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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奇遇(1)

  我受一位青年女作家的委托,也被她一次采訪中所經曆的故事感染,仍以她口述的形式,整理寫出了這篇原本不是屬於我的作品。

  1

  ……林間的夜來得真是快!

  這不,殘陽剛才還在西邊的樹梢上晃蕩,一眨巴眼,四周都是朦朦朧朧的了。就像密林深處藏著一個惡鬼,它急於要幹什麽壞事,日頭剛一沉西,就迫不及待地鑽出來,弓著腰背,拿一隻張開口的魔袋,到處施放濃煙。眼見得樹林子一層層發暗、變黑。終於什麽都分辨不清了。

  我渾身黏乎乎的,內衣緊貼著背,實在不大好受。真想脫光衣服痛痛快快洗個澡。我忍不住轉身向南,百步以外的那片叢林間,就有大沙河底汪積的一個水潭,狹長如舟,麵積在七八十畝以上。我在白天見到過,水清淩淩的,裏麵遊動的野魚和水草都清晰可見。在沒有水草遮蓋的地方,能看到坦蕩的沙底。這種流沙河不同於一般的淤泥河,河底平坦得很,踩上去又光潔又鬆軟,大城市最高級的遊泳池也無法和它媲美。

  我禁不住誘惑,剛想舉步,忽然哪兒旋起一股風。頓時間,萬木蕭蕭,四周的林子發出一陣低沉的吼叫,像無數種野獸一起在發作。我悚然打個寒噤,茫然四顧,在深不可測的夜色中,隱隱有股陰森的氣氛向我逼來。好像,我稍一動腳,四麵八方的野獸就會向我撲來,雖然我明知這裏最大的動物不過是野兔子。我被夜色鎮住了。再說,那積水潭裏麵有水蛇。人都說我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姑娘,其實才不呢。人都有一怕,我就怕蛇,從小兒就怕。別說摸到,就是看到也兩腿發軟,想一想也頭皮發麻。唉——算了吧!這趟來就是為了吃苦的,別想得那麽美氣啦。

  樹林子重又安靜下來。

  我原地轉回身,似乎想搜尋什麽。我搜尋到了。距水麵七八十步左右的那片林子裏,透出一點燈光,在墨黑的夜色中,顯得分外明亮柔和。我的膽氣又壯起來了。

  那裏有一座看林人住的小木屋。傍晚,我來到這地方時,還聽到了狗叫。聽聲音,那條狗不大,叫起來又尖又脆:“呱!呱……”活像個調皮的孩子在學鴨子叫,真有趣。不管怎麽說,那木屋裏有人住著,我並不是孤單的。

  神經稍一放鬆,我整個身心又立刻被疲倦占據了。旁邊是一個墳塚樣的大沙丘,我瞄了瞄,一頭栽在上麵就睡下了。

  人在極度疲勞時,不管隨便往哪兒一躺,都會感覺到令人酥軟銷魂的快意。現在,我確信自己是世界上頂頂幸福的人啦。

  周圍是無邊無際的雜木林、刺槐、水柳、青楊,一片一片的;在林與林的縫隙間,還有一蓬蓬滑溜溜的蔭柳棵,又矮又亂的灌木叢。似乎為了掩蓋什麽秘密,夜的顏色幾乎都沉在上麵了。這是一個密封的黑洞洞的世界。

  雖然,根據前六夜的經驗,我估計不會發生大的危險,但一個姑娘家置身在這樣一個環境裏,仍免不了心頭有點兒發怵,我在黑暗中骨碌骨碌轉著眼珠,盡量鼓勵自己,怕什麽呀,你不是特意來這裏體驗生活的嗎?你的自信和膽量哪去啦?真丟人!要叫他知道了,更會挖苦你,奚落你:“自己找的,活該!”——去你的!我不怕,什麽也不怕!

