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44章 奇遇(4)

  鹿榮沉默了一陣,輕輕舒了一口氣:“那一年,我父親平反了。和他同時從省裏下來的一百零三個右派全平反了。可是晚了,我父親死了,還有十幾個人都死了,他們沒能看到這一天。即使沒有死的,也都老了,他們的好時候都過去了。但平反總比不平反好。起碼,可以改變一下右派家屬子女的政治命運。在接到通知的那天,我母親好一場哭啊!二十多年的辛酸一齊湧上心頭,她幾乎昏厥過去。後來,我隨母親去省城,辦理父親的平反手續。臨行前一天晚上,耿大叔來了。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來過了。他對我母親說:‘老鹿總算平反啦,我料到會有這一天。你們母女這趟去,就不要再回來了!你也老了,身體又不行,抓緊給榮子(他總是叫我榮子,我也習慣稱他大叔)找個合適的對象,在省城安個家。不要再回來了,千萬別回來!老鹿的墳塋,我會照顧好的。至於我,你們也不用掛念,不用……我一個人,怎麽都好過……’當時,母親淚眼模糊地看著他,沒有說什麽。他告辭出去時,突然流出淚來。但沒有回頭,一瘸一拐地走了。我看得出來,他希望我們走是真誠的,但同時又深深地留戀我們。在二十多年的風風雨雨中,他和我們這個右派家庭同憂戚、共患難,無形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這時,不論是他,還是我們母女,似乎都才猛然意識到,他早已成了我們家庭的一員!這麽多年,他的衣被拆洗縫補、翻舊換新,幾乎都是由我母親幫著做。自從提出我和他結婚的事以後,不管他同意不同意,這方麵的雜事都是由我操持。我們之間已經建立了事實上相依為命的關係。現在,要分別了,永遠地分別了,他哪能不難過呢?這麽多年,我是第一次見他流淚。這條硬漢子,其實並不缺少正常人的感情,他脆弱的一麵隻是不輕易表露罷了!

  “我們到了省城以後,很快為父親辦好了平反手續。母親在接過蓋有紅漆大印平反決定的一刹那,突然栽倒了!由於過分激動,她得了心肌梗塞,緊急搶救無效,第三天就去世了。這三天,母親就說出一句話:‘榮兒,把媽……送回你爸……那兒去!……’我實在沒有料到,伴隨父親平反這一巨大喜訊的,竟是這一巨大的災禍,真是樂極生悲啊!……我突然間成了一個孤零零的人。我大哭了一場,在領導幫助下,把母親火化了。

  “事後,我看著母親的骨灰匣,一時間迷惘了。我該往哪裏去呢?我父親生前所在的單位已答應為我安排工作,這也許是我留在大城市唯一的機會了。我可以在那裏安個家。我雖然已經三十歲出頭,可在省城,像我這個年齡的老姑娘並非絕無僅有;而且,我得到了一筆錢,有八千塊之多!這是補發的我父親的一部分工資。僅憑這筆錢,找個年齡相當甚至小一點的對象,不是什麽難事。說真心話,那幾天,我是動了心的,真打算留在那裏不來了。

  “但奇怪的是,這種想法愈是強烈,心裏愈不是滋味!仿佛做了什麽虧心事,老是惴惴不安的。我想來想去,明白了!雖然理智要我留在省城,但感情卻拚命要我回來。理智告訴我:留下吧!大城市繁華、安逸,多少人求之不得,這是你從中學時代就向往的地方。感情卻激烈反對:不!你已經和大城市沒有關係,城市人的思想感情、生活規律都不熟悉,花錢買個女婿也毫無意思。你從小在黃河故道長大,那裏有父親的屍骨,有父親的事業,有無邊無際的樹林,有需要照顧的耿大叔!……

