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樹要持續半月之久,而且沒任何報酬,日子久了會起怨言,會人心離散。他知道好多人家都沒吃的了,過個年也就是熱鬧湊合幾天,好多人家囤裏沒糧缸裏沒麵,堅持十幾天不容易,當村長沒個鐵石心腸就幹不成事。光說好話光講道理沒用,他隻能來硬的,他別無選擇。這正是栽樹的好季節,一誤就是一年,草兒窪誤不起了。草兒窪治不住風沙,就代代受窮。從日本人在這裏國民黨在這裏他就想栽樹,可那時老在打仗,人心不齊,現在他不能錯過機會了。那些樹苗子是他從外地賒來的,王胡子還幫了忙,說好了三年後還錢,三年後不還錢就讓人家來刨樹,拉一棵苗刨一棵樹。方家遠手頭沒錢,卻在賭博。
他必須賭贏。
他寧願讓草兒窪的人現在罵他不是個東西,他得為將來子孫著想。
栽樹的人們陸續走光了,那十七戶綁著的戶主還待在原地,有的凍得已經快昏過去了。有幾個人見方家遠來,趕緊求饒,說:“村長,趕明兒俺全家都來栽樹還不行嗎?”
方家遠冷冷地說:“就等你們這句話了。放人!”
楊耳朵還沒走。楊耳朵說:“方家遠,你是土匪!”
方家遠說:“隻要不是漢奸就行!”
這是草兒窪解放後第一次大規模植樹。
全村人一連幹了半個月,連那些家裏斷炊的人家都堅持下來。上午幹完活沒飯吃,就去周圍村莊討飯,討完飯再回來,規定時間回不來的,方家遠就等在那裏,手裏拿根皮帶。討飯人回來晚了,遠遠看到方家遠凶神一樣站在那裏,嚇得往別處跑,跑得氣喘籲籲臉色煞白。方家遠大喝一聲:“站住!”那人急忙站住了。“快去幹活!”那人又急忙跑走了。有慢慢騰騰回來的,方家遠揚起皮帶就打:“吃筵席去啦!”那人連滾帶爬,身上已挨了幾起皮帶,趕緊幹活去了。
方家遠要了一些救濟糧,這次他沒有分到一家一戶,而是弄了幾口殺豬的大鐵鍋,讓人熬成粥,給那些餓昏的老人和婦女吃。栽樹的工地上,每天都有十幾個人餓昏凍昏,盛一碗熱粥灌下去,醒過來再幹。其中有幾個年歲大的,倒下再沒有起來。奇怪的是這幾個老人臨死前都囑咐兒女,甭怪村長,甭怪方家遠絕情,他做的是對的,栽樹治沙是幾代人的夢想,方家遠是個了不起的人。羅爺為三位老人主持了喪禮。從栽樹一開始,羅爺就來了,羅爺對方家遠的做法沒說一句褒貶的話,但羅爺一直參加栽樹。每天從藍水河邊來,晚上再趕回藍水河。在埋葬幾位死去的老人時,羅爺終於開口說話了,羅爺說:“家遠,單僻一塊空地,把他們埋在一起吧!”開始方家遠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愣一愣立刻就懂了,羅爺是說要為栽樹而死的人們建一塊墓地,讓人們永遠記住他們。後來的很多年,草兒窪為栽樹護樹又死了很多人,墓地越來越大,成為草兒窪一個特殊的景觀。三位老人埋上時,方家遠跪在墳前磕了幾個頭。
方家遠跪在墳前給三個老人磕頭的時候,他們的子女都站在背後,他們恨不能一腳踢死他。那時草兒窪很多人站在周圍,都看到了這個場麵。羅爺一直站在方家遠跟前,羅爺花白的頭發長長的在風中直飄。
八音的雜貨店終於開張了。
八音放了一掛很長的鞭炮,隻有幾個老人和孩子看熱鬧,場麵有些冷清。女裁縫跑前跑後,幫著八音張羅,給孩子們撒糖塊,大聲地說笑,和人打招呼。
八音知道她在有意製造氣氛,很感動,拉住她說:“蛋蛋姐,你別忙。人慢慢會多起來的,有賣啥的就會有買啥的。”
蛋蛋說:“你倒沉得住氣!”
