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老大王馗今天沒去喝酒,主要是因為女兒回來了。老慢叔傍晚臨走時不是說,孩子沒娘了,當爹的要懂得體貼嗎?中!今天不喝酒了,和女兒做個伴兒。驀地,他想起老婆來,想起那個柔順而小巧的女人。他知道,她不喜歡他。在她活著的時候,他常常拚命打她。那是因為他愛她,他怕她跑了,他希望用拳頭把她征服。當然,那女人到底沒有跑,也到底沒有被他征服。他心裏有數。現在,她死了,永遠從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老王馗常常感到孤獨。他越來越感到,自己多麽需要她。有了她,這個家才像個家的樣子。假如她活著,女兒的事還用得著自己管嗎?嗨——!她娘,你走得太早了點。沒好好看病,我對不住你。可誰知你身子骨那麽嫩哩!我王馗風裏浪裏鑽了幾十年,吃過一個藥丸子嗎?我並不想虧待你,自從二十年前我把你從岸上撿回來,就把你當寶貝看,不讓你挨餓,不讓你幹重活……我打過你,我是怕你丟下我跑了哇!……你病了,我沒好好侍弄,是我不懂,心粗,把你誤了!……她娘,你在哪裏?……我想你啊!……
王馗的眼潮濕了,他眨巴眨巴,兩顆豆大的淚珠滾進胡子叢中。真的,他是個粗人,可是並不缺少人的感情。因為愧對那個死去的女人,他對女兒又多出一些柔情來。她娘,你放心吧,我再也不會打孩子了,我的巴掌太重了,太重……
老王馗艱難而認真地想了一陣心思,從腔子裏湧出一股神聖的感情。他見女兒不再哭泣,還吃了飯,自己也好受起來。嗯?她先前好像還笑了一陣子。哭著哭著又笑啥哩?——嗨,女孩子家就是這樣,哭笑都當玩兒呢!沒事了,沒事啦!明晚還喝酒去。娘的,害我半天不舒坦!
他看女兒睡了,以為萬事大吉,又抽了一袋煙,便爬到艙廒的樓子上躺倒了。樓子上有天遮,也叫雨篷,下麵吊著蚊帳,涼快得很,比在下麵的艙裏還舒服。每年不到深秋,老王馗是不到艙裏睡覺的。
螞蟥也在上麵,雙手抱膝,正對著河麵發呆。“……沒事……也睡……吧……”王馗夢囈似的囑咐了一句,很快就在自己的蚊帳裏打起鼾來。
四
夜,靜悄悄的。突然,一陣蛙鳴,之後又是無邊的沉寂。
白雲河河麵上,幾星船火,閃閃爍爍。白天時,碼頭上還熱熱鬧鬧的,一到晚上就少有人語了。高高的白雲橋上,偶爾有一個人影匆匆穿過。之後,一切又像凝固了似的。兩岸長堤上的樹林,伸向無邊無際的夜色中,在眼前還是分作兩排黑森森地矗立著,再往前看,卻又合攏為一體了,天光下,隱隱如山巒一樣起伏,大森林一樣幽深。這是天地之間不為人注意的一隅。
而在另一方世界上,人們輕鬆的夜生活仍在繼續。南邊二裏外的小縣城中心,不時傳來夜市的隱隱喧鬧聲。在一片混沌而和諧的音域裏,突然冒出一兩聲清晰的吆喝:
“酸梅湯呀——”
“熟雞蛋——”
……
間或,也有幾聲汽車短促的喇叭叫,和車輪碾過馬路時的悶響。過後,仍是混沌而和諧的喧鬧。這幾天正在放映《少林寺》,一夜三場,小縣城竟成了不夜城。“少林,少林……”雄壯、激越的插曲一陣陣傳來。文明世界的一切,都對人具有如此巨大的誘惑力。
螞蟥躺在船板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我本來不是也可以在縣城找一份工作的嗎?下班之後,也可以像別人那樣,和朋友、戀人並肩在小夜市裏,悠閑地散步、聊天、坐在電影院裏消閑。可是,我卻失去了這些權利,成了社會的棄兒,已經沒有臉麵到人群裏去了!
上中學時,郇保一直是班裏的體育委員。在同年齡的同學中,他發育成熟比別人早,初中時已經長成個頭。田徑、球類、遊泳,沒一樣不是好手,經常在學校大出風頭,也為班級、學校爭得許多榮譽。那時,郇保穿一身火紅色運動衣,腳蹬四十二碼白回力鞋,渾身充滿青春的活力,常常被女同學羨慕的目光所包圍。啊,風華年少,春風得意,多讓人陶醉呀!
