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夏季特別炎熱,連風也是熱烘烘、黏乎乎的。二裏外的縣城中心,不間歇地傳來嘈雜的人聲和汽車喇叭聲:“嗡嗡——嘀嘀——!”更增添了空氣的焦灼和燥熱感。
熱風裹著縣城特有的氣味,從南向北吹來。穿過白雲河南堤綠霧般的柳林,經過白雲河寬闊的水麵,熱風、噪音和氣味都被過濾一新,空氣頓時變得涼爽起來。
這是一個清靜的世界。
這是一個寂寞的世界。
傍晚,幾塊灰色的雲朵從遠處遊來,停在白雲河上空,漸漸不動了。河麵上立刻投下幾片陰影,空氣也有點悶。
該是百鳥入巢的時候了,兩岸樹林敞開深廣的胸懷等待著。但今天鳥雀有些反常,不知是被悶濁的空氣弄得煩躁不安,還是一時尚未找到自己的歸宿,老是在林子邊沿上竄來繞去的,不肯棲息。幾隻燕子貼著河麵,啜一點兒水,旋即射向高空,一反身又紮下來,貼著河麵向來處飛去。
碼頭的河麵上,桅杆高聳,二三十條大小船隻泊在白雲橋兩側。幾個男人赤裸著黑亮的臂膀,在收拾纜索,鐵鏈時而發出一聲脆響:“咣啷!”女人們在做飯,一縷縷炊煙從艙廒裏飄出來,又嫋嫋升起,先是一根根直立的煙柱,在升入幾十米高空後,又全都敞開來,匯成一層淺淡的霧靄,讓你分不清哪是雲哪是煙。
船頭上,幾個三五歲的孩子,一絲不掛地叉立著,用遲滯而好奇的目光向岸上搜索著什麽,卻缺少這個年齡應有的活潑。
河麵上的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靜得讓人感到胸悶、壓抑。
“……哩哩噢噢!……哩哩!……”
從北岸一條小船的船艙裏,不斷傳出一個年輕姑娘悲切的哭聲。哭聲在河麵上擴散、飄蕩,使這沉寂的氣氛裏又增添了幾分不安。
附近的一條船上,一個上了歲數的女人向哭聲那兒張望了一眼,輕輕地搖搖頭歎息:
“唉,可憐的孩子!”
一
生活是無情的。它時常會在你毫無準備的時候,以一件你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改變你的命運。
你看嘛!晚月品學兼優,身體結實得像跳水運動員,高考本來是沒有問題的。可是,考試前一天下午,天太熱,她一連吃了三根冰棍,半夜裏突然肚疼得打滾,又吐又瀉。喊來校醫一查:急性胃腸炎!到天明時,已經折騰得頭昏眼花、精疲力竭了。
八點整,激動人心的鈴聲響了。這時,晚月還掛著鹽水,正在昏睡。班主任急得直搓手,他來回踱了幾步,繼而彎腰附在晚月耳旁,輕輕呼喚:“晚月,晚月!你還能考試嗎?”
晚月吃力地睜開眼,轉動了一下無神的眼珠子,稍一遲愣,忽然驚醒,伸手撩開被子,艱難地欠起虛弱的身體,兩眼噙著淚花:“老師,我考!我去考試呀!”
班主任眼睛潮潤了。他被晚月的倔強勁兒感動得流出了眼淚,上前一把攙起晚月,扶著她一同步入考場。
醫生說,晚月需要繼續輸液,不然考試更不能堅持下來。晚月剛坐好,吊針架同時也立到了考桌的左側。她伸出左腕,一根細小的針頭立刻插入靜脈。晚月的前額不時滲出一層細密的虛汗,她顧不得擦一擦,竭力鎮靜著,右手握筆,“沙沙沙”地寫了起來。
班主任經過特許,坐在一旁護理。他偶爾為晚月擦擦汗水,觀察一下鹽水滴落的速度,更多的時候,卻是兩眼盯著晚月的卷子,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隨時都會蹦出來……
晚月堅持著考完了各門功課。可是答卷並不理想。她是在病痛、疲倦和焦慮不安中做完每一張卷子的。
考試結果,晚月以半分之差落了榜!
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班主任和同學們都來安慰地,鼓勵她明年再考。晚月一言未發,給老師鞠了個躬,便靜靜地離開了學校。
表麵的平靜掩飾著她內心巨大的痛苦。晚月傷透了心,她賭氣決定,再不和書本打交道了!