  我盡力為自己壯膽,身上的寒栗漸漸消失了,心裏安定了許多。說實話,我也顧不上害怕了。連日奔波,跋涉,我已經精疲力竭,大腿上的每一束肌肉都僵硬了。僅僅是僵硬了倒好,糟糕的是,疼痛又像無數個微型炸藥包,在每一個細胞裏連連起爆,炸得肌肉顫抖、痙攣,一會兒也不得安生。那是一種隱隱約約、持續不斷的疼痛。我真想生個法子把疼痛集中起來,不論在哪裏都行,使勁疼一下,然後完事,但顯然不可能。我隻能靜靜地躺在一座沙崗的斜坡上,任憑酸痛的折磨。

  這裏是一片林間空地,並不平坦。一個沙崗連著一個沙崗。隻有在這樣的地方,才能依稀辨出黃河故道兩岸當年的麵貌。當然,這些沙崗如今都是“死崗”了,不像解放前那樣可以隨風流動了。現在到處是樹林,風沙已徹底被鎖住。但這些偶爾殘存的地形地貌,對我來說,又顯得極其珍貴。我曆盡艱險前來搜尋的,正是這些東西。不然,如何能親自感受到當年那個土匪的生活呢?

  沙崗上長滿了茂密的茅草。已是初秋時節,草勢少了鋒芒,開始枯衰。沙土中的溫度要比空氣的溫度高一些。白天吸進的熱氣,正透過沙粒間的空隙慢慢地往外散發。雖然隔著雙層衣服,背上仍能感覺到茅草的柔軟,沙土的暖意。那種感覺像是有生命的東西,十分細微,十分通靈。我動也不敢動,仿佛一動就能把它驚走……

  如此躺了一陣,感覺越來越好。我好像在接受一次奇妙的天然治療,疲憊變成輕鬆,酸痛轉化為酥癢。我幾乎有點樂不可支了。這種舒適感不亞於躺在高級賓館的席夢思上,絕不亞於。這裏沒有令人憋悶的黴氣,沒有編輯記者好心的包圍。我可以從容地躺著,從容地思考,從容地感受。對一個搞創作的人來說,能夠擺脫因為催稿而產生的緊迫感,進入從容狀態,真是太難得了。現在,我得到了。我躺在大自然母親溫軟的胸脯上,把胳膊腿兒恣肆地伸開,神秘的夜的瀚海供我觀賞,清新滋潤的空氣任我吞吐,無拘無束,通體舒泰。這兒真好。

  驀然,我害羞了。一個女孩子,這麽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坡上,樣子一定很難看。我本能地側轉身,雙腿彎起來,讓睡姿文雅一點。剛把姿勢擺好,我很快又意識到這是多餘的。難看不難看,有什麽當緊?反正不會有人看到。我一下放倒身子,麵朝上,又把雙腿使勁蹬出去。嘻嘻,我是自由人,這兒是我的世界。別以為女孩子都是文雅嫻靜的,才不呢。光是女孩子在一塊時,放肆起來,一點兒也不比男孩子遜色。

  我充分地展開四肢,不時調整一下姿勢,始終讓感覺保持在良好狀態,盡情享受著遠離人類的自由。左右都有秋蟲在鳴唱,沙崗背麵,蟈蟈兒緊一陣慢一陣地叫著:“嘟兒——嘟兒——!”像撥動的琴聲,像濺落的泉水,又清脆又悅耳,蒼穹下,星星眨著孩子樣的眼睛,在遙遠的地方說著悄悄話兒,似乎在猜測我這個大姐姐,一個人躺在這兒幹什麽。小俏皮,我可不能告訴你們,說了你們也不懂。而且你們看得到,大姐姐現在累了,很累很累了。等我空閑了,給你們講個人間的故事。故事並不是天上的才動聽,人間動聽的故事才多呢。怎麽,高興啦?一顆流星猛然跳起來,飛跑著給天宮報信去了……