上高二那年夏天,有一次,學校組織到白雲河裏遊泳。有幾個女同學不會水,老師讓郇保和幾個男生做保護工作,同時在淺水灘裏教她們遊泳。失去了一次在河裏盡情戲耍的機會,郇保起初還有些不肯。但老師安排了,自己又是體育委員,無可推托,隻好答應了。
當這群女孩子脫去長衣長褲,穿著緊身遊泳衣,試探著、驚叫著,嘻嘻哈哈撲進淺水灘時,郇保一下子心慌意亂了。他從來還沒有見過少女們這樣晶瑩如玉的肌膚。在教一個女同學遊泳時,他臉漲得通紅,呼吸也困難了。一股從來不曾有過的朦朧的衝動,猛烈地撞擊著他的胸膛。鬼使神差,郇保失去了自控,伸出手去,膽怯而又不顧一切地在她渾圓的大腿上擰了一把。擰得太重了!那個女同學以為被螞蟥叮住了,嚇得尖叫一聲:“啊呀——螞蟥!”雙手一揚,滾進深水裏。
這突如其來的鏡頭,都被旁邊的幾個同學看到了。女學生羞得背轉臉,男學生怪樣地張大了嘴巴看他。郇保一下子清醒過來,臉刷地紅了,扭身就往岸上跑。等同學們七手八腳救上那個女同學,郇保早已弓著腰背躥上大堤。一個調皮的男學生故意大叫起來:“螞蟥跑啦——!”水麵上哄然一陣大笑。那個女同學明白了是怎麽回事,頓時捂住臉哭著上岸去了。
郇保留下一個外號,從此逃離學校。老師到他家裏找了幾趟也不見蹤影。他失蹤了。
正當學校、家庭到處尋找的時候,郇保正向關外的大興安嶺進發。
他悔恨自己做出這種丟人的事,再也無臉見人。他幻想到原始森林裏去生活,那裏渺無人煙,沒有人嘲弄他,沒有人鄙視他。他希望能弄到一杆獵槍,和虎豹豺狼為伍,披獸衣,吃獸肉,喝泉水,永遠脫離人群,悄悄洗刷自己的恥辱。
但事情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麽順利。他爬上一列貨車,夜間呼嘯的風使他冷得發抖,咕咕的空腸使他感到饑餓難耐。第三天夜晚,他在東北一個偏遠的小縣城下了車。饑寒交迫,舉目無親,黑幽幽的大森林使他望而生畏,一種對異地的陌生、恐怖感驟然襲來,郇保蹲下身子,捂住臉“嗚嗚”地哭了!
郇保沒有勇氣進入大森林,也沒有勇氣回家,成了流浪漢。他撿食人們丟棄的菜葉充饑,用破草袋禦寒,蓬頭垢麵,四處遊蕩。三個多月以後,這個小縣城發生了一起重大盜竊案,他成了被懷疑對象,進了拘留所。這裏倒安逸,起碼不愁吃住了。隻是在夜晚,他常常想娘,偷偷哭了幾次。他知道娘體弱多病,現在還不定是死是活呢。但一想到自己的醜事,一想到家鄉人們的議論,一想到脾氣暴躁的爹——那個退休老工人,他又渾身發抖了。回去——太可怕了。
可是,郇保到底還是回來了。審查結束之後,他被押送到了家鄉。之後,又被審查了一個月。——誰知在外幾個月,他幹了些什麽呢?
終於,郇保被釋放了。公安局領導挺關心他,準備和學校聯係,讓他複學。郇保死活不願意再上了。公安機關又幫著聯係工作,沒人要。好樣的待業青年還多著呢,誰要這麽個人呢?領導隻好告訴他,安心在家呆著,慢慢解決工作問題吧。
郇保回了家,母親已經死了。他一進家門,一言未發,就被爹一棍打翻在地。這個正直的老工人,素來性如烈火,老伴一死,他再也不能原諒兒子了。
郇保已經沒有淚水。他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給娘的骨灰盒磕了一個頭,就反身出了家門。他既不怨爹無情,也不怨世人無義,隻恨自己太不爭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來世重新做人吧!