  “我越想越清晰,而且無情地挖掘了自己思想的內核:留在省城,多半考慮的是一己的私利和安逸,其間潛藏著那種流行的可鄙的思想——安享照顧!想到這一點,我感到羞愧了,難道自己就這樣沒有出息嗎?在過去的日子裏,我能和困苦、疾病作鬥爭,頑強地站立起來,那麽今後,為什麽不能靠這種精神生活下去!美好的生活難道是應該繼承的嗎?假使安於這種照顧,則不僅背叛了過去的自我,而且是對父親亡靈的一種踐踏!一種褻瀆!是對父親二十多年沉冤的廉價拍賣!如果父親地下有知,他需要什麽補償的話,可以肯定地說,他最需要的補償是對他事業的繼承!當年,他因為在林業建設問題上向領導提出批評被打成右派,但直到下放後,他也沒有放棄自己的意見。在風沙滾滾的七百裏黃河故道上,到處留下了他的足跡。在當地政府和人民的支持下,大搞植樹造林,直到累死,仍念念不忘他的林業!啊啊,父親!你原諒女兒一時的糊塗吧……

  “幾天以後,我就回來了。那天傍晚,當我捧著母親的骨灰匣走進這片林子的時候,真是百感交集呀!仿佛命運早已注定了我要在這裏生活一輩子,當我從林子縫隙中遠遠看到耿國臣大叔的小木屋時,立刻就產生了一種回到家的感覺,當時我覺得,這裏才是我真正的歸宿!我懷著遊子複歸的心情,慌不擇路,在林間急匆匆地走著,直奔那一片光亮。可是當我來到小院的木柵欄前麵時,卻突然收住了腳步。我的心怦怦狂跳著,我的一切都要在這一晚決定了!他會不會還像從前一樣拒絕我呢?小木屋裏亮著昏黃的燈,門大敞開,耿國臣大叔就坐在屋當門。他懷裏攬著拐杖,手裏拿著一根煙鬥,一邊拚命吸,一邊鎖眉注視著外麵。我心裏一動,他二十多年不抽煙,現在怎麽又抽起煙來了呢!他雖然凝神向外,其實什麽也看不到,因為外麵已經一片黑暗。而我卻能清楚地看到他。這一刻,他簡直像一尊雕像!胡子蓬鬆著,麵孔疲憊而憔悴,神態裏飽含著蒼涼和悲哀,啊!僅僅幾天的時間,他好像蒼老了好多。可以想見,自從我們母女走後,他一定經曆了巨大的精神痛苦。此時,天正下著小雨,腳下是一片泥濘,周圍是無邊的雨聲,樹葉子被打得沙沙作響;一時間秋風又起,從那無底的黑暗中傳來陣陣林濤聲,好像整個世界都被風聲、雨聲充斥了!頓然,我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怖和淒涼。

  “我撞開木柵欄的門,幾乎是小跑著穿過小院,一下子撲進屋子,渾身濕淋淋的,緊緊咬住嘴唇,強忍淚水,站住了。那一會兒,我心裏直勁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且,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是傻子一樣看著他。

  “耿大叔見從門外撲進一個人,猝然一驚,伸手抓住拐杖站了起來。當他睜大了眼,終於辨出是我時,也一下子愣住了。他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不敢相信似的說:

  “‘你是……鹿榮——榮子?’

  “我使勁點了點頭。

  “‘你、你咋又……回來了?’

  “我咬了咬嘴角,合上了眼皮。

  “‘你母親呢!’

  “我心裏一酸,淚水刷地流出來。我一步步走過去,把母親的骨灰匣安放到桌子上。他轉身隨過來,兩眼緊盯著骨灰匣。他似乎才注意到它,而且終於明白了什麽。隻見他臉上一陣痙攣,霎時間布滿了陰雲。我再也忍不住,一頭撲到他懷裏,哇地哭出聲來。他趔趄著坐到板凳上,緊緊摟著我,任憑我在他懷裏顫抖、慟哭。我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見到了最親最親的人,盡情傾瀉著自己的感情。我哭得昏天黑地,喉嚨都嘶啞了。

