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以任意驅使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三年困難時,街上人餓得浮腫、打晃。但江老太沒有挨餓。黃毛獸拚命去偷盜集體的東西,既為了自己能吃飽,也為了養活她。他不能讓她挨餓。他不能讓她豐滿的身體幹癟下去。有時,他把偷來的東西全部給了江老太,自己卻斷了炊。餓極了,他便去黃河灘上挖野菜吃。他食量太大。挖野菜時,有時等不及拿回家煮熟,便尋一窪清水,洗洗幹淨就生吃了。吃得舌頭發澀,吃得滿嘴綠汁。但他還是得吃,大口大口地吞吃,像牛吃草一樣貪婪。他太餓。
五九年春天,是饑荒最嚴重的時候。那時,附近河灘上可吃的野菜已幾乎找不到了。一天傍晚,他去更遠的河灘尋野菜。突然發現草叢裏臥著一具新鮮的女屍。那是個年輕的姑娘。想必是餓死在這裏的。那時,四省交界地常有些逃荒的人經過柳鎮,經過河灘。有些人走著走著就倒下了,再也爬不起來。黃毛獸也是饑餓難耐,突然生出一個殘忍的念頭。這念頭連他自己都害怕,拿鐮刀的手直哆嗦。但終於還是被饑餓驅使,斷然下了決心。他扒開那姑娘的衣服,剛在她大腿上割了一刀,那屍首忽然痛苦地呻吟了一聲。黃毛獸嚇得魂飛魄散,拔腿就逃,像有一個鬼在背後追著。他慌慌張張逃回家中,才想起鐮刀扔在那裏了!他想了想,去江老太家要了兩個青菜窩頭,也沒說幹什麽,又摸黑去了原地方。那姑娘果然已經坐起來,正嚶嚶地哭泣。黃毛獸驚得毛發豎起,渾身汗毛孔都奓開了。他壯著膽子,慢慢挨過去,突然把兩個窩頭往她懷裏一塞,沒等那姑娘明白過來,就拾起鐮刀飛也似的逃走了。這一次,黃毛獸嚇破了膽,躺倒幾天,大病一場。兩年以後,一次酒後失言,他繪聲繪色地向人述說了這件事的始末,仍是四座駭然!黃毛獸本名黃毛。自此以後,街上人才暗中給他添上一個“獸”字。但後來,他本人再不承認有這事,隻說那是自己醉後吹大牛。街上人卻深信不疑。
黃毛獸和江老太相好多年,盡人皆知,加上那一段不光彩的“獸”行,再沒討上老婆。正因為這段曆史,七〇年清隊時,他被關進學習班。後來,在民政助理老裴幫助下,黃毛獸逃了出來,一撒腿跑到了廣西大山裏。那裏山高林密,人煙稀少,幾與外世隔絕。他在那裏躲過一場災難,卻也飽嚐了流浪漢的孤獨和艱辛。
在黃毛獸的記憶中,他四十多年的生活總是動蕩的、不可捉摸的,簡直沒有一刻平靜,平靜的生活對他來說,太有吸引力了。當他從廣西十萬大山中,帶著啞巴和豺狗重新回到柳鎮的時候,他對後半生的日子有著那麽多的憧憬。他有女人了,他可以安居樂業了。可是,天知道怎麽會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地龍成了他的死對頭!幾次較量,使他知道地龍並不好對付。但事到如今,隻有幹到底了!眼下機會難得,必須一鼓作氣把他轟出柳鎮去!是的,要轟!要讓街上的人都去轟他!
二十五 “生活也是賭博”
地龍和黃毛獸打了一架,又被嶽老六揍了一頓,無論身體和精神,都受到很大損傷。
這幾天,他一直在床上躺著養病。好在下連陰雨,店裏不忙,有花妮一個人上班就行了。他沒有關門。他不能關門。哪怕沒有一個人買書,也要每天按時把門打開。
當然,這全靠花妮支撐門麵。地龍很感激她。這幾天花妮的壓力夠大了。有一天早上來,地龍看她雙眼紅腫,像哭過的樣子,就猜到了什麽,問她:“花妮,是不是和大嬸吵嘴啦?”花妮忙說:“沒有沒有!”“你別騙我。看你的眼都腫了。是不是大嬸不讓你在這裏幹了?”花妮說:“她說不讓幹管什麽用?她怕得罪人,我可不怕!我有我的主意!”
