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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奇遇(2)

  我們已經穿過二三十座大大小小的沙崗,相跟著進入林子。地麵平坦了,眼前卻突然暗起來。濃密的枝條遮住了月光,我們重又被黑暗包圍。那座小木屋就在前頭不遠了。那裏依然亮著明亮的、柔和的燈光。

  她忽然猶豫著放慢了腳步,回頭看了我一眼,有點慌亂地垂下頭,像有什麽心思。怎麽,她警醒了?後悔了?終於意識到不該把一個陌生的男人帶到家裏?還是——有更為複雜的原因?

  我立刻又警覺起來,作出一種更壞的猜想——沒辦法,誰讓我是個女孩子呢?而且搞文學的人總有點神經質,老愛從一個細小的動作中揣測人的心理。是不是有個圈套在等著我?萬一小木屋裏還有個男人,她是故意騙我去呢?不是沒有可能!憑她那個膽怯柔弱的樣子,在男人麵前肯定是隻小綿羊。妻子被逼著幫丈夫幹壞事的例子不是沒有,法院的布告上就見過。那麽,她現在猶豫什麽呢?是不是良心發現,不忍心看著一個無辜的姑娘受害?這也有可能。我懷疑她已經認出了我是個女性。在我躺在沙崗上醒來之前,她已經仔細觀察過我。我跳起來之後,也一直在打量我。後來,我還和她說了幾句話,盡管當時曾故意把嗓子壓粗一些,怕露了馬腳。是的,肯定是這樣了。

  那麽,她說男人已經死去就是假的了!那是個什麽樣的男人呢……驀地,我又想起昨天下午碰到的那個三十多歲的漢子。他曾那樣異樣地盯住我看。是不是他呢?如果是,那就糟透了!也許,從昨天到今天,他一直在暗中跟蹤我,早已發現了我是個姑娘,隻是沒有機會下手。現在,我撞到他眼皮底下了,他會放過我嗎?說不定這女人就是被他逼著出來誘騙我的。而這樣的事,他們也許已經幹過多次。在這樣偏僻的地方,幹這種壞事真是再相宜不過了。頓時,我感到一種防不勝防的恐懼。

  是的,我把生活看得太簡單了,把這次旅行也看得太浪漫了。這簡直是一種兒戲!在縣城時,我的那一位是那樣激烈地反對。在他的房間裏,他激怒得像一頭豹子,“砰”的一聲關上門,壓低了嗓子指斥我:“你們這些搞文學的,都是些神經病!心血來潮,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你手頭還缺什麽?人物、故事全都有,寫就是了!還去搞什麽鬼體驗?感受、感受,感受是個什麽東西?什麽都不是!故弄玄虛罷了!”

  他氣得在屋裏直轉圈子,高大的身軀碰得桌椅乒乓亂響。我默默地坐在他的床沿上,任他發脾氣。我知道他愛我愛得多麽深,他是生怕我出事。平時,他還是很理解我的。為了支持我搞創作,他答應了我一次次推遲婚期的要求。現在,我已經三十三歲,他三十四歲了,我們還沒有結婚。憑良心說,他是全力支持我的。但對於文學創作中某些微妙的東西,他並不太懂。他以為有了人物、故事,就可以坐下來寫小說了。其實並不那樣簡單。首先,沒有對人物的深刻理解,就無法下筆。而理解一個人物,就要熟悉他的經曆、他生活的環境,對人物原型作一番深入的調查,然後才好歸納、提煉、改造,寫出所謂“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此外,還有許多許多。總之,這是一個複雜的精神生產過程,複雜到有時說不清楚。在這個精神生產過程中,還包含著艱苦的體力勞動。作為一個文學新手,我對這方麵的理解還不深,但體會到了它的重要。這些苦楚,他懂嗎?他不懂,因為他不搞創作。我不想刺傷他,也沒有道理去刺傷他、挖苦他。作為一個癡情的戀人,他完全有理由發脾氣。我想,他發一陣脾氣就會好的。以往每次推遲婚期,他都要發脾氣,過後不也好了嗎?

