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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改變命運(4)

  王陵為晚月擔心。在他看來,使晚月沉淪的最大威脅又來自郇保!那個剽悍的家夥,有讓所有姑娘傾倒的魅力。晚月和他的關係已是如此和諧,再發展一步,也是很危險的。他必須在精神上擊倒對手!讓他最好永遠是一副卑瑣的樣子,不至於忘乎所以!讓他知道,他不配晚月!因為晚月說不定會是中國的一個天才!王陵並不認為自己完全是自私的。但現在呢?晚月卻僅僅把他看成一個情場上的角鬥士,這使他委屈、傷感透了。

  晚月見王陵動了感情,也覺得自己的話太重了,於是和解地笑了笑,又用指頭羞著逗他:“大學生,該不會哭鼻子吧?”

  王陵再也控製不住,鼻子一酸,猛地轉身撲倒在晚月的懷裏,孩子一樣,真的哭起來。晚月被這突然的舉動嚇蒙了,羞得滿麵緋紅,慌亂地想躲開,卻緊緊地擁抱住了。……不知什麽時候,四片滾燙的唇,緊緊吻在一起了。……戀愛不僅有甜蜜,而且會有更為複雜的感受,晚月是領略過了。少女的第一次接吻,就是這樣嗎?晚月的腦子熱昏迷亂了。她已經說不準有多少種感覺如亂箭射來:幸福和痛苦,熱望和恐懼,衝動和害羞,甜蜜和苦澀……但他們畢竟吻了,而且如此熱烈,如此持久……

  九

  開春以後,白雲河進入最繁忙的時期。今年,航運工們又特別振奮。

  為適應建設事業的需要,縣政府把航運站改為航運公司,並提出兩條要求:一是擴大船隊,原有七十多條船,今年再增加三十條;二是擴大運輸業務,不僅要運砂石和一般消費品,而且要運輸木柴、煤炭、竹竿、農藥、化肥等各種生產資料和本地土特產品,加強這個偏遠縣份同外地的物資和商品流通。不僅要跑短途,而且要跑長途。要衝出白雲河,經微山湖轉大運河,進入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係。

  船老大們高興得罵起娘來!這不僅意味著他們能大把大把地抓到錢,而且意味著他們能駕船遊逛半個中國,看一看外麵的大世界。他們的事業進入了黃金時代!

  開動員會那天,縣長蕭柱親自來講了話。他原是工人出身的工程師,去年才被選為縣長的。他講話詼諧,四方紅臉膛上,兩隻眼睛裏總是閃著機智的光。會場設在北大堤老慢爺護林的小屋前麵。周圍是一排籬笆和濃密的槐林,二三百人坐得密匝匝的。晚月也來看熱鬧。她悄悄躲在一個角落裏,和幾個船上姑娘低聲說笑。但不久,她就抬起頭來了。縣長充滿鼓動性的講話,船工們會意的笑聲,和一張張粗糙而黑紅的臉膛上放出的豪光意氣,都是那樣強烈地感染著她。料峭的寒風吹來,卻一點也不覺冷。此時此地,她奇怪自己的情緒怎麽會和大夥一樣高漲。

  開始討論了,會場裏空氣相當活躍。隻有王馗不善言笑,獨自蹲在人群外一棵槐樹根上抽煙。一雙紅眼睛閃著光亮,說明他和大夥一樣快活。他的這副表情,很快被蕭柱看見了。他朝一個黑大個子中年船工招招手,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麽。於是黑大個子就站了起來,提提褲腰帶,向王馗走了過來,在離王馗三步遠處站住了,寒起臉來,叉住腰一指王馗:“老王哥!去年你奪了紅旗,今兒連個屁也不放,莫不是想把先進讓出來吧?實話說吧,我是倒背手尿尿——不服(扶)你!”

  老王馗遭到突然襲擊,一時沒明白過來,愣了一下,就呼地站起身來:“放屁!老子的紅旗在船上插著哩,你敢摸一摸,我敲斷你的狗腿!”他認真起來了。

  會場一片哄笑。“導演”蕭柱一拍大腿站起來,向大夥一掄胳膊:“今年願意奪紅旗的報個名!”

  船工們呼啦一聲全站起來,一片呐喊聲:“我!”“我!”“我!”……

  老王馗頓時慌了。他朝河邊連退數步,張手攔住,仿佛大夥真要去搶他的紅旗。忽然,他握緊雙拳,臉紅脖子粗地罵起來:“別他娘瞎嚷嚷!仗著人多勢眾怎麽的?老子隻要一天活著,紅旗誰也奪不去!”真的,這是一個老船工的榮譽和驕傲,他把旗看成了命根子!