  2

  我完全沉醉了。沉醉於眼前的在常人看來也許是微不足道的享受中。甚至可以說,這是一種不無危險的享受。試想,一個女孩子睡在這樣一片野氣侵人的林子裏,萬一發生意外,連呼救也來不及的。

  有這種可能嗎?這裏沒有人——除了對麵那座看林的小木屋(那裏仍亮著明亮的、柔和的光)。在無邊無際的雜木林裏,每隔幾裏路才有一個這樣的小屋。這些天,我見過二三十個,看林人大多是些白胡子、黑胡子老頭,很慈祥,很善良。有了什麽事,他們隻會給人幫助,不會給人威脅的。

  雜木林綿延幾百裏,都是依傍著黃河故道,林子裏絕少有村社,即使有,誰也不會想到,在古黃河灘上的密林間,藏著一個漂亮的姑娘。但也說不定,萬一有個夜行人路過這裏呢?或者,在那些看林人中,也有一兩個壞家夥呢?對麵七八十步遠的那個小木屋裏,住著一個什麽人?是不是也是那種白胡子、黑胡子老人,也是那麽善良?不知道。傍晚,我隻聽到了狗叫,透過林子的縫隙,看到木屋前有個籬笆院,裏頭堆滿了幹樹枝什麽的。總之,沒有看到人。但肯定住著人。會不會是個年輕人呢?而這個年輕人偏又是個壞人呢?年輕而又壞,就構成了危險。這麽說,就不能不有所防範了。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身邊的小口徑步槍,按按腰間的匕首。那是臨離開縣城時,他送給我的。當時,我還嫌他婆婆媽媽的。現在看來,添一件武器並不多餘。有這兩件東西,我不必那麽害怕了。哼,哪個野小子敢來找我的麻煩,夠你受的!

  我從小愛和男孩子打架。我和他隔一條街。有人向我吹噓,他如何厲害。我不服氣,找上門去和他打了一架。那小子牛犢似的,我比他輕捷,不讓他抓住,圍著他蹦蹦跳跳的,趁機給他一拳。他老是掉褲子,不時提一把。這時我就攻上去,在他P股上踹一腳。褲子成了他的負擔。我可開心了!圍著看的一群男孩子、女孩子嘰呱嘰呱亂笑。他急了,向我要求暫停,說脫掉褲子再打。我不同意,罵他是流氓。他紅了臉,果然沒脫,隻是重新把褲子挽緊了,一下子猛撲上來抓住我,我摟住他的脖子不放手,任他怎麽摔也摔不脫。要把我摔到地上,他也非倒下不可。這家夥真有力氣,抱住我轉了十幾圈,我死不鬆手。他累得氣喘籲籲,我兩腳懸空,他甩又甩不開,放又放不下,最後站在原地,抱著我不知怎麽辦才好了。我嘻嘻哈哈地笑起來,直拍他的後腦勺。他把頭直往下縮,過了一會兒,他甕聲甕氣地說:“這一次算平局,行不行?——哎喲,甭打啦!”我答應了,跳到地上。兩人麵對麵站著,他臉憋得通紅,我也累得夠嗆。看得出,他很佩服我。我也很佩服他。若不是他那條倒黴的褲子,我決不是他的對手。那年我十二歲,他十三歲。從此我們相識了,並成了好朋友。

  又過了些年,知青下放時,我們在一個村。七二年回城,他分到縣紡織廠保衛科。我分到縣屠宰場,殺豬宰羊,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一開始,我還害怕,後來越幹越大膽。二百斤重的豬,一棒打蒙,一手抓耳朵,一手抓尾巴,隻一甩,就甩到案子上,“噗!”一刀下去,血順刀縫嘩的一下便流出來。很多人說我是假小子,我倒希望自己是個真小子。女孩子有很多不方便。