到中午時,這件事就被證實了。花妮回家吃飯時,花妮娘趁空兒偷偷來到書店,拿出一百塊錢還給地龍,很難為情地說:“地龍,不是大嬸怕事。我怕花妮不懂事,別給你捅了婁子……我想,讓她回去。你……另請人吧。”地龍從床上抬起頭,顯得很尷尬,就說:“大嬸,你放心。我不會連累花妮的。你讓她回去,我……決不阻攔。可這錢就算了。你還拿回去,算她的工錢。”兩人正在推讓,花妮一陣風闖了進來,一看這情景,氣得淚都流出來了。她一把搶過錢來,往地龍手上一放:“這錢你收下!算我入股!”又轉身對娘說:“你這是幹啥呀?看人家失火,是火上澆油哇!別說是你,這時候地龍攆我,我也不走!”連推帶拉,把娘拉出門外去了,“你走吧!我的事,你別管!”花妮娘看女兒這麽堅決,又是在當街上,沒有再說什麽,抹抹淚就走了。江老太正打著雨傘在旁邊賣瓜子。剛才花妮在屋裏吵吵嚷嚷說的話,她全聽到了。這時,就酸溜溜地說:“喲——嗨!花妮,你倒挺仗義的呀!”花妮沒好氣地說:“那是!做事總比落井下石好!”轉身進了書鋪。
自此以後,她每天冒雨按時上班,一個人撐著門麵。還不斷為地龍端茶倒水,一天做三頓飯。這一切,都做得自自然然。她心甘情願為地龍分憂解愁。江老太和街上人都看在眼裏,更多的閑話就出來了。花妮明明知道,也不理睬,反而說笑自如,裝出一副挺高興的樣子。
那天午後,胖墩陰著臉來了,在門口喊:“花妮,你出來一下!”花妮一看他臉色,就知道來意,故意說:“我出去幹啥?有話不能進來說!”“你出來嘛!”花妮就出來了,站在書鋪的走廊下:“有話快說,我還忙著哪!”胖墩便不高興,看左右無人,低聲說:“你心裏還有我沒有?”花妮看他一副孩子氣,又好氣又好笑:“你又聽到什麽閑話啦?”胖墩喃喃地說:“多啦!”花妮說:“各人一張嘴,你管人家說什麽?告訴你,咱倆的事,我都告訴地龍了。地龍挺高興的!你別疑神疑鬼。這會兒人家有困難,我能離開?虧你還是個團支書!快走吧。”胖墩看了她一眼,想想也對。隻好悶悶不樂地走了。花妮歎一口氣,也轉回屋子。她知道街上人在盯著書鋪子,盯著她。但她卻一直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她要讓人相信,地龍的書鋪子垮不了!可她內心裏,卻還是有些慌亂。一切跡象表明,書鋪還會出事,還要鬧出更大的亂子來。她心裏很不踏實。
地龍睡在裏間,沒人打擾他。隻林平來過一趟。那天下午,林平找人把嶽老六送回嶽莊,又去醫院請了個醫生來,為地龍治傷。而後就再沒來。這幾天陰雨連綿,鄉政府的全體幹部都分頭下鄉,組織排澇抗災去了。地龍躺在床上,腦子裏一刻也沒有平靜。這幾天,他想了很多很多。簡直沒有一件事不讓他苦惱。
廟會過後第三天,爹又來了一趟。嶽老六回到嶽莊,地龍娘和他大鬧一場,又哭又叫:“老東西!我兒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嶽老六心亂如麻。他相信自己並不錯。可事後一想,又疼兒子。兒子那一刀像紮在自己心窩上。盡管兒子說了絕情話,但兒子還是兒子。他怕地龍出了意外,又被老伴纏著,隔一天又跑來了。