  可這一次不同往常,他那麽固執,說出了非常難聽的話:“寫土匪就去過土匪樣的生活,寫妓女呢?難道……”

  我氣壞了!沒等他說完,衝上去打了一個嘴巴,“叭!”好響哪。他愣了,我也愣了。隻一瞬間,我撲到他懷裏,嗚嗚地哭起來。他也意識到自己的話太重了,緊緊摟住我,兩人好一陣沒有動彈。終於,他還是妥協了,眼上掛著淚花。我為他抹去淚,使勁吻了他一下,勸慰說:“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會好好兒回來的,完璧歸趙,還不行嗎?”……

  可現在,我麵臨著嚴重的威脅,落人一個陷阱,不敢說真的能完璧歸趙了。

  我想立刻逃離,然而來不及了。

  5

  我覺得眼前金星直冒,腿軟得不聽使喚。幾天來積攢的疲勞又重新向我襲來。而且,經過先前那一陣極度的緊張和虛驚,我的精神已完全崩潰了。我感到四兩力氣也沒有了,小口徑步槍從手裏滑脫到地上。

  那女人發現我有些異樣,先是呆看著我,有點遲疑,後來忽然衝過來,張開雙手。我趁勢整個身子倒到她懷裏。我完全不由自主了,像是已經昏過去。

  “小兄弟,小兄弟!你這是……怎麽啦?”那女人抱住我,急切地呼喚。我耳鬢感到了她唇邊的熱氣。

  什麽,小兄弟?她怎麽改了稱呼。先前不是叫我大哥的嗎?我知道,當地風俗,女人和陌生的男人說話,哪怕對方比自己小幾歲,也要稱呼大哥,那是一種尊重和客套,其實含著生疏在裏頭。一旦稱呼兄弟,就有親切和隨便的成分了。事實上,我比她小幾歲,姑娘打扮成小夥子,就更顯得年輕俊氣了。剛才在月光下,她肯定看出了我比她小一些。但不管怎麽說,她仍是把我當成男人的,這一點並沒有變!而這一點又非常重要。因為它可以推翻我剛才一係列的猜想。我是自己嚇自己!嗨,女人啊,可憐!

  月亮換了一個角度,透過樹梢的縫隙,重新把光亮投向我們,隻是有些兒斑駁、迷離。我的意識仍是清醒的。樹影下,她緊緊摟住我,渾身都在顫抖,一邊著急地自語:“天爺,這可怎麽辦好……”她以為我真的昏迷過去了,我也就索性處在“昏迷”狀態,輕輕地靠在她肩上,感受著溫存和撫愛。我幾乎已經忘記自己是個“小夥子”了,這麽死乞白賴地躺在一個女人懷裏,不會引起人家的反感嗎?不過看起來,她似乎並不介意,那麽頑強地撐住我的身體。有幾次,我身體的重壓逼得她後退半步,但她也隻是調整一下姿勢,又重新把我摟得更緊。從她緊跳的心和急促的呼吸中,不僅感到了她心中的焦灼,而且感到了一種烈火樣的衝動,那裏頭似乎還有一層被長期壓抑著的隱秘的感情。她這種複雜的感情的表露,不僅使我為她的善良感動,而且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我還不急於暴露自己的身份,還要繼續裝成小夥子,探究一下她心中的秘密。說不定,我會碰上一個很好的小說素材。

  大概,她覺得這麽支撐著不是辦法,開始倒退著步子,往院裏拖我。我一米六八的個頭,很結實,當年上中學時,曾是學校女子籃球隊的後衛。這幾年又胖了一點,體重約有一百二十斤。她拖起來很吃力,還要一手拿著我的槍。她拖了十幾步,氣喘得更厲害了。我實在不忍心再“昏迷”下去了,忽然站住,從她手裏抓過槍:“大嫂,讓我自己走!”

  她被嚇了一跳,猛然鬆開手。就像練武功的人身上纏繞的鐵絲,一運氣突然崩斷一樣,纏繞在我腰間的雙手突然飛走了。一抹月光照在她張皇失措的臉上,她女性的本能又一次顯露出來。

  我試探著說:“大嫂,我剛才有點頭暈,這會兒好多啦。你這兒要是不方便。我還是走吧?”

