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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鳳鳴學堂(2)

  貓貓的父親是一位農藝師,五十年代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最偏遠的柳鎮當農業技術員。六十年代初,他被縣農林局借用,把家搬到縣城。六二年,貓貓出生不久,母親就因病去世了。農藝師是個右派,又是借用人員,加上工資低,不可能再娶女人。從此家中無人照料。他又當爹又當媽,忙裏忙外。貓貓還有個姐姐,正讀中學。農藝師下了班,便忙忙地燒菜、做飯,把大女兒打發去上學了,再喂貓貓。喂飽貓貓,自己匆忙扒碗飯,又去上班。貓貓便被鎖在家裏,任她哭鬧。她特別愛哭,哭得又響。一覺醒來找不見人,便哇哇大哭。鄰家的人同情她,開始還扒住門縫往裏看看,和她逗一逗,長了便厭。貓貓的哭聲攪得四鄰不安。後來,農藝師便用東西把所有漏氣的地方都堵上。他膽兒小,怕得罪人。屋裏一片黑暗,貓貓哭得更凶。外頭的人聽起來,聲音卻極悶,像嘴裏塞著東西。她哭累了便睡,睡醒了便哭,便亂蹬。屎尿沾得到處都是。農藝師下班回來,常見到貓貓從床上摔下來,光著P股在地上號啕,頭上臉上碰得青紫淤血。他便流下淚來。可他沒有辦法。一上班,又把她鎖在家。

  貓貓長到兩歲,不能老睡在床上了。她要玩。要下地玩。但又怕她打壞東西,或者弄出火來(灶間也在同一個屋裏),農藝師上班前,便用繩子拴住她一隻腳,另一頭拴在床腿上。床前放一隻矮方凳。使她能爬上床睡,也能下地玩。但活動範圍僅四平方米。床上擺了些積木、布娃娃之類的玩具。一切安排停當,農藝師才鎖上門去上班。

  貓貓被拴了兩年多,那條床腿被繩子磨得溜滑發光。她的兩個腳是輪換著拴的。雖隔著褲腳、布襪,腳踝子還是被磨得流血、化膿,慢慢結成痂,長成厚厚的趼皮。後來,貓貓長成大姑娘了,她的兩個腳踝子還是比別的姑娘粗大。貓貓被拴上繩子時,常問:“爸爸,你幹嗎老拴上我呢?”農藝師說:“怕你亂跑,打壞了東西。”“人家的小孩也上索子嗎?”農藝師眼圈兒便紅了,騙她說:“上索子。小孩都要上索子的。”貓貓便不再問了。她相信爸爸的話。而且,她無法對比。長到三四歲,她幾乎沒看見過別的孩子。後來有一次,一群鄰家的孩子在門口玩耍、奔跑,吵吵鬧鬧的。貓貓經不住誘惑,下了床就往外跑,沒跑幾步就絆倒了。她腳上有繩子。於是,她把身子趴下,把繩子扯緊了,竭力從門縫裏往外瞅。她意外地發現,人家的孩子腳上都沒有繩子!於是,她大哭起來。等爸爸下了班,她便鬧:“我不要繩子!我不要上索子!人家的孩子都不拴的。爸爸騙我!爸爸是大壞蛋!嗚嗚!……”爸爸哭了。還在猶豫。姐姐也哭了,上前為她解開。從此,貓貓才獲得了一點自由。但也就一點。她還得鎖在家。隻能扒住門縫往外看。看別家的孩子玩。看得饞了,便喊:“喂,你們能放我出去嗎?”孩子們好奇,便圍在門前,嘰嘰喳喳想辦法。有的找來磚頭、錘子,從外頭砸鎖、砸門。但砸不開。貓貓便哭。孩子們也哭,很同情她。就呆在門口玩,能讓貓貓看見。但長了,孩子們又厭,要往別處去玩。貓貓便罵,他們也罵,就隔著門打起仗來。孩子們往屋裏摔碎磚頭,貓貓便甩油瓶、醋瓶,拿鏟子往外捅。捅破一個孩子的手。孩子們便罵她是流氓、是犯人,不然怎麽老關著呢。貓貓不知啥是流氓,但肯定是罵人的話。也這麽罵他們。農藝師回來,一看什麽都摔爛了,就打她。貓貓便極仇恨爸爸。有一次,她居然砸爛玻璃,爬窗戶跑了出來。她和那一群孩子打了一架。她被打破了頭。但她沒哭。她覺得自己很英勇。