郇保想死,又有些猶豫、害怕。他在城裏城外一直遊蕩了幾天,遭到無數的冷眼和議論,他終於絕望了。
他想跳河自殺,一洗恥辱。不想,卻被老王馗救下了……
河道上的生活是寂寞的。除了幹活,幾乎沒有任何娛樂,甚至連個談話的人都找不到。有時,王馗一天不說一句話。這個粗野的老人,平生除了吸煙、喝酒、幹活,對什麽都不感興趣。也一生在河道上漂泊,生活的天地和視野像河道一樣狹窄,文明世界的一切都不能使他動心。解放前,王馗一直都在白雲河上,搖一條破船捕魚撈蝦。直至前幾年,政府貸款一萬元,才幫他定了一條單桅運輸船。從此改了行。他覺得自己一步登天,已經達到生活的極致,再不用有別的要求了。
年輕的郇保,和這樣一個老人生活在一起,習慣嗎?不習慣。但他感到滿足。像自己這種人,還能有別的什麽奢望嗎?有飯吃,有活幹,有一塊立足之地,夠了。
在一年多的相處中,他深知王馗是一位善良的老人,雖然粗野,卻有許多世人不及的品德。他衡量好人和壞人的標準隻有一個,那就是幹活還是不幹活:肯賣力氣幹活,就是好人;反之,就是壞人。雖然這標準過於粗疏,但正是這粗疏的標準,使他有寬廣的胸懷,才能收留下自己。郇保從心底感激他,愛戴他,也就把一顆忠誠的心交給了老人。他拚命幹活,報答他,也借以毀滅那顆年輕的心。他爹已被在雲南工作的姐姐接走,岸上無牽無掛,郇保甘願這樣默默地在船上打發完人生。
然而,晚月回來了。顯然,這姑娘瞧不起自己。在她的眼裏,自己也許是個不值錢的破爛。是的,不是破爛又是什麽呢?上船一年多,郇保竟沒有去縣城一次。他怕那個喧鬧的世界,也怕女人。不正是女性的誘惑,葬送了自己的一切嗎?晚月那鄙夷的神情、警惕的目光,那嘲弄的笑聲,那年輕優美的身段,都使郇保感到恐懼。很明顯,父女兩人對自己的態度截然不同,自己處在一個極為尷尬的地位,今後怎麽相處?他真怕會因為自己,使他們父女鬧出別扭來。……
一種深深的不安纏繞著郇保的心,一個念頭漸漸在腦海裏形成。終於,他下了決心。
……
半夜以後,天下起雨來,越下越大。刷刷的雨聲濺落河裏,白雲河上一片濤聲。船樓的雨篷上,雨點兒乒乓亂響,又匯成溜兒從四沿流淌下來。
一道耀眼的閃電過後,接著是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老王馗驟然醒來,翻身爬起,伸手向郇保摸去:“快!到船艙裏去!”
可是,郇保不見了!
老王馗疑惑地站起身,船上連個人影也沒有。雨下得這麽大,他能上哪兒呢?難道……他跳下船樓子,轉身直撲艙門,“砰砰砰!……”他打了一陣門,嘭”一腳讓他踢開了。晚月激靈醒來,不知出了什麽事,外麵什麽時候下起雨來,她一點也不知道。
“郇保!郇保在哪?”借著一道閃電,老王馗看清了艙裏隻有晚月一個人,突然憤怒地大吼一聲,朝女兒噴出兩道火焰樣的凶光,仿佛是她攆走了螞蟥。他多麽喜歡這個壯健而勤快的孩子啊!那是他的臂膀,將來肯定能出息個好船工的!
王馗一掄拳頭,又反身奔向船頭。瓢潑似的大雨,劈頭蓋腦地澆下來。他踉蹌著站住腳,衝著黑漆漆的雨夜,張皇地大聲呼喚起來:
“郇保——!”
“郇保兒——!”
……
深沉的雨夜中,喊聲在空曠的白雲河河麵上回蕩、抖動,那麽動情,那麽淒厲!像受了傷的豹子,像失去犢子的野牛,在哀嚎、在呼叫。……
晚月驚愣了一陣,忽然領悟到出了什麽事,而且這事似乎和自己的回來有關!——是我欺負了人家嗎?她霎時慌亂起來,也一下撲出艙門。
又一聲炸雷,雨下得更大了。
五
“保兒——你回來吧!”
王馗幾乎是咆哮著吼到四更天的。那一聲聲淒厲的野獸般的呼叫,伴著電閃雷鳴,幾乎驚動了白雲河碼頭所有的船家。人們傾聽著,猜測著,禁不住毛發直豎,一陣陣恐怖,一陣陣心酸。那無望的哀傷的呼叫,使人想到黑夜中,荒村的房頂上,人們敲著簸箕為吊死的人喊魂的聲音。那聲音如此懾人心魄,如此催人淚下!