  一陣笑聲過後,又有個小夥子開玩笑:“老王叔,你要是一口氣上不來,死了呢?”

  “日你娘,操閑心!我死了有兒子,還能撇給你小子?”

  “哈哈哈哈!……”大夥又開心地笑了。那個黑大個子專揀疼處戳:“說大話不牙疼,你哪來的兒子?一個閨女,人家還要去上大學呢!——是不是?大侄女!”他把臉轉向晚月,企圖搞分化政策。

  晚月的臉紅了。她知道這是大夥故意鬧著玩呢。但也為爹難過,我要是個小子多好!

  王馗的臉紅成了豬肝。他真的惱了,急促地把一雙紅眼掃來掃去,猛地朝籬笆牆奔去,奔得那麽急。大夥慌了,以為他要拽根棍子揍人。有的開始躲閃。不料王馗一把抓起正坐在那裏的郇保,像遛牲口一樣,在人群裏示威性地轉了一圈,然後站在黑大個子對麵,兩眼放著凶光和自豪:“黑熊!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我兒子在這兒哪!——這胳膊腿、這身坯、這腰杆,哪兒不像?——東西!——有種,你敢和俺保兒比比手腕子!”

  郇保撓撓頭皮,“嘿嘿”地笑了。縣長蕭柱和烏壓壓一片船工全笑著拍起了巴掌,樹林裏像卷起了一陣狂風……

  ……晚月的眼睛潮濕了。她把臉轉向河麵,碼頭上,一大片船隻泊在那裏,在桅杆的間隙裏,一麵鮮豔的小紅旗,正像火苗似的迎風抖動。她認得出來,那是自家的船。驀然間,晚月生出一股立刻撲向生活的衝動!……

  春天來了!

  河麵上那一片片鼓風的帆,一列列長長的拖輪,一聲聲低渾的汽笛叫,一陣陣惹人喉頭發癢的號子聲,都能叫人感到春天的蘇醒。兩岸的樹木在幹枯了一冬之後,春風一吹,霎時變得柔軟了。南岸的柳林無邊無際,放眼看去,已經泛出霧一般朦朧的鵝黃,風過處,傳來一陣陣柔曼的令人心醉的和聲,間雜著各種鳥兒繞林飛翔時的歡叫聲。

  “嘩——”王馗的船掀波犁浪,拖著白白的水花,急急地出發了。船頭上,那麵標誌著榮譽的小紅旗在獵獵作響。為了這麵小紅旗,王馗要郇保把馬力開到了最大……

  可是,等到船在微山湖的一個碼頭裝好了貨物,郇保準備發動機子,要趁日落之前再趕一程的時候,王馗卻一揮手叫道:“別忙!今夜不走啦。”

  郇保一怔,不知他是什麽意思。開春一個月來,王馗像發了瘋,一會兒也不願耽擱,總是裝上船就走。可今兒是咋啦?

  王馗突然狡黠地一笑,看郇保還在發愣,又板起臉大聲說:“不走啦!我得上岸喝酒去。”

  是這麽回事!郇保知道,他是不能一天不喝酒的。他見王馗一步三搖地下了船,回頭見晚月正站在艙門口出神,覺得和晚月單獨呆半個下午,不大合適,於是追上去說:“大叔,我也去岸上玩玩?”

  王馗扭身攔住他:“你今兒一步也別離開船,和晚月做個伴兒——傻小子!”說著,又使了個含意不明的眼色,然後大踏步去了。

  碼頭上靜得很,隻有三五條船泊在那裏。晚月在外麵站了一會兒,有點冷,轉身回艙裏看書去了。

  郇保無聊,也從前艙自己的住處拿出一本書,坐在船頭看起來。好多天沒撈到看書,這會兒看得很專注。但不大會兒,就分神了。他在猜想,王馗叔為啥要在這裏過夜,還有他那費解的眼神。

  早春天氣,到後半天還是很涼的,何況是在無遮無攔的湖麵上。一陣陣北風不緊不慢地吹來,水浪沙沙,茫無邊際,一隻模糊不清的船,正在無際遙遠的水霧中顛簸。湖邊的隔年枯葦一片殘敗,在寒風中簌簌發抖。一隻水鴨子受到什麽驚擾,突然從枯葦中躥出來,“撲棱撲棱”地飛到湖麵上,倉皇向湖心遊去,漸漸變成一個極小的黑點,消失在煙靄樣的湖麵上了。郇保凝神遐思,隱隱有一種淒涼惑。