如今,公園一樣幽雅的大學校舍,高大而氣派的教學樓,嚴肅而謙和的白發教授……都像海市蜃樓一樣,那麽清晰,又那麽高遠。大學,隻能是神往的天國了。那是幸運兒的世界。
有什麽辦法呢?晚月沒這份福氣。
她記得小時候,娘請人給她算卦。算命先生說:“男占三八有馬騎,女占三八有苦吃。這孩子生在八月二十八,初八、十八、二十八,加上八月的八字,一共四個八,夠苦的了。”娘一把攬過閨女,哭了。晚月卻躺在娘懷裏撒起嬌來:“啥呀——?格格格格!……”她不信,還掙開手吐了算命先生一臉唾沫。現在,不知怎麽,這件兒時的事又在腦海裏實現出來。是巧合呢,還是冥冥之中真有個無法改變的命運在等著自己?
她雙腿像戴著鐐,頎長的身體一搖一晃地離開城關中學,沿北關一條小巷慢慢出了城。二裏外的白雲河上有她的家。
剛走到白雲河南堤,她忽然看到同學王陵從樹林裏走出來。王陵和她同班,兩人都是學習尖子。在同學們中間,王陵以自負出名,極少佩服別人,但唯獨敬慕晚月。這不僅因為她學習好,模樣兒好,而且性格開朗,具有某些男孩子的氣質。平日兩人很談得來,為此,在班裏還引起一些流言蜚語。但他們似乎都不在乎,隻是一笑置之,仍是經常在一起談學習,談理想。王陵舉止瀟灑,談起話來滔滔不絕。晚月活潑而又有些調皮。兩人在一起時,思路特別敏捷,時而會爆發出一陣陣歡快的笑聲。
然而,那樣的時刻過去了。現在還有多少話好談呢?兩人同時報考北京某大學中文係,王陵如願以償,晚月名落孫山。他們的距離一下拉大了。但王陵珍惜著他們的友情,深知晚月此刻內心的痛苦。剛才在學校裏,當同學們圍著晚月歎息、勸慰的時候,他悄悄離開了。他不願意湊熱鬧。他認為那樣的勸慰隻是表麵的,幾乎是虛應故事,其中個別同學(一個曾給晚月寫過紙條兒的男生),甚至帶有某些幸災樂禍的意味。而這樣的安慰,無疑隻能加劇晚月的痛苦。
王陵在林子裏已等了好久。他要和晚月作一次深談。他相信,此刻隻有自己才能使她擺脫眼前的煩惱。隻要讓她重新鼓起報考的信心,明年會師北京是絕對有把握的。他相信晚月。
現在,晚月就站在麵前。王陵一步跨出林子,正準備開始他的勸慰,卻忽然愣住了。晚月正衝他笑,笑得很輕鬆呢!密長的睫毛一撲閃,碎玉似的牙齒也露了出來,和通常的笑一樣甜美。
“咦,你在這兒幹啥呀?”晚月搶先發問。其實她心裏明白。
“我……”向來善於辭令的王陵,一下子變得口拙了。晚月的表情太叫他意外了。姑娘的心就這麽難以捉摸嗎?不,王陵是了解她的,他確信晚月是裝出來的。這是個要強的姑娘,她是在強顏歡笑,不願意讓別人同情她。可我是王陵——你最親密的同學呀!平日我們無話不談,現在你為什麽要把自己的內心掩藏起來呢?他真想大聲告訴她:“晚月,你心裏難過,就在我麵前痛痛快快哭一場吧!”可人家分明在笑,笑得那樣輕鬆,怎麽好叫人家去哭呢?他懷疑晚月遭受的打擊太重,已經到了神經質的地步!而這種時候,還有什麽比友誼和體貼更重要的呢?王陵嘴唇動了幾動,忽然衝口說道:“晚月,我……我永遠愛你!”
這話真有點唐突!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張皇地看著晚月。
晚月臉微微一紅,突然調皮地一歪頭:“嗯?永遠?我還不知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格格!”