  “不不!沒啥不方便的……咱們到家去吧,睡在地裏要受涼的。走吧走吧。”不容我再推辭,她已轉身緊走幾步,打開了小院的木柵門,又回頭重複了一句,“在外麵要受涼的。”

  事情越來越明顯了:她很怕我走開。或者說,她很怕失去我。現在可以說,我已經看透她的意思了。

  這真是一場有趣的戲!我決心繼續演下去。

  我隨她一路走進院子,黑小子“吱吱”地轉著圈子,又撲又跳,歡快地迎接我。那女人推開屋門,往裏讓我:“進去吧。”

  我站在門檻上,稍稍停了一下,腦子裏還有潛在的警惕。屋門很厚,很重。如果在裏頭門上,從外麵是很難打開的。屋子很小,隻有鄉下一般屋子的一間半那麽大。當門一張粗木桌,幾個高矮不同的板凳,放在靠牆的地方,看得出很少使用。屋子東間一張大木床,青緞被子整齊地疊放在一頭,床上吊著白尼龍蚊帳。橫梁下掛一幅黑底碎黃花布幔,把屋子隔成裏外間。此外,還有幾個木製箱櫃。整個屋子幹淨、利落,有一種出家人的淡雅和年輕女人的居室常有的氣息。我裏外掃描了幾遍,確信沒有埋伏,殘存的一點戒備完全消失了,這才放心走進屋子。

  我把槍倚在當門的桌上,帆布包從身上摘下,放到桌麵上,裏頭還有半隻燒熟的兔子。她很麻利地端過一張高腳木凳,我大大咧咧坐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女人正在桌子對麵倒茶。燈光下,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她約有三十六歲,個頭有一米七二左右,很挺拔秀氣。一張瓜子臉,被一縷柔軟的黑發遮住半邊,皮膚很白,也許和長期生活在密林間,不大曬到太陽有關。我突發奇想,憑她這副身材,在年輕時肯定是個運動員的好材料。可惜生活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被埋沒了。

  她抬起睫毛,看我在打量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臉紅了,簡直還像個少女一樣羞澀。她不敢再看我,用雙手送過一隻細瓷碗,幾乎用呻吟樣的聲音說:“你……你喝茶吧。”茶是黑紅色的。放紅糖太多了。

  我越發覺得有趣,也為了讓氣氛活躍一點,故意逗她說:“大嫂,我還沒吃飯呢!”她“哦”了一聲,一下子揚起眉毛,似乎有點歉意地望著我。我從帆布包裏掏出那半隻燒兔子:“請你給動動刀,加工一下,行嗎?”我和她的目光相遇了。她兩眼灼熱灼熱地正盯住我,可一碰上我的目光,立刻又害羞地躲閃開了。我覺得這女人有點麵熟,隻是一時想不起來。我認識的人太多了。

  兔子的後腿在中午時已被我啃光了,隻剩下幹巴巴的前腿和一個齜牙扭嘴的頭,加上煙熏火燎,黑不拉嘰的,樣子實在醜陋。她忍不住“哧哧”地笑起來,又立即咬住右嘴角,控製著笑說:“這怎麽吃呀?你放著吧。我給你燒碗飯來!”說著,轉身去了,步子輕捷得像一隻鹿。我還看到,在她經過我麵前時,又重新咬住了右嘴角,腮上現出一隻小酒窩來,真好看。她喜歡咬右嘴角。

  這個動作,怎麽有點熟悉呢?……誰喜歡咬右嘴角?我在哪兒見過這個動作?……沉澱的記憶被翻攪起來,一年、二年、三年、五年……我像翻閱編年史一樣,依次往前回憶,想找出這個動作的出處。我所熟悉的年輕女人紛紛前來亮相,不是,都不是……時間繼續往前推進……十年……十二年……十七年——時間已經退回到一九六六年,那是我的中學時期……啊?——啊!驀然間,我激動了!莫非是她,是她嗎?!……那習慣性的動作,那老是膽怯害羞的神態,那矯健的身影……啊啊,清晰了,清晰了……

  6

  一九六六年“五四”青年節到了。為了歡度青年們的節日,我們學校組織了一次籃球邀請賽。這次邀請賽規模很大,全專區八個縣的縣中學代表隊都來了!省電台、省報的記者也趕來采訪,更使比賽的分量大大加重。全校師生一片歡騰,學校決定放假三天,讓大家都能看上球賽。

  當時,我正上初三。我是我們學校女子代表隊的成員,打後衛。另一個打後衛的是高三學生鹿榮,她是我們球隊的隊長。經過兩天的緊張爭奪,我們奪得了甲組冠軍,獲小組出線權。球打得相當艱苦。因為曆次邀請賽,我們都是冠軍,無形中成了眾矢之的。據說其他七個縣已經達成默契,要把我們從寶座上拉下來,所以每贏一場球,都要消耗很大體力。

