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分工,郇保負責照看機子,王馗掌舵,晚月做飯。船上燒的是蜂窩煤,打開爐門做飯,還可以一邊看書。船上的其他雜事,都不用晚月操心。她大部分時間躲在船艙裏,捧個書本,複習功課,準備來年夏天再考大學。聖堂一樣的大學,又在向她招手了!
爭得了一次補考的機會,晚月和父親和解了。當然,她從心裏更感激郇保,感謝他伸出了友誼之手。如果不是他主動回來,事情還不知怎樣結局呢。於是,在心理上,她和郇保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她開始感到,這個被同學們視為流氓的人,並不像想象中那麽壞。相反的,卻挺熱情仗義。有人說過,姑娘最容易輕信,一件事就能將她俘虜。自己是不是也太輕率了呢?是的,還是應該保持一些警惕。當然隻能在心裏;表麵上,不妨熱情一點兒。她又記起了老慢爺的話,人家是在咱船上幹活。對郇保的態度,晚月給自己定準了弦。她做得一點兒形跡也不露。每一次,都是她主動找郇保說話,該說就說,該笑就笑,毫不顯得做作。郇保的衣服髒了,她也主動收起來洗淨,像洗父親的衣服一樣認真,甚至還多打點肥皂。但郇保給她留下的機會太少了。每次換衣服,幾乎都是脫下來就洗。一個大小夥子的衣服,怎麽好叫人家姑娘去洗呢?當然,他也暗自高興,高興人家能用平等的態度對待自己。但他不敢表露。表麵上依然是相當謹慎的。
轉眼間,將近半年過去了。幾個月下來,晚月一直都很珍惜時間。她清楚,成敗在此一舉,這可能是最後的機會了。
有時累了,她也丟下書本,跨出艙門,到船舷上站一站,伸展伸展腰肢,呼吸一下清涼的空氣,看一看兩岸的景色。河還是那條河,岸還是那個岸,天地仍是那樣狹小。然而晚月的感覺,卻完全不同了。
幾個月前剛回到船上時,她覺得這是一個野蠻、枯燥、狹小得無法忍受的地方。那時,一想到自己將要在這裏生活一輩子,就不寒而栗,心境淒涼得光想哭。但現在不同了。這條河道隻是她暫時棲身的地方,來年夏天一旦考入大學(她相信這是沒問題的。當然也記住了,考試前再也不吃冰棍!),就將永遠離開這裏。外麵有一個更廣闊的世界等著自己。每想到這些,她就分外激動,就會默默地在心裏說:“王陵同學,不久以後,我們就將會師北京啦!”
晚月還設想,那時,兩人將如何同校讀書,如何相約在星期天,漫步在北京的街頭,尋覓數不盡的名勝古跡,飽覽一座座現代化的建築,談論祖國輝煌的古代文化和現代文明,爭論一些最時髦、最敏感的社會問題……累了,就選一處幽雅的去處,坐下來歇歇腳,喝一瓶檸檬水。她還想到,兩人要坐得遠一點,要控製著自己不和他談戀愛上的事。假如他控製不住了(男孩子家,是完全可能的!),就央求他:“我們應當趁年輕,多讀點書。”當然,最好還要笑一笑,不要讓他誤會了自己。我隻是說,太早了,等以後……晚月自己想得都紅了臉。……啊,多麽美好,多麽燦爛的前程!仿佛,她已經看到了那春光一片:“你是含露的花苞,我是勃發的小草……”這是王陵送她的詩。
帶著這種詩一般的心境,再看白雲河,就不僅沒有什麽厭惡感,反有些依依戀戀了。畢竟,晚月是喝白雲河水長大的喲!
有時候,她還拿出幾張白紙,畫幾張鉛筆畫。晚月想把今日白雲河的麵貌留下來,以便將來故地重遊時,增添一些情趣。因為若幹年後,自己說不定已是學者、作家、翻譯家什麽的,而這裏也會發生巨大的變化,變得連自己也認不得了。那時再翻翻這些素描,將會作何感慨呢?啊——真是太有意思了!
