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黃毛獸其人
廟會過後,一連下了七天連陰雨。四官鄉的百姓著了忙。天天抬頭看天,天天罵老天爺。麥子臨近成熟,正需要太陽暴曬。這下可苦了!大片大片的麥子撲倒在地上。許多莊稼人等不得雨停,便帶上妻子兒女下田,把麥子一壟壟扶起綁好,盡量減少些損失。
柳鎮卻是另一番景象。
街上人並不靠田吃飯。每人幾分地,多是種些菜蔬。就是再下幾天雨,也沒人著急。這幾天,倒是難得的空閑。陰雨下個不停,鄉下來買東西的極少。他們便自尋消遣。或喝酒,或賭博,或聚眾聊天。黃毛獸格外活躍。他一連幾天,鑽到江老太家說書。三間屋擠得滿滿登登。這種時候,街上人更感到黃毛獸的重要。
這一天,雨後初晴。野外的空氣透著新鮮。一大早,黃毛獸便背上鳥籠子去了柳林。此刻,門前的柳林邊,正有一群老漢逗引畫眉。幾十隻鳥籠掛了一大片,老漢們或蹲或站,看百靈、畫眉各展歌喉:
“嘟嘟!嘟嘟嘟!……”
“啯啯啯啯!……啯啯!……”
……
畫眉、百靈學舌,一般都能叫十種八種,全要看主人如何調教。此時,有的如流鶯啼囀,有的如燕子呢喃,有的如雄雞報曉,有的如喜鵲噪枝……這一片叫聲,百喉百音,分不清個點兒,誰也不讓誰,熱鬧如鳥市。引得那林中鳥兒也都叫起來。霎時間,由近及遠,十幾裏長的柳林一派喧囂。仿佛一陣狂風驚了林子,聲勢極為浩大!
黃毛獸眯眼聽了聽,不屑地笑了。他不慌不忙,把籠子從肩上摘下來,往旁邊的樹權上一掛。他那隻畫眉便立刻叫起來,聲音嘹亮淒婉。在一片不分點兒的鳥語中,馬上能辨出它的聲音。初時,那畫眉仿佛試喉清嗓,拔了一個單音,如一股清泉竄入濁流,把其他鳥兒們一驚。繼而,那畫眉便放開歌喉,獨自叫起來。時而低緩,時而高亢。低緩時,如暗泉嗚咽,如泣如訴。似一股溪流在地下埋了千百年,左衝右突,總是一片黑暗,找不到出口。叫人聽了,心裏鬱鬱悶悶,淒淒惶惶,真想大叫一聲,一腳把地跺個窟窿,讓那暗泉噴個痛快。高亢時,如吹一管橫笛,音色清亮。那聲音如一條飛蛇,先在林邊大路上竄來竄去,後突然轉個彎,一頭紮進林中,千回百折,繞來繞去。由近及遠,又由遠而近,忽東忽西,忽南忽北,捉摸不定,在十幾裏長的柳林中轉了個盡興。正酣暢間,那聲音猝然連拔數節,像從樹葉兒底下鑽出來,一直高上藍天去了。眾人忙著抬頭尋找,那聲音似一隻雲雀,越飛越高,越高越飛,驚得人踮腳咂舌,手裏捏一把汗。突然,雲雀一個跟頭跌落下來,那聲音直落八度,戛然而止。
眾人聽得心驚肉跳,一時都呆住了。這才發現,他們那幾十隻鳥和林中所有的鳥兒,都早已停止了叫聲,隻站在那裏癡癡發傻。
黃毛獸這隻畫眉一氣叫了足有半個時辰,人們也就呆了半個時辰。仿佛魂魄都被攝了去!
好一陣,老漢們才清醒過來,紛紛叫絕:“這哪裏是鳥?分明是一隻精靈!”“叫聲愣是與眾不同!”……
這座柳林,是街上養鳥人經常聚合的地方。大家互相欣賞對方的鳥叫,也自我賣弄一番。但無論怎樣自我賣弄,都不能不對黃毛獸的畫眉懷著敬意。今天更是如此。平日,黃毛獸和人會鳥時,總把鳥籠掛在一旁,或用籠衣遮住。從不讓人看他的畫眉。大家猜測,他養鳥肯定有一種獨特的方法。不然,鳥兒不能這麽叫法!