  第三天上午,我們隊和乙組第一名爭奪冠軍。這是關鍵性的一仗了!上千名師生把球場圍得水泄不通,有的坐在前邊,有的站在中間,最外圍的踩著凳子。一雙雙眼睛投向我們,熾熱,殷切,都盼望著我們能為學校爭得榮譽。那時候,同學們的集體榮譽感相當強。何況我們縣中又是全省重點中學,大家曆來就有一種優越感、自豪感。這場球似乎隻能贏,不能輸了。我們隊員的壓力可想而知。

  可是不巧,隊長鹿榮頭天夜裏來了例假,很凶。天明時渾身酸軟。顯然,這時候讓她上場進行如此激烈的運動,是很不適宜的。我們的教練高老師決定讓她休息。這一下,我們幾個主力隊員都急壞了!

  鹿榮是我們隊主力中的主力。她個頭高,身材纖細,彈跳出眾,百米跑十二秒三,運動場上真像一頭小鹿,完全具有一個優秀籃球運動員的素質。再有兩個月,她就要參加高考了。她文理科成績都拔尖,原準備報考理科的,前幾天才改變決定,要考省體育學院。這決定和高老師有關。高老師有一位同學,在省體育學院當老師,他受省體委委托,下來選拔籃球隊員。高老師向他作了推薦,他一下就相中了鹿榮。高老師帶著那位體院老師先做她家長的工作。

  鹿榮的父親就是五七年打成右派,後來下放到這裏的那位林業專家。這時候已經死去一年了。鹿榮沒有兄弟姐妹,家中隻有母親。母親是位小學教師,通情達理,一說就通了。鹿榮當然高興,她多麽喜歡籃球啊,一天不摸球,心裏就發癢。

  可現在,這樣一場重要的球賽卻不能上場,心裏多急呀!也許,這是最後一次為母校爭榮譽的機會了。但鹿榮性情文靜,心裏越激動越是咬住右嘴角不吭聲。我看到,她坐在場外指導高老師旁邊,滿麵緋紅,一雙美麗的大眼忽閃忽閃的。那著急的樣子,真替她難受。

  比賽開始了。以往球賽,一向是我和鹿榮打後衛的。一般情況下,都是由我擔任後場防衛,由她組織前場進攻。她是場上的靈魂。現在,她不能上場了,隻好上來一個替補隊員,接替我的位置,由我組織前場進攻了。盡管高老師在上場前作了詳盡安排,並鼓勵我們敢於勝利,可我們幾個姑娘還是心裏有點慌。我也心慌,但不能表現出來,於是向夥伴打氣說:“別怕!今天愣打愣衝,也要贏這場球!”

  這場球打得是有些愣,和我這個組織者的性格有關。場上指揮決定全場的球風。平日,我就喜歡衝衝撞撞,今天更是豁出去了!我莫名其妙地憋著一肚子氣,好像鹿榮不能上場,都是對方隊員的過錯。上千名同學(還有一千多同學看男子球賽去了)看鹿榮沒有上場,不知道什麽原因,隻好為我們加油,喊叫聲一陣接一陣,如浪潮一樣衝進球場,我覺得熱血都沸騰了!

  開場十分鍾,我們猛打猛衝,一路領先,始終保持三四個球的優勢。我心裏很得意,不時插空向場外的鹿榮看一眼,意思說:“你別擔心,我們會贏的!”她也不時衝我點點頭,示意不要驕傲。

  可是情況漸漸有點不妙。對方看到我們少了場上靈魂,估計到了我們可能會沉不住氣。因此前十分鍾采取以逸待勞的策略,隻是頂住,任我們在場上龍騰虎躍,消耗體力。

  現在,她們開始反攻了。一改二三聯防,采用人盯人、全場緊逼的打法。我們體力不夠,常常回防不及,給對方造成空當。她們一個長傳,就把球送到後場,不時出現兩打一的局麵。代替鹿榮上場的那個替補隊員又缺乏場上經驗,對方連連得分,不一會兒就反超兩個球。我急得渾身冒火,粗暴地訓了那個替補隊員幾次,她幾乎要哭了。

  而我卻眼紅了!球一到手就往前場衝。我怕失球,就常常一個人控製球,斬關奪隘,雖然連得兩球,追成平局,但卻潛伏著更大的危機。因為我幾乎是孤軍奮戰,缺少長傳配合,打得完全沒有章法。對方派出兩個隊員盯住我,我就拚命衝撞,硬是帶球上籃,接連幾次撞倒了對方隊員,被判為犯規。高老師看我情緒不對,叫了兩次暫停,讓我冷靜下來。可我冷不下來,比分又被拉開了,落後四五個球。我心裏像火燒一樣,再上場仍沒有多大改變。