“保兒——你回來吧!……”
他就這樣地喊著,在暴風雨中對著黑沉沉的夜。喉嚨喊啞了,精疲力竭了,才趔趔趄趄回到船艙裏,布口袋一樣倒在床上。晚月張皇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淩晨,她在船頭發現了一片帶血的痰,那是父親咳出來的。她驚恐地捂著嘴,差一點驚叫起來。她沒想到,郇保的出走會給他這麽大的打擊!父親雖然沒說一句責怪的話,但從他跨進船艙時那失魂落魄的樣子,那痛苦而恚怨的一瞥中,她知道父親是遷怒於自己了。
晚月感到委屈,委屈得哭了。我並沒有趕他走哇!但當冷靜下來,仔細檢點自己的言行時,她卻不那麽坦然了。那天,自己一句話不說,從早哭到晚,無疑破壞了船上原本平靜的生活,引起了郇保內心的猜疑和不安。後來又那樣放肆地嘲笑他,還想到過什麽“黔之驢”,這難道不是明顯的蔑視?這麽說,郇保的出走,就和自己有直接關係了!
是的,晚月承認,那時候自己是看不起他的。然而,郇保的毅然出走,卻分明表示了他無聲的抗議和他人格的尊嚴。他並不是那種沒臉沒皮,可以任意嘲弄、任意戲耍的人。這使晚月內心受到強烈的震撼,一下子感到了他的分量!她開始覺得,如果說在命運麵前自己是個失敗者,那麽,她又在不知不覺中,欺負了一個失敗得更慘的人!由此,晚月惶然而愧疚了:這是一種多麽可憐的居高臨下,多麽淺薄的心理優勢!自己竟是這樣一個勢利小人嗎?……不,不!我並不是有意的呀!……
一場大雨過去,上遊百十裏的水通過千溝萬壑,紛紛向白雲河壓來。河水暴漲,水位一下子上升了兩米多,河麵上也變得空前寬闊了。從縣城到微山湖百多裏的七八座大橋的橋孔,幾乎全被湍急的流水湧塞了,船隻一時無法通行,白雲河碼頭幾十條機帆船隻好停航待命。
晚月小心翼翼地侍候著父親,生怕他會發起火來。可是,王馗在躺倒三天之後,卻不可思議地變得溫和了。那發紅的濕漉漉的眼睛裏,甚至透著幾分慈祥和哀憐。
晚月感到驚奇。其他船上的人也估不透:在這三天裏,粗野的王馗到底經曆了怎樣的思想曆程呀?也許,他想到過死去的妻子,再一次意識到了做父親的責任;也許,因為失去郇保,他唯恐再失去晚月;也許,人老了,會因為某件事突然改變一生的性格?……反正,王馗沒向女兒發脾氣,就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他似乎在竭力安慰女兒(又何嚐不是安慰自己):瞧,郇保走了,還有我們爺兒倆在船上,不是挺好嗎?
當然,他沒有說這個話。王馗不會說那些柔情蜜意的話。他隻是用笨拙而討好的眼神,表示著自己的寬容和乞求。實在說,他是怕女兒會像郇保一樣,偷偷離開自己。人老了總怕孤獨。他企圖用女兒的存在,填補因郇保出走而造成的空虛。他更怕因缺少人手而被迫停船,以致說不定會從此結束自己的航運生涯。在他看來,這是最為可怕的了!
自從幾年前上級貸款,幫他造了這條十五噸的運輸船,他就把自己的生命和船隻融為一體了。這個祖輩靠捕魚撈蝦糊口,沒有財產,甚至沒有勞動權利的老人,如今能駕著自己的船隻,神神氣氣地出沒於風波之中,為國家建設和人民生活運送物資,使自己的勞動和千百萬人發生聯係,這是多麽值得驕傲的事!這樣的勞動,簡直是對祖輩生活的補償,是莫大的享受!
對於老人這樣一顆質樸的心,晚月能夠理解嗎?起碼,她沒能完全理解。她對這樣單調的生活內容,更不能接受。她有自己的目標,她有更高的追求,不管船上發生什麽事,都不能使她動搖。
幾天下來,王馗仍是那麽平靜,晚月的心放下來了,在經曆了最初的歉疚、擔心之後,她的心思又回到那個熱望中去了:複習功課,再考一次大學!通過郇保這件事,她覺得父親還是通情達理的,提出再考大學的事,說不定他會同意呢。至於船上沒有幫手,再覓一個就是了,縣城待業青年那麽多,農村中小夥子也有的是,船上的收入又那麽高,找個船工還不容易?