  他想去晚月住的後艙裏暖和一下,那裏麵放著做飯用的爐子,但回頭看了一眼,又急忙扭轉頭來。晚月在裏頭,他不願一個人進去,一來怕打擾她學習,二來怕引起她多心。

  自從那次王陵來過船上以後,他變得異常謹慎。他知道他和晚月的關係,也明白王陵的用心。顯然的,他是故意羞辱自己。他雖然忍住了,卻憋出兩眼淚水。他並不生晚月的氣。後來,王陵開學走後,晚月曾幾次向他道歉。郇保反倒不好意思起來,這怪得著你嗎?事情過後,郇保和晚月的關係反倒越來越融洽。隻要王馗在船上,他也和晚月有說有笑的,出入後艙毫無顧忌。老王馗似乎也常用眼神鼓勵他這麽做。老人的意思全在臉上,郇保心裏明白。他希望自己做他的女婿。但這怎麽可能呢?咱真的不配。再說,人家還要考大學。現在能這樣對自己就不錯啦!人不能不知足。當然,他不是沒想到過。特別當他一天天了解晚月開朗的性格後,更喜歡上這個姑娘了。但他克製著,隻在夢中享受一下片刻的甜蜜。醒來時,不過苦笑而已,或者披衣坐起來,愣上半夜。

  這會兒,郇保在船舷上拿個書本,走來走去,凍得腳有點發麻。他想繼續看書,怎麽也不能集中精力。湖麵的冷氣,紛亂的思緒都在攪擾他。他越是不想承認後艙的存在,越是想偷眼兒往那邊看,而每一次又都像觸電似的把目光收回來。真是活受罪!腦子裏像有兩種聲音在打架,一個說:“去呀,那兒有爐火,還有晚月,暖和。”另一個說:“別去!那兒有危險。”——無聊!郇保打算去岸上走走了。

  正在這時,晚月叫他了:“郇保,進來暖和暖和呀!”

  “噢,不,不冷,不冷!”郇保慌亂地回答,一下子口吃了。

  “嘻嘻!……還不冷呢,不冷幹嗎跺著腳走來走去?”晚月探出頭來催促,“來吧,這兒沒老虎,吃不了你!”

  郇保不好推辭,也不願做戲了。他進去了。晚月已經打開爐門。淡藍色的火苗從爐膛裏躥出來,又集成一束,悠悠地飄著,船艙裏暖洋洋的。不大會兒,郇保的臉烤紅發熱了。

  該做晚飯了。晚月放下書本,卷卷袖子就要洗魚。郇保正坐著發窘,攔住她說:“哎!你看書,今兒我做晚飯。”

  晚月笑了笑,把刀遞過去:“好!”

  郇保手頭很熟,晚月沒來之前,都是他做飯的。他很快把兩尾一斤多的鯉魚洗淨,然後放在案板上,一手按頭,一手操刀,“嚓嚓”幾下,就把魚鱗刮去了。開膛破肚,再一次用清水衝過之後,鍋也燒熱了。晚月一聲驚叫:“快!快倒油!”拿起油瓶就要倒。郇保急忙說:“別慌!”拿出一塊生薑,一刀切成兩截,在鍋裏擦起來。晚月不解地問:“你這是幹啥?”郇保笑笑說:“雜誌上說,用生薑擦鍋底,煎魚不沾皮,試試。”等他擦過一遍,才倒進油去,一股濃烈的香味升起來。不一會兒油開了,郇保放進魚去,煎好取出來放在盤子裏,果然完整無損。晚月一拍手笑了:“噫,還真是呢!”

  郇保也為這點小小的成功高興。他手腳麻利地在油鍋裏放進蔥薑、花椒等各種作料,炸了炸,又放進兩碗水,等燒開了,才把煎好的魚放進去。然後蓋上鍋蓋,洗洗手。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紊,連晚月也自歎不如。藍幽幽的火苗包圍了鍋底,誘人的香味彌漫開來,船艙裏又靜了下來。兩人暫時找不到話說。空氣有點沉悶。郇保抬頭正碰上晚月也在看他。他急忙又低下頭,搓搓手臉,一扶膝蓋,又想出去。他心裏老是慌,感到沒趣。

  晚月看出了他的意思:“郇保,你別走。”郇保立刻坐好了,像個小學生。

  晚月“撲哧”笑了,大大方方地問:“你為啥老避著我?”