  場上氣氛相當緊張。同學們不斷為我們鼓掌加油,也為對方喝彩。不管為誰鼓掌,對我都是個刺激。我不時煩躁地向場外一瞥。同學們那焦灼的目光,我真受不了!我看到鹿榮一直咬住自己的右嘴角,臉上紅紅的,不時擦一把汗,她快要急死了。許多同學向她投去質問的目光。高老師也飛快地看了她幾次。我理解高老師的心情,他多麽希望鹿榮能上場啊!但他不能說這個話。他不能為了一場球毀了她的身體,她的事業早著哪!鹿榮快要哭了。忽然,她使勁咬咬嘴角,站起來擠出人群,走了。有幾個男生在她背後吹起了口哨:逃兵!

  我心裏更慌了,完全失去了指揮能力。其他隊員嫌我個人英雄主義,不能發揮她們的作用,不時怨恨地盯我一眼。唉!哪是什麽個人英雄主義?我把命都拚上了,是怕輸球哇!隊友之間失去情感上的協調,是相當危險的。球越打越糟。上半場結束,我們隊落後六個球!我本人犯規四次,再有一次,就要罰下場了。

  比賽結果幾乎已成定局,要挽回失敗局麵相當困難了。可敗得這樣慘,又實在不甘心。姑娘們有的在偷偷抹淚了。我氣得直想找人打一架。但這是打球。要靠技術、靠意誌,再有力氣也無用。而且明擺著,下半場我如果再犯規一次,就要失去比賽的資格了。那時全隊將更加被動。盡管我不是帥才,可畢竟也是一員虎將呀!總之,下半場靠我指揮是不行了,我已經束手無策。

  高老師也沒想到,我們會敗得這麽慘重。他雖然是全專區八個縣中最有經驗的教練,場外指導也非常及時,但真正要打好,主要還得靠場上指揮。球場上千變萬化,要善於體會教練意圖,隨機應變。而我既缺少這種應變本領,又缺乏組織者應有的理智。場間休息時,高老師一個勁地囑咐我們,要絕對冷靜下來,力爭打出水平。即使不能贏球,也要打出風格,不能胡來。看樣子,他對贏球也不抱多大希望了。

  一聲哨響:{口(左)瞿(右)}下半場又要開始了。我們幾個隊員心中惴惴不安地正要上場時,鹿榮突然出現了!她剛從外麵擠進來,滿頭大汗:“高老師,我上!”

  我們幾個隊員一下子愣住了,高老師也愣了,全場同學都在一刹那間靜下來。鹿榮不是偷偷走了嗎?怎麽又去而複返?我一看就明白了!她是回宿舍整理下身去了!我們幾個隊員都是短衫短褲,而她卻換了一身長衫長球褲,球褲是玫瑰紅色的。她正用火一樣灼熱的眼睛看著高老師,右嘴角依然咬得緊緊的。

  高老師也明白了,掃了她一眼:“不行!你還是休息吧!”

  我們幾個一起向鹿榮努嘴,鼓勵她上場。我們多麽希望鹿榮能上場啊!我們此刻隻想著贏球,此外一切都不管了。

  鹿榮沒有用言辭爭辯,隻伸手拉住那個替補隊員,輕聲說:“你先休息,我打一會兒!”然後在原地跳躍了幾下。就是說,她決心要上場了。鹿榮平日少言寡語,不大和人爭辯什麽,一旦要做什麽,隻用行動表示自己的意見。顯然,在這種情況下,攔阻她上場,已經不可能了。

  高老師激動了,湊近一步小聲問:“你——行嗎?”

  鹿榮點點頭,一邊活動著胳膊往場上走。我又偎近了,看看她的下身,擔心地說:“鹿榮,別出了洋相!”

  她的臉紅了,悄悄和我耳語道:“不礙事,我穿著長褲呢。”

  鹿榮上場,我們幾個姑娘立刻精神大振,場外同學們報以雷鳴般的掌聲。對方球隊有點慌,教練和五個隊員全都看著我們,露出狐疑的目光。嘻嘻,說不定對方以為我們是故設伏兵呢。隻見對方教練又緊張地交代了幾句,然後使勁揮了幾下拳頭,他的隊員也上場了。看樣子,要有一場好拚了!