於是,她向父親開口了。那是在第八天的早上。
這時,白雲河的水位已趨正常,不少船隻開始裝貨起錨。錨鏈碰撞聲,裝卸工人的號子聲,各種各樣的呼喚聲,此起彼伏。金色的霞光籠罩下,碼頭上一片忙亂景象。有的船隻已經徐徐離開岸邊。
王馗一大早起身,匆匆吃點早飯,就忙著收拾船具。他要到八裏外的三孔橋附近裝西瓜。像以往每次開船前一樣,王馗心裏又升騰起一股烈馬般的衝動。他正要大喊一聲:“保兒——起錨!”猛然想到,郇保已經不在了,站在身邊的是女兒。老王馗喉頭一熱,差點落下淚來。得把他找回來,是的,得找回來!跑完這趟船回來就去!這想法已在腦子裏轉遊了幾天,此刻更明晰了。王馗拽回思路,扭身看女兒時,隻見晚月正局促地站在一旁,眼望著自己,像有什麽話要說。王馗忙控製住自己的感情,問道;
“月兒,你咋啦?”
“我……”
晚月遲疑了一下,但立刻意識到,不能再猶豫了,已經到了關鍵時刻,如果正式搭套開起船來,這話更難出口。終於,她低下頭:“爹……你還是……另外覓個船工吧,我想……複習功課。”
王馗愕然一驚,好像沒聽清楚,又好像聽清了不相信。隻在猝然間,那一雙發紅的眼睛變得像即刻就要漫卷的兩點野火:“你是說……還要考大學?”
晚月預感到事情不妙,怯怯地“嗯”了一聲,又慌亂地點點頭。
“咕咕咕!……”王馗突然從嘴裏發出一種古怪的聲音,麵部劇烈地抽搐著,一臉胡須都在發抖。那雙紅眼睛爆裂開來,像兩團烈火在燃燒,但很快就熄滅了。他隻覺眼前金星亂舞,頭重腳輕,像被人拋向空中,拋向另一個孤獨而荒漠的世界。他意識到自己的努力到底還是白費了!……那個從來沒有愛過他的嬌小的妻子,那個半路撿來的郇保,那個因為上學和自己生疏了的女兒,全都離他而去了。……自己成了被遺棄的人,自己的感情被他們糟蹋了!此刻,老王馗悲憤已極,眼珠子定定地不轉了,渾濁的淚水越湧越多。他枯幹的一雙手痙攣著向河岸指去,腳下猛一踉蹌,向晚月低沉而絕望地揮揮手:“你……你……不是我女兒!滾、滾吧!……滾下船去!”他一臉凶相,末一句陡然從腔子裏吼出來,如沉雷,如海嘯,如山崩……多少天來強壓下去的憤怒,在這一瞬間全都爆發了!
晚月不知是被嚇傻了,還是被父親的粗暴刺傷了自尊心,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老王馗哪容得這樣無聲的反抗?他大吼一聲,順手操起竹篙,劈頭打下來:“滾——!”
晚月毫無躲閃的意思,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直盯住他,眼皮兒眨了眨,淚水刷刷地掉下來。……爹並沒有變!還是那樣凶暴。這樣的場麵,她太熟悉了!從她記事起,娘有多少次就是這樣驚恐地倒在竹篙下,小貓一樣躺在船板上呻吟,又爬起來捂住頭,跪在爹的腳下求饒,每逢這時,爹便一手握篙,一手叉腰,“哈哈”大笑,充滿征服後的快感!——你以為我也會討饒嗎?打吧,打吧!大不了和娘做伴去……竹篙呼嘯著下來了,下來了……晚月看也不去看,隻是盯住爹的麵孔,任憑淚水刷刷地流下來……
王馗揚起的竹篙,在空中似乎猶豫了一下,稍一偏轉,“叭”的一聲砸在船舷上,齊嶄嶄斷了一截。破碎的竹篙在河麵上濺起幾朵雪白的浪花,沉下去,又浮上來,搖搖蕩蕩地漂走了……
其他船上的人很快被驚動了,紛紛前來勸解。中午時,看林的老慢爺也來了。他左勸右勸,什麽問題也沒解決,隻好把晚月接到岸上去暫住幾天。他怕一個女孩兒家想不開,尋了短見。其實,晚月才不呢,她真的別上了勁!如果王馗求她留下來,說不定她會心軟;可現在,晚月是非考不可了,她巴不得早一天離開白雲河!