她畫了,一樣也不想漏掉。她畫兩岸的大堤和綿延不絕的防護林帶,畫河灘上牧羊的少年,畫清澈的河水和倒映的藍天,畫那些受到船隻驚擾而飛起的鰱魚,畫古老的木帆船,畫披蓑垂釣的漁翁,畫古拙而凶猛的魚鷹,也畫了父親王馗和郇保。
……一張張充滿濃鬱鄉情的風俗畫,都是那樣饒有趣味。父親王馗的鼻子畫得太大了,像一隻馬蹄碗扣在闊大的嘴巴上。晚月開心地笑了一陣,又抹去重畫。到底還是不像,抹得黑乎乎一片,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晚月遺憾地搖搖頭。她決心要畫好,不僅求得形似,而且要畫出神韻來!一連幾天,一有空她就細細地端詳父親,細細地,細細地……當她竭力用畫家的眼光重新審視麵前這個形象時,忽然有了新的發觀,心也怦怦跳起來!她驀然感到,在父親身上,蘊含著令人吃驚的生活厚度!你看,那魁梧而有點駝背的身軀,那毛紮紮粗獷嚇人的臉,那皺得棗樹皮一樣的額頭,那一雙黏乎乎的紅眼睛,那微微張開露出殘缺的黃牙齒的嘴巴,都給人一股苦難而忍耐的痛覺,一種沉重而堅韌的力感!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半個多世紀的生活都濃縮在裏麵了,這簡直就是一部曆史!假使一個真正的畫家站在這裏,一定會激動得發抖的!
在這刹那間,晚月自感渺小了,心尖兒悸動了!爹……這就是一向被自己瞧不起的爹嗎?原來,我並不了解你啊!如果說,你是一頭負重跋涉的老牛,那麽我不過是一隻繞林飛翔的黃鶯!現在,晚月不僅感到自己的一支畫筆多麽稚嫩笨拙,而且感到自己的一顆心也太淺薄了。生活是這麽複雜,美中有醜,醜中也會有美,自己為什麽慣於用單一的色彩、單一的標準來區別人呢?
她又把目光轉向郇保。
他一麵看管機子,一麵捧個書本。他也在看書。他喜歡看書。幾個月來,晚月已經注意到了。他看的書很駁雜,有文學的、曆史的,也有科技的。他好像對什麽都有興趣,又好像對什麽都沒有興趣。他從來不談吃喝穿戴,也不談社會上的事情。他和誰談呢?老王馗是不會和他談的。晚月呢,他是有意回避。和姑娘接觸,是他最感可怕的事,自己的名譽就毀在這上麵。避之唯恐不及,哪裏還敢和人說說笑笑?盡管這使他痛苦,但他壓抑著。這已經不是兩年多前了。郇保已有了足夠的經驗和理智。
晚月對他老是吃不透。他總是沉默。每次主動找他說話,他卻像答記者問一樣簡潔。至於別的什麽,無可奉告。但是,顯然的,他熱愛生活,已經不像過去那樣消沉。似乎被一種變態心理支配著,僅僅從書本裏尋找樂趣。他好像給自己羅織了一張網。
這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壞孩子嗎?不像。幾個月的相處,證明了他相當規矩,對自己毫無輕薄之舉。他那樣熱愛勞動,那樣尊重父親;他挺身而出幫自己擺脫了窘境,是希望得到什麽嗎?好像也不是。他從來不提工錢,從來不接受自己的哪怕一點點感謝。這一切似乎都很高尚。然而,那個一向被同學們視為流氓行為的事,該怎樣解釋?晚月終於把解剖刀伸向核心處,這無疑是評價郇保的關鍵!
不知怎麽,晚月有點說不準了。
其實,一年多來,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大心開,她早就開始懷疑這個結論了。隻是由於種種原因,嘴上不願意承認罷了。她覺得似乎應當這樣說:郇保的所謂流氓行為,隻是青春發育期缺少控製的對異性的衝動。這種衝動,幾乎所有進入成熟期的少男少女都會有的。大家的區別,僅僅在於能不能自我控製罷了。
她記得畢業前夕,男女同學之間那些異樣的眼神,那些表麵冷漠而暗中熱烈的接觸,是如此司空見慣。但是一旦誰的秘密被發現,其餘的同學便會以前所未有的激烈態度進行議論、嘲笑,甚至攻擊謾罵,表現出無比的憤慨。其實,這恰恰是一種掩飾,好像不如此不足以顯示自己的潔白!自己和王陵不就遭到過這樣的非議嗎?