  現在,仍由我和鹿榮打後衛,那個替補隊員下去了。

  比賽一開始,就十分激烈。我在後場守衛,鹿榮組織進攻,一開頭,她利用對方對自己的注意,較多地利用個人技巧運球過人,造成對方的密集防守,然後假裝上籃,對方幾個人撲上去堵截,她卻突然把球傳出來,我方隊員接住球一個從容跳投:刷——兩分!真利索啊,全場喝起彩來!

  這種戰術一連打了三次,連得三球。對方發覺上當,不再集中那麽多人堵她了。鹿榮卻又乘虛而入,直逼籃下,輕捷地跳起來,把球送進籃圈。

  這種打法虛虛實實,神出鬼沒。比分很快拉平。對方亂了陣腳。場上多了鹿榮一個人,我們整場球打活了!對方暫停兩次,調整打法,也無濟於事。鹿榮時而左傳右傳,時而中間高吊,時而單槍匹馬,時而前衝回傳,五個隊員如走馬燈一樣,活而不亂,人人發揮了作用。我們隊已開始領先了。場外的掌聲一陣接一陣,我們也越打越高興。

  鹿榮一直咬住右嘴角,我真擔心會咬出血來。她麵色蠟黃,汗如水潑,偶爾把腳步停一下,長籲一口氣,又咬住嘴角奔跑起來。我知道,她的身體一定是很痛苦的。在後場發球時,我發現,她的白回力球鞋的鞋帶,有幾處已被血染成了殷紅色。但她堅持著一聲不吭。有幾次,我小聲說:“鹿榮,你下去吧!”她搖搖頭,一咬牙又衝上去了。我知道,對方在拚命反攻,鹿榮如果一下去,我們隊微小的勝利還會失去。

  那時候,我才十六歲,而她也隻有十八九歲,哪懂得這種事情的厲害呢?我們都被強烈的好勝心和集體榮譽感燃燒了,燃燒得渾身起火。那是一把多麽崇高、多麽純淨的青春之火啊!

  球賽結束,我們以三分的優勢戰勝了對方,終於衛冕成功。省報、省電台都以通訊的形式,報道了這次大型業餘球賽。而鹿榮卻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想不到她此後十七年的不幸也就由此開始了。

  唉!人的一生喲……

  7

  飯做好了。是蘑菇麵,上麵漂一層素油花兒,香噴噴的。她放下碗,沒敢看我,說了一聲:“你要不要洗個澡,我去燒水。”

  我點點頭,她又輕盈地出去了。在她進屋時,我仔細端詳了一下,像她——不,是她!我激動得心裏怦怦跳。我們縣中學當年的兩千多名學生,文化革命後幾乎都回了家。我每次下鄉深入生活,都會碰上幾個老同學,但在這裏碰上鹿榮,還是太意外了!

  那場球賽剛結束,同學們就把我們全抬起來了,遊了大半個校園。我們幾個隊員都激動得哭了。不大會兒,我們在學校澡堂,痛痛快快洗起澡來。鹿榮累得快走不動了,一瘸一拐走在後頭。進了浴室後,她昏昏沉沉開錯了噴頭,冷水一下子澆了全身。當時,她還大汗淋漓,被冷水一澆,驚得尖叫一聲,就昏倒地上了。

  後來,鹿榮腰部癱瘓了。先在縣醫院治療,效果不大,又轉到二百裏外的專區醫院。高老師裏外張羅,由學校出錢為她看病。我們幾個姑娘去看過兩次,她仍不能動彈,不僅腰部壞了,而且得了嚴重的婦科病。我們在她床前哭,她卻笑著安慰我們:“別哭啦,小妹妹們!我肯定會好的。”

  當時,她主要擔心不能參加高考。恰好不久,“文化革命”開始了,高考停止,她也就安心養病了。而我們因為醉心於“文化革命”,此後又是串聯,又是打派仗,接著知青下放,再沒機會去看她。也就不知她後來的情況。隻隱約聽說,她後來成了癱子。前幾年,省裏下放來的那一百零四個右派全都平反了,鹿榮隨母親又回省城去了。她怎麽還在這片密林裏,過著隱居樣的生活呢?她母親呢?她的身體什麽時候恢複的?她什麽時候出的嫁,男人什麽時候死的?現在,為什麽又對一個陌生的“男人”這樣感興趣……

  這一切都像謎一樣,引起我極大的興趣和關切。我想立刻和她相認,互相傾吐一下別後十七年的經曆。但我又擔心把她置於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這會兒,她正情意綿綿,陶醉在對異性的向往中。她幾乎忙得腳不沾地,又是殷勤留宿,又是精心做飯,又是張羅洗澡水,她正通過一個女人所能做到的一切,表現出她的柔情。她也許以為,自己正一步步把我這個英俊的“小夥子”變成她的俘虜呢。她正在做著一個美好的夢!我一旦暴露了身份,她會不會羞得無地自容呢?啊,會的,肯定會的。我實在不大忍心了!