這時,一個瘸腿老漢再也忍不住,趁黃毛獸正得意時,冷不防蹦過去,一把掀開籠衣,乜眼細看。突然轉頭大叫起來:“日娘!老黃這隻畫眉是隻瞎鳥!”
黃毛獸一驚,忙過來攔阻時,已經晚了。眾老漢一窩蜂圍上來:“咋?瞎鳥!”
“是瞎鳥!你看,”瘸腿老漢又撩開籠衣,“兩眼癟癟的,是兩個黑窟窿!”
眾人便扒住籠子看,那畫眉居然不驚,隻站在架木上,任人觀看。黃毛獸這時也由不得己了。大家已把他擠到一旁。他麵色有些驚慌。
突然,一個老漢義叫起來:“日娘,見鬼了!這畫眉兩眼有痂,像是用火繩燙瞎的!老黃,你小子玩的什麽鬼把戲?!”眾人也迭聲亂嚷:“老黃,調教畫眉也不是這法兒!你不黑心嗎?”……
黃毛獸忙分辯說:“哪裏話!你們把我看成什麽人了?當初,我買這畫眉時,就是雙瞎。我是可憐它才買下的呢!”
一群老漢便不信,隻用眼白他,痛惜不止。畫眉本屬山鳥,萬千世界都曾收到眼裏,一旦失去光明,其悲哀可想而知。無怪它的叫聲那麽淒絕!這家夥也忒殘忍了!
大家的估計並沒有錯。這畫眉從山裏帶來時,兩眼原如清水。但黃毛獸百事要強。他看這畫眉叫聲和別的畫眉並無二致,憑你怎麽調教,也不過多幾種叫法。街上的老玩友們也隻在這上麵下工夫。無事便掮著籠子入林,讓畫眉吸晨風嵐氣,聽百鳥鳴唱。多學一副口舌,便多一個品級。黃毛獸這隻畫眉到手時,品級就很高。但他不滿足,就用火繩把它雙眼點了。初時,畫眉負痛,兼之兩眼漆黑,便滿籠飛竄,慘叫不止。一連幾天不吃不喝,變得羽毛淩亂,憔悴不堪。數日後,雙眼結痂,癡癡呆呆。雖不再亂撲騰了,卻哀傷不已。再叫時,便有悲音。這就多了一層情韻在裏頭。日子久了,這隻畫眉因視力消失,聽覺變得格外靈敏。有鳥從天空飛過,隻要叫一聲,它便能學上來,仿學其他鳥叫,竟比有眼時還快還像。隻是不論叫什麽音調,總有淒涼之感。這一來,它的叫聲便超出所有畫眉一等。但黃毛獸卻一直保密,唯恐外人知道。原來,養鳥人最講鳥德。養鳥須愛鳥。無論怎樣調教,終要順其自然。此技雖可巧奪天喉,得到一副獨一無二的好嗓子,卻為養鳥人所不齒!
現在,這秘密終於被人識破,黃毛獸便有些尷尬。雖然極力否認,大家還是半信半疑。老漢們搖搖頭,紛紛扛起各自的鳥籠,不歡而散。
黃毛獸看他們都氣哼哼地走了,心裏卻感到好笑:不就是一隻鳥嗎?何必這麽生氣!他很看不起這些老家夥。他們雖然都是老玩友,說是玩鳥,其實一輩子都是鳥玩人。我這才是人玩鳥呢!
這點小小的不愉快,並沒有衝淡他幾天來的快活。他轉身打個呼哨,那隻豺狗不知從哪裏躥過來。黃毛獸摘下畫眉籠子,扛在肩上,領著豺狗,往林子深處玩耍去了。
他幹嗎不快活呢?略施小計,就讓嶽老六父子火拚了一場。聽說地龍被嶽老六揍得臥床不起了。哼,死了才好呢!
在黃毛獸看來,地龍是活該!因為是他首先招惹了自己。你老老實實呆在嶽莊,怎麽開店,怎麽發財,也輪不到我眼紅呀。可你偏偏跑到柳鎮來,又是爭財產,又是爭宅基,還要搞清什麽啞巴的來曆。呔!真他媽的兔子攆狗,沒規矩了!
