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梨花名噪一時,浪跡江北。所到之處,總有一些喜好拈花惹草的達官貴人追蹤。她便漸漸感到厭倦。也漸漸有些後悔。但她隻能這麽混下去。她太出名了。想躲也躲不開。那些達官顯貴,公子哥兒,就是赤裸裸地拿錢買她的身體。一旦弄到手,就多少天不放過她,盡情發泄獸欲。稍有反抗,就要遭到毒打。梨花性情再烈,但畢竟是一弱女子。她常在被打得昏迷時遭到踐踏。
一次,她在揚州被一個珠寶商暗中弄到公寓去,關在一個房間裏兩個多月。每天晚上,珠寶商就來房間胡混一通,然後揚長而去,將她一個人棄在那裏。平時看守她的是一個侍從。這家夥也懷著賊心。但礙於珠寶商的威勢,卻不敢動手,隻偶爾拿言語調戲。後來,珠寶商膩了,便將梨花轉贈於他。這家夥欣喜若狂,一天到晚如狼似虎般摧殘著梨花。不久,他又把他的幾個朋友邀來,酒足飯飽後,輪番對梨花施暴。梨花不堪忍受,幾度尋死不成。一天晚上,公寓舉行晚會,到處亂哄哄的。她乘機從後門逃了出來。適逢大雨,雷電交加。她跌跌撞撞,一路逃奔。渾身淋得精濕。她不知自己要往哪去,隻想著盡快逃出揚州城,不要再被他們抓住。
不知過了多久,她跑得兩腿酸麻,頭暈腦漲。大雨依然如瓢潑般下著。她終於力不能支,一頭栽到雨水中,昏迷了過去。等她醒過來,已是第二天黎明。她發現自己躺在半間破草房裏。這裏已是郊區。守著她的是個身著長袍的青年,約有二十八九歲。看樣子,也是一副窮相。他看梨花醒來,十分驚喜。梨花冷冷地打量著他:“你是誰?”
那青年說:“我是走江湖算命的。昨夜雨中歸來,看到你昏迷在水中,就把你背這裏來了。這是我臨時租借的房子。你……不要緊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梨花聽他說話,一口鄉音,就問:“你不是揚州人?”
“嗯!我是蘇北人,不過,已離開家鄉七年,四海漂流,混碗飯吃。聽口音,你……好像也是蘇北人呀?”
梨花驚喜地坐起來,一掀被窩,才突然發覺自己隻穿著內衣內褲,忙又躺下,把身子遮上,羞得滿麵緋紅。那青年人也有些發窘。但還是大方地說:“你衣服全濕透了。昨夜我看你昏迷不醒,這麽睡要出毛病的。就給你脫……下來了。又灌你一碗薑湯,放你睡下……實在冒昧!”說著,從牆角拿過她的衣服和毛衣毛褲,遞過來,“請你穿上吧。我出去一下。”轉身出了屋門,又反回手掩上。
梨花重又坐起,看見地上有一堆炭灰。摸摸自己衣裳,已經全幹了。想來是他給烤了半夜。不由心裏極感動。忙忙地穿好衣服,又草草梳頭洗臉,想等他回來道個謝再走。可一等二等,卻不見人影。這人到哪裏去了?
她出門看了幾次,直到正午,仍不見回來。便返回屋,想留下幾句話離開。可她找不到紙筆。這是半間孤零零的草房,四周牆角盡是蛛網。地上除了一張破木床、一條破夾被、一隻爛臉盆,此外什麽都沒有了。梨花老等著不是辦法。她肚子餓了,摸摸身上還有些錢,就出門去了。
她在一條小巷口吃過飯,卻無處去。又想到那位年輕的算命先生。在外轉了一會兒,傍晚時,她又找到那間孤零零的小草房。一進門,卻見他正躺在床上納悶。見她來了,忙起身讓座,臉上卻淡淡的,並不熱情。
梨花就問:“白天你到哪裏去了?”