  不知為什麽,我竟一點兒沒覺得她的癡想有什麽邪惡之處。這也許是因為我們少女時代的關係太密切了吧,她曾經給我留下過那麽美好的記憶;也許,分別十七年來她的謎一樣的遭遇,使我有一種預感,她生活中肯定有過巨大的不幸和缺憾,誰知道呢?反正我同情她,盡管我還沒有理解她。

  我剛吃完飯,她又進來了,依然是羞怯怯的:“你……去洗澡吧,我燒好水了。”

  的確,我該洗個澡了。在林間穿行七天七夜,渾身髒透了。我感激地注視了她一眼,立刻起身去了,心裏有點兒慌慌的。現在輪到我心虛了。我真怕她在這時認出我來。可是,又能瞞多久呢?

  小木屋東山頭,有半間廚屋,也是用圓木紮起來的,周圍是籬笆泥牆。廚屋裏亮著一盞油燈,由於水霧蒸騰,顯得朦朧不清。靠鍋台的地上放一隻大木盆,裏頭盛了大半盆清水,我伸手試了試,熱乎乎的,正好用。我伸頭往外看看,急忙關上門,把衣服都脫下來,放到一堆木柴片上。我幾乎是手忙腳亂地跳進木盆的。真舒服呀!盆裏放好了一條毛巾,浸泡得軟軟的,我拿起來盡情地在身上撩水、擦洗,灰塵一層層掉下來,我周身像脫了一副枷,頓時感到輕鬆了。

  我躺在大木盆裏,又浸泡了一會兒,舒服是舒服極了,可是不能老洗。我站起身,擦幹淨水,伸手拿過衣服,太髒了。剛洗過澡,真不想再把髒衣服穿在身上,可我又沒帶替換衣服,怎麽辦呢?我猶豫了一下,朝外喊起來:“喂——!”我不想喊她大嫂了,我想喊“鹿榮姐”,又覺得這樣太突然,就“喂”了一聲,“你有幹淨衣服讓我換換嗎?”

  “有——啊,我給你拿來了。”她就站在院子裏,似乎早在等待我的呼喚了。幾聲膽怯的腳步響,停住了。我的心也像被她踩住,不動了。“篤篤。”她在輕輕敲門。“進來吧!”

  門被慢慢推開,她抱著幾件衣服,悄悄進來了,麵孔通紅,神色慌亂,一副窘迫的樣子。我赤裸裸地站在水盆裏,女性的一切特點都暴露無遺。她抬起頭,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眼,猝然驚慌地“哦”了一聲,又看了我一眼,胡亂把衣服往我懷裏一塞,轉身逃走了。

  我接過衣服,心怦怦跳,一時愣住了。我確信,剛才即使是一個真正的小夥子這樣赤身裸體地站在她麵前,她也不會這般驚慌失措!在她回首一瞥的刹那間,我從她的眼神裏,不僅看到了驚慌和羞愧,而且看到了一絲兒哀怨和深深的失望!

  我心裏亂糟糟的,飛快地盤算著下一步該怎麽辦?事情明擺著,我不能再隱瞞下去了,我必須承認自己的女性身份,而且應該立刻和她相認。我已經殘酷地欺騙了她,不能再欺騙下去了。我匆匆穿好衣服,是一身中年男人的肥大褲褂,穿在身上真是不倫不類,可我顧不上挑剔了。

  小黑狗臥在一垛柴草上,在黑暗中看見我,親昵地“嘰嘰”了幾聲,又重新躺好了。不知什麽時候,月亮已經隱入雲層,到處一片漆黑,我仿佛置身在一片原始大森林裏。我站在小木屋門口,深深吸了幾口清涼的空氣,使自己的情緒鎮定一些。我大步跨進門檻,不小心碰了一下厚重的門板,發出“咣”一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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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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