  我崇尚男子漢的勇武和粗獷,連文學作品也有偏愛。我喜歡讀《荷馬史詩》那樣的英雄篇章,喜愛梅裏美、雨果、海明威的作品,帶有野味和悲壯色彩。我對中國當代文學作品很有意見,小花小草太多,脂粉氣太重。後來,我堅持業餘創作,居然成功了,而且接連在省裏和全國獲獎。去年,我調到省作家協會青年創作組去了。這趟回來,是為了完成一部長篇小說。主人公是個土匪,寫他解放前後四十年的人生曆程,帶有悲劇色彩。本來,人物、故事都有了,好像萬事俱備。但我感到心裏還不踏實,缺乏一種真實的生活體驗。人物的原型,當年就是在古黃河灘上生活的。於是,我就一頭紮到這地方來了。

  黃河故道已經不是解放前那種空曠、荒涼的樣子了。一解放,人民政府就領導植樹造林。但隻是零零星星,而且因為沒有專業隊伍,缺乏保護和管理,成活率極低。到五七年,才真正形成聲勢。當時,從省裏下放來一百零四個右派,不是大幹部,就是教授、專家。他們本來是被流放到這個偏僻地方的,但來到後一看有大片荒地,就向上級提議植樹造林。於是,這一百零四個右派就成了第一個造林專業隊。當地群眾和他們一同苦幹,經過數年經營,梨園、蘋果園、核桃園、葡萄園、雜木林一片一片的。在二三百裏內,黃河故道兩岸整個兒都被林木覆蓋了,風沙再也不能肆虐。我中學時一個同學的爸爸,就是那一百零四個右派中的一個。他是位林業專家,後來積勞成疾死在這裏了。

  這裏有一條大沙河,是清朝鹹豐年間黃河決口時衝成的一條季節河,向東北蜿蜒通向微山湖。旺水時,水麵寬可達十裏,很淺,也很清,樹木都泡在水裏,影影綽綽的。枯水季節,隻剩下河心一線清流,在兩岸的樹木中隱現。從這裏看似乎斷流了,再走幾步,又看到水從那裏流出來了。在全長一百一十華裏的河道上,每隔十裏八裏就有一個積水潭,麵積都有幾十畝,被那一線清流連接著,就像一串晶瑩的珍珠。

  在大沙河和黃河故道夾角地帶,是個橫向五六十裏不見人煙的地方,到處是鋪天蓋地的樹木和茅草,成群的鳥兒在裏頭飛翔、歡叫。腳下時不時會有野兔躥出來。在林間空地上,還有一些起伏的沙崗,這正是當年的殘跡。我要寫的那個土匪的人物原型,曾經在這一帶活動。雖然時過境遷,但僅從這些殘跡中,依然可以體味到當時的淒涼景象,感受到一股逼人的野氣。一個姑娘家獨自闖進來,是要有點勇氣的。

  但我還是決意來了,而且整整在這裏度過了七天七夜。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我女扮男裝,頭戴一頂鴨舌帽,身穿帆布工作服。看上去,完全像個來此打鳥消閑的城裏小夥子。來時,在縣體委借了一杆小口徑步槍,提在手裏穿林蹚草,爬崗涉河,好不神氣!

  我每天都可以碰上幾個獵人。但我盡量避免和他們接觸,唯恐露了餡。昨天下午,在一片林子裏碰上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樣子有些凶,一臉絡腮胡。他老是盯住我看,也許是羨慕我的小口徑槍。後來,他湊上來說話,還扔給我一支煙。我又扔回去,擺擺手,表示不會吸。這時,剛好一隻麻雀飛到頭頂的樹枝上,我舉手一槍,打個正著。麻雀一下掉落地上。我這麽做,一來是掩飾,二來是逞威:“當心,別碰我!”果然,他咂咂嘴讚歎:“好槍法!”我彎腰拾起麻雀,衝他一笑,算作一種禮貌,然後轉身走了。我有些自豪,當然好槍法!我插隊三年,當了三年基幹民兵,縣裏打靶射擊比賽,哪一次沒有我?哼!