  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爸爸被關了起來,六年沒有回家。隻有姐姐在家伴她。但貓貓自由了。外麵的天地好大。她發現了一個世界。整日在外麵耍,真痛快。她常和人打架。人家罵她是狗崽子,她也罵人家是狗崽子。於是便打。她常吃虧。越是吃虧,越有仇恨。她便交了一夥朋友,全是小男孩,有力氣的小男孩。打架打遍全城。她成了有名的“野貓子”。姐姐管不了她。姐姐上到高一。學校停課以後,一直呆在家,門也很少出。姐姐溫順、善良,和爸爸一樣膽小。貓貓在外久了,她便出去找。貓貓和人打了架,人家找上門來,她便賠禮。笑著賠禮。人家一走,她就流淚。貓貓便罵她窩囊。

  一天半夜,貓貓從外頭遊蕩回來。剛推開門,便見姐姐披頭散發,半裸著身子,趴在床上哭。姐姐被人強奸了。貓貓有點明白了。她摸起一把刀子就往外走。她要去殺那個男人。姐姐跳下床抱住她。她們都不知道那男人是誰。姐妹倆摟著大哭。刀子掉在地上,閃著寒光。貓貓保護不了姐姐。後來,那男人又來了。還來過另外兩個男人。都是在深夜。先是騙開門。後是敲門。他們誰都可以威嚇她。姐姐不敢不開門。她隻能像一隻羔羊那樣抖,不敢喊叫。他們都是有力氣的男人。她從沒看清過他們的麵孔。每一次,貓貓都睡得極酣。她每天都玩得很累。她隻知道,姐姐越來越瘦、越呆、越愛哭。貓貓開始想爸爸了。她好久沒想到過爸爸了。

  七二年春天,爸爸被放回來了。像老了十幾歲,胡子髒亂,目光呆滯。貓貓幾乎認不出爸爸了。他像個陌生人,很可憐的樣子。貓貓心裏老堵得慌,坐在飯桌對麵,拿雙筷子,卻不吃。眼睛一眨一眨地看他。他正在吃飯,一大口一大口的。沾得胡子上都是。她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餓,好像很久沒吃過一頓飽飯了。姐姐在忙,又高興又驚慌的樣子。

  一家人又團圓了。但不久又分開了。姐姐嫁了人。嫁給城關大隊的一個社員。姐姐腰圓圓的。她已經懷孕了。那晚,爸爸哭了。坐在那兒哭。沒有聲音。隻有一串串的淚。淚水很清。貓貓沒哭。她的心變得很硬。很硬很硬的。姐姐走了,她隻覺得心裏很孤獨。淒淒的。她太小,懂得的事又太多。仿佛闖過社會的樣子。她倒覺得爸爸太脆弱,沒經過什麽大事。她想安慰他,可她不會說。她一肚子仇恨,仇恨這個世界,仇恨周圍的人。她隻同情姐姐,同情爸爸。她告訴爸爸:“你別怕!”雄赳赳的樣子。

  爸爸回來了。貓貓上學了。她漸漸變得開朗一點。學校比家裏好。家裏太冷。學校不冷,那麽多人。貓貓本愛動,又長得可愛,老師都喜歡她。老叫她參加唱歌、跳舞。開始她不肯,後來就肯了。她挺喜歡唱歌、跳舞。完了,大家都鼓掌。男老師好親她,親她的臉蛋兒。女老師愛打扮她,給她梳頭、紮小辮兒。學校老讓她登台演出。同學們都羨慕她、寵她。她感到了溫暖。於是,她發現了世界的另一麵,更可愛的一麵。她變得活潑了。小時候,被索子拴得太緊,現在要放開手腳蹦跳。小時候老是哭,現在老是笑,笑得像銀鈴似的。爸爸也寵她,要什麽有什麽。他覺得欠孩子的太多。貓貓得到了加倍的補償。