當然,晚月承認,男女同學之間的密切關係,主要是同窗數年即將分別的友情使然。那時,哪怕是毫無意義的一件小事,也會津津有味地說上半天,毫不可笑的一段回憶,也能笑得前仰後合。但誰能說其間沒有對異性的朦朧向往呢?據說,青年男女在真正成熟之後,對異性倒能保持冷靜的態度,而十七八歲的少男少女,卻似一團烈火,常常缺乏理智。她自己就有過這樣的體驗。這不僅表現在對同學王陵的愛慕上,而且即使對於郇保,她也產生過類似的衝動。
郇保那英氣勃勃的四方臉,那鐵餅一樣堅實的胸脯,那肌肉一束束隆起的兩臂,都曾打動過姑娘的心。她偷著為郇保畫像,有時會發起呆來。她承認,郇保那副雄健而神秘的體魄,不僅有一種朝氣蓬勃的活力,而且給人一種美的享受和誘惑力。晚月真想上前撫摸一下那臂膀,看看到底能結實到什麽程度。她還想用頭在他胸脯上撞幾下,說不定會像撞在山牆上一樣,把自己反彈回來!嘻嘻,那才有趣呢!
但她到底還是忍住了。姑娘的羞怯、自尊占了上風。但如果萬一不能自製,真的做出那種魯莽的舉動,是不是也會像郇保那樣,被人罵作下賤呢?……會的,一定會的。啊,這太不公平!因為自己並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動機,隻是一種……一種……而已!
現在,晚月為郇保感到不平了。如果說社會秩序和世俗的規範要求的正是那種表麵的理智,那麽,作為一個尚未成熟、尚未涉世的少年,郇保已經付出了足夠的代價!他為此失了學,為此被人鄙視,為此無處存身,為此被父親趕出家門,為此一個人經受著精神折磨,為此沒完沒了地懺悔,這難道還不夠嗎?何況,不管是學校領導,還是公安機關,連任何一個罪名也沒有給他定過呀!
晚月在思想上徹底原諒了他。而且由此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欲望,要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再不是表麵的熱情),幫他從自卑的枷鎖中解脫出來,讓他像其他青年人一樣,去正常地生活,正常地說笑,正常地追求……
七
王陵經常來信,向晚月報告大學裏的生活和首都見聞,字裏行間,都充滿了對晚月的思念。每一封信都像奔放的鼓槌,擂擊著晚月的心胸;每一封信都像一束火把,使她周身燃燒。她恨不能立刻就騰空而去。啊,大學——北京,日裏夢裏都在向她召喚。
放寒假時,王陵回來了。他到白雲河來了兩趟,晚月都隨船去微山湖了。雖然已是數九寒天,但一冬無雨無雪,河裏也沒有封凍。岸邊結一層薄冰,太陽一出,就“嚓啦嚓啦”地化開了。中心航道上,一直是清波粼粼,暢通無阻的。全縣工農業生產的形勢發展快,運輸任務也越來越重,白雲河上的船隻,一冬也沒有停航。
這天下午,太陽快要落下時,晚月隨船從微山湖返回。離白雲河碼頭還有百十米時,就遠遠聽見有人喊她。晚月正站在船頭上,心頭一動,忙迎著落日的餘輝,打起眼罩循聲張望——正是王陵!他正站在北岸向晚月招手呢。晚月高興極了,一邊使勁擺手,一邊跳躍著高聲回應:“王陵,我在這兒哪——!”
轉眼間,船靠碼頭。王馗不知王陵是誰,抬頭向北岸看去,隻見一個衣著整潔的後生,正在那裏向女兒微笑。王馗警惕地問:“那是誰?”
晚月興奮地說:“我的同學王陵啊!夏天和我一塊畢業,人家在北京上大學啦!”
