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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嶽老六的悲哀(3)

  林平心想,這樣出家倒快活。可當初既不真心出家,又何必到這影柳庵來呢?再仔細端量,這尼姑大約六十六七歲,從長相、身材上看,年輕時一定相當漂亮。而且很有教養。那麽,一定是遇上了什麽麻煩事才躲到這裏來的。不由就問道:“師傅,那您當初……”老尼姑收斂笑容,麵有不悅之色。回道:“那是過去的事了!”林平臉紅了,自覺失言。這種事定有難言之隱,本不該問的。但他又著實對老尼姑發生了興趣。略停,又搭訕道:“老師父,你肯定讀過不少書吧?……”

  “讀是讀過一些書,隻是消遣而已。”尼姑不在意地說。

  “師父,依你看,年輕時應讀些什麽書為好?”林平很誠懇地求教。在這位老尼姑麵前,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淺薄。

  老尼姑和藹地笑了:“我可不敢妄為人師。世上書浩如煙海,哪說得準喲!”

  “我是說……依你看?”

  “依我看呀,世上凡書都可讀。隻是讀書有為治世,有為明理,有為賦閑,有為附庸風雅。旨趣不同,見解不一,得失各異。實在也難說呢。”

  林平笑了:“多讀些書總歸是有好處的。”

  “那也未必。”老尼姑很認真地說,“古人讀書,多有勤奮者。《梁書》載,劉峻‘好學家貧,寄人廡下,自課讀書,常燎麻炬,從文達旦,時或昏睡,爇其發,既覺複讀,終夜不寐’。時人謂之書淫。後成為南梁名學者,作《辯命論》,注《世說新語》,講學於紫岩山,從學者甚眾,這是讀書有用的。也有那讀書讀糊塗的,雖飽讀詩書,卻不諳世故,不辨五穀。這便是書癡。還有那讀而等於不讀的。雖淹貫古今,卻不解其意,世人謂之書麓。所以我說呢,書不可不讀,又不可太迷信書了。隨它經典史籍,都不過以蠡測海。比之大千世界,書的學問還是太小了,古人說:‘典籍將蠡測,文章若管窺。’如此而已!”

  林平聽了,極是佩服,就說:“師父把讀書的事說得真透徹!”

  老尼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個讀書不用心的人,能說出個什麽道理來。”

  林平靈機一動,問:“老師父,有一部書叫《金瓶梅》,您可看過?”

  “怎麽,你看過這部書?”老尼姑略覺詫異。

  “沒有!我在鳳鳴中學上學的時候,聽老師談到過這部書。”林平老實回答。有點遺憾。

  老尼姑忽然眼睛亮了,看住林平:“你……在鳳鳴中學上過學?”

  “是的。我八一年從那裏畢業。”林平看她神情有些異樣,“師父,您和鳳鳴中學……”

  “噢噢,沒什麽。”老尼姑岔開話題,“不瞞你說,一部《金瓶梅詞話》,我能背出大半部呢。”

  林平吃一驚!

  “這書,我看過不知多少遍,隻是默誦。前些天,街上的老黃說《金瓶梅》,我又去聽了。說得真好。單論說書技藝音腔轉換,言情狀物,僅這一部書,就使老黃登上一個階梯呢!可惜,他把一部戒世書,說成勸世書了。”老尼姑不勝可惜。

  林平對《金瓶梅》一無所知,又問:“《金瓶梅》到底是怎樣一部書呢?”

  老尼姑沉吟片刻,說道:“據我看來,古今小說,由英雄傳奇,神魔鬼怪,轉而人生世相,《金瓶梅》算第一巨著,自有首開先河之功。至於裏麵多床第淫穢之句,也並不奇怪。明時風氣如此,後人無可厚非。且男女之事,從來說不清。人皆好之,又人皆惡之。以為不惡不為正人君子。其實,不好色連人的本性也失了。孔子說:‘好德如好色。’《禮記·大學》篇說:‘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孟子說:‘食色,性也。’子夏說:‘賢賢易色。’可見愛色是人的本性,大凡正常人都會有的。有一副楹聯說得好:‘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論跡窮人無孝子,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天下無完人。’至於說《金瓶梅》,雖被稱為天下第一淫書,其實不公。早有東吳弄珠客為《金瓶梅》作序。他說:《金瓶梅》‘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這話已說到骨髓裏去了。一部《金瓶梅》生出多少是非,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罷了。”

  林平因沒看過《金瓶梅》,無法和她對論。但看老尼姑對此書極為推崇,想必此書是不錯的。不知為什麽,對這位老尼姑,林平頓生敬意。本想再聊一聊,但看她捂住嘴打個哈欠,忽然想到該走了。就告辭。