  “他沒有急於勸阻我,隻是不停地用雙手在我肩上撫弄、摩挲。我感覺到,他那雙握過機槍的粗糙的大手掌,此時變得異常溫柔,而且在微微發抖。顯然地,他也沉浸在悲痛中了。很久很久,他沒有說一句話。在那一陣,他都想了些什麽呢?肯定地,他會想到他的老朋友——我的父親,想到他坎坷的一生;想到我的母親——那個備嚐不幸卻在日子有了轉機時突然謝世的可憐的女人;也會想到我嗎?會的。從他愛撫的手掌裏,我感受到了他巨大的憐憫心。在他的眼裏,我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姑娘,他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不過那仍然是一顆淳厚的長者的心。

  “終於,我平靜下來。他扶我坐到一隻板凳上,遞過一條毛巾。我擦擦淚水,哽咽著把母親去世的經過說了一遍。他的眼圈紅紅的,大聲地咳嗽了幾次。我聽得出來。他是故意抑製自己,不讓淚水流出來。此刻在我麵前,他必須保持住一個依托者的堅強。之後,我們又沉默了。他抖著手摸出煙鬥,一連劃了三根火柴才把煙點著,接著便眯起眼抽起來,眉心一蕩一蕩的。他心裏並不平靜,而且比先前翻騰得還厲害。因為下一步要說到我的事了。

  “‘往下,你打算……咋……辦呢?’終於,他說話了。雖然板著臉,但掩飾不住內心的慌張。看樣子,他怕我重提那件事。

  “我早就打定了主意,撩了一把額際的亂頭發,直直地盯住他說:‘我不走了。我要……嫁給你!’我還繞什麽彎子呢?

  ‘嗨—— !’他長長歎了一口氣,臉又漲紅了,‘榮子……我一直是把你當孩子看的呀!’

  “‘我也像尊敬長輩一樣尊敬你。’

  “‘那你為啥還提……這碼子事?’

  “‘因為你需要照顧。’

  “‘還像以往那樣不好嗎?為啥……一定要……這樣呢?’

  “我有點窘迫了,這不是一句話能說清的事,我該怎麽說呢?

  “他看我咬住了嘴唇,又說:‘你是不是還記著那筆……錢的事?要是那樣……’

  “我忽然來了火:‘錢!錢!我那次就說過,這和錢沒關係!我欠你的錢,一分不少!……’我忽地站起身走到桌前,打開母親的骨灰匣,一把抓出一大遝十元一張的票子,往桌上一甩,‘這是八千塊!夠還你的債了吧?!’從省城回來,我怕路上出事,把這筆巨款都裝在母親的骨灰匣裏了。

  “他轉身看著這一堆票子,一下子驚呆了,麵色十分尷尬。他張皇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錢,不知說什麽好了。他嘴唇發紫,直勁哆嗦,兩眼暗淡無光,像在發一場惡性瘧疾。我這一手,確實把他置於一個相當難堪的境地。