又是大學!王馗“哼”一聲扭轉頭,預備拋錨了。晚月正要往岸上跳,郇保急忙喊住:“哎——別忙!”說著扛起跳板往船舷上一放,另一頭也觸到岸上了。晚月衝郇保笑笑,扭頭衝了下去。王陵也幾乎同時衝上來。兩人在跳板中間相遇了,四隻手同時伸出來,稍稍猶豫了一下,便立刻緊緊拉在一起了。兩人神采飛動,興奮得臉都紅了。他們相互寒暄了幾句,晚月便熱情地邀王陵到船上玩。王陵向船上看了看,見王馗和郇保正忙著,大約是準備卸貨,於是推辭說:“改天再上船吧。你如果有時間,我們去岸上走走,行嗎?”晚月鬆開手,點點頭:“可以!船上的事不用我管。”說罷又反身上船,向王馗說:“爹,我有事去岸上一趟。”王馗不知是沒聽見,還是不高興沒回答,隻管彎腰做他的事。晚月噘起小嘴來。郇保衝她說:“去吧,船上有我呢!”晚月又高興地笑了,白了爹一眼,轉身飛下船去。等她和王陵走遠了,郇保才直起身子,一直目送他們爬上大堤,隱入樹林……
白雲河碼頭一片嘈雜,充滿歡樂的氣氛。大多數船隻將從明天開始停航休息,準備過年了。已經停靠的船隻正忙著卸貨。白雲河盡頭處,機聲軋軋,帆影片片,一條條運輸船仍在陸續返航。漫天的晚霞撲進河道裏,流金溢彩,通體閃光。在微微的寒風中,清冽的水波蕩漾著,一層層浪花擁向岸邊,發出有節律的音響:“嘩——沙——!”郇保站著站著,驀然覺得有點冷。
將近晚上十點,晚月才哼著歌子回來。她剛到岸邊,就發現自己家的那條船上,昏黃的燈光下,仍是人影憧憧。原來,今天碼頭上船隻匯集,都要卸貨,搬運工人一下子顯得緊張了。他們這條船僅分得四人,王馗和郇保嫌慢,親自參加了卸貨,但至今沒有卸完。
晚月見此情景,有些不好意思。上得船來,她見父親已是氣喘籲籲,郇保穿一件絨線衣,渾身汗氣蒸騰,更覺不安。他們累成這樣,自己卻玩了一個晚上。船上裝的是沙子,每筐都有三百多斤。晚月接過父親的杠子,要替他抬。王馗沒有推辭,操起鐵鍁,從裝好的筐裏扒出幾鍁沙子,才說:“抬吧,小心腳底下!”郇保一聲不響,在晚月轉回臉彎腰掄起的一刹那,把係筐的繩子往自己這邊挪了半尺。兩人剛一抬起,晚月就壓得尖叫一聲:“哎喲!”裝卸工們都笑了,郇保也笑了,晚月更是一邊笑,一邊踏著蓮花步,顫顫地往跳板上邁。大家都為她捏了一把汗。王馗大喝一聲:“越縮頭越疼,直起腰來!”晚月激靈挺起脖子!果然覺得好了許多,也不敢再笑了,隻是膽戰心驚地在跳板上挪步。郇保在後麵鼓勵說:“別怕,盡管放開步子,越快越穩!”晚月一咬牙,大步往前走去。郇保雙手攥繩,穩如泰山,一陣風隨了下去。
幾趟下來,晚月累得直喘氣,兩鬢的軟發濕成一縷縷的。她拤住腰叫喚:“娘哎!”郇保倒下沙子,在黑暗中問道:
“不行啦?”
“誰說的,走!”
……
深夜十二點多,全船沙子才卸完。晚月隻擦把臉,便一頭栽到床上睡了。回到船上以來,她還是頭一次幹這麽重的活。王馗也累得夠嗆,郇保卻一氣吃了四個大饃,才抹抹嘴睡去。
春節前幾天,白雲河完全沉寂下來了。
終年生活在河上的人們,難得有幾天上岸消閑的日子。有的忙著操辦年貨,有的提著魚走親訪友。年輕姑娘和小夥子們,則相約到一裏外的縣城,看電影,逛馬路,進商店,大把大把地花錢。他們的大方,常使小縣城的人們吃驚、羨慕。別看縣城裏一家幾個工作人員,誰也比不上他們富裕。平日,他們在船上很少有花錢的機會,現在要花個痛快了。
郇保和幾個要好的小夥子也進了城。他穿的用的,什麽都沒買。他不是沒有錢,王馗給了他二百塊“零花錢”呢!他隻買了幾串冰糖葫蘆包起來,然後到新華書店買了幾十本書。書目照例很雜。他像一個饑渴的大漢闖進飯館,什麽都聞著香。他把書捆成一捆,沉甸甸地往身上一背,就告辭夥伴,先回船上去了。
王馗正喝得醉醺醺地回來,看郇保背一捆書回來了,大吃一驚,瞪著血紅的眼睛:“怎麽,你也……考大學?”