  “我……沒有避著你呀。”郇保不好意思起來,“在一條船上,也避不開呀!”

  這倒是實話。生活在一條船上,別說吃飯、睡覺,連誰去船尾解手都知道,能避得開嗎?

  “我覺得,你一直太自卑了。過去的那件事,不要老放在心上。那時你還小,不懂得理智。我也有過偏激的看法,請你原諒。”晚月真誠地說。

  雖然已是事隔數年,郇保的臉還是紅了。這件事,有哪一天不在咬噬著他的心呀!

  他想不到晚月會如此坦率,單刀直人談到這個問題,而且是這麽個看法。郇保感動了。“我覺得,你要直起腰杆來,硬硬氣氣地做人。如若老是這麽一副蔫頭蔫腦的樣子,我真要討厭你了。我不喜歡這樣的人。男子漢嘛,就要有這個氣魄!哪能被一次錯誤壓一輩子?”

  郇保的腰直起來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裏那麽舒暢,終於有人理解他了。郇保百感交集,猛地捂住臉哭開了,淚水順指縫流出來。流吧,流吧,暢暢快快地流吧!這不是自卑和懦弱的淚水,這是洗盡羞恥和煩惱的清泉!

  晚月理解這哭聲,她沒去打擾他。等郇保漸漸平靜了,才實心實意地說:“郇保,今後我們再也不要互相戒備。如果你同意,我們就兄妹相稱。這兩年多,你在船上很辛苦,我爹也多虧了你照應。他脾氣不好,你從沒和他頂撞過,處處體貼他。這方麵比我還強。我如果考上大學,往後更需要你照顧他。你答應嗎?”

  郇保猛地抬起頭,擦幹淚水:“你放心,晚月妹妹,我郇保不是沒心肝的人!這兩年,若不是他老人家收留我,我……”郇保又動了感情,淚珠子也掉了下來。

  晚月見狀,趕忙掏出自己的手絹遞過去,溫柔地說:“郇保哥,快擦擦淚,我們是一家人啦,往後互相照應著就是啦!”

  “哈哈哈哈!……”冷不防,老王馗醉醺醺地大笑起來,正伸頭往船艙裏看。他已經來了多時,見女兒和郇保親熱的樣子,高興極了,連說:“對,對,一家人,我們是一家人啦!今兒晚上,你們就……成親!把鋪蓋搬……搬到一起去……”

  郇保羞得滿臉通紅,轉眼爬出艙走了。晚月啼笑皆非,她狠狠地瞪了爹一眼:“爹!你說啥呀!”

  “啥……啥?……成親!”他從懷裏掏出一掛鞭炮揮了揮,“爹早就……打算好了。……等我死後……這船就留給……你們……”他一轉身差一點摔倒,手扶著船樓子,指指前麵,“還有……那麵旗、旗!……”

  “爹!”晚月氣得流出淚來,“你……喝醉了就瞎說!哪兒是哪兒呀!”

  “嘿嘿!……我知道你,你……害羞。女孩子家,早晚有這……一回。我去把郇保的鋪蓋……搬來,嘿嘿!……”王馗開心地笑著,搖搖晃晃到前艙去了。晚月氣得“砰”一聲拉上了門。

  郇保正在前艙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王馗來了。他二話不說,就卷郇保的鋪蓋。郇保急得頭上冒出了汗,伸手抓住:“大叔,可、可不能胡來!你要這樣,就是攆我走!”

  “咋?”王馗雙眼睜得血紅,手也鬆開了,“你不同意?”

  “不同意!”郇保一臉嚴肅,堅決地說。

  王馗沮喪地坐下來,又一下癱在郇保的鋪板上,疲憊不堪地合上了眼,嘴裏“哧哧”地喘著粗氣。郇保趕忙扯起他來,背到他住的二艙裏放下,蓋上一條被子。王馗在昏醉中仍痛苦地念叨著:“不同……意,不……同意……”

  半夜裏,老王馗醒來了。他再也睡不著,蜷縮在被窩裏,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自己的盤算落空了,他很失望,甚至有點兒悲觀。晚月考大學的事,他從來就沒有想通,當初表麵上同意了,隻是緩兵之計。隻要讓她和郇保成了親,就萬事大吉了。所以,平日裏,他千方百計為他們的接觸創造機會,一有空就上岸喝酒。年輕人在一起,長了,還能不好嗎?在這種事上,老王馗完全不同於鄉下那種封建老古板。恰恰相反,他看得很簡單,所謂成親,就是一同吃飯,一同睡覺,一同生孩子,這沒有什麽醜的。三年困難時期,一個外地逃荒的女人,餓昏在白雲河邊。王馗把她救到船上,第三天就睡在一個被窩裏了,從此成了夫妻,後來生下晚月。直到那個女人前幾年病死,他們也沒有領過結婚證明。但大夥不也承認嗎?