  老尼姑也不挽留,送出院門外,指點路徑。這裏距柳鎮還有四裏路。林平辭別老尼姑,重又扛上自行車,沿一條林中小徑,一直往北去了。

  十四 古怪的民政助理

  林平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昨晚奔波,太累。在門口刷牙時,又記起昨晚和老尼姑的對話,不由對《金瓶梅》產生了濃重的興趣。想找這部書,顯然如大海撈針。隻有去聽一聽,才好知道個究竟。他後悔前些日子沒去書場,自己也過於拘謹了。但不知黃毛獸還說不說這部書,就想到去問問老裴。於是一手端個水缸子,一手刷牙,轉過集體宿舍,往後麵家屬院去了。

  鄉政府高牆大院,原是街上一家大地主的莊院。林平走進家屬院,到老裴門口,見老裴女人正淘米做飯,就問:“大嫂,老裴呢?”老裴女人牛高馬大,P股如馬臀。她沒好氣地說:“正挺屍呢!”原來,昨晚老裴和幾個鄉助理員推了大半夜骨牌。他還沒起床呢。林平笑笑徑直往屋裏去。果然,老裴正睡得像頭豬。鼾聲如雷。林平挪出一隻手,輕輕走過去,捏住他的鼻子,忍不住想笑。老裴呼吸受阻,“呼嚕”一聲醒了,翻身坐起,還沒看清人便討饒:“孩他娘,別生氣!……”林平哈哈笑起來。正好老裴女人進屋,也忍不住笑了:“不要臉!我可沒動你。”老裴一看是林平,也笑了:“你不知道,你嫂子規矩大著呢。隻要晚起,不是擰耳朵,就是捏鼻子。”老裴女人說:“說這種話,也不嫌丟人!哪天不盡著你睡?”這話也對。這女人凶歸凶,卻疼老裴。反正他不常下鄉,隻在家坐守辦公,常睡到吃早飯,女人才擰著耳朵把他弄醒:“該起來喂草料啦!”

  這時,老裴揉揉眼,盤一條薄被,坐在被窩裏就抽煙。問林平:“有事嗎?”林平看老裴女人出了屋,就說:“想問你,這幾天晚上,街上的老黃還說不說《金瓶梅》?”老裴看著林平就笑了。那模樣兒像個好脾氣的夥夫:“小夥子,憋不住了吧?那天邀你,你不去。怪誰?”林平說:“鄉政府大院哪有人去?”“咳!你管別人去不去?老黃的評書,算柳鎮一絕。晚上沒事,聽聽有什麽當緊?”林平便笑笑說:“那好。今天晚上,我和你一道去!”老裴一翻眼:“晚啦!”“咋的?”“這幾天就不說啦。”“那為啥?”“誰知道為啥!那家夥也怪脾氣。前天,我在街上碰到他,問他,他說牙疼。不知又犯哪門子邪呢!”

  林平一怔。他正說得那麽帶勁,咋就突然間停書了呢?這人真有點難以捉摸。林平雖然才來柳鎮不到兩個月,已聽到不少關於黃毛獸的軼事。此人確非等閑之輩。據說他為人凶狠,頗有手腕,又是個多才多藝的能人。當過鐵匠、木匠、泥瓦匠。騸牲畜,打馬掌,切驢蹄子,樣樣在行。還會不少野醫術,針灸、配藥,熬膏藥,一肚子旁門左道。林平調來不久,就聽說了這個人物。在街上看到過他幾次,一眼就能認出來。個頭大不說。他沿街走過來,兩旁盡是人打招呼:“老黃,吃啦?”“老黃,買點什麽?”……一街兩巷的人,仿佛都敬著他。連民政助理老裴,也多次誇獎他:“人家老黃,外場亮!做人做到這份上,也夠意思了!”那神態,竟是十分佩服。林平就有點納悶,一個鄉裏幹部,咋會這麽誇他!街上人也說,老裴和老黃是酒友。大空不隔三天,就要在一起喝幾盅。多是在老黃家喝。沒外人,就他倆。仿佛知己。

  但真正引起林平注意的,是黃毛獸從外地領來個啞巴那件事。街上人誰也說不清啞巴的來曆,都猜裏頭有點名堂,作為鄉團委書記,他有義務關心一個殘疾女青年的婚姻生活,就老是記掛著這件事。

  趁這空兒,林平就問:“哎,老裴,老黃家那個啞巴究竟哪來的?”老裴已穿衣下床,拍拍林平的肩哈哈大笑:“老弟,你管她哪來的?老黃半輩子人啦,成個家不容易,成人之美嘛!——你沒聽說,老黃可疼她呢!什麽活也不讓幹,就養著。那小媳婦也落到福窩窩裏嘍!這種事,我經辦得多啦,沒啥怪的!”