  “看著他卑怯萎縮的樣子,我又心軟了。要知道,他在人前向來是理直氣壯、豪氣衝天的呀!因為他向來不做虧心事。而那一刻,卻失去了英雄氣概,仿佛真的做了什麽不光彩的事。我有點可憐他了。但我的氣還沒有消,而且我必須趁熱打鐵,一舉把他攻垮。不知怎麽搞的,我當時又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數落他:‘你呀,真叫人沒法說!你自以為是個強者,隻懂得關心、憐憫別人,就不允許被人關心、憐憫。可這樣的關心,我不能接受!這是恩賜,是居高臨下的恩賜!是不公平的!我報答你,你怕人家說你當初就存心不良,可我知恩不報,人家又會怎樣議論我呢?說我忘恩負義,說我榨幹了一個殘廢軍人的血,卻拍拍P股走了!說我是個騙子!你……你為啥就不為我著想呢?——何況,你現在看到了吧?我要嫁給你,和錢沒關係,我不是賣給你身子。這不是前些年我剛出院那陣子了,那時我想賣自己,可我賣不出去。現在,我不願意賣了!我們在經濟上已經是平等的了,我不欠你的錢啦!我欠的隻是情義債,欠情義債就得允許我用情義來報答!……再說,你是功臣。在戰場上,你是個英雄,從不可惜自己的血汗;在生活上,你是個強者,從不吝惜自己的錢財。你為別人有獻身精神,為啥就不理解別人的獻身精神?我就是要把自己的身子獻給你!你是個孤獨而可憐的人,別以為你總是個強者!你騙不了我!你也有脆弱的一麵!當你生病需要人照料的時候,當你在寒冷的夜晚一個人縮進冰涼的被窩的時候,當你看到別人有家有小的時候,當你忙碌過後突然意識到隻有你一個人生活在這座寂靜的林子的時候,你都曾感到過孤獨和淒涼,渴望過體貼和溫情,想到過自己應當成個家!在我們母女離開這裏去省城的這些日子裏,你吃不下飯,睡不好覺,隻好靠吸煙排遣愁悶和煩惱,你甚至還偷偷地哭過……這些,你不要不承認,你騙不了我!……你為啥要故意掩蓋自己的內心感情?為啥要折磨自己!你完全沒有必要做清教徒!你需要一個正常人的生活,你需要培養一個健全人的感情,你應該得到一個女人的溫存,你應該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我就是要嫁給你!我千裏迢迢又跑回來,不是小孩子的任性和胡鬧。我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我經過了反複考慮!我回來,一半是因為父親,一半是為了你!你為啥這樣不理解人?為啥硬充坐懷不亂的好漢?你以英雄自居,可這不是在朝鮮戰場上!這是在日常生活中,英雄也是人!你懂嗎?你不懂!你隻記得你是個英雄,忘記了自己是一個人,一人有血肉之軀的人!或者,你不承認自己是人!隻在暗地裏一個人的時候承認。你這也是一種變態心理!一種盲目的可憐的虛榮!一種自欺欺人的英雄行為!……我就是要揭穿你!我就是要嫁給你!……’

  “當時,我衝動極了,一口氣竟說了那麽多!有委屈,有怨艾,還有對他隱秘感情的推想和揭露。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強詞奪理,是不是在胡攪蠻纏。反正,他被我打垮了!開始,他張口結舌地看著我;漸漸地,臉部痙攣起來,幾塊殷紅的傷痕一跳一跳的,頭也慢慢垂下去;最後,他突然雙手捧住頭,‘嗚嗚’地哭起來,哭得渾身抖動,淚水順指縫往外流!他構築了二十多年的感情堤防被我無情地扒開了,他被我戳到了痛處,他恢複了一個孤獨人的真麵目!……在我麵前,他再也不能掩飾自己,再也不願意掩飾自己了。他像個大孩子一樣哭著……

  “我不願意勸他,讓他哭吧,哭個夠!我要睡覺了。我徑直走進裏間,脫去濕漉漉的外衣,隻穿一件背心和褲衩,扯開被子,就躺到了他的床上。那一會兒,我心裏怦怦亂跳,有點發慌。畢竟,這是第一次呀。我心想,來吧,來吧,我等著你哪!我側耳傾聽,他仍在外間低聲抽泣。唉!我有些心煩了。連日奔波,疲倦襲上來,不知不覺,我入了夢鄉……”

  11

  我和鹿榮離開積水潭,走進一片柳樹林。這片林子也很大,樹身大都有四五把粗,上麵幾乎都有疙瘩。看得出,這些柳樹都栽植好多年了,說不定還是五七年第一批栽植的。如果真是這樣,生長並不快。也許因為沙灘太貧瘠了吧!