又是幾天過去,王馗明顯地蒼老了。他胡子拉碴,像個毛人,顴骨突出來,又黑又尖。他每天幾乎沒吃什麽東西,喝醉了酒就躺進船艙裏睡覺,醒過來就蹲在船頭抽煙,看著白雲河水出神。他想不通,女兒為啥這樣心野?有飯吃,有活幹,還一定要去考大學!大學有什麽好?莫非上了大學就可以不幹活了嗎?——嗨!國家也真是,辦什麽屁大學,拿錢養閑人,把孩子們都勾引壞啦!上完中學不願意幹活,上完大學呢?娘的,全是吃飽了撐的!……你看人家郇保,咋就沒這些斜撇子?
他想到郇保,便又一門心思地思念起來。多好的後生!摔打幾年,那一定是個出色的船工!憑那肩膀頭,憑那悶頭幹活的勁兒,肯定有出息!……他說自己犯過錯,什麽……在人家姑娘腿上捏過一把?說著說著還哭了,哭啥!年輕人,知錯改錯不就得了?那算個屁!——誰說的?我說的!你隻管在我船上呆著,哪個敢另眼看你!……嘖!那小子多賣力氣。一年半光景,光幹活,連工錢也沒提過!不錯,大叔也沒說過付錢。可不是大叔小氣,你打問打問,白雲河上誰沒花過咱的錢?錢算龜孫!——大叔有大叔的打算。起先,我是怕你錢到手亂花,把你給毀嘍!你啥時用,我啥時付,蓋房子,娶媳婦,用到正道上。後來……後來,你看出來嗎?大叔喜歡上你啦!想招你做養老女婿——女婿!懂嗎?狗日的東西,憨蛋!——那還用得著付工錢嗎?晚月、船,還有半匣子存折,全是你的,全是你的啦!——這些你都沒看出來嗎?你偷偷地跑了!你讓大叔落個啥名聲?我攆你啦?晚月攆你啦?——唉,可不是,是晚月把你攆走了!
王馗想到晚月,又恨得錯牙。瘋妮子,你把我的謀劃全攪亂啦!弄得如今連船也開不起來了,還想去考什麽混賬大學?考日本國!娘的,老老實實在船上幹活吧!不幹就滾,老子不養閑人!
可是,話雖這麽說,老王馗卻未免發慌。郇保偷偷地走了,女兒又被趕走,哪裏再找個可意的船工呢?船上擱夥計,並不那麽簡單。俗話說,騎馬行船三分險,沒個有生死交情的人,還真不放心。再說,自己一年年老了,日後這條船交給誰?這兩天,航運站的領導來過說要幫他配個人。王馗沒答應。他有他的標準。他要找一個不僅可以共事,而且能夠托付後事的人。可是,除了郇保,上哪兒才能找到這樣的人呢?眼看著碼頭上所有的船隻都開走了,他的船還是動彈不了。
一晃七八天過去了。這天傍晚,老王馗又蹲在船頭出神,心裏油熬火燎似的,一陣陣煩亂。一天到晚光吃飯不幹活,別扭。幹脆,不幹活也就不吃飯。其實,老王馗是七分煩惱,三分慪氣,一腔子火無處發泄,隻好拿肚皮出氣。奶奶個熊,熬上啦!
可是,他和誰熬?別看他氣壯如牛,心裏卻虛得很。他明白,這其實是一種毫無目的、毫無希望的等待!說不定,真要從此行不得船了,這使他渾身起火!他像一頭困獸,真想發瘋。他挽挽袖子,真想一個人把船拉起來,沿河追人家的船去。顯然,這辦不到。他越發心慌了,站起身來,一腳踢飛一隻酒瓶子,河麵上“咚”的一聲。他沿著船舷繞了一圈,莫不是真要和船告別了嗎?老王馗肝腸俱碎,一陣陣悲哀襲來,兩腿直勁打晃。這麽多天,他沒吃好,沒睡好,身體已經極度虛弱,什麽人能經得住這麽折騰呢?