這一次,他沒有發火,還給兒子拎來一隻老母雞,讓他補養。地龍躺在床上,頭不抬眼不睜,昏昏沉沉的樣子。嶽老六看著心裏發酸。站在床前,把語氣盡量放緩和,勸說道:“爹哪樣不是為你好?爹快入土的人了,為的什麽?為的引你到正道上來!你能走正道,爹……死也安心。你想娶……媳婦,也該娶媳婦了!過去怪爹粗心!過兩天,我就去求媒人。咱明媒正娶。揀模樣兒俊的,任你挑!哪能去爭人家女人呢?——還有,這幾年掙的錢,還不夠你花?幹啥事,別貪!錢多了會惹禍,惹人眼紅!咱是莊稼人,還是以種地為本分!金飯碗,銀飯碗……”
地龍二目緊閉,任他嘮叨。在他的感覺裏,爹的土地經已經念了一百年、一千年了。他早已聽得麻木,聽得厭倦,聽得惡心了。他不願再費唇舌和他爭辯。嶽老六說了半天,沒有討得兒子一句話。他知道這孽種愛心裏做事。三句兩句話難說得他回心轉意。臨走時說:“你好生想一想吧。爹不再逼你。終有一天,你會……想通的!……”嶽老六噙著淚水,披上一件破塑料布,戴一頂鬥笠,又冒雨走了。街上一條被淋得精濕的披毛狗尾隨著他,一路“汪汪”叫著,送他出了街口……
地龍硬著心腸,聽父親踢踢踏踏離開書鋪,才睜開眼,失神地望著屋頂。他對父親頑固的腦筋感到束手無策。父親像一根粗硬的鐵絲綆,攔腰把自己拴住。要擺脫他簡直不可能。而柳鎮又有一張無形的網橫在當街。每撞一下,就要被摔一下。若真的撞破了網,等待自己的不知是陽關道,還是一口井!地龍一時心如死灰,退回去吧!回到土地上去,那倒清靜,一切矛盾都會煙消雲散。可這念頭很快就被打消了。他覺得這很像一場賭博。自己贏過,也輸過,起碼還沒有輸光。輸光了再走也算一條漢子!這麽半截子回去,是件丟臉的事……不知怎麽,他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十二歲那年,他到柳鎮來看望姑母,在街上遇到一群狗攔路。他本可以繞個彎繞進來的。但他沒繞,也沒退回去,隻從路旁撿起一根棍子,迎著汪汪亂吠的狗走上去。他走得很鎮靜,也很警惕。十幾條狗呈扇麵圍著他,狂吠著往後退,並不敢輕易進攻。隻一條打頭的白狗不時躥上來,企圖咬他的腳。他看準了,掄起胳膊當頭一棒,卻打它腰上了!其餘的狗大叫著嚇跑了。白狗卻瘋狂地撲上來。他躲閃不及,隻好和它撕扭在一起了。地龍和白狗都摔在地上翻滾。地龍被咬得頭破血流。可他愣是掐住白狗的脖子,死不鬆手。他隻認準那一個部位。終於,白狗讓他掐死了。他自己滿臉是血,也昏了過去。但他勝利了……不錯!要打就打領頭的惡狗!那麽,就盯住黃毛獸!黃毛獸不是說自己要奪他女人嗎?爹在那天廟會上又把這事吆喝出去,弄得大家都以為有這事情——那麽好吧,奪就奪!
地龍忽然覺得受到了啟示,也忽然意識到,自己早就喜歡啞巴,隻是因為心中的位置一直被貓貓占據著,她才那麽飄忽不定地在心中縈繞。
這天晚上,地龍終於打定主意,明天一早進城去,和貓貓作最後一次“談判”。成就成,不成就吹!他要和黃毛獸去爭奪啞巴了!主意打定,地龍興奮起來了。他一躍身跳下床,洗洗手臉,情不自禁地搖了搖拳頭。
地龍天明起床,一打開門,忽見外頭又下起毛毛雨來。雨聲沙沙,丁字街的青石路麵上,積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水汪。
他抬頭看看天,雲層又低又厚。遠處近處,既無閃電,又無雷聲,隻有均勻而細密的雨絲。這一瞬間,他想到麥子,想到父親,麵前浮現出四官鄉的莊稼人冒雨搶救麥子的忙亂景象。那幾乎是一種本能的反應!但他立刻又揮揮手,把這一刹那間流露的感情趕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