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鄭先生一輩子潦倒。”那漢子又敬佩又惋惜地介紹,“他看錢如糞土。也不會算計。孤身一人。有錢就買酒喝。沒菜下酒,就摸出幾個虱子放桌上。喝幾口吃一個,很舍不得的樣子。還搖頭晃腦,哼哼唧唧,不知說些什麽。一次,正坐在桌前喝酒,忽然叫一聲站起,俯桌麵上東瞅西瞅。酒館裏人問:‘鄭先生,你尋什麽?’他說:‘剛走失一匹肥虱!’一屋人都笑他。他也不理,又找,終於在桌腿上找到了,才算罷休……”
貓貓聽得毛骨悚然,就說:“別胡扯了!”
“真的!”那漢子一本正經,“你別看他一肚子學問,模樣兒也斯文,衣裳裏盡是那東西。他看得珍重哩!衣服髒了,很小心地把虱子掃下來,放到幹淨衣服裏,再養到身上。沒事就捉來吃。吃得也斯文。他指甲長,拿到眼前,迎著光亮處,仔細扯開……”
貓貓忽然想嘔。又覺身上奇癢,好像自己也生出百千虱子。忙捂上耳朵,叫起來:“你快別說啦!我不要聽!……”趕緊跑步離開了那漢子。
這會兒,貓貓看到他,身上又癢起來,不由動動身子。猛見那瘋老頭兒朝自己走來,又趕緊閉上眼,躺著不動。
那老頭兒並沒有走來。老女人在後頭喊住了他:“鄭先生,你別瘋瘋癲癲的,看把這姑娘嚇住!”
那老頭便又轉回去,愣了一愣,搖搖頭,說:“看樣子,她快要醒了。我還是先走為好。上午在街上,她讓我算卦。沒想到,她又跑這兒來啦。這姑娘心事重哩!但我看她麵相豁達,又極有心機,不會是到這湮子裏尋短見。怕是遇上什麽不順心的事,一時煩惱,要投奔你出家哩!”
貓貓聽得明白,那老女人果然是影柳庵的尼姑!這時,隻聽那尼姑也歎一口氣:“出什麽家喲?世上人以為出家清靜,豈知出家人的煩惱。”
“所以,你千萬莫要收留她。好言好語勸這姑娘回去。當初……引你到這影柳庵來,我就後悔了……幾十年哪!”鄭老先生說著說著,語音淒涼起來。老尼姑也低下了頭。兩人默然對站著,相距咫尺,腳下像生了根。許久。鄭老先生忽然發起神經來,仰天長嘯:“梨花呀,梨——花!……咳咳咳咳!……”彎腰拾起褡褳,往肩上一甩,繞湖岸踉蹌而去:
蒹葭蒼蒼,
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
……
貓貓伏在草叢裏,聽了個目瞪口呆!
那瘋老頭臨走大叫什麽“梨花呀梨花”,莫非這老尼姑就是那個三十年代轟動一時的梨花?!光聽人傳,她後來突然失蹤,原來藏在這裏幾十年!而且看來,她和那瘋老頭肯定有不尋常的交往。
這事真是奇而又奇!
貓貓被這事吸引,一時竟忘了自己的煩惱。她不再裝睡了。一挺身站起,卻見老尼姑正扶住一枝蔭柳,癡癡地遙望已經走遠的瘋老頭。
她悄悄走過去,到老尼姑身後站住了。老尼姑居然毫無覺察。她正在低聲啜泣!
貓貓頓時感到這場麵有點揪人心肺!
回想先前所見所聞,她斷定這兩位老人之間的關係,已超出一般友誼。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了,若不是積年情愛,不會這般動容。
想想也可憐!世外桃源原來也有人間悲劇!
她忽然衝過去,搖搖老尼姑的肩膀:“老人家!你別難過啦。我追上去把那瘋老頭給你抓回來!”說著就要去,摩拳擦掌。
老尼姑嚇一跳,一把扯住她:“你、你……姑娘!你醒了?”