“不不。”郇保不好意思起來,“我是看著玩呢。”
“你小子不騙我?”
“真的!大叔,我是看著玩呢。”
王馗哈哈大笑了:“好小子!看書玩兒——哈哈哈哈!……玩吧!”搖晃著爬進船艙裏睡去了。郇保丟下書跟進去,扯條被子給他蓋上,才又重新出來,把書提進自己住的前艙,急不可耐地拆開封紙,翻閱起來,一麵津津有味地吃著冰糖葫蘆。他從小愛吃這玩意兒。
船上很靜。這幾天,晚月常到縣城王陵家玩。兩人一談就是半夜,然後才由王陵送她到白雲橋頭上,眼看她下了橋,拐下堤,沿跳板回到船上,才在星光下揮手告別。
晚月一直處在亢奮狀態。她從王陵那裏聽到許多新鮮的事情,新奇的思想。僅僅半年的時間,王陵的知識像長了翅膀,飛到了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他幾乎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談起來滔滔不絕,什麽薩特,什麽存在主義,什麽自我……真是玄而又玄。晚月既感到新奇又感到迷茫。有些她聽得懂,有些卻聽不懂,也接受不了。但她不敢反駁,也無從反駁。人家是大學生,從北京來的,咱懂個啥?她隻能像小學生一樣,閃著兩隻大眼,傻乎乎地聽著。她感到自己笨極了,而在中學時,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晚月已明顯地察覺到他們之間的距離。從前在學校裏,他們可以平等地討論和爭吵,現在不行了。似乎王陵已升人雲端,居高臨下,自己隻有頂禮膜拜的份兒了。這使她在亢奮之餘,又有些悲哀和自卑。盡管王陵仍是那麽熱情,每次散步到無人的地方,都要牽住晚月的手,侃侃而談,晚月卻沒有那種甜蜜蜜的感覺。相反的,卻覺得對他越來越敬畏,越來越生疏了。但王陵那瀟灑的風度和詩人的氣質,又那麽頑強地吸引著她。
離春節還有兩天,郇保還是一身帶補丁的衣服。晚月很覺過意不去,就拿了一筆錢,到縣城買了一身銀灰色外套。在經過王陵家住的那條街時,晚月徘徊了一陣子,還是拐了進去。這幾天,她像丟了魂似的,不能一天不見到他。
王陵正一個人在家裏看書。他見晚月來了,高興地站起來迎接,並做了一個要擁抱的姿勢。晚月臉一紅,裝作沒看見,往旁邊一閃,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心裏有些慌亂。
“這是給大伯買的?”王陵發現了晚月手裏的衣袋,倒了一杯茶送過來。
“不,郇保的。”晚月不在意地說。
王陵眼睛一閃:“就是那個小流氓?”
晚月忙糾正說:“你不能老眼光看人。人家幹了兩年,連個工錢也不要,過年過節了,給他買身衣服還不應該?”她看了王陵一眼,又補充說:“這是爹讓買的。”不知為什麽,晚月故意撒了個謊,臉上也有點不自然。
王陵搖搖頭,隔著茶幾坐到另一張單人沙發上,好一陣沒吱聲,心裏很不痛快。他又怕晚月有感覺,沉吟半晌,才緩緩地說:“晚月,你還太幼稚,太單純。這種人不可輕信,要多加小心。不要表現得……太親熱了。”
晚月對這種教導的口氣,確實有了感覺。買件衣服算什麽呢?但她不想和他辯論。於是,她換了個話題,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又聊了一陣,索然無味。晚月告辭了。這一次時間很短。