  我們並肩走著。看得出,鹿榮很激動。我不願再催促她了,讓她自己慢慢說吧。她彎腰掐了一根草梗含在嘴裏,咬一截吐一截,兩眼噙著淚,如此走了幾十步遠,她仍沒有說。是不願說了嗎?我又沉不住氣了,偏轉頭問她:

  “那天晚上,你們就……”

  鹿榮搖搖頭:“沒有。……睡到大半夜時,我醒了,他仍沒有來。我喊了幾聲,不見應答,屏氣細聽,外間一點動靜也沒有。我急忙又穿上衣服走出來,外間果然沒有人。他到哪裏去啦?是不是被我逼得太急,跑了呢?這深更半夜的,讓我到哪裏去找。可我不能不找,他拉著一條腿,到處溝溝窪窪,可別摔倒了。

  “我拉開屋門,院子裏沒有他。雨已經停了,地上積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水汪。我打開小院的木柵門,借助天光,盡力在林子裏搜索。我很快就看到了。他就在前邊十幾步遠的林子裏,正拄著拐棍來回踱步,拐杖敲在地上,發出沉悶的嗒嗒聲。他走得很急促,在兩棵樹之間不停地走來走去,時而背靠樹身,仰麵喘息一陣。看樣子,他痛苦極了,似乎在作激烈的思想鬥爭。我沒想到,作出這個選擇,他會這麽作難。他痛哭了那麽久,肯定被我說動了心,但為什麽又這樣缺乏決斷呢?是不是還有另外的難言之隱?

  “我疾步走過去,一把扶住他說:‘到屋裏去吧,別受了涼。’他知道是我,把頭慢慢轉過來,兩個人幾乎臉貼著臉。我雖然看不清,仍能感覺到他呼出的熱氣。這樣對峙了好久,他到底說話了,雙手緊緊抓住我的肩:‘榮子,過去,是我……委屈了你!’

  “‘你同意啦?’我驚喜地搖了搖他。

  “‘不!我感謝你,你是個好姑娘。可我不能讓你……幸福!’

  “‘為什麽?’我吃了一驚。

  “‘因為,我是個……殘廢人!’

  “‘這我知道!你少了一條腿,臉上有七塊傷疤,心髒旁邊還埋著一顆子彈,我都知道。正因為這,我才要來照顧你的!’

  “‘不不!還有……你不知道,我已經……我不能告訴你,你不知道……我不能……真的!榮子,你原諒我吧,你的心意我領了,日後你會……明白的!’

  “他在黑暗中急促地、語無倫次地解釋著。我心中一沉,他果然有難言之隱!而且,我模模糊糊有點明白了,他所說的殘廢是指什麽!刹那間,我心裏一陣酸楚,隻覺得天旋地轉,天哪,你可真會捉弄人呀!

  “第二天,他看我暫時沒地方落腳,就讓我在他這個小木屋裏住下了,自己執意搬到三裏路外的一片林子裏,和一個看林的老人做伴去了。臨走前,他把門窗重新修理了一遍,弄得結結實實的。他還囑咐我:‘榮子,你還是個姑娘家,千萬自重。’我央求他:‘你也住這裏不行嗎?’他搖搖頭,堅決地走了。我知道,他不想玷汙了我的名聲。後來,我就在這裏住下了。林場領導根據我的意願,批準我參加了耿國臣大叔領導的護林隊。我們雖然不住在一起,但還可以時常見麵,並不覺得孤獨。