“我早就醒啦!你們說的話,我全聽到了。嘻嘻!……”
“看你!真是個鬼丫頭!”老尼姑擦擦淚,笑怪道。麵色卻極不自然。
“老人家,剛才我聽那瘋老頭喊叫梨花什麽的,莫非你就是三十年代鳳鳴中學的那個梨花姑娘?!”
老尼姑臉色陡變:“別瞎說!鄭先生不瘋。我也不叫梨花!”
貓貓看她變色,更確信無疑!心裏一陣竊喜。也不管她生氣不生氣,自己把嘴一噘:“喏!我看你也不是梨花。當年的梨花是反叛世俗的女傑!敢作敢為,光明磊落。你哪像呀?膽兒小得要命!愛個瘋老頭,也不敢明言。等人家走了,又在那裏偷偷抹淚!黏黏乎乎的,真沒勁!”
貓貓的激將法果然管用。老尼姑無言以對,直瞪瞪地看著這個潑辣的姑娘,忽然流出淚來:“你——怎麽知道三十年代那個……梨花?”
貓貓一歪頭:“我當然知道!說起來,我和梨花還是校友呢!”
“你——也是鳳鳴中學出來的?”老尼姑驚問。
“當然是!隻不過比梨花晚了半個世紀而已。在鳳鳴中學的名人錄上,有梨花的赫赫大名。她是我最佩服的人啦!因為她,我還吃過苦頭哪!”
“怎麽——會因為她吃苦頭?”老尼姑不解地問。
“因為我崇拜她,班主任就老說我是梨花第二!可我覺得挺光榮的。可惜呀,”貓貓聳聳肩膀,故意不酸不涼地說,“咱沒福分見著梨花,人家也不領咱情!”卻拿眼偷偷覷她。
老尼姑二目無神,慢慢垂下頭去,頹然落座。腳下是一塊殘碑。青石做成。貓貓低頭看去,上麵有斑駁字跡“大清同治……”字樣。殘碑上還散落著黑白棋子。看來,這裏是他們常在一起消磨時光的地方了。老尼姑慢慢撿拾著棋子。好一陣才說:“姑娘,你敬錯人了。梨花算什麽女傑喲!她隻是一時任性,把自己毀了……”
貓貓也坐在石碑上,幫她撿拾棋子,狡猾地一笑:“老人家,這麽說,你和梨花也挺熟的?”
“嗯?……不!……不熟。我……也曾聽說過這個人。”老尼姑躲閃說。
貓貓步步緊逼:“梨花後來到哪去了,你聽說過嗎?”
“死了!當年的梨花已不在世上了。”老尼姑眼裏又閃出淚花,喃喃地,兩眼望著遙遠的地方,“死了……她死了……”
貓貓突然冷笑一聲:“梨花死了倒幹淨!可惜她還活著。活得窩窩囊囊。她出家了,又凡心未退!回到人間,又沒有勇氣。人不像人,道不像道!自怨自艾,自思自憐,淒淒慘慘戚戚!……”
老尼姑突然抬起頭,嚴厲地盯住她:“你說哪個!”
“我說你!就是你!”貓貓閃著亮晶晶的目光,也盯住她。
老尼姑麵色慘白,雙唇哆嗦起來:“你既然這麽……崇拜當年的……梨花,又何必要到這地方來!”
貓貓一下子窘住了。沒想到反被她將了一軍!不由臉紅了。心中卻想,這個梨花果然厲害!老尼姑也不再理她,收好棋子,放進旁邊一隻柳條籃裏。貓貓這才注意到,籃裏有許多野鴨蛋。想必是她沿野湖岸撿拾的了。怪不得來時在影柳庵找不到她。
老尼姑一臉冰霜,正要起身走,貓貓突然拉住她,放緩了語氣,誠懇地說:“老人家,請你不要生氣。我本是遇到許多煩惱,想到你這裏解解悶的。卻無意間發現了你的秘密。你不要再瞞我了!先前看到你和鄭老先生都那麽淒苫,一時忍不住,說了些冒犯的話。可我決無半點取笑的意思。你是我一向尊敬的人,現在依舊尊敬你。你在這裏藏身幾十年,不願為世人知道。我完全理解你老人家的苦楚。我雖和你比不上,但離開鳳鳴中學幾年,也算嚐到了一些人生的酸辛。在世上做人難,做一個女人尤其難!你若怕外人知道你的身份,我決不外傳;你若不願談起你的過去,我也絕不勉強。但作為晚輩,我很願意向你傾訴一下自己的苦惱。我真的有點……六神無主了!”