他繞了一圈,又回到船頭,環顧四周,河麵上僅有他一條船,一個人,冷清得受不了。王馗幾乎是癱下去的,四仰八叉地躺倒了。夜色越來越濃,兩岸大堤上的樹林,像兩座黑黝黝的山,慢慢向他擠壓過來。他的力氣,他的神經,全崩潰了。他已經明明白白地感到,完了,全他娘完了。自己什麽招數也沒有了,自己已經老了。老得像一條長癩瘡的脫毛狗,蜷曲在地上,連叫一聲的力氣也沒有了;老得像一頭要用棍抬著才能搖搖顫顫站起來的老牛,不……現在有人抬,他也站不起來了。他隻覺渾身的骨頭已散了架,那個身軀已經不是他的了,他覺得快要死了……
……當初,我王馗壯得像一頭黑犍子牛,吼一聲像滾雷,在白雲河上能蕩幾個來回,一輩子沒生過病,沒吃過一個藥丸子。如今,這麽快就老了……老了……這一生,就這樣在轉眼間過去了……唉……太快了。他仰麵朝天,眼眶裏滾動著渾濁的淚珠子,體驗著英雄末路的悲哀。……星星……幽藍幽藍的天空上,咋有那麽多星星?……好像五十多年沒看到了。都眨著眼兒,亮晶晶的,像孩子的眼睛,那麽快活。啊啊,孩子們……你們有……伴兒……爺爺沒人做伴,一個人……也沒有。你們誰願意下……下來嗎?……爺爺給你們買好吃的……爺爺還會捉魚,真的……
不知過了多久,老王馗噙著淚珠子合上了眼。這當兒,一個黑影從南岸的柳樹林裏鑽出來,一頭紮進河裏,直往北岸遊來。
在“嘩——嘩——”的劃水聲中,黑影迅速得像一條鯊魚,滿河的星星像孩子一樣驚得四散了。
不大一會兒,劃水聲消失了。黑影悄悄地爬上船,如半截鐵塔似的立在老王馗的身邊……
六
老王馗太傷心煩惱了!直到黑影爬上了船,立在他身邊低聲地抽泣起來,他才在朦朧中恍惚感到了什麽,懶懶地偏過頭來。頓時,他的眼睛刷地一亮,像有一對流星從那裏劃過!
他似雄獅般地敏捷,一躍而起,攔腰抱住那個黑影,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說出聲來:“保兒……保兒!你……又回來啦?”
郇保一下伏在王馗峭石一樣的肩膀上,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大叔,我再也不……離開你了!”王馗把一隻大手使勁插進郇保濃密的發叢裏,攥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攥緊,唯恐他會再一次突然消失一樣。一老一少都忍不住同聲哭起來。他們哭得那麽傷心,那麽動情,像一對失散了幾十年又意外重逢的父子!
郇保並沒有走得太遠。
他又何嚐想離開王馗呢?通過一年多的相處,他深知這是一位多麽好的老人,盡管他有時又很粗野。再說,離開了船,哪兒又是自己的存身之所呢?別說縣城沒有哪個單位願意要,就是願意要,他也害怕人們那鄙視的目光呀!
那天半夜,當他悄悄出走的時候,曾是很堅決的。可一旦站到南大堤,回頭再望北岸那條模糊不清的船時,郇保就哭了。這時,他才明白,自己和王馗叔結下了多麽深厚的感情!後來,他隱藏在一個要好的同學家裏,幾天沒有出門。但三四天後,他就忍不住了。每天一大早,就悄悄回到白雲河邊,站在南大堤的柳樹林裏,偷偷向河上張望。那奔騰宣泄的白雲河水,那如林的桅杆,那一個個熟悉的船工,都勾動著他的戀情。更多的時候,他注視著王馗船上的每一點動靜。王馗父女爭吵的事,郇保都看到了。雖然對其間的原因說不太準,但也大體估計到了。他有點後悔,自己離開船本是一番好意,沒想到卻加劇了他們父女的矛盾。看來,晚月不習慣船上單調的生活,說不定還想考大學。目前這樣子,自己離開了,王馗叔還會答應她嗎?後來幾天,郇保看到碼頭上的船隻都陸續開走了,隻剩下王馗叔的船泊在北岸,心裏更不是滋味。王馗叔像一隻孤獨而衰老的魚鷹,無精打采地蹲在船頭,顯得那麽可憐。王馗叔肯定作難了!他真怕他蹲著蹲著,會一頭栽進河裏,郇保一顆心提吊著。傍晚,當他看到王馗癱倒船頭之後,終於忍不住,又主動回到了船上。
郇保的歸來,不僅使王馗重又恢複了旺盛的生命力,而且使他幾乎返老還童了。晚飯後,他搓著手,一個勁盯住郇保看,大孩子一樣地“嘿嘿”笑著,好一陣,才小心而討好地試探:“保兒,咱爺倆趕明兒就開船,中不?”