回到船上,晚月從塑料袋裏抽出那身嶄新的外套,讓郇保試試。郇保紅著臉不要。老王馗顯得挺有興趣,命令道:“買了就穿,客氣個啥!”郇保隻好穿上了,一試剛合身。真不簡單!女孩子家對衣服就是有特殊的把握能力,眼光就是尺寸!郇保本來就高大的身軀,更顯得雄健、挺拔。晚月給他身前身後地扯了扯衣角,一拍手跳起來:“嗬!像個新郎官啦。”說罷“格格”地笑起來。郇保臉紅得更厲害了,兩隻手不知如何放好,心裏卻湧上一股暖流。王馗正在擺弄什麽,一回頭看看郇保,又看看女兒,連說:“像,像!”晚月心裏本來沒什麽,被爹這麽異樣地一盯,忽然也臉紅了。
古老的民族,古老的節日。人們的心理就是這樣怪。春節前,家家戶戶忙著準備一切,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隻要那一天還不到,就總覺還不齊全。平日舍不得花錢的,這時也舍得花了,沒完沒了地買這買那。到了除夕晚上,節日的隆重氣氛已達到高潮。
這莊嚴而神秘的夜,承先啟後,包容了整整兩個年頭,不,還要多得多。一家一戶,或者幾個要好的朋友,團坐桌前,喝著辭歲酒,暢談今昔;也有的獨斟自飲,浮想聯翩。在這樣的時刻,誰都會想到很多很多。有對昨天的回顧和思考,也有對明天的設想和希望,其間交織著生活的五味,有的感到充實,有的感到空虛,有的感到迷茫……
除夕晚上,王馗謝辭了船老大們的邀請,留在自家船上和郇保喝起酒來,郇保第一次喝這麽多的酒。兩人興致都很高。他們的船隻被評為航運站的先進船隻。這一年,他們的船不僅在白雲河上單位運輸量最高,而且安全航行,沒出任何事故。在縣人民政府舉行的發獎大會上,縣長蕭柱親自把一麵獎旗授給他們,然後,一手拉住王馗,一手拉住郇保,連連說:“謝謝你們!你們為城鄉建設和人民生活出了大力!”當時,在春雷般的掌聲中,王馗和郇保都激動得哭了。一個是飽經風霜的老人,一個是曆經磨難的青年,但在那莊嚴的一刻,他們同時都感到了做人的價值!胸前的紅花,手中的獎旗,把他們帶進一個崇高的境界!他們的思想在旋轉,在升華。老王馗幾乎要暈過去了,而郇保卻挺直了腰杆!他淚花閃閃,心潮澎湃。他分明感到,生活終於向自己展開了一條寬廣的路!
“喝……喝呀!……娘的……幹活不能怕……累,喝酒……不能怕醉!……還沒醉……呢……喝……”王馗扯住郇保的耳朵,硬把半茶碗烈酒灌進他嘴裏,自己抓起剩下的半瓶酒,一仰脖子也灌下去,又順著嘴角流下來。兩人幾乎同時躺倒了。
整個晚上,晚月一直為他們炒菜、端水,自己也抿了兩小口酒,腮邊泛起桃紅色。父親和郇保如此陶醉,如此盡興豪飲,晚月也受到強烈感染。她為自家的船高興,也為爹和郇高興。他們在自己的事業上,在與風浪的搏鬥中,得到了樂趣,得到了榮譽,得到了滿足。他們——包括王陵在內,都有了自己的位置,而我呢,卻仍在攀援,仍在等待,仍在尋找,或者說,仍是一個生活的旁觀者。她忽然感到自己是這麽孤獨!
八
春節那天早飯後,小縣城中心本來還算寬敞的街道,頓時變窄了。為了豐富節日生活,縣文化館組織了花船、獅子舞、踩高蹺等傳統節目。縣城附近的農民,也從四麵八方擁進城來看熱鬧。鑼鼓聲、歡笑聲、鞭炮聲不絕於耳,小縣城沸騰了!
晚月在街心的工人文化宮樓下找到王陵。這是他們事前約好的。晚月一見王陵,就扯住他:“快!我們要擠不進了!”
王陵雙手插進雪花呢大衣口袋裏,故意慢吞吞地逗她:
“哪兒去呀?”
“那邊,看熱鬧唄!”晚月急得往街心一指。
王淩毫無興致地說:“有什麽看頭?全是些民間的東西。”
“那——我們去哪兒呢?”晚月很敗興地鬆開手,仍不甘心地往鑼鼓聲那邊瞅。
“你不是曾邀我去你們船上玩玩嗎?現在就去,行嗎?”王陵微笑著問。
晚月感到有點突然。她的確曾邀過他的,不過,後來卻沒有再提起。她知道王陵看不起郇保,怕去了反引起兩人不愉快。現在王陵又主動提出來,怎麽好拒絕呢?