他覺得自己完全是被迫卷進這場糾紛中去的。自從八〇年從外地回來,他本希望過一個安靜的日子。然而生活卻常常不能盡如人意。
這使他感到惱火!
黃毛獸自小失去父母。嬸母嶽黃氏把他拉扯到十二歲,娘兒倆便鬧翻了。他生性冥頑,不服管教,食量又大得驚人,一頓飯能吃八個窩頭。嶽黃氏心眼兒小,又是小本生意。總嫌他吃得太多,一天到晚嘮叨斥罵:“誰家孩子像你!懶得油瓶倒了也不扶。就知道吃、吃!草包肚子,整日也填不飽!”再吃飯,便給他限量。頂多讓他吃六成飽。黃毛獸伸手再要拿饃,她便一瞪眼:“又不幹活,吃那麽多幹啥!”黃毛獸正長身體,便餓得發慌。有時趁嬸母不在家,便偷吃。忽然被發覺,就免不了挨一頓打。黃毛獸漸漸受不了,和嶽黃氏終於大鬧一場,搬回自己家中。
從此,他便獨立謀生。
隻要能吃飽飯,幹什麽都行。他有力氣。跟鐵匠拉大風箱,跟木匠拉大鋸,跟泥瓦匠當下工……五行八作,沒有不幹的。有時,是人家請他幫工。有時,他不請自到。看誰家有活,貼上去就幹。人家也不好推辭,反有點可憐他。不就是為了吃飽飯嗎?但更多的人卻欺負他。他是個無依無靠的孩子,又愛惹事,常常被一群人按倒打。他就伺機報複。偷雞,砸狗,堵煙筒。夜間悄悄竄進人家廚屋,往鍋裏拉大便。他像個夜遊神似的,把柳鎮攪得雞犬不寧。他有過報複的快感,也嚐足了被懲罰的苦頭。一天傍晚,他正往一口吃水井裏撒尿,突然被發覺了。一下子激起眾怒,被街上人捉來,在樹上吊了一天。孩子們圍住他,往他臉上撒土、吐口水。最後,還是嶽黃氏給街上人磕頭求情,答應出錢淘井,才被放下來。
當他長成一個壯小夥子的時候,已洞悉了人世的許多艱辛,也磨煉出一副刁頑倔強的性格。這時,他已成了柳鎮街上不可小視的人物。沒有人敢再欺負他了。他個頭大,有力氣。三個同齡的小夥子合起來,也不是他的敵手。他可以晃著膀子在街上走路了。
但他又常常感到孤獨,感到無法言說的煩躁。
這時,江老太把他勾上了。這使他的生活頓時變得燦爛起來。也隻有這時,他才意識到,在他十八年的孤兒生活中,一直缺少女性的愛撫和溫存。江老太大他十多歲,既把他看成孩子,又把他當做情人。江老太真心實意地疼愛他。十二歲時,他因為餓離開吝嗇的嬸母;十八歲時,當他麵臨更大的饑荒的時候,江老太收留了他。她給他飯吃,給他溫存,給他一個女人能給的一切。他感激涕零。他認為世界上沒有比江老太更好的人了!他幾乎是跪倒在江老太的石榴裙下。在他心目中,這個風流的婦人是他的上帝。夜間,當他們赤身裸體躺在一起的時候,她是女人,他是男人。她用言語、用她的富有魅力的肉體挑逗他;他便也笨手笨腳,按照她的引導,瘋狂地吻遍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用他年輕健壯的身體去滿足她的情欲,也燃燒著自己的生命。他們瘋狂地互相摧殘,互相踐踏,扭打在一起,最後精疲力竭地睡去。而到了白天,她是母親,他是兒子。她威嚴地命令他做這做那,仿佛夜間不曾發生過任何事情。而黃毛獸卻每每感到羞慚,感到惶恐,不敢正眼看她。他畢竟還太年輕,太缺少經驗。他還沒有學會掩飾自己。黑夜、白天,白天、黑夜……他輪番體驗著她作為情人和母親的雙重身份,雙重感受。在柳鎮街上,黃毛獸不怕任何人。但他卻怕江老太。她不是靠武力征服他,而是靠情感征服了他。他覺得,這個風韻猶存的婦人,給予他的太多、太多了!他一輩子也償還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