  “但時間不長,他病倒了。還是那顆子彈在搗鬼!這一次很厲害,送往縣醫院時,我跟去了。根據以往經驗,先采用了保守療法,打針、吃藥。可是幾天過去,一點不見效,反而一天比一天重。最後昏迷了。醫院拍片檢查,發現子彈周圍化了膿,已經直接威脅心髒。看來,是非動手術不可了。為了慎重起見,縣醫院還從省裏請來了一位著名的外科醫生,準備把子彈取出來,徹底解決問題。可是那位外科醫生看了片子後,輕輕搖搖頭。原來,那顆子彈本來在心髒上方的。由於大量化膿,已經下沉和心髒緊貼著了。手術固然非做不可,但成功的希望極小。這位外科醫生推說設備太差,做不了這個手術,走了。他怕病人死在手術台上,壞了自己的名聲。可耿大叔的病已經刻不容緩,不能再等了。於是縣醫院的醫生隻好自己動手。開刀前,要親屬簽字。我毫不猶豫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醫生問我是他什麽人,我回答說:‘是他妻子!’醫生們都吃了一驚。老耿是老病號,醫生都認識他,卻不知道還有我這個年輕的妻子。等把他推進手術室,陪同他來看病的林場民政助理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勸說:‘你咋這樣傻!老耿怕是進得去,出不來了,你枉擔這個虛名幹啥?以後再找對象會受影響的!’我咬咬嘴唇,忍住淚水說:‘我情願!’真的,我心甘情願。那一刻,我難過極了。他孤獨了一輩子,我不忍心讓他帶著生活的巨大缺憾死去。

  “耿大叔果然死在手術台上了。他的傷病太厲害。子彈周圍多次化膿、結痂,一大片都已壞死。當醫生打開他的胸腔時,大吃一驚!按照一般情況,他的生命早在十年前就該結束了,可他卻硬是頑強地多活了十年!真不知是什麽力量支撐著!

  “在為他盛殮穿衣服時,我終於發現了他的隱秘,當年一顆炮彈炸飛了他的右腿,同時也使他失去了生育能力。這正是三十年來他一直拒絕成家的原因。他不願意以功臣自居,心安理得地耽誤任何一位姑娘。耿大叔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我為能在他臨死前宣布是他的妻子感到光榮。我就是要讓人們傳說:那個英雄、那個功臣、那個好人,最終是有了妻子的!這對他也許沒有什麽實際意義,但對我來說,卻是一種精神上的補償,對於善良的人們,也是一點心靈的安慰。如果說這是一種犧牲,那是我寧願作出的。

  “耿大叔死後,被埋葬在我父親的墳塋旁邊。這是他早就留下的遺願。他要和他的老朋友做伴,和林子做伴。後來,我接替他的職務,做了護林隊長。方圓五六十裏以內的林子都歸我管,手下有十幾個護林老人。在開始的一段日子裏,我常常為他的死悲傷,於是就拚命做事,以轉移自己的神思。日子久了,就漸漸好了一些。人死不能複生,重要的是繼承父親和耿大叔的遺誌,把林子看護好。

  “林子實在是太可愛了,特別當我真正把自己的事業和林子聯係在一起的時候,更感到它的可愛。最早栽植的一批樹木,經過二十多年的生長,已經成材。到處鬱鬱蒼蒼,遮天蔽日,各種各樣的鳥兒和小動物在裏頭棲息、繁衍,有幾百種之多。凡是這一帶地區應有的鳥類和動物,這裏幾乎都有。這裏成了它們的保護區。同時,由於故道兩岸樹木繁茂,還有效地保護了水土,調節了氣候,對於實現生態平衡起了重大促進作用。林業所帶來的巨大好處隨時可見。我雖然隻是護林隊長,但我並不甘願僅僅守護上輩人留下的林子,我要為林業的發展作出自己的貢獻!我買了許多有關林業方麵的書籍,整理父親過去留下的工作筆記。在有關理論指導下,我每天到處跑,調查水土資源,統計成材樹木,計算各種樹木的生長速度,積累氣象資料,觀察鳥類和小動物的繁衍情況……總之,我希望有一天能拿出一份有價值的資料,為林子的更新、發展做必要的準備。當年林場初創,缺少苗木,大多是就地取材,因此樹種雜亂,生長既不快,也不整齊。我想,最近幾年林子更新,根據水土,氣候情況,可以大批栽植泡桐。這種樹質料好,生長迅速,七八年就能成材。我簡直是雄心勃勃!什麽力量也不能讓我離開林子了。我越幹越有味,越體會到林業的重要。中學時代,我曾抱怨父親為什麽那麽固執地堅持自己的意見,那麽大聲疾呼地向領導提出:在荒山禿嶺、在廢舊河灘,甚至在良田的間隔間,大量栽植樹木!不要急功近利、僅僅看到糧食!是的,現在我理解了,父親是位有遠見的林業家!保持生態平衡是人類永遠的幸福,失去生態平衡是人類的災難!如今,世界上有遠見的人們都在呼籲和致力於這項偉大事業,而我們有些人卻仍然麻木不仁!曆史上,黃河數次決口改道,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中上遊植被被破壞才造成的。這裏的人民吃盡了苦頭,曆史的災難不能再重複了!……前幾年,還有人居然叫喊‘以糧為綱、毀林開荒’!實在太無知了!這一帶隻能以林為綱,否則,樹木一旦砍伐掉,風沙馬上又會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說到這裏,鹿榮激動得兩頰緋紅,仿佛在和誰爭辯問題。我暗暗佩服,想不到她幽居深林,卻有這麽現代、這麽宏觀的知識!