“怎麽,不歡迎?那就算啦。”王陵故意激她。
“誰不歡迎啦?就你事多!人家往熱鬧處跑,你偏往清靜處去。”晚月嬌嗔地嘟著嘴。
“嗬嗬!大千世界俗人多,清靜君子有幾人?人各有所愛嘛。去不去?”王陵悠悠地笑著問。
“走吧。”晚月無可奈何地回答。剛走出兩步,她忽然推了王陵一把,“你等一會兒,我看一眼就回來!啊?”不等王陵點頭,她已轉身跑上去了。街中心實在太有誘惑力了!緊鑼密鼓,笑語如浪,人們把玩花船的、舞獅子的、踩高蹺的夾在中間,潮水般地緩緩湧流著。調皮的孩子們不斷在人群頭上扔著響炮,“叭——!”紙片一簇簇的,像雪花一樣飄下來。晚月擠不進去,隻好踮起腳尖,往裏看了一陣,才又趕緊跑回來。
王陵寬容地看著她,微笑著責怪:“孩子氣!”
晚月的興趣得到了部分滿足,情緒也高起來,一瞪眼:“氣孩子!”說罷,得意地笑起來。
出北關不到一裏,就是白雲河了。這裏幾乎連個人影也看不到。晚月家的船上,隻有郇保一人守著。王馗到看林的老慢爺家去了。每年春節這天,他都要陪老人家過上大半天,直到傍晚才回來。
郇保雖也想上岸玩玩,但聽說晚月要進城,就主動留下來了。他正坐在船頭看書,見晚月又回來了,還領來那個大學生,忙站起身迎接。他怕跳板不穩,摔了人家,等晚月上船後,又彎下腰夾住跳板,直到王陵像個巡視大員從他手邊昂然走過,才直起腰來,往艙裏讓座。
王陵好像沒聽見,甚至也沒有發現郇保的存在,正側彎著腰,斜眼看郇保剛才丟下的那本書,繼而,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那是一本介紹張海迪事跡的書。像他這樣的大學生,誰願意看這種書呢?晚月聽王陵說過這樣的話:“宣傳張海迪,這隻是一種需要。其實,她的全部貢獻,隻不過一天生產一篇日記。別說那些出類拔萃的人才,就是任何一個普通的青年工人、青年農民,也比她的貢獻大!”現在,既然郇保在讀這類書,王陵必定是瞧不起他了。她心裏一寒,忙掩飾地逐一作了介紹:“喂!你們認識一下吧。這是……這是……”
郇保已看出王陵的傲慢,但還是把手伸了出去。王陵不能再裝聾作啞了。他用審視的目光從頭到腳打量了郇保一遍,才毫無表情地點點頭:“唔,唔,看吧。”說完,徑自跨進船艙。
晚月愣了一下,最怕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她歉意地看著郇保,不知說什麽好。郇保雄健的身體有點彎了。他麵色蠟黃,目光呆滯,一雙粗大的手掌微卷著,凝在空中了。他又看到了許久沒有看到的那種目光!他曾經欣慰自己終於從那件事中解脫出來了,卻原來人家仍然記著,說不定會記一輩子!他痛苦地噙住淚水,偌大一條漢子,萎萎縮縮,像是矮下去半截……
晚月的心像被戳了一刀子,比自己被人羞辱了還難受!她拾起郇保那本書遞過去,像個溫存的大姐姐那樣,低聲安慰:“你別往心裏擱。這人性傲,以前就是這樣子的。”郇保這才驚醒過來,忙接過書:“沒、沒什麽,你們……玩吧。”說罷,轉身下船,到北岸村子裏去了。說不準是屈辱、惱火,還是煩躁,他忽然發了瘋似的向一株槐樹踢去。
王陵今天的興致特別高,說起話來聲音也特別大。晚月腦子亂哄哄的,一句也沒有聽進去,隻坐在一條板凳上發愣。她兩眼一直看著王陵,卻什麽都沒有看見。今天的場麵太叫她難於周旋了。王陵似乎沒有在意,因為他已經習慣了。多少天來,晚月差不多都是這樣默默聽他演講的。
這時,王陵忽然站起來,一把抓住晚月的手,大聲而高興地說:“晚月,等你考上大學,將來我們結婚時,就回到這條船上來度蜜月,你說好嗎?現在西方男女青年結婚,都喜歡到一個落後甚至野蠻的地方去,騎一騎毛驢、駱駝,坐一坐中世紀的木帆船,那才有味呢!可惜,你們這條船改成機船了,要不……”
“要不會把人累死!你知道船上的人如何盼望著減輕勞動強度嗎?你這人真難理解,一會兒現代化,一會兒中世紀!”晚月連珠炮似的衝了他一頓。
王陵這才發現晚月生了氣,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你這是……”
“你今天為什麽要說這些話?”晚月仍是氣衝衝的。
王陵有點明白了。他伸出頭去往船上看了一眼,又縮回來:“怎麽,他……不在船上?”