  過去留住晚月,拴住郇保,是為了自己身後有人。現在似乎有了新的意義,他要讓自己的事業繼續下去!可誰知,晚月不同意,郇保也不同意,都不同意,奶奶個熊!這使王馗百思不得其解了。

  他並沒有想到,自己對飲食男女的理解,能否為今天的年輕人所接受。晚月和郇保都是有文化的人,別說他們之間沒有那個意思,即使有,也隻能采取他們自己的方式。老王馗當年那種簡單的帶有原始野性色彩的男歡女合,帶有更多的動物性。而他們——這些八十年代的青年人,所需要的首先是感情上的交流和滿足,然後才是其他。更何況在這種事上,郇保有過慘痛的教訓,晚月有過嚴肅的思考呢!

  但王馗顯然是惱火了!

  第二天早起,飯也沒吃,他就吼了一聲:“開船!”然後坐在舵位上,臉色鐵青,誰也不看一眼,但忽然又想起什麽,伸手從懷裏掏出那盤很大的鞭炮,橫了他們一眼,甩手扔進湖裏,發出“咚”的一聲響。

  郇保見王馗叔生氣了,有些不安起來。晚月看到那掛為他們辦喜事用的鞭炮扔進河裏,偷偷給郇保使了個眼色,卻忍不住“格格”地笑起來。她感到爹像個孩子一樣,又好氣,又好笑。郇保想想也有趣,於是忍不住也笑了。剛咧開嘴,又趕緊扭過頭去,一脫棉襖,把機子搖響。

  小船又“突突”地開起來了。

  十

  五月底,王馗接到一個重要任務,要他的船出一趟遠航,到蘇南某城市運一批農藥來。

  今年,全縣種了十七萬畝棉花。雖經農民精心管理,爭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好苗,但由於長期幹旱,蟲害迭生。根據測報,六月中旬還將大麵積出現棉蚜蟲、紅蜘蛛等多種蟲害,而庫存農藥已經不多。縣長蕭柱親自打電話向省政府求援。省政府第二天就回電通知,要縣裏馬上派人去調撥地運回來。

  此去到蘇南某市一千多裏,沿京杭大運河,穿淮河,過長江,全是水路。縣政府要航運公司派出一條快船。王馗的船被選中了。

  行這麽遠的路,辦這麽重要的事,在王馗還是第一次。他很激動,把這看成一生中最有頭臉的一件大事。他讓郇保從岸上拉來足夠數量的柴油,自己忙著檢修船上的用具。為了防止路上出事,他還宣布臨時戒酒。這是從十三歲學會喝酒以來的頭一次“革命行動”。

  晚月離高考還有一個多月,本可以不去的。但她考慮,這趟遠行事關重大,父親和郇保管著船上的事,沒個人專門侍弄吃喝不行。再說,對即將到來的高考,她並不害怕,各門功課都複習得滾瓜爛熟的,早已成竹在胸。她不想在考試前弄得太緊張,放鬆一下倒有好處,於是,也決定隨船前往,並專門到小縣城買了蔬菜和米麵。

  起航那天,縣長蕭柱親來船上囑咐:“老王叔,這次非比往常,關係到全縣的棉花能不能豐收,你肩上的擔子重著哪!”

  老王馗豪氣衝天,一拍胸脯:“你放心!”然後衝郇保一揮手:“起錨!”那氣魄,儼然一位出征的將軍。

  縣長蕭柱和航運站領導站在岸邊,微笑著向他揮手。老王馗睬也沒睬,他不習慣這一套。

  船起航了。由白雲河碼頭出發,先向東北去微山湖,再轉入大運河,一直往東南乘風破浪。輕舟疾進,大運河好像沒有盡頭似的,一直往前延伸著,一路上風光旖旎。晚月有時站在船頭上,有時坐在郇保身邊,一邊向岸上指指點點,一邊盡情說笑,玩得暢快極了,也激動極了。老王馗卻沒玩興,他隻想著運農藥的事。