“混飯吃唄。”
“你把我留在屋裏,就不怕少了東西?”梨花開玩笑說。
“我沒東西讓你偷!”
“可你也要聽我道謝一聲再走哇?”
“謝什麽。我以為你早就走了呢。”
梨花心裏更感動。他從來就沒有打算讓自己感謝。她正不知如何說好,那年輕人突然說:“小姐,天要黑了。你該走啦!”
“我無家可歸。”
“你究竟是幹什麽的?”
“我……不說為好。說出來嚇你一跳!”
“我沒那麽膽小!”
“聽說過一個叫梨花的妓女嗎?”
“久聞大名!可惜不曾相見。”
“我就是梨花!”
“你——?”年輕人大吃一驚。
“是的。我就是梨花!”
“那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子的?”
“唉!一言難盡……”梨花淚如雨下,把自己幾年的經曆,統統告訴了他。
算命先生極為同情,就問:“如今,你打算怎麽辦?”直愣愣地看住她,顯得很急切。臉也有些發燒。
梨花歎口氣:“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我想……出家!”
年輕人一愣,有些尷尬:“你……也好!有合適的地方嗎?”
“還沒有。就怕人家摸到底細,不肯……收留我。”梨花呆呆的,淚也流出來了。
算命先生沉吟半晌,忽然說:“你若真想出家,我倒有個地方,可以介紹你去。”
“哪裏?……”
“就是我們家鄉的老黃河邊。那裏有個影柳庵,隻一位師父。我和她曾有一麵之交。那裏雖離縣城僅八十多裏,但極為僻靜,不會有人發覺的。你若願去,我可給你寫一封信帶上。”年輕的算命先生說得很誠懇,也很有把握。
梨花非常激動,站起來看住他:“先生,我該怎謝你呢?……看我,至今還未請教你的大名!”
“我姓鄭。名字就免報了。你不必感謝。說老實話,當初,你抗婚的勇氣,我很佩服。但又……為你可惜。現在,你決定出家,暫避一時也好。我……能為你做點事,很高興。又都是家鄉人,不必客氣!”
“不!我要報答你!我在幾個城市都有存款,你若需要……”
“我不需要。錢多了,對我來說,沒什麽用處!”
“那我隻好以身相報!”梨花突然衝動地撲上去,“今晚,我就住在……你這裏!”
鄭先生慢慢推開她:“不!姑娘,若這樣,我就失了人格。我不能接受這樣的報答。況且,你已決定出家,我不能損害你的信守。你今天要是沒地方住,就住我這裏。我去另找地方。”說著,從一隻小木箱裏拿出紙筆,寫了一封信放下:“你若去影柳庵,就帶上它。我走了。後會有期!”
老尼姑說到這裏,哽哽咽咽哭起來。貓貓就和她睡在一頭,也很感動,就問:“那個救你的鄭先生,就是我今天見到的那個瘋老頭嗎?”