八音笑笑:“隱山鎮生意人多,我見得也多,不急。”
正說著,天易娘來了。天易娘也是不放心八音,來看看的,看她收拾得裏外整潔,櫃台上下擺得頭頭是道,也高興起來,說:“八音,你倒蠻在行的。”
八音笑道:“大嫂,你需要啥,隻管拿!”
天易娘說:“看你說得大方,都來拿,你賺誰的錢?這樣吧,我稱一斤鹽。”就掏出錢放在櫃台上。
八音說:“大嫂,我不能收你的錢!”
天易娘說:“傻話!還說做生意呢,就要抹開臉,再親再近也不能白拿東西,人情歸人情,生意歸生意。”
八音臉紅紅地說:“好!就收你的錢。大嫂,你是頭一樁生意,按六折算錢。”
天易娘說:“有這規矩?”
八音說:“有這規矩。頭一天,來買東西的錢按六折!”
這時聚的人已漸漸多了。大家本是看熱鬧的,沒打算買東西,八音這麽一說,都要買。有買鹽的有買醋的有買針線的有買鐵鍋雜貨的,一時擠滿了櫃台。
天易娘用毛巾包好鹽擠出人群,很欣慰地走開了。她帶頭買東西,就是為鄉親們立規矩的。八音的雜貨店是小本經營,草兒窪一村人都是熟人,如果都想光拿東西不掏錢,雜貨店就隻有賠本了。
晚上,八音一盤貨,居然一天賣去大半,真是十分高興。算算錢,雖說有些虧本,但局麵打開了。草兒窪距老三界二十多裏,雜貨店有的誰也不會舍近求遠,全村幾百戶人家幾千口人,生意有幹頭呢。
這時女裁縫蛋蛋來串門,見八音在數錢,笑道:“發財啦?”
八音抿嘴一笑:“沒發財,還有點虧本呢。頭一天隻能這樣,生意人的規矩,圖個開市大吉。”
蛋蛋說:“看起來,你趕明兒還得去老三界進貨。”
八音說:“怪麻煩的。”
蛋蛋說:“我看那個叫三明的小夥計人不錯,以後你幹脆讓他定期給你送貨算了,免得跑來跑去。”
八音說:“我也這麽想,三明肯幫忙的,每趟給他一些錢就是。”
蛋蛋笑道:“我看三明那小夥計是看你長得俊,當心別讓他勾了去。”
八音笑起來:“你長得也俊啊,是不是常有人勾你?”
蛋蛋笑道:“是常有人勾我,不過得讓我看中才行,不是隨便什麽人都勾得上的。”
八音忽然想起什麽,說:“那天咱們去進貨,那個大胡子區長看見你很熟的樣子,是不是老早就認識?”
蛋蛋說:“你真是鬼機靈,怎麽問起這個?”
八音說:“怎麽也不怎麽,看你當時有些不太自然,怕見他又想見他的樣子,躲躲閃閃,我看這裏頭有鬼。”說著笑起來。
蛋蛋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你才是人小鬼大,好像什麽都懂。”
八音笑道:“蛋蛋姐,別瞞我啦,我可是在街麵上長大的人,有見識呢!”
女裁縫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不害羞!”
八音打開她的手:“還好朋友呢,不說拉倒!”
女裁縫說:“你真的想聽?”
“想聽!”
“想聽就告訴你,我可有個條件。”
“啥條件?”
“把你的秘密告訴我。”
八音笑起來:“我有啥秘密呀?”