  一路上很順利。五天之後,他們的船已經到了預定的地點,並很快裝上了農藥。正想在這城裏休息一天呢,接到了縣裏來的一份電報,說是部分棉區已發現紅蜘蛛,大有蔓延之勢。王馗一聽立時急出汗來。這種紅蜘蛛,過去當地農民叫“火龍”,厲害得很,一旦蔓延開來,不僅棉花要完蛋,連其他莊稼也要受害。他記得,解放前有一年曾遇上這東西,沒藥治,“火龍”把莊稼弄得枯枝敗葉,一片片通紅,像失了火似的,沒有辦法,隻好把得了“火龍”病的莊稼全部拔掉燒了,簡直像過蝗蟲一樣厲害。

  聽這麽一說,郇保和晚月也急了。他們急匆匆地吃了點飯,就連夜起航,日夜兼程往回趕了。船過駱馬湖時,已是後半夜。老王馗看看天上,濃雲密布,遠處地平線上,不時傳來一聲聲沉雷,天地之間一絲兒風也沒有。他叫一聲:“不好!要有暴雨來了。”連忙把船停在湖心,和郇保、晚月一齊動手,把覆蓋藥的帆布繩索重新係牢。這時,一聲霹雷在頭頂炸開,雨如瓢潑,嘩嘩地直澆下來。隨之,一陣狂風,從船上橫掃過去,幾個人差點被刮到湖裏。王馗彎腰抓住帆布繩索,大聲命令郇保:“開機!靠岸!”郇保一開油門,機子又“突突”地叫起來,但隨即就淹沒在巨大的風雨聲中了。晚月淋得像落湯雞。她係牢最後一根繩索,沿著船舷,艱難地向後艙靠攏。

  風太猛烈了!憑王馗的經驗,足有十級。風力這樣凶猛,如若是帆船,真要完蛋了!他一麵緊緊把住船舵,一麵裂眥般睜大了一雙紅眼睛。他隻能憑借閃電和直感辨別著方向,船頭那盞風燈早在第一陣風頭過後就刮滅了。閃電過後,宇宙之間全成了墨黑,伸手不見五指,隻聞風聲、雨聲、濤聲,滿世界都在吼叫,都在發抖,如饕餮吞吃一樣嚇人。船隻劇烈地顛簸著。

  郇保半跪在機子旁邊,努力監聽著它的運轉情況,渾身早已澆透了。這樣的風,這樣的雨,在船麵上什麽雨具都失去了作用。但他顧不得了,紋絲不動地跪在水裏,側耳傾聽。他明白,眼下的情況,機子就是一切!大雨瀑布一般澆在身上,冰涼冰涼的,他的心在收縮,在發抖,但他咬牙堅持著,什麽風聲、雨聲、濤聲,似乎全都不存在了,隻有那隱現的“突突”的機聲,那麽清晰地傳進耳朵裏。

  ……噫!剛才好像有一聲尖叫,如遊絲一樣飄來?郇保刷地站起身,麵前仍是暴風驟雨,他借助一道閃電,在船上環視了半圈,忽然肌肉緊繃起來。他連忙大聲喊叫:“晚月——!晚月——!”回答他的仍是嘈雜喧鬧的風雨。他立刻意識到了什麽,急忙回手關上柴油機的油門,借助一股風力,向船舷躥去。又是一道耀眼的閃電,郇保終於看清了,在船的右後方十幾米處,晚月正在湖水裏掙紮,滿頭黑發散開來,罩住了她的整個頭臉。

  郇保顧不得和王馗打招呼,縱身躍進湖裏,揚臂擊水,以最快的速度向她遊去……

  晚月是在接近船後艙的一刹那,失手被風卷進湖裏的。等她一聲驚叫,已經沉入水底。好在晚月會遊泳,很快又鑽出來,可是船已離開十幾步遠了。她心頭一陣慌亂,一麵拚命喊叫,一麵竭力追趕,散開的長發、密集的斜雨擋住了她的視線,晚月猝然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怖,一個巨浪打來,頭一蒙就失去了知覺。

  等郇保托著她爬上船時,晚月才清醒過來。這時,老王馗發現機器不響了,也知道出事了,正摸黑朝船舷邊爬過來,一邊淒哀地叫著他倆的名字。郇保和晚月在他心頭上,占著同等的分量呀!