老尼姑抹抹淚,索性披衣坐起。貓貓也爬起身,下床為她倒了一杯水。又上床來,躺到老尼姑懷裏,靜靜地聽她說下去。
“他就是你今天見到的那個鄭先生。不過,他可不瘋。事實上,對人生世相,他看得比我透徹。他是書香門第出身。先祖做過知府,死得早;父親是前清舉人,參加過公車上書,後來被殺。他自幼飽讀詩書,卻再不願出任做官,連教書也不幹。就四海周遊,以算命為生。遊名山大川,看人世百態。冷個眼,隻做旁觀者。
“自從揚州一別,再見到他,已是十三年以後的事了。那時,他已經走遍中國。回到家鄉時,已經四十歲出頭,瘦瘦的,一臉胡須。獨兩眼炯炯有神。他第一次來看我時,並沒想到真會見到我。他本以為我當初不過說說而已,不一定會真來。可我來了。在揚州分手第二天,我就起身來了。當時,師父看了鄭先生的信,沒說什麽。我沒有瞞她,把自己的事都告訴了師父。她沒有嫌棄我。師父是個善良的人。她向我說了她的身世。她祖籍河北,父親原是個江洋大盜,有一夥人。忽一日事發,被官軍包圍,手下人大都被打死了。父親也受了重傷,躺在死人堆裏,才沒有被抓走。事後,他帶著女兒逃了出來。一路逃到柳鎮。不久,父親傷發而亡。她當時才十七歲,在柳鎮無法立足,又怕官府發覺,才到這河灘上結草為庵,居住下來。
“我到這裏來時,師父已經近七十歲。到鄭先生十三年後來看我時,師父剛過世三年。此後,他便常來。漸漸,我們就很熟了,成了知己朋友。我知他還是孤身一人,就問他,為啥不娶妻室?他總是不答。問得急了,便說:‘我一貧如洗,又是個不會做活的人,娶個女人也養不活。不如一個人清淨。’但後來,我便看出來,他是有情於我。其實,我又何嚐不從心裏癡愛他呢?鄭先生人正直。從揚州第一次見到他,我就愛上他了。我到影柳庵來,並不想真心出家。隻想避避耳目,想等世人漸漸把我忘了,再回到人間去。師父去世前,曾囑我:‘梨花,你不必在這裏苦守一生,遇個中意的人,就走吧!’師父去世後,我沒有走。我在這裏等鄭先生。他是唯一打動過我的人。他說過後會有期。他終有一天會回來的,那真是一種渺茫而讓人心焦的等待!
“但我終於把他盼來了。當他第一次出現在這裏的時候,我幾乎昏過去。光流淚,不知說什麽。我真想撲到他懷裏大哭一場。但他的冷靜遏製了我洶湧的感情。我克製住了。時間一長,等我看出他有情於我時,我又冷靜下來。我覺得我不配他,我會連累他,我會玷汙了他。與其成為夫妻,不如這樣保持著聖潔的情感。我們就這樣廝守了一生。苦苦地廝守了一生。都把愛的情感深深埋在心裏,誰也沒有說出來過。說起來,你也許不信,我們來往幾十年,竟沒有過一次肉體接觸。互相偶爾碰一下手,也急忙抽開。我們都怕那道神聖的防線會崩塌,會玷汙了純潔的友情。”
老尼姑一直淚水不斷。說到這裏,又長長地歎一口氣:“唉——可這畢竟是很苦的喲!當初,我信奉鳳鳴中學的座右銘:不能上天堂,就去下地獄。可我回想一生,卻越來越醒悟到:人,隻應在人間!
“不錯,人間有酸澀,有煩惱。可也有甘甜,有樂趣。就說你吧,這幾年為他人、為社會做了許多事,反受委屈,這是煩惱。但終會被人理解。即使不理解又怎樣?問心無愧!無愧而不求報答,心中便會寧靜,便會感到幸福。幸福不應是別人眼中的事。像我,生活倒也平靜。但這種平靜又有什麽意思?拋卻七情六欲,一個人獨處世外,白披了一張人皮,和草木何異?
“佛經上說,人人都有成佛的本性。凡能‘自覺’、‘覺他’、‘覺行圓滿’者皆為佛。我想,理解佛經不必拘泥。佛經講的是生死輪回,天堂、地獄、人間,說得玄而又玄。其實,也就是對人生世相的一種解釋。人生的道理太多了,大凡能悟出其一者,就可立地成佛。可惜,我悟出這點道理,已經太晚了。到如今,隻落得自誤草庵河湄,消磨殘年。就像你說我的那樣,自怨自艾,自思自憐,淒淒慘慘戚戚!……”
貓貓除了伴她流淚,一直很少插話。她覺得有一種沉重的東西把自己壓得喘不過氣來。她在晚飯前向老尼姑訴說了自己的煩惱,可現在和老尼姑相比,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