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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嶽老六的悲哀(2)

  實在說,嶽老六種地已經不僅僅是為了經濟收入。因為兒子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九畝地的收入與之相比,已經微不足道。他堅持的隻是一種感情,一種宗教!

  去年秋後,兒子和黃毛獸打了一場地皮官司。嶽老六氣得跳腳罵。丟下自家的九畝田不要,去爭人家的五分宅基,鬼迷心竅!——打官司,那是驚官動府的事,了得!可那孽種愣是擰著脖子,從公社打到縣裏。你吃了豹子膽!——可兒子打贏了!也不知眼時講的什麽理。按舊社會的規矩,叫嶽老六斷案,也是親不壓族。兒子要背理的!那是非分之物!但他偏偏打贏啦。看來,上級也不講理!打贏又怎樣,害得老子去找姓黃的賠禮,還讓人奚落一頓。你得罪了黃毛獸,得罪了柳鎮上的人,一個人單槍匹馬,能站得住?……日你娘,有你作的難哩!

  嶽老六用手背沾沾淚角上的眵目糊,眼睛爛紅爛紅。他長歎一口氣,站起身,往手心吐口唾沫,又摸起平板車把,使盡平生力氣往上拉。他放倒身子,肩上的背帶把脖子上的幾根青筋勒得暴突出來,一步、兩步……

  車子太沉重了。仿佛那上麵裝載的不是糞,而是一整塊土地。土地把他壓彎了腰,土地幾乎已耗盡了他畢生的力氣。可他舍不得丟。兒子要幹什麽,由他去。一輩子不管兩輩子事。但嶽老六卻寧願像祖先那樣,一輩子守著土地,最後再把一身骨頭交還給土地。

  一個老邁的身影,拖著一溜深深的轍印,艱難而執拗地往前爬行。驀然間,嶽老六默默地流出淚來。那感情竟是極其悲壯!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守著土地多久。但他會守著,忠誠地守著,一直到死!……

  車子忽然一輕。輕得像一片樹葉。嶽老六詫異地扭轉頭。一個英俊的高個子青年正幫他推車。不遠的路邊立一輛自行車。

  那青年看老人家轉臉,忽然高興地喊起來:“嶽大爺,是你呀!”嶽老六又仔細看了看:“你是林……平哪!”

  “大爺,我是林平!你還記得我?”

  “咳咳。這眼不頂事嘍!你從哪來?”

  “我調這鄉裏來啦!做團的工作呢。今兒下鄉看看的!”

  嶽老六立刻現出敬佩的樣子:“有出息!小小年紀就辦大工作啦。——你看俺家地龍,上不歸天,下不著地,胡混!你見他啦?”

  “見啦!”林平像在和一個聾子說話,大聲嚷嚷,“大爺,你別這樣說!地龍不簡單哩。他辦個書鋪子,全鄉的青年人都讚成。縣裏正準備表揚他呢!”

  嶽老六搖搖頭,有點替兒子害羞的樣子:“表啥子揚?在外頭不惹禍就行啦。那個愣種!”嘴上這麽說,心裏卻有點高興了。兒子畢竟是兒子。這大約也是一般做老人的通病。當他守著外人罵兒子的時候,你千萬別跟著罵。否則一轉臉,他會把你也罵了。你應當和他唱點對台戲。和他爭執,爭得麵紅耳赤,他也不會惱你。因為兒子畢竟是他的。

  當然,林平並無取悅老人的意思。地龍辦書鋪子的事跡,就是由他剛整理好報團縣委的。他一直在暗中支持他。地龍的書鋪生意興隆,和他有直接關係。調到柳鎮鄉才一個多月,他就在全鄉團員青年中開展了一次讀書活動。他親自開列了上百種書籍,刊物。在貓貓走後第二天,他到地龍的書鋪看了一趟。書目多是根據地龍的書櫥開列的。當時,地龍並不知他的用意,隻是很冷淡地打了個招呼。林平沒有計較,隻管仔細翻閱。回來後就把書目油印,召開一個各村團支部書記會。要求他們三天內買到書籍。麥後小閑時節,要作讀書評比活動。