王陵臉紅了。真的,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盡管他們過去常在一起,可從來沒有談論過這類話題呀。哎,管那個幹什麽呢?反正自己喜歡她,已經有好幾年了。現在表達出來,不正是時候嗎?他想表白自己的心跡。但十八歲的中學生,畢竟還缺少這方麵的經驗。他一張精明的臉漲得通紅,一隻腳搓著地上的濕土,隻是訥訥地說:“反正……我喜歡你。我不會變心的,即使將來你考不上大學!……當然,我希望你不要灰心,明年再考,我們會在北京見麵的。會的,一定會的!”
晚月兩眼一忽閃,“噴兒”一聲,捂住嘴笑起來:“哧哧哧!……哧哧!……”笑得胸脯兒打顫,笑得滿麵緋紅,笑得淚水直流……她真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時候遇到這個問題!憑自己現在的心情,哪有心思考慮這種事呢?然而,王陵的話卻使晚月的心情陷入更加複雜的境地。她驚慌,她興奮,她感激,她憂傷……她想哭,卻拚命地笑個不住;她想笑,淚水卻像斷了線的珠子。嗬嗬,少女的心完全亂了。在校作文時,晚月向來以語匯豐富受到老師讚賞,但此時此地,她卻找不到一句準確的話來表達自己的感情。事實上,晚月的喉嚨已經哽塞了,她如果稍一張嘴,或者哪怕再停留一會兒,就非要大哭不可了。
王陵害怕地看著晚月,害怕她這麽笑著笑著,會一下子蹦起來,披頭散發地衝上公路,衝進縣城,狂呼亂舞,而後被人抓住送進瘋人院!……還好。她到底不笑了,卻把臉轉一邊,用手背擦著眼角,用低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謝謝。……你還有什麽事嗎?”
王陵驚喜地捉住她的手,同時塞給她一張紙:“我……寫不好……”
晚月把紙往口袋裏一塞,飛也似的跑了,倏忽隱入濃密的柳林裏。
王陵扭身看著,看著,忽然輕鬆地笑了。理想的帆,愛情的帆,都已經張開,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比自己更幸福的嗎?小夥子得意極了。
晚月一路飛奔,努力克製著自己。但當她剛一踏上自己家的小船,便一頭撲進艙裏,再也忍不住,“哇”的一下哭出聲來。
她怎麽能不哭啊!
大學,本來是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呀!十年的努力白費了,理想的翅膀折斷了。也許,自己將永遠離開學校,離開老師和同學,離開人群,在這條寂寞的河道上過一輩子。十八歲的少女喲,正當雛燕展翅,天地嫌小的時候,怎麽能耐得住這種離群索居的生活呢?
何況,娘已經死去,連個知冷知熱的人也沒有了。爹——又是那樣粗俗,像個不曾開化的野人,隻知道酗酒、罵人、掄巴掌。在晚月的記憶裏,他好像從來就沒有愛撫過自己,也沒有愛撫過母親,他隻愛酒瓶子。晚月自小兒就和他沒有感情,她看不出他有什麽優點。他給她的全部印象就是兩個字:粗野!自從懂事以後,甚至也像娘一樣討厭他。
有一件事,晚月永遠不能忘記。上五年級時,一天晚上,爹又去岸上喝酒了。娘在生病,瘦得皮包骨。等吃過藥,娘兒倆就頭抵頭睡了。不知過了多久,晚月忽然被碰了一下,醒了。她聽到娘和爹在扭打。奇怪的是兩人都不說話。好一陣,才聽到娘氣喘籲籲地哀求:“你、你這是……幹啥?我身上難受。……孩子還沒……睡著呢……”晚月在黑暗中驚恐地睜著眼,不知他們在幹什麽。她嚇得動也不敢動,隻是屏住氣靜聽。之後,又撕扭了一陣,突然一聲悶響,大概是娘哪兒挨了一拳頭。因為她聽到娘在低聲啜泣。接下去,沒有掙紮聲了,隻聽到一陣沉重的喘息,刺鼻的酒氣彌漫了整個船艙……
朦朧的夜色從一方窗口裏湧進來。晚月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嚇得又趕緊閉眼睛,心也怦怦亂跳起來。她模模糊糊地懂得了,他們在做一件很醜的事,這種事是見不得人的,而且娘並不樂意,爹在強迫她。這不僅使她害羞、新奇,而且感到恐懼和憤慨。十二歲的少女第一次知覺了這個人類之間最神奇的隱秘,但卻讓她感到的隻是野蠻、醜惡和肮髒。晚月直想嘔吐,或者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這算個什麽事呢。
從此以後,晚月就經常住到看林的老慢爺家裏去了。老慢奶奶疼愛她。上中學以後,晚月更是絕少在船上住宿。她也更厭惡爹了。那一副黑牯牛似的身軀,那一張刺蝟似的毛臉,那時常紅得帶血絲的眼睛,那熏人的酒氣,都叫她不能忍受。在晚月的眼裏,爹是原始森林裏的一頭野牛或者一匹豹子。娘在他麵前,老是膽戰心驚,像羔羊一樣可憐。娘怕他,怕了一輩子。當然,晚月不怕他,敢和他頂嘴。但那時有娘在,替自己挨罵、挨打、討饒。今後,如果再觸怒了他,誰護著自己呢?