  晚月的腿抽了筋,動也不能動,郇保又重新把她抱起來,慢慢向後艙挪動。晚月濕透的衣服貼住了身子,郇保像抱著一個裸體。手上、胸前,處處都能感到那些柔軟、凸起的部分。他既不能鬆手,又不敢抱得太緊。可是晚月卻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像個尋奶吃的孩子,拚命朝他懷裏鑽。郇保心頭一熱,頓時升起一股聖潔的長兄般的感情……

  十一

  當天後半夜,他們的船停靠湖邊,真是人困馬乏,三個人一倒頭便睡去了。

  快天亮時,老王馗激靈醒來。他伸頭向外看了看,風雨已漸漸小了,天空仍是灰蒙蒙的。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會放晴。郇保和晚月住的前後艙,沒有一點動靜,大概他們還沒有醒來。這幾天,幾乎沒有睡覺,他們也夠累了。王馗想了想,不忍心去叫,讓他們再睡一會兒吧。他正要再躺下去,忽然覺得一陣頭疼,腦袋瓜像開裂了一樣。他伸手摸摸,滾燙。肯定是受涼感冒了,心裏一陣煩惱,邊往下躺,邊悻悻地罵起來:“龜孫天氣!”

  晚月其實已經醒來了。昨晚一場驚嚇,夜裏老做噩夢,驚醒了幾次。最後一次醒來,就再也睡不著了。此刻,她躺在被窩裏,細細回想著昨天晚上的每一個細節,禁不住暗自臉紅。幸虧是在夜間,如果是大白天,讓郇保從水裏撈上來,一直抱著送進船艙,臉靠著臉,胸貼著胸,真能把人羞死!郇保堅實而寬厚的胸脯,自己曾多少次想用頭在上麵撞幾下!不想卻在昨天意外地實現了。那胸脯真厚實呀,靠在那裏,有一種令人毫不懷疑的安全感,就像靠著一堵山壁!

  “哞——!”

  肯定是哪裏決口了,咆哮的洪水,發出低渾而雄壯的老牛般的叫聲,船上的人都驚得爬了起來。郇保一邊扣衣服,一邊指指左前方:“那裏!”遠處,一段大堤上,正有數不清的人在飛一般地來回奔忙。洶湧的水聲和人的喧叫聲直傳進來,讓人感到驚心動魄!他們愛莫能助,一點兒忙也幫不上。這時,他們才注意到,昨夜降雨量足有三四百毫米,湖麵的水位大幅度上升,堤岸上的一排柳樹,都淹沒了半個身子。

  不遠處的運河口,水浪翻滾,奔騰咆哮,發出地動山搖般的巨響。晚月看了,心裏直打哆嗦。這樣的水勢,如果是帆船,肯定不能航行了,機船怎麽樣呢?王馗也沒有把握。但看樣子,要等水勢退下去,起碼得有兩天兩夜的工夫。可家裏急著用藥,怎麽能等呢?

  王馗探詢地問郇保:“開船行不行?”

  郇保把握了一下水勢,再看看自己這部才裝上半年的新機子,一咬牙:“開船!”

  在這種情況下,郇保倒成了主心骨。晚月是毫無主張了。她自愧幫不上什麽忙,隻好趕緊回後艙做飯。

  從湖裏朝運河口闖,是逆水行船,舵很難掌,要用很大力氣。郇保擔心王馗叔力氣不濟,開起機來,就任它運轉,自己來到舵位上,叫王馗讓開,他一人掌舵。王馗站在一旁,觀察著前麵的水頭。果然費勁!水流有巨大的衝擊力,是一條凶惡的水龍,把船頭撞得左右搖擺。船身跳躍著劈浪前進,郇保雙臂像焊在上麵,死死地把牢了。一米,兩米,三米……船艱難地行進著,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拚搏,終於前進了十多裏,運河口拋在身後了。這裏雖然仍是逆水,但已平緩了許多。

  三人吃過早飯,又繼續開船。離家還有三百多裏水路,他們一點兒也不敢耽誤。現在,仍是王馗掌舵。他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裏,身上發著高燒,幾天沒有睡好,原來發紅的眼睛,這時幾乎像兩隻潰爛的桃子,隻有中間發出的兩點亮光,才證明他是一個活物。

  王馗的船像一匹千裏馳騁的烈馬,一路闖險灘,過橋閘,晝夜疾進,隻有機子需要休息時,他們才休息一下。直至第二天行到微山湖,眼看艱險的地方都安全通過時,他們才都鬆了一口氣。這時,王馗已經力不能支,處在半昏迷狀態了。

  出了微山湖,船直撲西南方向,航行在他們熟悉的白雲河。此去離家已經很近了。晚月看爹病成這樣子,又沒藥吃,急得光想哭。她想了想,讓爹去睡一會兒,自己替他掌舵。王馗隻好同意了。

