撼人心魄嗎?!可是眼下,唉,英雄末路,肝腸俱碎!少年林楠子再也忍不住熱淚滾滾。
自從十一歲投軍,七年時間,他身曆百戰,目睹了太平軍和東西撚軍的敗亡。雖然此刻他還不能理解一次次失敗的全部根由,但在那一槍一刀的搏殺中,卻與清兵和洋鬼子結下了血海深仇。這一次,又是英國洋人助紂為虐,滅殺東撚軍,向自己開炮,其虎狼之心,何以複加!
想到此處,林楠子剩餘的熱血又在周身翻沸起來。他暗暗說道:“林楠子呀林楠子,你活著不去報仇,難道九泉之下甘做怨鬼嗎?割掉自己的腦袋去見義父,算什麽英雄好漢!”
強烈的複仇欲使他打消了尋死的念頭。林楠子打定主意:隻要一息尚存,還要報仇雪恨。大丈夫要死,就要死得轟轟烈烈!
他收起短劍,咬著牙想翻身爬起來,一動又疼得昏了過去。
黎明時分,當他再次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條破船裏,旁邊守候著一位鶴發童顏的老漁翁。老人正慈祥地看著他,一見林楠子醒來,長舒了一口氣,又俯在臉上輕聲問道:“還疼嗎?孩子。”
林楠子看著這位不相識的老人,心裏非常感激,忙搖搖頭,說道:“老人家,你救了晚生一命,我該怎樣報答你呢?”
老人正色作嗔道:“你說哪裏話來?老翁豈有見死不救之理!”說著,從身旁一隻葫蘆裏傾出幾粒丸藥,又站起身倒了半碗水一並遞給楠子,催促道:“快把藥吃下去,保你立時減疼。”
林楠子忙欠身吃了藥,又發現自己雙腿已經包紮好,心裏很覺過意不去,抬頭望著老人正要再謝,老人截住話頭說:“你不要客氣,隻管在船上養傷。先前我察看了一下傷口,並未動著筋骨,隻是雙腿皮肉崩裂,血流得太多了些,不妨。二十天即可痊愈。”
林楠子不好再說什麽,隻好在船上安心養傷。老人每日在運河裏打魚,林楠子隨在船上,閑時便攀些話題,倒也不覺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