  全鄉四十幾個村的青年工作,由讀書活動開始,迅速打開了局麵。也及時支持了地龍。地龍光知道書籍銷售量倍增,哪會知道其中原委。

  林平幫嶽老六卸完糞,身上汗津津的。老人執意要林平到家去坐坐。林平想了想,就說:“好!”嶽老六拉車前頭走,林平推自行車後頭跟。兩人說著些閑話,心裏都很輕鬆。

  林平騎車跑了大半天,卻沒有一點疲勞感。他一直保持著旺盛的精力。前不久,縣團委書記向他透出一點口風,大約是要破格提拔的意思。提到什麽職位上,還不能肯定。但林平對前途充滿了信心。幾年來,他先後調動幾個鄉,全是青年工作薄弱的環節。林平以他特有的組織才能和熱情,一個個都打開了局麵。為此,已兩次受到團省委的通報表揚。縣委一直把他看成有希望的苗子,安排在基層,經受實際工作鍛煉。林平知道領導用意。每到一地,工作都十分踏實。他具有和一切人交朋友的本領。上至縣委領導的家,下至普通農民的庭院。今天碰上地龍的父親,他當然要去家看看。他很想緩和和地龍的關係。

  林平隨老人進入村口,往西一拐,就是地龍的家了。嶽老六忙往家裏讓。林平推車進人院裏,看到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婦人,忙支上車子,上前抓住老人的手:“你就是嶽大娘吧?”老人有點迷惑。“他叫林平。地龍的同學。人家在鄉裏當幹部呢!”嶽老六放下平板車,在後頭介紹。

  老人家一聽是地龍的同學,頓時親熱起來:“知道知道!聽地龍說起過你。——快到屋裏坐。不怕你笑話,莊稼院亂糟糟的……”

  林平隨和地笑了,一邊打量這個收拾得利爽的院子,一邊說:“大娘,你收拾得好!我家也在鄉下,還不如你們家呢。”這是實話。五七年父親被打成右派,開除回原籍。家中已沒有親族。隻在一方水塘邊蓋了三間草房。地方很狹小,現在父親已去世,隻母親在家。她本可以遷到縣城去的。可她住慣了,反不想再挪地方。這一刻,林平忽然想到,應該回去看看母親了。

  兩位老人執意留林平吃了晚飯,才放他走。

  送出院外,嶽老六還千叮嚀萬叮嚀,讓他多關照地龍。林平說:“大爺,你放心!地龍不會出什麽事的。”一路卻想的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做老人的,到死也要為兒子操心。早在鳳鳴中學時,林平就認得嶽老六了。那時,隻要地龍哪個星期天不回家,嶽老六必定去縣城看望兒子。都是步行去,他舍不得花錢坐汽車。到學校找到兒子,送點什麽好吃的。有時就是幾個熟雞蛋,還帶著體溫:“吃吧,趁熱!”他每次去,林平都去看他。就說:“大爺,大老遠的,不累嗎?”“累啥?九十裏地,抬腳就到。”嶽老六不在乎跑路。等回時,看天已後晌。林平說:“大爺,住一晚吧。天要黑了!”嶽老六看看天:“不咋。九十裏,抬腳就到。”就走了。來時半夜起身,回到家又是半夜,兩頭不見太陽。就為看兒子一眼。地龍很冷漠的樣子,也不挽留。仿佛那是林平的爹。但當初地龍和林平的友誼,也從這些小事上開始。

  十三 尼姑論書

  林平出了嶽莊,天已大黑。鄉下的晚飯都這麽晚。

  他初來此地,道路還不熟,但知道去向,越過廢河道,就沿著北岸的林子,一直往東去。

  舊時的黃河故道,無風三尺沙,到處一片荒蕪。如今一改舊貌。幾百裏河灘都是綿延不絕的樹林。蘋果樹、核桃樹、桃樹、梨樹、槐樹、榆樹、柳樹……鬱鬱蒼蒼,如大林莽。林莽間踩出一些蜿蜒小徑。七拐八岔。沿一條小路走,走著走著,說不定又會繞回原地。林深路細,大白天也有迷失方向的。天黑以後,人歸村,鳥入林,大林莽裏便一片沉寂,無邊無際的沉寂,仿佛是與人世隔絕的一個世界,裏頭充滿了神秘,也充滿了恐怖,完全不像白天那樣可愛。

  林平硬著頭皮往東去。初時騎車,一手拿電筒照著。一條光柱便竄來竄去,驅趕著黑影。地麵很平,軟軟的,比在馬路上騎車還舒服,感覺。便想加快。便快了許多。光柱也急促地尋著路徑。不好!一棵樹迎頭過來了。他忙閃。閃開了。車子歪到地上,人也摔了下來。光柱倏地消失。林子裏突然黑得什麽也看不見。他爬起來,先把車子立住,又去摸電筒。前後左右,沒有。又前後左右。在右邊三米遠的地方摸到了。一按,不亮。又按,搖一搖。亮了。他長出一口氣。扶起車子又上去。不敢騎快了。慢慢的。光柱探進黑暗中,前頭引路。電筒一會兒也不敢熄滅了。樹身僵僵地往後移動。小徑跳躍著往前延伸。他握緊車把,全神貫注。頭上冒出汗來……冷不丁,左近的樹上一串惡笑:“啊啊啊啊!……”有人!林平一躍滾下車子,頭發也豎起來。做好自衛的準備。再聽,什麽動靜也沒有。他想了想,是貓頭鷹。他抹一把額上的汗,冰涼。渾身的汗毛孔都奓開了。於是又騎上車。光柱在前頭探路,卻越來越微弱。他又急了,加快!車輪沙沙。沙沙沙沙沙!……“嘣!”撞在樹上了。他一下子衝出去,落在地上。車子前圈癟了。手電也摔壞了。額頭擦住樹身,火辣辣的。