“你就是說給他聽的嗎?”
王陵的臉發起熱來,伶俐的口齒一下子變得笨拙了:“請你原諒。說實話,我是怕他和你生活在一起,會……這樣讓他知道了我們的關係,有好處。你不知道,我……心裏隻有你……”他忽然眼睛潮紅了。
其實,從上船以後,王陵的來意,晚月已漸漸猜透了。他是以強者的姿態向郇保挑戰來了——這未免太欺人!但她一想到王陵至今仍對自己一往情深,不忍心太讓他難堪了。是啊,憑他現在的條件,將來找個漂亮的大學生,不是也很容易嗎?可人家偏偏這樣摯愛著自己。但你幹嗎要去刺傷別人呢?戀愛真的就是這樣,容不得第三者嗎?唉,這些男孩子家,逢上這種事,簡直就像小孩子一樣沒出息,叫人哭笑不得!
晚月長出了一口氣,把語氣稍稍放緩了說:“你呀,也太小心眼了!人家郇保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你不宣而戰,搞突然襲擊,不是太霸氣了嗎?再說,我什麽時候同意和你結婚啦?”晚月不由自主地又尖刻起來。
王陵神色黯然,十多天來,第一次失去了瀟灑的風度。他慢慢把臉扭向艙外,望著靜靜的白雲河,良久,才愴然說道:“當然,你沒有說過同意。但我覺得我們相處不是一年半載,還是互相了解的。半年前,我有過許諾,我永遠也不會收回。我不信,我一片癡情……會……遭到……冷遇。”王陵喉頭一熱,像被什麽堵塞了。
王陵是個才華橫溢的青年。的確,他有清高的弱點,上大學以後,不僅沒有克服,而且發展了。但他依舊保持著家鄉小縣城人們珍重友情的美德。他和晚月同窗十年,也吵過,也鬧過,小時候甚至還打過架。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友愛的。他們一直是班級裏的學習尖子,被同學們敬佩,也互相敬佩。他們又都有很強的好勝心,常在一起爭論問題。但這種爭論不僅不妨礙他們的友誼,反而使他們更加親密。有時甚至是僅僅為了便於接近才去爭論問題,而那個問題卻並沒有爭論的必要。特別到了高中,他們幾乎不能一天不在一起談點什麽。兩人一個手勢,一個眼神,都能心照不宣。他們互相傾慕對方的才氣、對方的抱負、對方的相貌,由友誼而愛情,一天天發生著變化。豆蔻年華,這一切又都是如此微妙。如果說,過去在耳鬢廝磨的相處中,他們還沒有十分明確地意識到,那麽分手半年,才真正體驗了相思的滋味。王陵表現得尤為強烈。
他從一個偏僻的小縣城,一下升人全國第一流大學,似乎整個世界都向他敞開了!各種各樣的知識,各種各樣的思潮,都撲麵而來,讓他眼花繚亂。他來不及挑揀,來不及分辨,都想一口吞下去。他既有對知識的渴求,也有儲存起來,有一天向知心人傾吐的強烈欲念。在大學裏,他必須保持著平靜,以表示自己對這一切並不吃驚,否則會被同學們嘲笑為“陳奐生進城”。但回到家裏,在晚月麵前,他急於一吐為快,不必掩飾自己了。他要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古腦兒都販給晚月,希望她和自己一樣高興,一樣激動,從而鼓起她更大的熱情,和自己一起,像比翼鳥一樣雙雙飛向理想的王國。
但回家十幾天,他越來越感到,晚月的思想遲滯了。她也不再像過去那樣高潔脫俗,對她粗野的父親,甚至對郇保那樣的人,居然也能和睦相處。她簡直像個家庭主婦,什麽細碎的事情都做,連郇保的穿衣也想得那麽周全。她沉下去了,沉到庸俗的生活中去了。生活把她淹沒了。而自己和晚月本來應當永遠是弄潮兒,永遠處在生活的浪尖上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