晚月更大的憂慮還不在這裏。去年娘死後,爹又在岸上覓了個船工做幫手。那算個什麽樣的船工呀?流氓!——一個外號叫“螞蟥”的流氓!他真名叫郇保,和晚月同是城關中學的學生,比晚月高兩屆。但同學們一屆屆傳下來,沒有不知道這個人的。他太出名了。有時候,晚上熄燈後,調皮的女同學惡作劇,喊一聲:“螞蟥來啦!”會引得全宿舍一片尖叫,一個個蒙頭裹足,渾身發抖。
在這些十幾歲的女孩子眼裏,螞蟥的確夠可怕的了。據說,他一米八二的個頭,兩膀力氣連老師也敵不了。在校時調戲女同學,離校後在社會上到處流竄,曾被公安機關拘留。哪個單位都不願要,爹卻以為撿了個便宜!外界傳說,螞蟥在船上幹活,是光管吃飯,不開工錢的。要晚月今後與這樣一個人同船做事,同艙睡覺,還不嚇死人!早上剛回到船上時,她就撞上了那一雙捉摸不定的眼睛。誰知他安的什麽心呢?
想到這些,一種對未來生活的恐懼,緊緊攫住了她的心。這麽多年,自己設計的並不是這樣一種生活啊!
夢……一個美好的夢,甜蜜的夢;一個破碎的夢,傷心的夢!在極端的痛苦中,晚月又生出一種被生活捉弄的氣惱!
她恨自己不該吃冰棍,恨那個缺德的冰棍廠,恨老天爺,恨那個冥冥之中的命運!
為什麽不呢?在經曆了十年的夢幻之後,三根冰棍毀了一切!喏,自己又回到了河道上,不得不沿著祖輩生活的軌道打發日子。
“……嚶嚶嚶嚶!……”哭聲斷斷續續,已經持續了將近一天,晚月水米未進。
整條船上籠罩著一層厚厚的烏雲,叫人憋悶得喘不過氣來。
二
螞蟥一聲不響,提一隻半圓的白鐵皮水桶,從河裏打上水來,摳住底,“嘩——”的一聲潑到船板上;又提起來,又潑下去。一連打了幾十桶水,一口氣也不曾歇。桶在他手裏,猶如大象在玩一隻輕巧的花籃,幾乎顯不出什麽分量。
船上已經水汪汪的了,他才拿起拖把,從船頭到船尾,彎下腰使勁擦起來。膀子上的肌肉一束束地凸現著,一動一動的。這小子有一身很白的皮膚,在河道上風吹日曬一年多,居然也沒有變黑。他幹得如此專注,如此賣力,如此虔誠,好像這船上積存了厚厚的汙垢。其實,船上幹淨得很。
自從去年春天他來到船上,這船上的麵貌就根本改觀了。以往,船主人王馗邋裏邋遢,船上到處扔滿了酒瓶、煙蒂、西瓜皮,或者別的什麽髒東西,抬腳就能踩住,弄不好會一骨碌滑倒。那時,老王馗也隻是罵罵咧咧爬起身,把腳下的絆物“咚”的一腳踢進河裏,過後仍是亂丟。螞蟥愛幹淨,上船後活兒再多,一天照例打掃三遍,把裏裏外外衝洗得明光閃亮的,能照出人影。老王馗罵他:“小子!我這條船用不毀,讓你搓毀了!”話是這麽說,心裏滿意著呢。螞蟥明白,於是笑笑,照舊這麽幹。他覺得這是一種樂趣。
現在,螞蟥有點不怎麽愜意了。他一邊使勁搓洗船板,一邊諦聽那“嚶嚶”的哭聲,偶爾向船艙裏溜一眼,又慌忙閃開。哭聲使他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他隱隱感到,晚月的到來,使自己麵臨著新的危機,說不定會被老王馗辭退。他真怕會出現那個結局。真要那樣,哪裏是自己的存身之所呢?螞蟥惶恐了。
然而,他又理解這哭聲。絕望的痛苦,自己不也經曆過嗎?由此,螞蟥又有點兒同情起她來。但旋即又自嘲地搖搖頭,我算老幾?一個臭名昭著的家夥,人家稀罕你的同情?笑話!他忽然又有些心酸,自己真的連這點權利也沒有了嗎?——唉。一個接一個的念頭,在腦子裏像火星一樣閃閃滅滅。他心神不寧地握緊拖把,“嚓——!嚓——!”機械地擦洗著,單調而無聊。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在船上幹活了,他想。驀地,掉下兩滴淚來。
晚月的爹王馗把兩道濃黑的眉毛擰成一撮,大踏步走過來,第三次衝船艙裏吼叫:“甭哭啦!”