  走出幾十步,我避在一棵大樹後頭回頭看看,他仍在那裏盯住我,樣子愣愣的。糟了!說不定那一笑,不自覺又露出女性的甜味兒來。我心慌地低下頭——這胸脯也不對,盡管我在乳罩外麵又勒了一條綢帶,都有些疼了,還是有些凸出。唉,女人就是女人,不管怎麽裝扮,也不管性格怎麽野,總有些和男人不同的地方。這是天性。還好,他好像沒有追上來的意思。

  這些天是夠苦的。餓了就燒野兔子吃,渴了就去看林的小木屋討點水喝,我不怕護林老人們看出我是個姑娘,反正一天換一個地方。有時渴得狠了,就捧幾捧河水喝下去。好在我身體結實,水也幹淨,沒有生病。當年那個土匪穴居古墓,出入於沙丘之中,連這種水也喝不上的。晚上,我堅持住在林子裏,為的是體驗一下風餐露宿的苦頭。當然,這並沒有絕對必要。完全可以到看林的小屋裏借宿。但女性的本能,使我有足夠的警惕,還是離男人遠一點好。不過,也不能太遠。我選擇露宿的地點,大多離看林的小屋百步左右。我提防著他們,還依靠他們。萬一有事,總還有點指望。

  現在,我就躺在這樣一個地方。北邊雜木林的小木屋裏,依然透著明亮的、柔和的光。那裏的人是陌生的,那燈光卻叫人感到親切、溫馨。

  這一刻,我腦子裏靜極了,完全擺脫了那種職業性的沒完沒了的思考,一點事情的顆粒也沒有,似乎連我自己也不存在了。腦海裏隻是朦朦朧朧一團清霧。仿佛,我又回到了宇宙的混沌時期,那是一個空空蕩蕩、渺渺茫茫的世界……怎麽,好像有什麽念頭闖進腦海,企圖使我的思想明晰起來。我輕輕揮揮手,把鴨舌帽往下拉了拉,蓋住臉,於是,一切又歸於迷茫。

  我什麽也沒有想,什麽也懶得想,我倦慵慵地躺著,漸漸失去了思想,這真是太美妙了,真的,太美妙了……

  3

  我正在大街上行走,急急忙忙地要去辦什麽事情,忽然聽到背後有“呱呱”的叫聲。我扭轉頭,是一隻鴨子,正一搖一擺地走來,車輛行人都給它讓路。我有點奇怪,鴨子怎麽跑到大街上來了呢?管它去,我有我的事情。於是扭轉頭繼續趕路。可是沒走幾步,那隻鴨子追上來了,“呱呱”地大叫著,呷住了我的褲管,使勁往後拉,居然使我不能邁步。討厭!猛地一伸腿,想把鴨子踢開。“呱呱呱!……”一陣急叫,把我從夢中驚醒。我微微睜開眼,依然睡在林子裏,並沒有在大街上。那麽,剛才隻是幻覺。我正想重新閉上眼,忽然覺得鞋子被什麽咬住了,正使勁往外拖,還有一種輕輕的鳴叫聲,是一條狗!但我並沒有感到腳上疼痛,那畜生似乎隻是為了弄醒我。

  我激靈地睜大眼,正要翻身躍起,忽又意識到,如果是遇上了歹徒,這麽匆忙行動是要吃虧的!我努力控製住緊跳的心,把眼微微眯起來,不動聲色地左右瞄視。不知什麽時候,月亮已經升起來了,皎潔的光穿過雜木林的梢頭,把這一片林間空地整個兒照得清清楚楚。我被月光出賣了!