“你有,肯定有!人人都有秘密。”
八音想了想,抿嘴笑了:“好!你說了我就說。”
於是女裁縫講了她和王胡子區長的故事。當然也講了自己的身世,但她沒講母親花娘當采花女賊被人打死的事,她從寄宿天齊觀說起,說那夜如何碰上王胡子,如何想委身於他卻遭到拒絕,說到幾年後又碰上王胡子並把他勾上手,最後又把王胡子甩了的故事。女裁縫說得很專注,很仔細,仿佛在回憶一件並不輕鬆並不好玩的往事,說到最後,蛋蛋流淚了。
八音沉浸在她傳奇般的故事裏,好久好久沒有說話。她覺得和女裁縫認識這麽久,今晚才第一次了解她。八音揚著長長的睫毛,忽閃著黑而亮的眸子,看著女裁縫,她不知道說什麽好。她本來以為這是個好玩的故事,但看來並不好玩,每一個和人偷情的女人是不是都有鮮為人知的不幸?人們隻看到她浪,卻不懂她為什麽浪。那一刻,八音想到了隱山鎮的娘,娘也是浪的,娘和柴叔當初相好,八音從來就沒有反感過,因為她知道娘曾經多麽苦,身子苦,心裏也苦。但外人能理解嗎?
女裁縫擦擦淚,不好意思地笑了,說:“你偏讓我說這些事,你不會笑話我吧?”
八音說:“哪能呢。我懂。你現在還想他嗎?”
女裁縫搖搖頭,沒有回答。
她真的弄不清自己是不是還想他。
八音說:“你想他就去找他,我看王區長是個好男人。”
女裁縫說:“你這麽看?”
八音點點頭。
女裁縫歎口氣,說:“沒那麽簡單,人家是大官,又讓我傷得不輕,別看他對我那麽客氣,說不定心裏多恨我呢。再說,咱是個平民百姓,慣了,想找相好的就找個平民百姓,好男人有得是。”
八音立刻取笑她:“不準你再找七子!”
女裁縫說:“那就找你!”
八音說:“又亂來了,我是女的,你找我沒用的。”
女裁縫說:“女人在一起也有另外的滋味,你不懂。”
八音看她說得認真,有些吃驚:“你真的找過女人?那是咋回事呀?”
女裁縫看她當真,說:“逗你玩的。我哪找過女人?不過我知道女人找女人一定也有趣的。”
八音偏偏更認真了,說:“你怎麽知道有趣?”
女裁縫不想過早袒露自己的心思,忙岔開話題說:“你別問了,以後再告訴你。現在該說說你的秘密了。”
八音臉紅起來:“我沒有秘密。”
女裁縫揪住她:“不行!你答應過的。”
八音笑起來,身上被她摸得有些癢,說:“真的沒有,你快放開我!”
女裁縫笑道:“那就說說你做的夢吧,你上次說過的,老做一個夢,那是個什麽夢?”
八音的臉越發紅了:“不能說不能說,說了你要笑話我的。”
女裁縫越發不鬆手,說:“不說不行!我不笑話你,你不是也沒笑話我嗎?”
八音看住她:“真的?”
“真的!”
“也不告訴別人?”
“不告訴別人!以後我們兩人的事隻我們兩個人知道,不告訴任何人。”
八音抿抿頭發,張張口,又笑了,說:“真是的,咋就老做那一個夢呢?”胸脯就起伏得厲害。
女裁縫說:“啥夢呀,都急死人啦!’
八音壓低了聲音:“我老是夢見大哥哥,他老是趴在我身上,搓我揉我,舒服死了……”
女裁縫說:“哪個大哥哥呀?”
“就是柴知秋大哥哥唄!”
“天!你怎麽會喜歡他的?”
“我也不知道,就是喜歡他,白天想他,晚上睡覺也想他,就老做那一個夢,他輕手輕腳脫去我的衣裳,他的手可輕了,像個女人的手一樣。”
女裁縫說:“這個夢你做了多久啦?”
八音說:“我從十五歲就做這個夢。”
“怎麽?”女裁縫詫異道,“在隱山鎮你就認識他?”
八音有些慌亂,支支吾吾說:“他和我……爹是好朋友,他們是做生意認識的。”
八音不想說得太多,事實上她已經感到自己說得太多了。但女裁縫已經大體知道柴知秋和八音家的關係了。八音漲紅了臉:“你說過不告訴別人的。”
女裁縫攬住她的腰,輕輕搖晃著,說:“你還不放心哪?咱們互守秘密,永遠都是好朋友友!”
八音點點頭,忽然感到女裁縫的手正像蟲子一樣慢慢往上爬,從她腰間一路爬上去,爬到她的前身,又碰到她的乳房上。
那時八音渾身都在哆嗦。
她不明白女裁縫要幹什麽。