“想哭!就哭!啊啊……”晚月氣惱地踢蹬著小腿,越發哭得歡了。
老王馗叉開一隻皴裂的大巴掌,暴怒地看了一眼,朝空中猛地揮出去,而後沉雷般地滾出一股悶氣“嗨嘿!”
天要下雨。離天黑還有半個時辰,寬闊的白雲河麵上就灰蒙蒙的了。大概是氣壓太低,河麵上不時躍起一兩尾白花花的鰱魚,又“嚓”的一聲鑽進水裏。兩岸大堤上的樹木,像浸泡在雨霧裏,模糊不清。前幾天一場大雨,衝毀了下遊一道閘壩,現在正在搶修,船已經停航五天了。看樣子,又要來一場大雨。
就像烈馬拴在庭院裏,容易暴躁嘶鳴一樣,船泊在碼頭上,黑牯牛似的王馗光想罵人、揍人。可是,他衝誰發火呢?船上沒別的人,隻有螞蟥在。不開船怨不得他。而且,這小子也沒別的過失。這幾天雖說沒有行船,螞蟥還是一天三次衝洗船板,連做飯也由他包了。
他一肚皮火沒處發泄,今天女兒回來了。回來就回來唄,他以為這是很平常的事。就像自己上岸打了一壺酒,又轉回來一樣平常。沒本事上大學,就在船上老老實實幹活,到哪裏還不是一樣?人總是要幹活的。哼哼,當初就不該去上學。這倒好,認幾個字連家也不願回了。還哭,哭什麽呢!若是老婆這樣,他早又掄巴掌了。可這是女兒,皮肉嫩得像豆腐,打不得。他知道自己巴掌的分量。而且王馗還有個致命的毛病,隻要火氣來了,不管誰,鐵餅似的巴掌揚起來就打。可是等氣消了,準又後悔。後悔得要死。
那年,因為一件小事,晚月讓他打了一頓。後來,晚月哭著哭著睡了。二更時辰,他從岸上喝酒回來,搖搖晃晃跌進船艙,正要睡覺,忽聽晚月還在夢中抽泣,猛然悔恨起自己來。他想了想,又反身上岸,在碼頭上轉了一圈,賣什麽的都沒有了。天下著小雨,老王馗又一步一滑,順北關大街到縣城中心的夜市上,買來四五斤鹹花生,脫了褂子包上就往回轉。一路上,他跌倒三次,隻顧在泥水裏捧撿摔落的花生,一雙鞋子丟在哪裏也不知道。回到船上,老王馗把沾得泥猴兒樣的鹹花生,一古腦兒塞進女兒被窩,心裏才又舒坦起來。他知道,晚月是最愛吃花生的。粗野的王馗,自以為找到了補償,很快就鼾聲如雷了。
今天女兒總是哭,哭得他心煩、惱火。可他努力克製著,不讓巴掌打下去。他怕後悔。再說,……哦哦,他忽然想到,女兒畢竟是個孩子,遇上事想不開,應當向她說點兒什麽。可是,王馗又會說個啥呀?他一輩子沒被人安慰過,也沒有安慰過人。他向來是用行動表達自己的感情的。
去年春天,螞蟥在城裏混不下去了,想跳河自殺。但他會水,又怕死不了。就抱了一塊二三百斤的大石頭,從幾丈高的白雲橋上栽進河裏,“咕咚!”一聲巨響,像塌下來半個天。河裏濺起丈多高的水花。許多人驚呼起來:“有人跳水啦!”一陣雜遝的腳步聲,橋欄上頓時趴了一溜人。
這裏距縣城咫尺之地,早有人認出來,向大夥解說道,這是城裏的小流氓螞蟥,大概又犯了什麽案子,尋死呢。死就讓他死吧,這種孽種活在世上也是禍害。大夥一聽,沒有誰表示異議。鐵欄上趴了幾十個人,嘰嘰喳喳議論、說笑,好像在觀賞什麽奇景,一個下水的也沒有。人到了這種地步,也夠可憐的了。
可巧,老王馗的船飛也似的趕到了。他一見此情,火冒三丈,抬頭衝鐵欄上破口大罵:“我×你們大夥的娘!”衣服也沒脫,一個猛子紮了下去。
誰知,半袋煙工夫都沒有上來……