  正在這時,門外吵吵嚷嚷來了一男一女,都二十多歲。林平伸頭看看,不知幹什麽的。老裴一眼便看透了,說:“又是鬧離婚的!媽的,都是吃飽撐的。看我訓他們去!”臉也不洗就迎出去了,精神抖擻的樣子。

  林平便笑,隨後也出了屋。他不想看熱鬧,就往前去了。路上又想啞巴的事。看來,老裴不願意幫忙。他經辦的這類事確實太多了。

  前些年,不少光棍在當地討不上老婆,就去四川、貴州等一些偏遠山區,花一筆錢領個女孩子來。有的男女相差十幾歲。街坊鄰居見了,雖不免感歎唏噓,卻照例登門賀喜。如果有人說三道四,大家便認為不道德。道德不道德,實在也說不清。連四官鄉的村莊也有許多這類事。莊稼人自有莊稼人的道德標準。

  老裴身為民政助理,掌一方鴛鴦大權,偏又是個難得的熱心腸。不管誰領來個女人,隻要遞上一支煙(他隻吸人家一支煙:喜煙),他便一律給個結婚證。他辦事的標準就是四個字:成人之美。在他這裏結婚容易。離婚沒門!老裴在柳鎮當民政助理近三十年,隻辦過一次離婚案。還是因為那男人犯了重婚罪。據說當時,老裴極憤慨,訓斥那男人:“一個男人分一個女人還分不公,你狗日的想占倆!黑心!”那男人被他罵得狗血噴頭。老裴幹工作兢兢業業,忙起來連飯也顧不上吃。誰家夫妻感情破裂,他寧肯十次、二十次登門調解,也決不給你辦離婚手續!

  有一次,距柳鎮三十裏一個村莊,有一對小夫妻感情不和。結婚一個月,小夥子不和媳婦睡一個屋。那小媳婦感到受了侮辱,哭哭啼啼來柳鎮找老裴。老裴一聽就火了,吩咐她:“你先回,我隨後就到!”小媳婦前腳到家,老裴也騎車趕到了。時已天黑。老裴先把那小夥子叫來,問問情況。小夥子說是父母包辦,他不同意,老裴在各村都極熟,誰家的根底都摸得清。也知他家是幾代要飯出身。就扯著那小夥子耳朵罵開了:“你狗日的也是窮擺!娶個老婆,也就是生孩子、幹活。哪個女人不一樣?要說舊社會,你連個母豬也娶不上!”小夥子父母也在一旁幫腔:“老裴,你狠狠罵!俺是管不了啦!”那小夥子也火了,咬著牙說:“我就是不同意!”老裴果然老家長一樣,劈頭一巴掌,就喊隊長:“來幾個有力氣的!”隊長也在,就喊了幾個年輕力壯的來,等老裴吩咐。老裴丟開那小夥子的耳朵,喝一聲:“給我抬起來!扔他媳婦屋裏去!”幾個年輕人嘻嘻哈哈,果然!就把那小夥子抬起來,任他掙紮也不鬆手,一直送他媳婦屋裏。老裴隨後把門一關,要一把鎖“哢嚓”鎖上了。把鑰匙交給隊長:“你每天早上放他出來,晚上就鎖他屋裏。跑了人,我找你算賬!”小夥子在屋裏搖門,咣當亂響,直喊:“放我出去!……”老裴扒住門縫,笑嘻嘻地說:“龜兒子,你老實呆屋裏吧!你老裴大爺為你好哩!過十個月生個孩子出來。不然,當心我揍你!”然後拉車子走了。小夥子父母送出村外,千恩萬謝:“俺咋就沒想到這法子呢!”老裴很有經驗地說:“年輕人,一挨枕頭就沒事啦!……”老裴摸黑回到柳鎮,已是三更天,路上還摔了幾跤。但他心裏痛快,以為辦了一件大好事。一進家門就喊老婆:“拿酒來。……”

  公正地說,多數時候,老裴是做對了。一些當事夫妻鬧離婚本無大事糾紛。經老裴一調解,也就和好了。事後,便帶禮物去看他。老裴一概拒收:“拿走!共產黨的幹部不興收禮——回去好好過日子得啦!”那原則勁兒,真叫人感動。所以,不論柳鎮街上,還是四官鄉的莊稼人,常說:“人家老裴才是真共產黨!”

  但也有例外的時候。一次,有個離了八年婚沒有離斷的人路遇老裴,罵他是個“老混蛋!”老裴很傷心。一指他的鼻子:“小子,你別罵!我問心無愧。一不圖上級表揚,二不圖誰感恩戴德。隻圖日後你兒孫說我有見識就行啦!”

  真的。老裴認為自己做的都是蔭及子孫的功德事。“莊稼人娶個老婆,容易?”這話他常掛嘴上。——上級年年表揚他,因為柳鎮鄉的離婚率在全縣最低。三十年幾乎是零。柳鎮鄉偏遠、落後,像被人忘了似的,隻有當老裴到縣裏上台領獎狀時,大家才記起,老黃河沿上有個柳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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