看他這副樣子,郇保忽然又有些心酸,可憐的老人!他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中!”閑了這許多天,他的手也早就癢癢了呢。
王馗興奮地站起身:“我去岸上說一聲,讓他們明兒一早就裝貨!”
郇保忙讓他坐下,遲疑了片刻說:“大叔,我還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說吧!——唔……噢,甭說啦,大叔知道!”王馗頓然領悟了似的,轉身從床頭的匣子裏,拿出兩張銀行存折,一把塞給郇保,“這是兩千塊!你一年半的工錢。往下,大叔按月一付,絕不拖欠……”
郇保一愣,臉紅了。他知道王馗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忙又站起來送回去,說:“大叔,我這次回來,不是要工錢的。我一個人有飯吃有活幹,花不著錢,還放你這裏。”
王馗看郇保一臉誠懇,不像客套,不由迷惑了:“那你——”
“我是說,我是說……晚月的事兒。”
“噢——?”
“晚月聰明,有前途,說不定將來能出息個人才,做更大的事情。你不應該攔阻她。你們吵架,不知是不是為這件事。大叔,現在的年輕人,你還不大……了解;國家的事,你也不大懂。以後搞建設,知識人才很重要,大學就是培養人才的。……”
王馗好像在上一堂啟蒙課,困惑地睜大了眼,聽他繼續說下去。“我這趟回來,為我,為你,也為……晚月。我想把她替出來,讓她安心複習功課,來年再考一次。假如你不同意……”王馗盯住他,心裏又緊張起來。郇保平靜而又堅定地說:“船上有晚月做幫手就夠了,我今晚還走。”
王馗默然了。
他手裏捏著那兩張存折,慢慢垂下頭去。他想不到郇保會提出這麽個事!盡管他還不能完全理解這番話,但卻明白人家是為自己女兒好,怎麽好不答應呢?再說,聽郇保的語音,還有那麽個意思:要是不同意,就走。——走?乖乖兒,你走不了啦!想到此,他尷尬地笑了笑。“娘的,你倒會卡我的脖梗兒。就依你!”
第二天,晚月又回到了船上。是王馗叫來的:“走吧,叫你看書!若不是郇保——哼哼!”老慢爺捋捋長胡須,用煙袋敲敲王馗的腦袋:“你呀,半截人土的人了,也是個不曉事的。活鮮的魚不吃,非要摔死!”王馗裝作沒聽見,頭前大踏步走了。晚月還在發愣,老慢爺又拍了她一把:“去吧。你爹強了一輩子,還沒有這樣隨和過呢。往後,別光和他頂撞。當女兒的,要懂得體貼老人。你爹風裏浪裏,受了多少罪?——還有那個叫郇保的後生,人家在咱船上幹活,可別看不起人家……”
晚月咬住薄薄的嘴唇,慢慢離開了老慢爺看林的小屋。爹在前麵搖搖晃晃地走,她在後麵一步一挪地隨,心裏升起一種異常複雜的感情。她已經說不準,對前麵這個人,是應該恨,還是應該憐?
王馗的船並沒有馬上起航。郇保全力張羅,將帆船改成了機船。一台十二馬力的柴油機安裝在船上,不僅速度快了一半多,而且逆風也可以行船。早在春天時,郇保就提出過要改裝機船,但王馗那時不同意。他怕那個“突突”響的怪物。篷帆是古來就有的,而古來有之的東西,是不能隨便改動的。但這次不同了。郇保失而複得,王馗在興頭上,要天許半個。隻要郇保樂意,他什麽都答應。
船改裝好後,開起來試了試。乖乖!像一艘快艇。逆風時再不用背繩拉纖,遇橋時再不用落篷升帆,眼見得省去許多勞動和麻煩。王馗咧個大嘴,開心地笑了。柴油機“突突”歡叫著,他光是高興得圍著打轉轉,摸也不敢摸。晚月在一旁抿嘴偷笑了。郇保擰擰這兒,摸摸那兒,船時快時慢,靈巧得很。在王馗眼裏,郇保簡直成了神仙。這就是他說的什麽知識嗎?哈哈,還真有點邪乎!怎麽,晚月也會?她上前擰了擰,機子一陣大響,船忽地又開快了。王馗沒防備,身子猛一歪,差點摔到河裏。他小心地扶住船樓子,有點狼狽,衝口罵起來:“日娘——脾氣恁大!”郇保和晚月相視一眼,都快活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
“格格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