當時,橋上的人隻見水麵上一串串的氣泡往上冒,像開了鍋一樣。這下大夥真的緊張起來,別把老王馗也搭上了!誰都知道,深水裏救人是最危險的事。王馗雖說粗野,卻為人厚道。別說船上的人,就是岸上的碼頭工人也佩服他。他自己有一條運輸船,隻要開起來,哪月都進三五百塊。誰手頭緊,向他借十塊八塊的,千萬別說還。要說還,頭天借十塊,第二天他讓你還二十,利息高得驚人。要是不還呢,權當沒那回事,白花,他從來不提要賬的事。以至一些人除非過不去,都不好意思向他伸手了。當然,也有個別刁鑽之徒,乘機占了他不少便宜。王馗卻是渾然不覺,仍是有求必應。酒場裏遇上朋友,他更是從不讓人掏錢的。有時,他也撒幾網魚。岸上的人來了客,找到王馗船上,三斤五斤的大鯉魚隨便拎,紅尾巴一甩一甩的,喜死人。人們愛王馗,愛他忠誠,甚至也愛他的粗野。什麽人都喜歡他。老王馗是白雲河的驕傲!
剛才,橋上一片人都讓他罵了,卻沒誰生氣。在他跳入水中的一刹那,許多人慚愧了:還是老王馗做得對,哪能見死不救呢!這時,大夥看他老不出水麵,更加後悔,一迭連聲亂叫:
“快下水!”
“救人哪!”
……
立時,十幾個小夥子“撲通”“撲通”飛魚一樣從橋上躍進河裏,河麵上霎時間水花四濺。早春二月,河水還涼得透骨。可這會兒,誰還顧得了這些呢!橋上橋下,氣氛頓時大變,人們全都成了熱心腸。
王馗在水底遇上了麻煩。他找到螞蟥,伸手就拉。誰知這小子死抱住石頭不上來。兩人就在水底下幹開了。一個往上拉,一個往下墜,兩人水性都好,一時竟難解難分。王馗氣壞了:×他娘,這算個啥東西!可這是在水裏,沒法罵人。王馗到底在河上混了一輩子,能在水底換氣、睜眼。螞蟥可不會,隻是憑著血氣方剛,硬掙著不上來。他堅決想死。王馗急中生智,瞅準了,伸手就捏住他的鼻子。這一來,螞蟥隻能一口一口地喝水了。但嗆不住肺,因為氣管堵住了。王馗有這個經驗。
螞蟥一口一口地喝著水,頭昏腦漲,死的痛苦折磨著他,求生的本能又占了上風。事實上,他也沒有力氣了,雙手漸漸鬆開石頭。王馗這才搭腰抱起來,雙腳一點河底,猛往上躥,從兩丈多深的水裏,“嘩啦”一聲冒出水麵,同時,河麵旋起一股血流。
橋上的人見他們上來了,都鬆一口氣。兩個人一個黑如鐵塊,一個白如銀團,老王馗抖擻精神,手托螞蟥,水才不過齊胸,引得岸上人一片喝彩聲:“浪裏白條讓黑旋風治服啦!”小夥子們正好接上,一同把螞蟥弄到王馗船上。
螞蟥已經昏迷過去,肚皮被石頭劃破一道口子,血流不止。王馗指揮人把他的濕衣服扒光,自己伏在傷口上連吸幾口汙血,啐了出去,又“呸!呸!”吐上幾口唾沫(據說這玩意兒能消毒),攔腰紮上一根帶子,血很快止住了。螞蟥頭朝下控水,癱在船舷上,麵色慘白,嘴唇發紫,四肢像剔了骨。滿頭黑發亂七八糟地覆蓋了半個臉,乍看竟像死去了一樣,模樣實在難看。小夥子們知道不咋,看他這副狼狽相,一邊擰自己的濕衣服,一邊說笑,身上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王馗沒顧上換衣服,顛顛地跑進船艙,又顛顛地鑽出來,左手拎一瓶酒,右手拎一件黃顏色的狗皮袍子,給螞蟥裹好。一個小夥子戲謔地說:“這小子大難不死,又黃袍加身嘍!”大家哄地笑起來,老王馗忍不住,也笑了。他拔開瓶塞,一口氣喝下半瓶酒,伸手遞過去:“一人一口,娘的!”小夥子們輪流著把酒喝幹,身上頓時暖和起來。