  我很快就看到了一個人!一個細長的人。他就站在我東邊,約有兩三步遠,正低頭注視著我,偶爾向左右環顧一下,一副心神不安、鬼鬼祟祟的樣子。月光從他背後照來,黑影恰好遮住了我的臉,使我能夠比較從容地觀察他。因為背光,他的臉也不容易看清。但從那身材上可以斷定,此人至多不過三十幾歲,也許隻有二十多歲。反正不是白胡子老頭,他的身材相當挺拔。就是說,我已經處在一個強有力的男人控製之中了。

  我心裏慌得厲害,也激動得厲害。來之前,我曾經幻想經曆一次凶險和搏鬥。當年那個土匪不就常有拚殺搏鬥嗎?自己真能體驗一次倒有趣。但我又從心裏害怕,希望那樣的險境不要出現,因為結果是毫無把握的。現在凶險真的來了,心情的複雜是可想而知的。……既然膽怯沒有用處,那麽,就隻有拚一場了!一旦下了決心,心裏反倒安定了許多。拚吧,拚就拚了!阿Q教導我們:媽媽的!

  那條狗仍在“嗚嗚”地叫著,一撲一撲地跳躍著咬我的鞋子。我把腳腕放鬆了一下,任它把鞋子咬下來。它發出一聲歡叫,又去咬另一隻鞋,小東西,它在開我的玩笑!身邊的那個人一會兒看看狗,一會兒看看我,似乎在猜測,這人咋睡得這樣死?……這是個什麽人呢?偶然經過的夜行人?歹徒?還是北麵雜木林那個小木屋的主人?看來,很可能是後者。這條狗不也像鴨子一樣叫喚嗎?很像傍晚聽到的狗叫,“呱呱”的。他要幹什麽?黃昏那陣,他是不是在暗中發現了我?或者,已經看出我是個姑娘,故意藏起來,以便穩住我呢?看來是。這麽說,他早就在打我的主意了,而且是懷著不可告人的心理。不然,咋會到這時才露麵?狡猾的家夥!管他呢,反正不能讓他捉住!看樣子,他仍在猶豫,並沒有馬上撲過來的意思,我還有一點時間。

  我在心裏飛快地盤算著,怎麽采取步驟。我很快就盤算好了。他在我東麵,我應當猛地往西打個滾,滾到沙丘底下。在滾動的同時,一手抓住右邊的小口徑步槍,一手從腰間拔出匕首。這三個動作要在一秒鍾之內完成。假使他在這時撲過來,就先給他一刀子,再贏得一秒的時間就夠了。這時,我可以滾到四五步遠的地方,翻身躍起,把槍端起來。子彈是上了膛的。他隻要敢動一動,我就朝他腿上開一槍。我不能打死他。我還沒有打死過人。起碼現在,我還沒有這種打算。打死人是需要仇恨的,而目前還談不上仇恨。但如果他繼續向我撲來,以為我是個姑娘而可以任意欺負,就不能客氣了。

  不管怎麽說,我現在還掌握著主動,隻要能贏得兩個一秒。而這是沒問題的。我已看清楚,他手裏沒什麽東西(真是個自信的男人)!我卻有一長一短兩件武器。我感到我的心髒在突突蹦跳,血在周身旋流,每一個細胞都進入了一級戰備。我已由最初的驚慌、害怕,轉而有點按捺不住的興奮了。那是廝殺前的衝動!也許,隻是一種孩子樣的行將冒險時的喜悅。誰知道呢?反正我不害怕了,隻是心裏有點緊張。

  我一秒鍾也不敢停了,必須盡快采取行動。說不定他隨時會撲到我身上。

  我瞄了他一眼,他仍在那裏站著,隻是身子有點前傾。好!他轉過臉去了,正向那條狗揮手,示意它停下來。大概,他要下手了。也許,這是最後的機會了!我熱血沸騰,突然一個翻身,準確地抓住了小口徑步槍,同時間,匕首也從腰間抽了出來,第一輪動作完成了!他並沒有撲上來。我又一個翻滾,滾到沙丘底下,然後騰地躍起來,用槍一指,猛然一聲變了嗓子的斷喝:“不許動!”