  貓貓長成了少女。那無拘無束的天性,那驚人的美麗,處處顯示著她的存在。她任性,她驕傲,她快樂。從她身上,再難看到兒時生活的陰影。她也竭力想把小時候的事忘掉。她好像已經忘掉了。可是自從考上高中,認識地龍以後,她忽然又記起來了。那個孤獨而執拗的“小單幹”,勾起了她對往事的回憶,也引起她巨大的同情。她也曾孤獨過,“單幹”過,但她熬出來了,跳出來了。地龍沒有跳出來。外界的重壓使他變了形。他一聲不吭地承受著,反抗著。表現出一種男性的倔強。那是一種意誌和強力的凝聚。貓貓一看到他,便覺得有一股磁石般的吸引力在拉她。便覺得心裏堵得慌。她老想衝他喊:“地龍,你喊叫吧!你打人吧!你發瘋吧!那樣你會好受,你會輕鬆。你不要老悶著!”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就這麽幹過。那時,她不感到壓抑,隻感到一種發泄的快感。她希望地龍也這麽幹。地龍有時罵人,有時打人。別人視為野蠻。貓貓卻為他高興,為他辯護。她理解他,理解一個孤獨者的內心。她覺得自己的心和他是相通的。她愛上他了。他是個硬漢子。她開始向他傳遞一個少女最隱私的情感。那是一種狂熱的初戀。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地龍感覺到了。他們同位兩年。一開始,地龍吃驚。後來便沉默,心裏卻暖。他太孤單了。他渴望友誼和理解。而一個少女的友誼和理解更令他感動,令他心慌意亂。

  貓貓比地龍大一歲。她時時關心著他。一時像個妹妹。一時像個姐。有一次,地龍重感冒。在晚自習課上,貓貓聽他喘氣重,就低聲問:“你怎麽啦?”聲音柔柔的。地龍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沒什麽。”貓貓看他臉燒得通紅,一時急了,站起來伸手摸摸他的額頭,尖叫起來:“啊喲!燒成這樣還不去看?”全班同學都在,看她和地龍親昵的樣子,都“哧哧”地笑。貓貓自覺失態,臉刷地紅了。剛坐下,又生氣,野勁上來了。她又站起來,紅著臉嚷:“笑什麽!人家發高燒,摸摸額就值得笑?無聊!”地龍窘得臉也紫了,在下麵扯她的衣服,讓她坐下。一個男生在後頭叫:“還是親親吧,光摸摸不頂用的!”“親就親!”沒等地龍閃開,她就彎下身在他額上吻了一下,“看到了嗎?讓你眼饞!”一屋人哄地大笑。地龍又感動又害羞,弄得不知所措。貓貓緋紅著臉,伸手拉起他來:“還不快去看病?理他們!”地龍臉紫得像豬肝,被她一溜跟鬥拉出教室。林平也笑了。但他很快製止住大家,也隨後跟了出來。

  地龍是一塊鐵砣子。貓貓是一團烈火,是燒著烈火的爐膛。他被她熔化了。打那以後,兩人的關係迅速發展了。他們常一塊出去。一次在野地裏,地龍突然拉住她的手:“野貓子,我真……感激你!”眼裏閃著淚花。是第一次主動碰她。貓貓仰起頭,笑了:“鄉下佬,你盡說傻話!”臉燒燒的。地龍抑製不住激動,一下扳住她的雙肩,雙手滑動著捧起她的臉,在月光下定定地看:“野貓子,你真……美!”“知道!還用你說?”貓貓嬌嗔著,往前倒。驀地,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這一對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每一天都陶醉在熱戀的幸福中。地龍有了貓貓的愛,頓覺自己富有起來。似乎擁有整個世界。

  七 他在天堂與地獄之間徘徊

  可現在,好像到了世界末日。眼前一片漆黑。

  高考結束,同學們各奔前程了。地龍沒有走,仍住在原來的學生宿舍裏。這是兩間宿舍。排放著十張雙層床。空蕩蕩的。隻有地龍一個人蜷曲在角落裏。像一條被遺棄的狗,無處可去。整座校園,大概也隻有他一個學生了。

  不。還有一個鬼魂伴他。

  那是臨班一個女同學。考完試當晚,就割動脈自殺了。她才十八歲,家也在老黃河邊,距縣城九十多裏。地龍常和她一道回家,很熟。一個白淨俊俏的鄉下姑娘。她在遺書裏說:“……考大學已無望。就是死在學校,也不願再回鄉下了。我承認自己是生活的弱者。但天性如此,沒有辦法。我害怕鄉間的生活。與其若幹年後變成黃臉婆再死,不如在青春尚未逝去時結束生命。親愛的同學們,不要責備我懦弱吧。我在你們的記憶中將永遠是十八歲。人不能選擇生,卻可以選擇死。我這樣死,雖然毫無意義,但我願意。我終於做了一件如願的事……”

  她安靜地躺在血泊中,沒有絲毫掙紮的痕跡。畢業班的同學,幾乎全都哭了。他們沒有想到,在人生的岔路口上,會這樣分別。那些家在農村的同學,倍加傷情。他們第一次品嚐著人生的酸澀,好像一夜之間都長大了。離校時,大家含淚惜別,互道珍重。連平時不團結的同學,也握手言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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