王馗這才坐在一旁抽煙,劇烈地咳嗽著,“噝——噝”帶著痰跡。畢竟六十多歲的人了,剛才一陣折騰,也累得夠嗆。血紅的眼珠盯住螞蟥,閃著一絲獸樣的憐憫的光。
不一會兒,螞蟥醒了,兩隻手動了動,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但當他睜開眼,發覺自己在船上時,又要掙紮著往河裏栽。這一次,王馗真惱了。忽地躥過去,拽住他一條腿,一把掀翻,揪住頭發,“劈啪!劈啪!劈啪!”連打了三個嘴巴子。一邊打一邊問:“雜種!死啥哩?為啥死?混蛋!叫你死!……”一頓好揍。旁邊的小夥子們全笑起來,這老頭兒,哪有這麽布道的!
你別說,還真有效。螞蟥清醒了,睜著失神的眼睛,看定麵前這個凶神惡煞的野漢,絕望地說:“大叔,讓我……死了吧,我求……求你……”
“咋的啦?”王馗大喝一聲,像張飛審瓜。
“沒人……要我了。……爹也……嗚嗚……”螞蟥失聲痛哭起來。
“哈哈哈!……”老王馗丟開螞蟥,猝然撫掌大笑起來。螞蟥嚇得毫毛直豎,捂住熱辣辣的腮幫子,驚恐地睜大了眼。隻見王馗一拍巴掌:“得!我就是你爹!在我船上幹活,中不?”
不費一槍一彈,老王眨眼間拎了個兒子。螞蟥就這麽留在船上了。從頭至尾,他說過一句安慰的話嗎?沒有。隻不過讓他揍了一頓,如此而已。
可是,對女兒,他有些束手無策了。有什麽法子可以叫女兒不哭呢?他著急地看著空茫的河麵,快沉不住氣了。但是,當他把目光漸漸轉向北岸的大堤時,忽然有了主意……
三
薄暮時分,看林的老慢爺讓王馗請來了。
老慢爺七十多歲了,是王馗的知交。晚月自小吃住常在他家。王馗夫婦開一條船,往返於縣城和微山湖之間,來回二三百裏,少則三五天,多則七八天,沒個準兒。老慢爺夫婦看晚月像親孫女一樣。晚月也愛他們。
老慢爺性子溫和,在白雲河兩岸很有人緣。他來到船上,慢條斯理地勸說了一陣,要晚月隨他上岸,先住些日子再說,晚月也哭累了。她抹抹淚,搖了搖頭。她知道,住在那裏,終究不是長法。老慢爺無奈,臨走又囑咐了王馗一些話,就告辭了。
當天晚上,晚月遇到的第一個問題,竟是如何睡覺。船上地方窄小,不分男女老小,同睡一個艙裏,毫不避諱。但晚月是在岸上長大的,對這種不文明的居住方式,已經不習慣。姑娘大了,有許多自己的事兒,和爹在一起,就很別扭了,偏偏還有個螞蟥,這就更難堪了。
晚月正在發愁,螞蟥悄悄進來了。她激靈坐好,攥緊拳頭,緊張地盯住他,隨時準備自衛。
螞蟥瞧見,臉騰地紅了。還有比被人提防更叫人難堪的嗎?他遲遲疑疑地伸出手,從晚月身旁飛快地扯過一條被單,轉身就往上爬。個子高大,加上心慌意亂,頭一下碰到艙門上,“咚”一聲響。他摸摸頭,像個竊牛賊似的,狼狽逃出門去了。
晚月忽然忍俊不禁,捂住嘴“哧哧”地笑起來。少頃,又索性放開手,笑得前仰後合:“格格格!……格格!……”
一年多來,晚月偶爾回到船上,從沒有和螞蟥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正眼看過他一次。她瞧不起他,也有點兒怕他,怕他會突然抓住自己。現在,晚月忽然發現,這個叫同學們談虎色變的大家夥,卻原來膽小得像兔子!這一瞬間,調皮的晚月想到了柳宗元那個《黔之驢》的故事:“……虎見之,龐然大物,以為神……然往來視之,覺無異能……”晚月開心地笑了一陣,膽氣壯起來了。怕什麽,自己才是這條船的主人!