  現在他們才知道,昨天這裏也下了雨,看來也不小。白雲河水又漲上去了,但橋孔還勉強可以通行。郇保把機子油門加大,船以最快的速度前進著。他此時急的是王馗叔的病,想盡快趕回去治療。老人家已經高燒幾天,幾乎什麽也沒有吃,再拖下去會有危險的。

  門裏出身,不會通三分。經過近一年的船上生活,晚月已學會了掌舵。但這麽正兒八經地駕船,畢竟還是第一次。她全神貫注,一點兒也不敢馬虎。晚上八點多鍾,前麵還有最後一座三孔大橋。過了橋,再有半小時,就可以到白雲河碼頭了。她心裏分外激動。她想起過去看過海明威的小說《老人與海》,那時,對作品感受不深,現在似乎一下子都理解了。當然,此一時,彼一時,結局是截然不同的。在人和大自然的搏鬥中,那位老人從海上拖回來的是一副魚骨,而我們卻完整無損地拖回了農藥,我們勝利了!……

  她正在胡思亂想,郇保大喝一聲:“當心!”晚月猛抬頭,船已到三孔橋邊。大橋上沒有燈光,黑乎乎的,像峭壁一樣兀立著。因為水位升高,橋孔變小了,照直開過去,也隻能勉強不碰橋墩。晚月嚇出一身冷汗,急忙矯正舵位,光線太暗,卻又偏到另一邊去了。郇保減緩了船速,又趕緊熄了火。但巨大的慣性仍在起著作用,船隻無可挽回地一直往前衝去,六米、四米、三米……一米……萬分危急!晚月越慌越是對不準橋孔,眼看就要撞到橋墩上!她驚得大呼起來:“啊呀——!”

  郇保轉身抱起鐵錨,“啦啦”抖進河裏,隨即又向船頭撲去!……這是個緊急時刻!如果船被撞碎,不僅費盡千辛萬苦運來的農藥要付諸東流,全縣十七萬畝棉田無法搶救,而且整條河道、整個湖麵都將被汙染,無數的魚蝦,甚至人畜都會因此而中毒、死亡,後果不堪設想!

  郇保頭皮發麻,兩腿在哆嗦。他什麽也來不及想,一邊向前衝,一邊尋找船靠,可是船靠不知哪兒去了!——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一個壯烈的念頭冒出來:跳到船前去,用身體擋住橋墩!

  郇保正要飛身往船前縱躍的當兒,老王馗突然奇跡般地出現在身後。他已經醒了多時,正在船艙裏閉目養神,一聽晚月驚叫,知道要出事,才趕緊躥出來的。他一見此情,知道所有的措施都失去了作用,大吼一聲,飛起一腳把郇保踢到一旁,一個縱身跳了下去。——一聲慘叫!船身震蕩了一下,船上的藥瓶子發出一陣“砰砰”的碰撞聲,接著一股濃烈的藥味飄出來……

  當天夜晚,船到白雲河碼頭。第二天一早,農藥沒有入庫,就發放到各公社去了。全部農藥,除了碰碎了十來瓶,其餘的都保住了。

  老王馗被送進醫院搶救,縣長蕭柱親自守在那裏。他肚子以下,全被撞壞了,半身粉碎性骨折。雖然用盡一切法子,終因失血過多,第三天還是去世了!

  船上隻剩下郇保和晚月兩個人了。郇保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他一直抽泣不止。

  晚月倒是出奇地平靜。她整整沉默了三天!誰知她想了些什麽呢?

  王馗臨死前留下兩條遺囑。一是讓晚月把幾年的銀行存折整理一下,把公家的貸款還上,把郇保兩年半的工錢付清。彌留之際,他還斷斷續續地說:“孩子……你去……考大學吧,爹……同意……了。”淚眼矇矓中,晚月看得出爹是真心同意了。

  公家的貸款,晚月在喪事後沒幾天,就交還了。郇保的工錢,卻到底沒有給他。

  她決定不考大學了。

  直到考期過去之後,王陵才接到晚月的一封信。他痛心地回了一封很長的信,責怪晚月頭腦發熱,感情用事。末一句,用了三個驚歎號。

  “終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晚月會不會後悔呢?暫時還不好說。反正一個星期後,他們的船又開航了。

  還是那條船,隻是少了王馗,還少了那麵小紅旗。七天祭墳時,晚月和郇保把它燒了。

  還是這條河,已經不再寂靜。兩岸夾堤上,萬木蕭蕭;河麵波濤中,百舸爭流。

  啊,古老而又年輕的白雲河喲!……

  198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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