老尼姑看貓貓言詞懇切,說到最後,淚都流出來了,不覺又動了惻隱之心。於是把臉色和緩下來。說實在話,她從心底喜歡這個陌生的姑娘。中午,她著柳籃沿湖岸撿拾野鴨蛋歸來,猛見她躺在綠油油的草叢裏,真如從天而降的一縷白雲,心中頓生憐愛之心。這地方一年四季不見個人影兒,她雖清靜慣了,卻也時時感到寂寞。平日在影柳庵裏,若偶爾看到有個人遙遙從河灘上走過,她也會感到親切。現在,這姑娘就臥在腳下的草棵裏,她真想立刻就叫醒她,和她說說話兒。可她又不忍心。這姑娘一個人到這地方幹什麽來啦?是途經這裏走累了,還是別有他事?她決定不去驚動她,隻守在這裏看住,待她醒來再說。這姑娘太討人喜歡了。白色連衣裙裹住她豐滿柔軟的身子,睡姿調皮而又嫻雅。麵孔白嫩,被暖洋洋的日頭曬得紅撲撲的,額角和唇旁都沁出細密的汗珠來。真是一張年輕而富有生氣的漂亮臉蛋兒。周圍是水靈靈的草叢,湮子裏清波蕩漾,幾隻野鴨在水裏遊玩。這簡直是一幅畫。這畫兒讓她陶醉。她在這裏生活了幾十年,卻從未感到像今天這樣美。她覺得這裏仿佛注入了新的生命,整個河灘都活了!她感到周身有一種東西在複蘇,蓬蓬勃勃,心癢難撓。是那種青春複至的感覺!她覺得自己也變得年輕了。於是,她情不自禁地回憶起她的韶華年代,卻又頓覺慘然!那時,她佇立貓貓身旁,正在默默流淚,幸好鄭先生來看她,心情才漸漸好起來。
剛才,從言談話語中,她看出這陌生姑娘的性格確有許多和自己相似之處。況且,她也是從鳳鳴中學出來的。雖隔了幾代人,還是有一種親切感。看來,這也是緣分了!沒想到自己藏身幾十年,到底還是露了馬腳!但露出馬腳,能怪這姑娘嗎?實在是自己心跡外露,不能自抑,才造成的。唉,藏身而不藏心,終會有這一天。於是,她看著仍然淚流滿麵的陌生姑娘,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貓貓。姓傅!”貓貓擦擦淚,趕緊回答。
“你呀,也是一匹淘氣的小貓!”老尼姑笑笑,無可奈何地說。
貓貓破涕為笑,上前接過她手中的籃子:“老人家,我幫你提著!快回到你庵裏去,咱燒野鴨蛋吃,我餓了呢!”
“好好好!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沒想到,今兒撞上你這個天煞星,活該我這個文物出土!”
“格格格格!……”貓貓立刻瘋笑起來,一手拎著籃子,一手拎著掉了底的高跟鞋,前頭跑走了。
幾隻野鴨正在近水旁遊玩,忽然受到驚嚇,“嘎嘎嘎!……”衝起幾遭水波,貼水麵飛往湖心去了。
二十三 草庵夜話
這一夜,貓貓就宿在影柳庵了。
老尼姑被貓貓逼著,終於承認自己就是梨花。其實悶在心裏幾十年了,她也想一吐為快。實在也難得有這麽個知心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