  他沮喪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氣。估摸已走出六七裏地,就是說,距柳鎮還有四五裏路。不算太遠了。沒別的辦法,隻有扛著車子走了。他在地上坐了一陣子,倒覺林子裏不像先前那麽黑了。天光透過樹隙,兩三步之內能看見樹影。

  林平扛著車子,高一腳低一腳。每走幾十步,就要放下歇歇氣。稍停又走。一直走了近兩個小時,還沒摸出樹林。他有些慌了。莫不是迷了路?正懊惱間,忽見林子深處透出一點光亮。不會是磷火吧?他站定了細看,那光亮並不動。那麽,是有住家了。或許是看林的小屋呢。林平便直奔那光亮走去。又走了大約十來分鍾,終於到了。是三間屋,模糊像草房的樣子。草房外圍著一個籬笆院。院前好大一片水。光線明晰了許多。他看看沒有動靜,便喊:“喂,屋裏有人嗎?”聲音很響。他擦把汗,等著。

  門開了。一片光撲出來。從屋裏走出一個老女人。她在屋門前站了站,竭力往黑暗處探望,問:“是誰呀?”

  林平忙應:“老人家,我是趕夜路的,轉向了!”

  那女人“噢”一聲,便走過來,又開了籬笆門:“到屋裏歇一歇吧。”

  林平累極。便扛著車子進了院。一邊說:“車子也碰壞了。老人家,晚上打攪您,真不好意思。”老女人好像無所聞。隻顧後頭關上籬笆門,就往屋裏讓:“進屋吧。”林平放下車子,猶豫了一下,跟老女人進了屋。

  屋子裏很潔淨。當門一案,一桌,一幾,兩把木椅。都是古色古香。案角上放一隻紫銅香爐。香爐裏插一束不知名的野花,散著淡淡的幽香。林平驀然想起,一來柳鎮就聽老裴介紹過,說南河灘有個影柳庵,莫不是這裏?那麽,這位老女人就是老尼姑了。可是,尼姑庵怎麽會是這種樣子呢?連個佛像也沒有。僅一隻香爐,還插著水靈靈的野花。前幾天還聽老裴說,黃毛獸說《金瓶梅》說得絕,連影柳庵的老尼姑也去聽了。這是個什麽樣的尼姑?林平一團疑雲。這時,老女人剛出去不大會兒又進來了,門外燈影處放一盆水,裏頭浸著毛巾。她和藹地說:“洗洗吧,看你熱成這副模樣。”林平不好意思地笑笑:“老人家,真麻煩您了!”她又笑笑,沒吭聲。

  林平洗過臉,清爽了許多。重返屋裏時,老女人已為他倒好茶。“坐吧。”林平便坐下了,端起茶呷了一口。老女人並不多言。正在桌子對麵收拾幾本書。林平隻看清最上頭一本是《聊齋誌異》。下頭幾本是線裝書。林平便知這老女人不同一般村婦,不由生出敬意,就問:“老人家,這書是……您的?”老女人點點頭,轉身把書送進臥室。返回來,坐在林平對麵,歎一口氣:“沒有嘍!十八年前,影柳庵被焚,書都燒光了。這是我埋在地下的幾本,所好幸存。”端起為自己泡的一杯水,慢慢呷。不勝惋惜的樣子。

  林平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忙站起恭敬地說:“真對不起。我剛來此地不久,不知您就是影柳庵的師父。”

  老尼姑這才抬頭打量他一眼。看這後生眉清目秀,莊重大方,有些喜歡。淡淡一笑說:“不喊師父也罷。我年輕時投奔影柳庵,原也不過為尋一塊清淨之地。雖曾削發,並不曾打算真心為尼。當初師父也知我難入佛門,但她還是把我收留下來。師父故去後,把影柳庵留給我,也留下一個‘師父’的稱號。世上人都這麽喊。想來也是一個誤會。”說著,很開朗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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