  哈!我完全成功了。知青下放時,幾年的民兵沒有白當。四五步遠的地方,那人往前趔趄了一下,那不是撲躍的姿勢,而是沒有反應過來的那種失措的一栽,又立即收回腳,捂住頭發出一聲恐怖的銳叫:“啊——呀——!”那是一聲怎樣的叫喲,把我也嚇壞了!隨著那一聲叫,我渾身爆起一層雞皮疙瘩——活見鬼,怎麽像個女人!我退後一步,抖抖槍又一聲喝問:“你、你是誰?……誰!”我聽得出,自己的聲音也走了調。

  “我……我……你別,別,別開槍。我是……哎!黑小子,回來!”

  誰是黑小子,是說我?——噢,是那條小黑狗。它見我威脅主人,正要向我撲來。聽到主人嗬斥,立即站住了,就在我們兩人中間。看看我,又看看主人,它也糊塗了。

  月光下,兩個人,一條狗,在七步之內,都愣住了。

  我站在沙崗底下,端著槍指住上邊,像個行刑的劊子手,一副虛張聲勢的樣子。那人居高臨下,站在沙崗半坎上,像個要被槍決的犯人。月光還是那般皎潔,流水一樣泛動著粼粼的清輝,顯出她頎長的身材,像一幅墨色的剪影。現在,我完全看清了,這是個女人!看體態,聽聲音,年齡比我大不了多少。

  她被我嚇壞了。兩肩抖抖地顫動,雙手護在胸前,膝蓋搖晃著,眼看要癱倒地上。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人被嚇成這模樣,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我立刻可憐起她來了。於是放下槍,好奇地問:“你究竟是幹什麽的?”

  那女人看我收了槍,聲音也不那麽惡聲惡氣了,似乎緩過一口氣來,急促地解釋說:“我是看林子的,就住在那邊。”她側身一指北麵的雜木林,那裏依舊亮著明亮的、柔和的光。“我睡不著,出來……走走的,沒想到……有人在這裏睡著。我以為……是過路人病倒了。我想……叫醒你,又有點……害怕……真對不起。大哥,我不是壞人,真的不是壞人。”

  大哥?——嘻嘻,真有趣。她真的把我當成男人了。

  “你屋裏還有什麽人嗎?”

  “沒有。沒有人。就我自己。”

  “怎麽,就你一個人?”我有點不大相信,“你不害怕?”

  “不……不怕。我看林子好多年了。原先有俺男人,後來……死了。就剩我一個人了。”

  噢——是這樣。我一時找不到話說。她以為我不信,又補充道:“不騙你,就我一個人,還有黑小子。喏,就是它。”她指了指站在我們中間的小黑狗。

  黑小子?真有趣,像個小孩的名字。小黑狗好像聽懂了在說它,“吱吱”地叫了幾聲,跑到主人身邊去了,在她腿襠下鑽來鑽去,撒嬌。我默默地看著,有點走神,隻覺心頭蕩漾著一股溫情。

  “大哥,你……你……”她想說什麽,又吞吞吐吐地停住了,局促地低下頭去。

  我收回神思,不知道她要說什麽,隻是頓然感到身上軟得厲害。這是高度緊張之後的精神疲勞。我緊繃的心完全鬆弛下來了。失去了一次搏鬥的機會,我並沒有感到掃興。在這樣一個荒僻的地方,又是晚上,真的和一個歹徒拚鬥,畢竟不是好耍的。現在我才發現,我從心底是並不希望有什麽凶險出現,而且對七天七夜的近乎野人樣的生活,深深地後怕起來。當初那個土匪卻在比這險惡得多的環境裏,獨自生活了十幾年!十幾年哪,不得了!現在可以說,我知道怎麽把握和描寫他當時的心理了。甚至也為他解放後為什麽那麽虔誠地贖罪,那麽害怕孤獨,找到了思想依據。真的,我體驗了那種完全陌生的感情:一個人長期獨居是受不了的。人就是人。人不僅要活著,而且需要感情的排遣和交流。僅僅七天七夜,我就有一種隔世之感,仿佛離開人類已經很久了。隻是被事業心支撐著,才咬牙堅持下來。