她哭了大半天,頭發散亂,渾身黏濕,真想脫去長衣褲,跳到河裏洗個澡。晚月的遊泳技術好著呢。學校裏兩次遊泳比賽,她都是女子第一名。她想了想,又覺不妥,就到河裏提了兩桶水,倒進木盆裏,閂上艙門,在黑暗中洗起來。洗完澡周身清爽,她又有點兒餓了,鍋裏有米飯、燜魚,都是螞蟥做的。她一氣吃了兩碗,味道不錯,心想,這家夥還有一手呢。洗了碗筷,晚月到外麵站了一會兒。她想透透氣。
爹今天破例沒去岸上喝酒,正蹲在船頭上默默地抽煙。淡紅的火光在唇上一閃一閃的,映出他粗大的鼻子的輪廓,臉上的其他部分都隱沒在黑暗中了。
咦,螞蟥呢?管他呢!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在尋找。不知怎麽搞的,他使晚月產生了興趣。
十幾米外的河麵上,忽然傳來一陣“嘩嘩”的水聲。哦,他在洗澡。——你倒痛快!晚月使勁睜大了眼,想看清他,卻怎麽也看不清楚。借著白雲橋上昏黃的燈光,隻見河麵上,朦朦朧朧地有一個人的軀體在翻滾,時而奮臂擊水,時而鑽上鑽下,好像一條受了傷的蛟龍,無法忍受痛苦一樣。晚月心裏微微一動,似乎觸動了什麽,卻又一時說不清楚。忽然,水聲沒有了。他沉入水底了嗎?晚月有點緊張,向前挪了一步,努力往水聲消失的地方張望。那裏已經一切歸於平靜,黑乎乎的河麵上什麽也沒有。晚月的心在微微發怵。
突然間,左側“嘩啦”一聲水響。晚月忙扭轉頭,呀!——他悄悄從那兒鑽上來了,鬼家夥!現在,晚月大體看得清楚了,他隻穿一件短褲頭,渾身赤裸著,高大而雄健,直直地釘在那裏。大概,他也看到了晚月,自己赤身裸體的,卻不敢走過來。晚月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一下子在黑暗中紅了臉,轉身跑回艙裏。
她有些累乏了,拉上艙門,和衣躺下。現在就睡覺,似乎早了一點。晚月想想點什麽心思。她眼珠轉了幾轉,忽然盯住換下的那件白色上衣,猛地躍起身,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來,那是王陵白天送她的。鬼東西!寫的什麽?晚月的心又激蕩起來。她在燈下急忙展開,是一首小詩:
你是含露的花苞,
我是勃發的草芽。
我們手牽著手迎來晨光,
漫天都是火紅的雲霞!
幹嗎,你低著頭?
啊,意外的冰霜打萎了你的葉片,
那算個啥!
東風再度時啊,
我是奇草,
你是異葩!
你是含露的花苞,
我是勃發的草芽。
……
晚月看著看著,笑了。是啊,幹嗎要給自己賭氣呢?十年寒窗苦,不能這麽白吃了!而且,如果真的留在船上,今後的生活……她一想到今後,便不寒而栗。但如果再去考試,要在船上複習一年,爹會同意嗎?當初,他就不同意自己上學的呀……這麽想著,晚月又發起愁來。她把王陵的那首小詩放在身邊,半仰著躺在鋪上,想啊想啊,不一會兒,卻沉沉人睡了。十八歲的姑娘,畢竟還不是憂愁能壓倒的年齡。再說,她也真的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