  12

  我們兩個人隻顧說話,黑小子被冷落了。忽然,它從哪裏躥出來,“吱吱”叫著撲到鹿榮身上,撒起嬌來。鹿榮伸手牽住它一條前腿,黑小子後腿直立,蹣跚挪步。鹿榮像牽著小孩的手,在林間草地上款款行走。黑小子高興極了,又“呱呱”地叫起來。看樣子,他們經常這樣結伴散步的。

  我忽然想到,在這樣一個地方長期居住,鹿榮就不覺得孤獨嗎?於是問道:

  “鹿榮姐,你再沒有考慮過結婚的事?”

  “怎麽會不考慮?”她輕輕歎了一口氣,撒開黑小子的手,任它一路歡跳著跑遠了,這才又說,“忙碌過後,我時常會感到寂寞。年齡這麽大了,實在不能再拖下去了。

  “但這個問題並不是那麽容易解決的。我生活在這個地方,不大和外界接觸,很多人把我遺忘了。我們這個林場隻有一百多人,該結婚的男子都結婚了,別的林場相距太遠,人也不熟悉,別說互相了解,連認識的機會都沒有。後來,領導幫我介紹了兩個人,都是縣城裏的機關幹部,其中一個還是局長,都是中年喪妻的。但他們的條件是讓我搬到縣城去做家屬,其實是當保姆!我不同意。我不能離開林子,我不能違背自己的誓言!要結婚,就到林子裏來,不來就散,於是散了。

  “有些人不理解我,一個老姑娘了,守著這片林子幹什麽,說我怪僻,說我是冷血動物,說我要和林子結婚。其實,我才不是冷血動物。你看得到,我的身體已經完全健壯了,我時時覺得有一種東西在周身萌動,它使我煩躁不安,使我激動不已,使我熱血沸騰。我似乎感到,在備嚐精神的、肉體的磨難之後,我的真正的青春期才剛剛到來,就像林間的一切,充滿了蓬勃的生機。我渴望著愛情,渴望著男人的擁抱,渴望著有一個孩子,我對生活充滿了熱愛。我一點兒也不怪僻,一點兒也不頹喪,我隻是感到奔放的感情無處宣泄,我時時感到一種被壓抑的痛苦。在寂寞得受不了時,真想在林子裏大聲地喊叫,使整座林子都回蕩著我的呼喚:人們哪,愛林子吧!愛我吧!來吧來吧,林子會給你歡樂,我會給你幸福的!……可是,我心中的呼喚始終沒有回聲,我仍然是寂寞的,隻有黑小子和我做伴……”

  鹿榮好像是疲憊了。她咬住唇,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眼裏又閃動著晶瑩的淚花。前麵有一棵歪倒的柳樹,橫躺在地上,半麵根裸露著已經枯死,但下麵的根還紮在土壤裏,吮吸著水分和營養,撲倒在地的樹枝依然頑強地活著,隻是不得不改變原先的生長方向,轉而彎過來向上生長。生命永遠向著陽光,它時時在尋找新的生存空間。我們都有些累了,就勢坐在樹身上。我對鹿榮姐的境遇同情極了,卻一時不知如何安慰她,我又能怎樣安慰她呢?