  麵前這個女人的出現,使我有一種親切的感覺,也打亂了我的思想。本來,我可以再堅持兩天的。現在,我一天也堅持不下去了!我那麽渴望溫情。我真想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他——我的那位老實而癡情的傻瓜!如果這時他在麵前,我一定會跳上去摟住他的脖子,狠狠地親上幾口,說不定還要躺在他懷裏莫名其妙地大哭一場。這麽想著,我的眼淚已經流出來了。我沒想到,我也有脆弱的時候。

  4

  沙崗半坎上站著的那個女人,一直呆呆地望著我,似乎在等待什麽,樣子還是有點怯怯的。但看得出,在我這個“小夥子”麵前,她沒有要逃走的意思。

  我顧不上更多地猜想了。我急切想找個床鋪——哪怕簡陋的床鋪也好——睡一個晚上。準確地說,我想立即恢複一個正常人的生活。我試探著問:“大嫂,我想……去你那裏借個宿,行嗎?”

  “啊——行!行、行。咱們走吧!黑小子,咱回家嘍。”她隻有片刻的慌亂,立即就爽快地答應了。好像,她站立那麽久,盼望的就是這句話。

  黑小子跳了一下,就躥下沙崗去了。她也抬腳下崗,準備前頭帶路了。我忙說:“等等,我穿上鞋子。”弓腰爬上沙崗,借著月光,我很快在草叢裏找到鞋,坐下穿著。黑小子剛跑下去,看我們沒走,又呼地躥上來,坐在我旁邊歪頭看我穿鞋:“呱!呱!”又叫了兩聲。我笑了,在它頭上拍了一巴掌:“調皮!”女主人收腳回轉頭,也忍不住笑了,抱歉地說:“你不知道,黑小子淘氣得很!”那口氣不是埋怨,倒像一個女人用這種方式誇獎自己的兒子。我猜想,這一定是個溫柔的女人,她會很疼愛孩子的。可惜她沒有。

  我們一前一後,穿過一座座沙崗的空隙,腳下是沒膝深的茅草,兩旁是帶刺的灌木,稍不留神,就會劃破人的臉。她熱情地在前頭帶路,不時用雙手撥開灌木的枝條,回頭招呼一聲:“別碰著臉!”“走這邊!”有時候,她伸出纖長柔軟的手臂牽住灌木枝條,側身讓我先過,然後再緊走幾步趕到前頭去。

  她想得真周到,帶著女性特有的細心。雖然步子有點急促,聲音有點慌亂,不過看得出,她對我這個“小夥子”一點兒也沒有戒備。她不怕我,不怕一個陌生的男人會起歹心。那麽,先前她隻是怕我的槍了。我在心裏想,這女人長期生活在林子裏,看來,對外麵人世的複雜還不甚了解。她就不怕我突然從背後抱住她嗎?她就不怕我到住處會威脅她嗎?這女人真是太善良,太純淨了!她把人心都看得這樣美好。

  也難怪,因為這裏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溶溶的月光,幽幽的樹林,在林間汩汩流淌的清溪,明鏡一般的積水潭,水潭裏無拘無束的野魚,岸邊豐美的蘆草……哦,這裏遠離人塵,是大自然母親陶冶了她的性情,她才真正是大自然的女兒!一隻夜鶯在什麽地方叫起來,清脆圓潤,又戛然而止,但那餘音似乎還在朦朧的夜色中繚繞、擴散,愈益使整座林子顯得那麽空寂、恬靜,像一位沉睡的少女。我忽然想到文學創作中的移情。前不久,我還把這裏看做恐怖的地獄,而此刻,這裏的一切都叫我感到舒心、愉悅了。人的情緒也真是怪,我是不是把這裏又看得過於美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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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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