  她掏出手帕擦擦淚水,衝我苦笑了一下,忽然摟住我的肩,衝動地說:“你不要以為我消沉了,不!我不消沉,也不後悔,我決不改變自己的初衷,永遠不離開林子!至於愛情,我想,這也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與其違背自己的意願,走出林子做一個保姆,向生活和命運投降,還不如主動進擊,找一個野男人!……當然,必須是自己中意的。我不要和他結婚,也不需問他姓名。他也不要問我為什麽這樣做。大家同意就行了,我不要他承擔責任,隻希望他能和我生個孩子!……這樣,我會感激他一輩子的。好妹妹……你不笑話……我嗎?我太……寂寞了……真的……太寂寞了!……”

  突然,鹿榮雙頰紅得像火燒的晚霞,捂住臉“嗚嗚”地哭起來,一下躺倒在我懷裏。她哭得好厲害喲!雙肩、胸脯都在劇烈地顫抖,她以全身心宣泄著被長期壓抑著的感情。我大把大把地為她抹著淚水,心靈被強烈地震撼了!我不再像昨晚那樣,覺得她是一個有趣的謎,不!她異常清晰,一點兒也不撲朔迷離,她是一個血肉豐滿的活生生的女人!她有執著的追求,她有健全的豐富的感情世界!她的近乎荒唐的想法,其實一點兒也不荒唐,因為她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人!我沒有覺得她有什麽值得笑話的。相反,自己卻感到了慚愧和一絲兒不安。因為在這一刹那間,她像一道扭曲的耀眼的閃電,把我整個兒照亮了,照出了我殘缺的——起碼是粗疏的——感情;她像一聲驚雷,喚醒了我尚在沉睡的那一片情感的處女地!我緊緊摟著激動不已的鹿榮,像摟著出峽的大江,心窩裏奔突著洶湧的浪潮,我的思想走了神。我突然冒出一個無比強烈的念頭:我應該結婚了!回去就結!我讓他——那個已經三十四歲的癡情的傻瓜——等得太久了!應該讓他、讓我,也讓所有的人們,都有一個完全意義上的生活!

  13

  當天下午,我辭別鹿榮,離開了那個浩浩瀚瀚的林海。她一直送出我十幾裏遠,哭了。我也哭了。我安慰她說:“鹿榮姐,我會來看你的!你的婚事,我也會盡力幫助解決。隻是,你暫時不要……亂找。我的話,你明白嗎?”她紅著臉點點頭,眼裏閃著淚花。我相信,她是明白了。因為,我理解她,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她,尤其是那些男人!他們會把她看成一個墮落的女人的。

  回城沒幾天,我就結婚了,並開始了計劃中的那部長篇小說的創作,很順手。關於我自己,已經沒有什麽好說的了。我要說的是鹿榮。我答應過不把她的事寫進小說的,但我又實在牽掛著她的事。正好,你來了,我講給你聽。我們是朋友,我希望你能寫出來。我不是出賣素材,隻要求兩個條件,一是不要再虛構什麽,就按這個真實的故事寫;二是在結尾處加上這麽一段話:

  “親愛的讀者,當你讀完這篇作品的時候,千萬不要忘記,在七百裏黃河故道綿延不絕的密林裏,住著一位三十六歲的可愛的老姑娘——不要以為老姑娘都可怕!她真的非常可愛。她還像少女一樣漂亮、溫柔、靦腆,隻是由於醉心於自己的事業,不願走出那片林子罷了。有誌於林業建設的小夥子們,我希望你們中有人能成為她的知音和伴侶。愛她吧,愛她癡愛的林子吧!你們會幸福的!那裏是大有作為的!我盼望著不久的一天,能重返那片林子,為你們祝賀!”

  1984.8.20於五門居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